死島

しのしま

從函館開往網走的火車上沒有多少人,次郎坐在上麵,無聊地盯著窗外的大片蘋果園和那些隨處可見的白楊樹。火車已經駛過渡島大野了。等火車駛達大沼車站時,早已是下午了。

原野上的白楊樹一排排傲然聳立著,次郎的目光從一棵樹上,不斷地像鏡頭似的向左延伸著,就這樣向左,再向左,他打量著每一棵樹。看到它們挺拔的身姿,他仿佛能聽到它們的心語,並把內容記錄下來。雖然,不管哪一棵白楊樹,他都無法將其全部理解。思考過後沒留下縝密的結論並不遺憾,這些白楊樹已經默然無聲地,將自己的思想傳遞給身旁的同伴……

秋天的原野一望無際,明亮無比。忽然,次郎看到一棵白楊樹變亮,最後竟然變成了一根閃閃的光柱。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驚訝得喃喃自語起來:

“發生了什麽神奇的事情?怎麽會這樣?”

火車還在前行,他所見到的光亮之處又變得一片黯然,原來無非是泛黑的枝幹,還有那些樹叢在閃著綠色的光澤。

“那些像鳥群一樣伸向天空的奇特的動作,究竟蘊含著什麽意義?”

次郎一直在心底反複詢問著自己。剛見到的一切都引起他的深思,盡管這一切似乎那麽虛無,但是又如同一首主旋律,一直在他的心房裏回**著。

這種瞬間的感觸,絕不同於生活中的感受。這種意識的覺醒,讓現實的虛無感變得更加真切。相比較之下,他反倒更樂於接受這種非現實的意義。也可以這麽理解,就是通過對現實印象的反複佐證,讓那些失去意義的事物不斷地蘇醒,精神的覺醒隨之誕生,而最早失之交臂的那些事物,會在表麵形象地複活。

次郎的每一次旅行,都是在努力尋找平時失去的那些意義。對他而言,旅行是一次對丟失之物的探訪,是把曾被自己丟棄的某種情感,從某個僻遠的荒地重新找回來的過程。那些地方他曾經都很熟悉,他隻是去尋找自己熟悉的事物。毋庸置疑,即使是在陌生的遠方,他依然懷抱最初的摯愛,如同一個長大的嬰孩猶自眷戀著故鄉。而故鄉也會一直保持著原有的鮮妍色彩,時刻對他敞開著懷抱。他就是這樣一次次從熟悉之處出發,然後從熟悉中返回到未知狀態。

“究竟是為了什麽?”次郎思忖著,他的整個麵孔繃得緊緊的。而他的下巴上,正透出一種孩子被別人需要時的倨傲表情。“為什麽?我存在的意義就是去解開這些未解之謎。”

這個年輕人,雖然隻有二十六歲,但從他灰色的製服上早就可見旅途的風塵仆仆。在製服外,他又套了一件帶夾層的外套。他把皮箱擎到了貨架上,隨身的波士頓手提包就在身側。他手中夾著煙,手上因寫字而磨出的繭子由於常年的煙熏火燎,都變成了紫紅色。

在他即將成為青年人時,他特意做了一套西裝,看起來卻不盡如人意。花呢的質地,在別人眼中帶有十足的美感。那段時間,次郎一穿上這身衣服就變得意氣風發起來……可是,他很快就感覺裝在衣服裏的不再是以往的自己了。有一天清晨,他在街角的鏡子中無意間瞥見自己的麵容,頓時大失所望,和美女突然發現自己額上的細小皺紋時的感覺毫無二致……噢,不,這樣說也不足以形容。次郎慢慢醒悟到,這身讓自己看起來有些滑稽的西服,可以模糊人們對自己年齡的認知,但是作為一個正當年的青年人,他必須肩負起應有的職責。可悲的是,到了今年夏天時,他才清醒地意識到了這點,而且這種荒謬感不但沒有得到消除,反而愈演愈烈,他變得越來越好笑。換言之,這種滑稽是由漠視一切情感、把自己深深掩藏起來而產生的虛無的感受。

