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交 換

先說外邊的兩個人等了半天不見動靜,喊話沒人回應,扯那根草繩子也扯不動,還以為壞事了,正合計著要回去報告,老瘊子卻在這時爬了出來,說是找著一件不得了的東西,可太沉了挪不動,讓其餘兩人下去幫忙,此時二癩子正在那兒看著呢,那兩人一聽這話就動了心,也沒多想,隻問了句:“洞裏安全不安全?”

老瘊子說:“是個實底坑,沒見有活物兒。”那兩人見財起意,當即壯著膽子跟了下去,剛進去不久,便讓老瘊子拿土銃撂倒了一個,另一個嚇得呆了,還沒等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心窩子上也被捅了一刀。

原來這老瘊子是外省人,早知道神農架裏埋藏著青銅古器,隻要找著一件,逃到境外就能換大錢,苦於不認識路,加上這片原始森林也不那麽好闖,他就先在林場子裏幹了一段時間,讓熟悉地形的二癩子等人帶他進山,等找著東西之後,立刻下黑手解決掉了那仨倒黴鬼,隨即翻山越嶺想往南逃,不想途中就被逮著了,這才交代出此事,但公安進山想尋找遇害者的屍體,卻因雨水衝垮了山坡,把幾個洞口都埋住了,所以沒能成功。

要是就這麽結了案,那也沒什麽說頭了,可逮捕老瘊子的地點是在火車上,當時有兩個列車員過來檢票,見其行跡鬼祟,顯得十分可疑,而且兩眼賊光閃爍,總抱著個大包袱不撒手,便上前盤問了他幾句,同時要檢查行李。

老瘊子心裏有鬼,哆哆嗦嗦地剛把包裹揭開,卻突然將裏麵的一件東西扔到了車窗外邊,那時列車正過大橋,橋下是條江,江水好似滾湯一般湍急,那東西拋下去就沒處找了,他這一時心慌,毀滅了證據,但列車員和周圍的乘客看得很清楚,老瘊子扔出去的東西,是一個死掉的小孩,根本不是什麽青銅器,這兩樣東西差太多了,近視眼也看不錯啊!

不過公安人員反複提審,老瘊子認了三條人命,對這件事卻死活不肯說實話,一口咬定是列車上那些人看錯了。當時全國都在鎮反肅反,在那種形勢之下,不管老瘊子究竟犯了哪條,他的罪過也小不了,很快便給押赴刑場槍斃了。至於老瘊子到底在山裏找到了什麽東西,大概隻有他自己心裏才清楚。

那老兵對司馬灰等人說:“公安局的同誌進山取證,四五個大簷兒帽就宿在咱林場子裏,都是我給做的飯,吃飯時聽他們講了不少情況,所以知道得比較詳細,老瘊子我也認識,那人可不一般,走過南闖過北,天上地下知道的事挺多,可惜壞了心術,有本事沒用在正道上,最後把自己搭進去了。”

司馬灰和羅大舌頭聽完,都覺得這件事情可真夠邪性,如果老瘊子在火車上拋掉的東西是個死孩子,為什麽不肯承認?他身上早已背了三條人命,就算途中再害死個小孩,或者是往南邊偷運童男童女的屍體,也無非都是一死,何苦不說實話?

司馬灰聽說以前有本遊記,寫書的是個意大利人名叫馬可·波羅。元朝那時候馬可·波羅跟著一支商隊輾轉萬裏到過中國,還在大都叩見過忽必烈,返回故土之後,他把沿途的種種奇聞,全都記錄在自己的遊記當中,引起了很大的轟動,但馬可·波羅臨死的時候,聲稱自己寫下來的東西,僅是所見所聞的百分之五十,另外那百分之五十,他寧願全都爛在肚子裏,也不會再讓任何人知道了,因為即使說出來也肯定沒人敢信。那個被槍斃的老瘊子,是不是也在深山裏發現了某個根本不會有人相信的東西?

