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

夏天的暴雨說來就來,以它獨有的強悍姿態,席卷了整個城市,將酷暑的炎熱驅逐得一幹二淨,卻驅不掉我心中的煩悶。

“啊啊啊……煩死了!”我一邊扯著手上的花瓣,一邊忍不住化身“咆哮帝”,“這破天氣,怎麽還是這麽熱?”

“心靜自然涼!”蘇安陽一邊忙著從我手中將那枝僅存的茉莉花搶過去,一邊忍不住丟給我一個白眼,“我說一寧,你能不能爪下留情,放過我家的這些花花草草嗎?”

“我也想靜,可是靜得下來嗎?”

我撇撇嘴,端起桌上的冰檸檬水就“咕隆咕隆”喝了起來。

“好安陽,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已經半個月沒見到衛季末了,你說,我能不煩躁嗎?”喝完水,我忍不住嘟著嘴,抱怨道。

“這件事你煩也沒用。”聞言,蘇安陽臉上的笑意也淺淡了下來,“季末他被老爺子軟禁在家裏出不來,我們也進不去。看樣子,老爺子這次是動真格的了!”

“那怎麽辦?難道我們就這樣坐以待斃?”我煩躁得在屋子裏來回踱步,腳步聲大得連蘇安陽她們家窩在角落裏打盹的貓都被我驚醒了。

小貓咪“喵嗚”一聲躥了起來,從半開的窗戶處跳了出去,消失在迷蒙的雨霧之中。

“咦,你們家的貓咪怎麽突然叫得這麽淒慘啊?”我被驚了一跳,出聲問道。

老人都說貓通人性,難不成這貓咪也在為我擔心?

“林一寧,你個笨蛋,你踩到它的尾巴了。”蘇安陽心疼地望著消失在雨霧中的貓咪背影,恨不得將我一把掐死。

“呃……”我吐了吐舌頭,笑得甚是無辜,“對不起啊,安陽,我剛才有點兒走神。”

“要不,我去和爺爺說說?”見我眉宇間都寫滿了心事,蘇安陽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算了吧,你!一個衛季末已經夠讓人頭疼的了,你就別再自投羅網了。”我擺了擺手,想也不想地否定了她這愚蠢的建議。

自從上一次汪思琪設局,讓衛季末的身世曝光之後,衛老爺子也算是正式和蘇安陽見麵了。

老人家雖然固執地拆散了自己兒子的大好情緣,可對流落在外的衛家血脈,還是很在意的。

尤其是在見到蘇安陽這麽如花似玉的一個漂亮孫女後,他對蘇安陽的內疚之情更是一發不可收拾,恨不得立刻將蘇安陽帶回衛家,按他的方式把她打造成城堡裏富有、高貴,卻沒有自由的公主。

蘇安陽自然不肯離開自己的母親,於是最後爭執不下的結果是,蘇安陽不用搬回衛家,卻必須定時到衛老爺子麵前報到。

自然,由安陽“造成”的那筆損失,也就不了了之。

“再說了,你覺得以老爺子那樣的性格。他能聽得進去你的勸解嗎?”

“要不,我們再等等。反正還有半個月就開學了,老爺子總不可能不讓季末上學吧?”

蘇安陽顯然也很認同我的想法,低頭沉思了一下,她於是說道:“到時候見到了季末,我們再從長計議吧。”

“好像也隻能這樣了。”我挫敗地點點頭,心情十分沮喪。

“一寧……”蘇安陽正想勸我,她放在桌上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看了看來電顯示後,蘇安陽的麵色微微一變。

接通電話說了兩句之後,她神情古怪地看著我,說道:“一寧,老爺子要見你。他約你明天到總裁辦公室去。”

“他還要見我做什麽?”我挑了挑眉,沒好氣地說道,“上次見麵我不就說得很清楚了嗎?我是不會離開衛季末的。”

我知道衛家財大氣粗,與我們平民百姓門不當、戶不對的,可那又怎樣?

我喜歡的是衛季末這個人,而不是什麽衛氏集團的繼承人,所以,他是什麽身份,有多少錢,我都不在乎。

哪怕他明天就變成乞丐了,隻要他還喜歡我,不放棄我,我都會堅定不移地站在他的身邊。

“我也不知道。”搖了搖頭,蘇安陽有些擔憂地說道,“估計是爺爺還不肯死心。要不一寧,我明天陪你一起去吧。”

“好。”不管衛老爺子想跟我說什麽,可他想見我就是機會。是機會,我就不能放棄。

為了衛季末,林一寧,你一定要加油!