次郎開始保持緘默。即使自己不承認所為並非可笑之舉,也無力為自己辯解。他隻能對自己的這種荒謬開始妥協。人們並沒有意識到,很多時候,我們自身優良的種子,都是從那些看似荒謬的土壤中萌芽的……

感謝大自然的美好風光,讓他自身的這種滑稽得到了意外的治療。他微啟雙唇,看到那一棵棵站立於亮處的白楊樹盡情地婆娑起舞時,不禁瞠目結舌。

他在大沼站下了車,同站下車的並無他人。這個年輕人,並沒有表現出內心的煩悶來,反倒露出幾分輕狂,顯得活力四射。他坐上旅館專門迎送旅客的馬車。午後的天空顯得有些慵倦,藍得有些過分,車夫揮起鞭子,馬就飛快地奔跑起來,馬車也跟著向著未知的前方移動起來。

大沼和函館市離得很近。在函館的山頂上,就能瞭望到綿亙著的橫津群峰西麵的駒嶽,上麵煙霧繚繞,映在陽光下,閃著銀光。而山頂高高拔起,狀如犄角。遠古時,駒嶽山噴發出火焰,導致河流堵塞,形成大沼,就位於山腳之下。

次郎在旅館吃過午餐,信步來到大沼公園,站在賞月橋畔,又一次瞭望駒嶽峰上升起的白色煙霧。因為這次選的位置極佳,和昨天在函館山頂遠望的景象相比,自然清晰了數倍,所見之景也似乎變大了數倍。隻見噴出的淡淡的煙霧,緩緩地繚繞在火山口處,如同在勾畫著一個圓圈。不過在火山口的裏麵,煙霧漸漸增多,幾乎遮住了原本的赭紅色。看著那些煙霧在不斷地翻滾著,好像隨時都能噴發出來,次郎感到震撼,也感到十分親切。在次郎的意識中,這和那些放學後不肯馬上回家而在外麵遊**的小學生並沒有什麽兩樣。

大沼公園的林蔭路上,落滿了厚厚一層樹葉,次郎漫步其間。

在幽深的林蔭路上,隻有風顯得十分落寞,不斷地掠過櫟樹樹梢,發出清冷的聲音。此時,陽光如同瀑布傾瀉而下,突然灑在林蔭路上,把那些長滿青苔的小徑和石階,點綴得分外明亮。次郎就要踏上那高峻的石階,而陽光灑下的瀑布,就無聲地懸垂在那中間,好半天一動不動。然而,風吹了過來,瀑布開始波**,最後不見了。

“我看到了什麽?怎麽如此玄妙?”

次郎感覺自己剛剛受到了自然的青睞,那感覺真是神奇至極。

這個年輕人又重新變得耳聰目明起來。

如果心中突然出現一首詩,或是一首音樂的美好旋律,那麽次郎肯定會隨之靈魂震顫,而他的臉上也會出現不易察覺的變化,最終會像那些機靈的小動物一樣,輕易地捕捉到這些美好。他自己深深地知道,心靈已經無法安靜了,此刻他仿佛變成了一隻活潑又喜歡搞怪的鬆鼠。就是成為一隻無憂無慮的小野鼠也是情願的,牙齒會悄悄地變長,會多一些因疼而產生的小煩惱。也許,靈魂會很輕易地穿越某個外物硬實的牆壁,不怎麽費事就能觸摸到它們靈魂的觸角。

他停了下來,點燃一支煙,然後向四處張望著,這片森林公園麵積不小,並且百草豐茂,十分深邃。他豎起耳朵,如同一隻剛剛逃脫樊籠的小動物。他的腳也沒有閑著,前幾天剛下過一場雨,落葉被打濕了,他用腳踢了過去。

“誰在呼喚我?到底是什麽東西?”