那老兵見司馬灰顯得心神不寧,就說道:“雖然現在提起來挺讓人揪心,可畢竟過去了好多年,如今也就是嘮閑嗑兒的時候說說,誰還管它究竟,而且木場子裏這種怪事太多了,以後得空兒再給你們念叨吧……”他說到這兒,又問司馬灰,“你們身邊的這位姑娘,看上去氣色可不大好。”

此時已是深秋,山裏的空氣格外清冷,勝香鄰周身乏力,裹著氈筒子斜倚在背包上睡得正沉,她臉上白得幾乎沒有血色,也不知夢到了什麽,睡著的時候仍是眉頭緊蹙,狀況看起來十分不好。

司馬灰歎道:“不提還好,一提起來就為這事發愁,前不久在荒漠裏受了寒熱之毒,時不時咳出黑血,找大夫治過幾次,至今也沒見好轉,讓她別跟著進山偏不聽。其實這妮子無非多念了幾天書,剛剛曉得地球是圓的,人是從猴子變過來的,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老兵很是熱心,他對司馬灰說:“這是陰寒熱毒之症,當年部隊在山裏剿匪的時候,整天在山溝子和溶洞裏鑽進鑽出,那些地方都是陰腐潮濕,有時候十天半個月也看不見陽光,空氣常年不流通,又要連續不斷地在深山裏追匪,急行軍能把人的肺都跑炸了,很容易把毒火悶在心裏,那症狀就像打擺子似的,身上忽冷忽熱,咳出來的都是黑血,體格稍微差一點兒也得沒命,我們連隊裏那位指導員就是這麽死的。”

司馬灰一聽這老兵所言之事,還真與勝香鄰的情況差不多,按郎中的說法就是“傷於寒而表於熱”,他和羅大舌頭早已在緬甸習慣了叢林裏的濕熱,勉強能夠應付地底極端惡劣的環境,勝香鄰雖然也常隨測繪分隊在野外工作,但條件總歸好得多了,而且在探索地底極淵的過程中,心理上承受的壓力和折磨也同環境一樣殘酷,她能支撐到現在已經算是難能可貴了。

老兵說:“當年因為水土不服,加上作戰任務緊急,造成隊伍上減員很大,在山裏死了不少人,多虧當地郎中給了個土方子,情況才有所好轉。這深山野嶺間有四寶,分別是江邊一碗水、頭頂一顆珠、文王一根筆、七葉一枝花。”

司馬灰不知道那都是些什麽東西,忙問究竟,原來神農架原始森林裏,生長著許多珍異藥草,甚至溪水都有藥性,每當春雷過後,下到山溪裏舀起一碗水,便能治療跌打、風濕,頭頂一顆珠能治頭疼,文王一根筆能治表熱,七葉一枝花更是具有奇效,堪稱“沉屙奇疾一把抓”。

所謂七葉一枝花,顧名思義是一種植物,其特征是有七片葉子,上舉一枝黃連,在山裏隨處可見,諸如陰寒熱毒之類的症狀藥到病除,據說乃是神農老祖所留,山區那些抓不起藥的窮苦人,便以此物救命。

老兵特意繞了段路,親自下到山溝裏挖了兩株草藥,搗碎了加以溪水調和,喚醒勝香鄰讓她服下,還說:“該著是這姑娘命大,以前這裏漫山遍野的藥草,如今大部分森林都給砍荒了,這回能挖到兩株也算是走了大運,否則還得到燕子埡後山的原始森林裏去找。”