2

衛氏集團總裁辦公室布坐落在衛氏大樓的頂層,布置得華麗而有品位。

這是我第一次踏上這個地方。

我想,也許也是最後一次。

此刻,辦公室的氣氛壓抑,靜得連呼吸聲都能清清楚楚地聽見。

“聽說你父親是警察。”衛老爺子垂下眼眸,並不看我,可是我感覺到他一直沒有停止過打量我的目光。

“小丫頭,你知道什麽叫門戶之差嗎?你知道,也許你父親一輩子的工資,連這間辦公室裏的一張名畫都買不起嗎?你知不知道,我家季末的世界與你的世界隔了有多遠?你可能覺得,隻要有愛情就能戰勝一切,可是,你錯了!我先姑且不說你們倆到底是年少輕狂的衝動,還是所謂的狗屁愛情,就算你們倆現在是真心喜歡對方的,可是又能抵得過時光的殘酷嗎?等那點兒衝動褪去,喜歡褪色,你在他眼裏,什麽都不是!”

靜靜地看著我,衛老爺子一副成竹在胸,掌控一切的姿態。

“所以丫頭,是你留下,讓你們倆的感情在時光中褪掉它的光彩,還是你主動離開,在衛季末的心中留下永遠沒人能夠取代的位子,你自己決定!”

“衛爺爺……”我原以為,老爺子會像電視劇裏演的一樣,拿一張支票擺在我麵前,用錢來收買我的感情,抑或用他的強權來鎮壓我和衛季末才剛剛發芽的愛情,可是我沒想到,他會和我說這麽多話。

我承認,他說的很多東西都很有道理。薑畢竟是老的辣!衛季末是隻小狐狸,他爺爺是隻老狐狸!他知道如何才能精準地打動人心。

“我爸爸的工資也許真的不夠買您辦公室的一幅名畫,我與衛季末的世界也許真如您所說,一個天上,一個地上。可是,爺爺,您知道嗎?真正的感情,是沒有這些距離的。喜歡一個人,並不是因為他的家世,他的身份,而隻是因為他就是他,是那個可以讓我心跳加速、讓我歡喜、讓我落淚的人,僅此而已!”我仔細地思考,緩慢地開口,“您說,時光能夠衝淡愛情,讓我們原本引以為傲的感情褪色。也許,您說得對!可是,那又怎樣呢?我們人,從一出生,就注定要走向死亡。爺爺,難道我們因此,就需要放棄享受生命的過程嗎?我們依舊那麽努力,那麽用心地活著,是為了什麽?還不是想讓自己的生命更加精彩一點兒。既然我們不能因為明知道注定要麵對死亡,就因此放棄生命,那麽我們為什麽要因為那些未知的變數,就輕易放棄我們的感情?”

“所以爺爺,我還是那句話。”我微笑,以從容而堅定的姿態宣誓,“隻要衛季末他還喜歡我,我就不會主動離開他!未來會怎樣,我們都不知道。重要的是,我們今天努力爭取了,用心為我們的感情付出了,也就無憾了!”

“好,很好。聽說你是校報的主要負責人,能言善辯,看來果真不假!”點點頭,衛老爺子的目光中說不清是感慨多一點兒,還是讚賞多一點兒,“你這丫頭,我倒還真的有點兒欣賞你了。我們家季末看上的女生,果然不會差到哪裏去的。可是……”

麵色一變,衛老爺子已經恢複了那副冷漠得不近人情的表情。

“我不會因此就成全你們,我也不會因此就改變我的想法。如果你執意不肯離開我家季末,那麽,我隻能將他送出國去。我倒要看看,你們所謂的愛情,是不是真的如你自己所說,能夠抵得過時光,抵得過距離的殘酷!”

“什麽,爺爺?你要將弟弟送出國去?”聞言,我心中陡然一沉,一直陪在我身邊沒有說話的蘇安陽已經搶在我的前麵開了口,“爺爺,您不能那麽做。那樣對季末他不公平!”

“公平?”仿佛聽到什麽笑話一般,衛老爺子仰頭大笑道,“安陽,你記住,身為衛家的孩子,從來就沒有絕對的公平。你們享有衛氏集團帶來的尊貴與財富,你們也要將自己的人生貢獻給它!這,才是所謂的公平。”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寧可自己一輩子姓蘇,也不要成為衛家的孩子!”蘇安陽捏緊了拳頭,勇敢地向自己的爺爺宣戰,“爺爺,我自己的人生,永遠都隻能由我自己主宰!無論是誰,都不能掌控它。包括您在內!”

“很好,不愧是我的孫女,是我衛家的孩子。”衛老爺子氣極反笑,目光裏帶著幾分隱忍的怒氣和幾分驕傲的讚賞,“安陽,記住你今天說的話,不要後悔!”

“當然。”蘇安陽點頭,斬釘截鐵地說道,“永不後悔!”

“那麽,你呢?”衛老爺子抬眸,第一次正眼看我,“你是選擇主動離開我家季末,讓他能留在國內繼續上學呢,還是一意孤行,逼我將他送到國外,一個人孤零零地在異地他鄉求學?”