這片人工森林,構思十分巧妙,和自然妥帖地融合,不過總覺得在那些美好的背後,潛藏著某種不為人知的秘密。陷入美麗的景色中,和被優美的音樂俘獲一樣,一旦邁入,就沉陷不能自拔,即便知道眼前深不可測,可還是願為這份難得的純淨體驗一把。

次郎想要回應。於是他喊了一嗓子,很快,他的聲音便盤桓在這片密林中,久久不散。

在這片密林的一個角落,次郎竟然看到了波光粼粼的景象。

大沼共由三十二個小湖灣構成,出現水波的地方隻是其中之一。不過說湖灣似乎並不準確,應該更接近於瀉湖。水麵一片寂靜,拖著暗綠色的影子,太鼓橋在湖灣的入口處。瀝青廣告牌早就破舊不堪,上有四個大字“出租遊船”。在蘆葦**中,停泊著不少小船,船身有的一半沒入水裏,船就這樣整天傾斜在水中,讓人不由自主地就聯想到沉船的場景。那些座位都清晰可見,不過連同帶有花紋的船板,早就失去了原有的光澤,全都覆上了青苔。每天早上,來拜訪它們的,隻有那輪從東方升起的太陽,陽光穿過叢林,活潑地灑在船上。

次郎走向那掛著廣告牌的小屋。門板早就破敗,斜斜地開著。有位老人正在榻榻米上午睡。聽到腳步聲,他睜開雙眼。看到走進來的年輕人,老人趕緊爬起來,佝僂著身體走過來。他的西裝十分陳舊,隻是莫名地從口袋裏露出紫色手絹的一角。

“我要租條船。”

“噢,好啊。”

老人想陪著他一起繞島一周,次郎婉言謝絕。大沼周長三十二公裏,水域廣闊,有一百二十六個小島緊密地圍繞著它,久負盛名。

“要是想去看好景物(對於美的風景,老人總是以景物統稱),怎麽能不知道名字呢?這些小島都有自己的名字,比如睡美人島、望夫島、宮島、軍艦島,東西大島、親子島和日出島上建有小房子,吳竹島是東伏見宮[1]命名的,東鄉島上以前還有元帥的銅像……”

這些囉唆的怪名字,次郎一個都不想聽到耳朵裏去,他覺得有些俗不可耐。

“您是東京人吧?”

“對。”

“我姓木穀,帆船出租合作社的主任就是我。我在這邊管理帆船已經整整二十五年了。我住的地方離東京也不遠,以前年輕的時候,我們夫妻兩人還去過北海道,如今她已經不在了。”

一談起自己的經曆,老人就有些停不下來,也許他每天都會向幾位遊客說上一番吧。老人往上拉了拉手絹,原來裏麵包著名片。隻見老人像玩撲克牌魔術一般,很快抽出一張名片,畢恭畢敬地交給次郎。

次郎把名片塞到衣服裏側的口袋裏,縱身一躍上了一條小船。他接過老人遞過去的船槳,開始劃動起來,水麵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次郎笨手笨腳地劃著船槳,經過太鼓橋來到海灣裏,遠遠地衝著“主任”揚揚手。老人以搖晃著紫色手絹為回應。帆船來到了大沼寬廣而敞亮的湖麵上,遠遠地望去,駒嶽那邊還在噴著薄煙,好像怕羞似的吞吞吐吐,給火山口周圍的沙漠罩上了一層暗影。

他此時**澎湃著。哦,為了一切未知的可能,他早有了一萬種心理準備,如同酒宴上那潔白的桌布,隨時都能迎接一切。他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來到了那一百二十六個島嶼麵前的。而這些無言的小島,如同眾多遠客一樣,默默地尋求著次郎的情感回應。次郎並不靈巧地操縱著小船,他平白繞了不少彎路,終於慢慢地來到了風景的中心地帶。他不再劃槳,任由小船隨著水流,一路前行著,小島上的紅葉倒映在水中,把湖麵照得紅彤彤一片。

前麵曾提到過,大沼是火山噴發後淤積斷流的河川形成的大湖。那些島嶼,都是各種地表的物質被洪水襲擊後在地麵上的殘留。這些島並沒有離開地麵,它們在水下彼此緊密地聯係在一起,都是大地的孩子。許多小島就如此秘而不宣地傳遞著情感,彼此微笑著,正如那些如膠似漆的戀人,明明熱情如火,卻不得不在人前裝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然而他們的怦然心動都被掩藏在這些假象背後。