老兵中途要去7號林場,其餘三人則要前往蒼柏鎮,隻好分道揚鑣,司馬灰見勝香鄰服過草藥之後,果是大有起色,因此對這位熱心的老兵甚是感激,拿出五十斤全國糧票以示謝意。

當時全國糧票完全可以替代大額現金,不管是出差還是探親,走到哪裏都能通用,如果沒這東西,出門在外寸步難行,價值遠比等值的地方糧票貴重,但老兵堅持不收,說:“咱那林場子裏有工資有口糧,不缺吃不缺喝,一個月下來的夥食尾子還夠買上兩條經濟煙,要你們這些糧票做什麽?再說五十斤全國糧票換兩株草藥未免太多,你們要是真有心謝我,就給我留下一件別的東西。”

司馬灰身上最值錢的就是這些全國糧票了,其餘的東西則是進山必備之物,他也不知道這老兵究竟想要什麽。

其實老兵隻想要司馬灰衣服上佩戴的“軍星”,民間所說的軍星,是對一種珍貴像章的通俗稱謂,那些年男女老少都要佩戴毛主席像章,進而形成了一種風靡全國的潮流,誰要是能戴上一枚精美罕見的像章,也算是種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司馬灰身上佩戴的軍星就屬於極品中的極品,這是由解放軍總政治部設計發行的一枚“星形毛主席像章”,比拇指蓋稍大一點兒,能與常見的“為人民服務”條形章湊成一套,金邊紅底十分醒目,由於發行量極少,工藝和質地又非常精致,所以顯得十分特殊,普通人連見都沒見過。

司馬灰這枚軍星的來曆更不尋常,“**”初期,他跟著夏鐵東等人去延安參觀革命聖地,回來的途中忽然降下鵝毛大雪,眾人登高遠眺,隻見天地皆白,當即齊聲高誦主席詩詞:“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等念到最後一句“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一個個激動得熱淚盈眶,忍不住山呼萬歲,那時候真把自己當成賽過唐宗宋祖的“今朝風流人物”了,結果司馬灰有些得意忘形,竟從山坡上滾了下去,從家裏偷他爹的呢子大衣也被剮了一個口子。當時夏鐵東見司馬灰疼得險些掉下淚來,就將自己衣服上的軍星摘下來,給他戴在了胸前,漫天飛雪映襯得金星熠熠生輝,見者無不欣羨。

正因為有了這層特殊意義,司馬灰對這枚軍星看得比命還重,他平時根本舍不得戴,後來去緬甸的時候,就把像章存在了夏芹家裏,直到從磚瓦場裏釋放出來才再次取回,所謂“睹物思人”,看見這枚像章就能想起那些慘死在緬甸的戰友們。

司馬灰是真舍不得讓給別人,其實那老兵也未必知道這枚像章的價值,隻不過是看著稀罕而已,但對方幫了忙,也不好意思直接回絕,當下二話沒說,摘下像章交給老兵。

老兵得了像章,自是滿心歡喜,他向司馬灰等人道過別,趕上騾車駛入山道,徑自去得遠了。

勝香鄰見司馬灰十分珍視那枚像章,心中大為感動,就對他說:“今天可真是多謝你了,將來我一定找個一模一樣的還給你。”

羅大舌頭了解內情,他告訴勝香鄰說:“妹子你是不知道,別看全國上下有大大小小好幾億枚毛主席像章,可都加起來也換不了那枚軍星。”他又問司馬灰,“當初我找你要了好幾回,你小子都沒舍得給我戴一小會兒,今天怎麽突然變得這麽大方了?”

司馬灰裝作很不在乎:“畢竟是身外之物,何足掛齒。”說完便拎起背包動身上路,心裏卻還尋思著:今後要是能找到什麽稀罕物件,還得想辦法去趟林場子,再跟那老兵把像章換回來。

這麽胡思亂想地在山裏走了一程,蒼柏鎮已近在眼前,可走進鎮子裏,卻發現偌大個地方,竟是空無一人,連雞鳴犬吠的動靜也聽不到,隻有深山裏鬆濤起伏的聲音遠遠傳來,暮色低垂之中,那種聲音猶如鬼哭狼嚎一般,顯得很是陰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