“還會傳遞眼神呢。”次郎的船正經過兩個小島之間,他喃喃自語著,“這兩個島真的在用眼神交流呢。那些綠葉閃閃發光,那是島與島在眉目傳情……這是肯定的。毋庸置疑,島嶼眼中所見的人們,一定滑稽不堪。他們都明白,島上所有的風物都是不真實的。島與島之間隔著的距離也隻是暫時的。就連‘島’這個詞,在他們眼中也是虛擬的。他們隻相信在水下能真實地觸摸到的那些,那些才值得信賴。人們的眼睛隻能看到世界的表層,他們對此哂然一笑。”

菊田次郎看著小船沒有方向地遊**著,心裏止不住地雀躍。船會飄向何方呢?他的手什麽也不做,隻把身體伏在那交叉著的兩隻船槳上,聚精會神地注視著船漂去的方向。他逼近了一座小島,這島嶼無言自威。如同某部影片中的女主角,正慢慢地向他臨近。而那座島嶼下麵的紅葉紅得似火,就像女子塗滿口紅的猩紅大嘴。

次郎渾身的細胞都張開著,他無限地陶醉著,深深地沉迷著,不可自拔。這小島散發出的**,讓他每分每秒都在享受著愉悅,這些不可抑製的驚喜和玄妙細微的波動圍繞著他。不過他身外的世界,也就是真實的存在,並不是這樣來探尋這個年輕人的。所謂的“存在”,是如此莊嚴地進入他的生命中,並與之融為一體。不過,這些感覺也僅存於他醒覺到“自我”的時候,那些虎視眈眈而又到處遊走的意識潛流,偶爾在圓柱背後佇立片刻。對於外界的一切徹底敞開心扉,於他是沒有禮貌的行為。但是作品需要某種構築的方式,因此必須提前做好決然而冷酷的心理準備,迎接一切可能不被接受的東西。不過這些並沒有發生,次郎反而感受到來自生活的極大的熱情——外界隨時準備對他進行溫情的探訪。

“形式有什麽?”次郎心中暗暗思量,“我所缺的隻是斬斷過去的決心。不過,小島的外在著實吸引人,與我的信念完全不同。天啊,現在小島外在的美已經將我擊潰。那座島如同高高在上的天子,偶然眷顧了我,並深入我的內心……”

這時,小船無意間碰到了小島。這輕盈的一晃,讓伏在船槳上的年輕人身體一搖,他那還被濕乎乎的樹葉粘著的鞋子,一下子就蹭向船頭去。雖然並沒有被人看到,但他還是有幾分窘迫,趕緊站起身。小船搖晃得更加劇烈了。

菊田次郎一邊回望著剛剛經過的姊妹島,一邊把纜繩隨手係在灌木枝上。這兩座小島此時已經在五十米開外了。有一艘帆船,白帆上頂著“513”幾個數字,即將從兩島之間穿過。現在遠遠地看那兩座姊妹島,似乎融為一體了。那張白帆,如同白色的巨人,從那些茂密的樹叢中快速穿行而過,隻留下影子。

次郎走在小島的岸邊,看到一片草地中的石頭,順勢坐了下去。

風開始吹起來,島上的樹葉雖不茂密,但也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一些橡子落在次郎眼前的草地上,而湖麵一望無際,黑乎乎的。波浪從遠處一波一波地湧來,衝擊在岸邊的石頭上,頓時,擊水聲、波浪的濺落聲、樹葉的墜落聲,還有那些掃過樹梢的風聲,交織在一起。這些聲音的混響,仿佛許多人的衣服同時發出窸窣聲,在次郎周圍的空間裏回**著。

風推開了雲朵,天空頓時恢複豁朗。次郎沐浴著美好的陽光,用他那晶亮的雙眼,眺望著稍遠處的一個島嶼,那裏方才被他忽略了。

其實,那兒稱為島有點勉為其難,隻是一塊兩三坪[2]的草地而已,呈橢圓狀,一截被水淹沒,上有四五棵樹。乍一看,那些樹木好像生長在水裏。水麵清冽可見,榛樹和白樺樹的影子映在上麵,隻是前者黝黑,後者灰白。草地上的青草,綠得逼人的眼,鮮潤無比。

“簡直就是經過雨水洗禮的街道啊,哪裏像什麽小島!”次郎思忖著,“但是這是什麽原因呢?這麽一個開放性的小島,卻讓我如此欣喜……”

次郎又一次站了起來,他轉著脖子四處打量了一周。這隻是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小島而已,來到島上之前,它如女巫一樣透著嚴肅之氣,但實際上隻是一座再平凡不過的,甚至是庸俗不堪的假山,就如那些百無聊賴的客房一樣興致索然。假如這裏無法讓我們獲得慰藉,沒有虛幻的神奇莫測的美感——那又是怎麽回事?因為那些恰到好處的神秘感,往往能讓我們放心地把身心鬆懈下來——那就無法感受那些純粹的內涵,很快就會厭倦。一切都剛剛好,適宜的開闊,適宜的完整,適宜的美好,適宜的豐富,適宜的茂盛。這座小島是直接闖入心中的,以最恰如其分的姿態。

次郎回到船邊,把纜繩解開。他在這座島上感覺十分乏味,隻停留了不足五分鍾。

菊田次郎駕船再次駛向之前那座島嶼,那裏幹淨得如同雨後的街道。為什麽那裏這麽吸引自己,讓自己感到無法言說的愉悅呢?那裏的草地並不寬闊,而且被水打濕,況且島上隻有幾棵樹,怎麽能讓次郎放平心境呢?但是即便如此,這個幾乎不能稱之為島的島上的風韻、那差不多和水麵等高的草坪,還有從水下直接鑽出來的樹林,為什麽會讓他的心靈開始戰栗?

前麵交代過,現在的次郎,一直在生活上追求著細微的改變,並下決心要嚴格要求自己。這個年輕人天不怕地不怕,他活得謹小慎微,但是從不會說出“讓我活下去”之類的話。他心裏清楚,他所謂的可以戰勝一切的“生存的意識”,是怎樣讓他的生命發生了偏折,讓原本豐富多彩的生命體驗變得單調、蒼白又十分固執。他總是會對未來感到深深的不安,這種天性裏存在的犬儒主義[3],肯定會帶著他走向這種偏執的生命體驗。不過,次郎本著對生命負責、絕不漫不經心的態度,才不肯做出這樣的悲觀估計,他知道隻有活著本身,才能給他的存在帶來意義。這有點像忠厚的醫生守在一個垂死之人的床邊,他的職責就是奉獻自己的生命,來陪伴病人走完生命最後的旅程。

……菊田次郎把船劃向那被湖水漫過大部分的小島。

接近小島了,目睹之處,皆是一副告知你沒必要上去的嘴臉。岩石還在奮力支撐,白樺樹和榛樹需要它的力量。但是那些長在淺層的土中的草叢,雖然十分茂盛,但是水一來,它們就顯得不太靠譜了。次郎把手從船上伸過去,把住生長在水邊的樹木,他正仔細地凝視著島上所有細微的部分。

從小次郎就對玩具房子愛不釋手。那種結構的玩具房子,如果把前麵卸下來,就能看清樓梯和樓上臥室裏的擺設,甚至下層的起居室和餐廳,也都一覽無餘。為什麽次郎會對那樣一座玩具房子樂在其中?也許是他感受到了那房子設計得非常完美,因此才感到興奮,而且他自己沒法住進這樣的房子裏,所以才會興致盎然吧。

在次郎的注視下,小島依然不動聲色。高大挺拔的榛樹和白樺樹,隨風搖擺著,從樹梢上傳來葉子嘩啦嘩啦的響聲。榛樹的葉子飄到了草叢上,如同被雨水打濕過,泛著鮮豔的色澤。次郎發現有一隻碩大的天牛,正趴在白樺樹的樹幹上,它那長長的觸角一直在揮舞著。這一切看起來如此冷漠,缺乏溫度。不過就這麽近距離地觀看著,所有的事物仍自帶美感。

次郎把自己的手收回來,小船懶洋洋地離開了小島。

“在那個潔淨得如雨後街道的小島上,沒有蜂擁而至的轎車,如絡繹不絕的雨後甲蟲那樣匍匐前進,它們都永遠停在那些空無人跡的大街上。”次郎眺望著遠處的島嶼,在心中自言自語,“事實應該是如此吧。美感有時並不需要人的參與,偶爾降一下溫度,還是能為愛保鮮的。”這就有點酸葡萄心理了,屬於狡辯。

次郎準備回旅館。湖岸和一座小島之間連有一座紅漆木橋。他在島上看了一眼,正打算返回原來的水灣。不過這座平淡無奇的小島,兀自矗立在荒無人煙的地方,次郎很快就被這座即將到達的小島的風光吸引住了。

這個島嶼和之前的那個島嶼毗鄰,隻有不足兩米遠,盡管兩者之間沒有橋連接,不過想要一下子跳過去也是不容易的。一衣帶水,兩邊的汀岸就這樣近在咫尺,似帶著好感,但又遙遙相望。距離並不明顯,隻要其中任意一方表現出足夠的熱忱和期望,就會在瞬間讓彼此親近。

但是兩邊的汀岸似乎還是小心謹慎,如同一對相愛的人,表現得隱忍而深切,隻是那麽含情脈脈地對望著。次郎在島上的草叢中側躺下來,他用手撐著下巴,一動不動地盯著對麵的汀岸。

一道窄窄的湖峽把島與島之間隔開,湖水靜靜地流淌著,樹木把自己的影子投在上麵。在無邊的寂靜中卻飽含著無盡的焦灼之氣,那是一種隻能意會不能言傳的感覺。綠色的海峽寬達兩米,它內部有無限的空間,因此容量極大。兩座島嶼之間包含的無限的搖曳,正如十二單衣[4]一樣,反複地拉伸著彼此間的距離,在遠眺著的次郎的無限思量中,忽而在遠方凝望,忽而在咫尺之處招手致意,小島的風情如此盡現。

次郎掬起一捧湖峽裏的水,心醉不已:“這是多麽愉悅的蠱惑。”此時,他的手中染上了湖水的澄碧,而島早已不在他的意念之中。

“太棒了,我喜歡這種讓人意亂情迷的蠱惑!也許是從踏上對麵的汀岸開始,也許是從沿著那條小路來到小島時開始,它讓沉睡著的想象力在瞬間萌動起來!芒草叢生於那邊的汀岸,蔦蘿攀緣於柞樹幹上,而紅葉如紅漆一樣綴滿山穀。於芒草間,但見一條小路無限綿延,一直縱深至島的內部,而小路上散落著無數的小石子,陽光穿過萋萋青草的間隙,灑下斑駁的影子,隨風波動。路上杳無人跡,這是不容置辯的事實。因為從小路的一頭,一直走到路尾,的確都沒有見到人影。這是怎麽回事?我看得分明,這島是敞開的,無法隱匿任何一個人。我不甘心,還是用目光在小路上探尋著,一路茫然向前,我有種預感,將要與一位惦念已久的好友相遇,這是為何?”

次郎喃喃自語著,他被伸展到此處的小路的另一頭打動,就如同一個飽受欲望煎熬的人,隨時準備騰空而起。但是這樣的騰躍極為虛弱。於是,他把纜繩再一次從灌木枝上解開。

菊田次郎終於走到小路的盡頭,還沒走上二十步遠。沒有人的身影。認識和行為竟然不謀而合,這讓他感到倦怠,然而他卻又在思戀起某種精靈。對於那些遊移在認識和行為的分界處卻讓他心動不已的事物,與那些逃離這二者的分界處,導致它們破碎乃至決裂的事物,這種精靈仿似有一根魔線,能遊刃有餘地把一切都貫穿起來。他不知此種精靈叫什麽,不過他豎起耳朵就能捕捉到精靈翅膀的輕顫。

“究竟是誰在向我召喚著?召喚我的又會是誰呢?”

次郎就這樣流連在一個小島和另一個小島之間,在天沒黑之前,他一直處於這樣的狀態。那些島上茂盛地生長著山漆樹、柞樹、榛樹、楓樹、槐樹、白樺樹,還有山毛櫸樹等,他從一個島走到另一個島,就像被妖魔附體了一樣,不停地晃悠著。很快,晚霞映紅天空,幾條機帆船開始有條不紊地返回,它們將回到西大島遊艇俱樂部港。頃刻間,岸上的樹隻投下濃重的陰影,而船上的白帆在其間星星點點。最後,那些白帆似乎也被收起來了,不見蹤影。

駒嶽上方太陽還一片鮮紅。雲朵們整天在空中遊**,似乎早已感覺乏力倦怠,它們拉拉扯扯著,在空中呈現出形狀不一的畫麵。他隱隱地感到,所有的景色,很快就要被黑夜充斥著。就像是向縫隙中注水,黑夜首先緩緩地滲透到風景中那些薄弱的部分,比如在樹林中投下暗影,在那些參天大樹的下麵罩上一層暗黑之色,就如漲潮一樣,黑夜的力量越來越大。

就在此時,次郎忽然發現了湖麵上的一個未曾見過的小島,在夜色中灰蒙蒙的,如一艘大船。那島上應該長滿了茂盛的植物,然而卻用灰色冷漠地遮住了小島。因為夜色的降臨,水麵和島嶼之間的界線已經無法分辨。此時的小島,就像是微微浮在夜空中一般。

次郎正駕駛著小船趕回港灣,而剛才那個小島的影像,是在他回頭的一瞥中無意間看見的。

“那肯定是一座死島。”次郎不知不覺地調轉了船頭,喃喃自語著,“那肯定就是真實的畫麵。那灰色的小島如此高貴,它能在這一望無際的湖沼上巍然聳立,肯定有它存在的意義。在一百二十六個小島中,隻有它才是死島,因此我敢肯定它是獨一無二的真實的島嶼。那個老人沒說過它的名字,不過我猜他應該也會時常見到它。”

風刮起來了,水麵上頓時波浪湧動,次郎劃船向前,靠近了

一片危險的水域……

當天夜裏,菊田次郎要趕去劄幌,為了趕上夜班車,他徒步走了四公裏才到達軍川車站。隻見半輪明月高懸於空,湖麵上一片寂靜,隻有潔白的月光灑下一片銀輝。

他停下來了。旅館經理用一輛自行車馱著他的行囊,在後麵陪著他一起到了軍川車站。經理把自行車停下。因為是晚上趕路,馬車不如自行車方便。

旅館經理用慣常的語句來表達他對湖光美景的讚美之情。然而,次郎所見的不是湖,他一直在湖麵上尋找那些光怪離奇的小島的影跡。

“您是不是看到了什麽?”經理問道。

“是的,我已經看到了。”年輕人答複道,“今天我沒有淹死在湖裏,還能完好無損地站在這裏,真是無法想象啊!我今天真的坐船出去了嗎?”

“對啊,您告訴過我您今天坐船了。”

年輕遊客臉上綻放出幸福的笑容。

“那好吧,應該就是真的了。既然湖水沒有把我淹死,那就隻代表一種可能,就是我對島嶼的尋訪,還要一直持續下去,不會到此就結束。”

[1]東伏見宮:指依仁親王,日本皇族,海軍元帥。

[2]坪:日本的土地麵積單位,一坪約等於三點三平方米。

[3]犬儒主義:西方古代哲學、倫理學學說。主張以追求普遍的善為人生目的,為此必須拋棄一切感官快樂和物質享受。

[4]十二單衣:一種多層和服,日本平安時代高位女官穿著的朝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