“爺爺,這件事恐怕不是我能夠做主的。”抬眸,與蘇安陽相視一笑,我突然覺得十分輕鬆,“剛才安陽說的,您也聽到了。每個人的人生,都該由他(她)自己來決定和掌控。所以,衛季末的人生同樣如此!去,或留。都該由他自己的來抉擇。我沒有辦法替他做主!”

慢慢地站起身來,朝衛老爺子鞠躬告辭,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清晰卻堅定地在總裁辦公室響起——

“但是爺爺,我還是那句話,無論他在哪裏,隻要他還喜歡我,我都不會放棄!”

3

“喂,林一寧,你剛才真帥!”走出衛氏集團的大門之後,蘇安陽突然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弟弟果然沒看錯人。你都不知道,你剛才說那些話時,老爺子的臉有多光彩!”

“你不也一樣。”用胳膊肘撞了撞身旁的摯友,我笑容不變,目光卻有幾分低落,“我那是外強中幹,你才是真正的帥氣。安陽,你知道你剛才那番話意味著什麽吧?這意味著,你以後永遠都不做回衛家人,享受不了衛氏集團的巨額財富了。你都不知道,正是因為你那種無畏的勇氣,我在拒絕你爺爺的時候,才能那麽堅定。”

“你還是在擔心,對嗎?”聞言,蘇安陽斂了笑容,歎息道,“爺爺這招真狠!如果他真的把季末送到國外去,一寧,你們以後也許很久都見不到麵了。”

“我能做的,隻是堅持我的堅持,等待我的等待。”腳尖用力地踢了踢路麵的小石子,我有些無奈地歎道,“至於未來如何,就不是我能決定的了。

我做到問心無愧就好!”

“別氣餒,也許我有辦法。”蘇安陽停下腳步,咬了咬唇,似下定什麽決心一般。

“哦?”我眼前一亮,“說來聽聽。”

“你別忘了,我們還可以找一個人幫忙……”

蘇安陽並沒說出那個名字,可是我知道,她指的是她和衛季末的父親。

“也許他能想到辦法。”

“可是這樣好嗎?衛爸爸會幫我們嗎?”

聽衛季末說,自從衛爸爸帶他回了衛家之後,這些年一直對衛爺爺言聽計從、百依百順。這一次,衛爸爸有勇氣因為我們而反抗衛爺爺的專橫嗎?

“誰知道呢。”

蘇安陽的眼神有幾分淡,有幾分冷,隱隱的,還帶著幾分期望。

“有些東西不試試的話,永遠都不知道答案。”

我躺在**,腦袋暈乎乎的。胸口沉得就像壓了一塊石頭,重得我快要喘不過氣來。

這該死的重感冒!

我低聲詛咒著,喉嚨卻痛得說不出話來。

想要起身喝水,渾身卻一點兒力氣都沒有。

“丫頭,快起來。”老媽的聲音,像隻麻雀一樣,在我耳旁嘰嘰喳喳鬧個不停。

我很想讓親愛的老媽大人放我一馬,可是我覺得此刻我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了。

“丫頭,聽到沒有?趕快起來。”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此刻老媽的聲音裏,竟帶了幾分驚喜。

可是,最近我已經倒黴透了,哪裏還有什麽驚喜可以期待。

我翻了個身,用被子蒙住了頭,將老媽的嘮叨聲隔絕在被窩之外。

屋外老媽的聲音突然安靜了下來,片刻後,我聽見開門聲輕輕響起。

啊啊啊,老媽大人,你就放過我這個病人吧!

我索性閉目裝睡,誰知老媽卻依舊不肯放過我。一雙大掌覆上了我的臉頰,輕輕的,溫柔的。我似乎感覺到頭頂有一道近乎貪婪的目光在注視著我。

咦,好像有些不對勁。

我剛想要睜開眼睛,突然感覺鼻子被人懲罰性地咬了一口。緊接著,一道熟悉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

“林一寧,你這個沒良心的家夥。我來了,你居然還敢裝睡!”

衛季末!

啊啊啊,天啊,我沒做夢吧?

我欣喜地從**一躍而起,身上的病仿佛也頓時好了一大半。

“衛季末,你怎麽來了?是你爺爺放你出來的嗎?”手掌在衛季末身上、臉頰上**了一把,直到觸碰到他肌膚上真實的熱度,我才能夠肯定我不是在做夢。

“現在不裝睡了?”喉中逸出一抹輕笑,衛季末伸手擰了擰我的鼻尖,然後發出近乎歎息般的喟歎,“一寧,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眼底有霧氣迅速地氤氳,我突然覺得鼻子酸酸的,“衛季末,能見到你真好!”

“能這樣抱著你更好。”他將我攬入懷中,低頭飛快地親吻了一下我的額頭,笑得像個偷到腥的貓,“能親到你更好!”

“喂,衛季末!”我心中頓時如喝了蜂蜜水一樣,甜滋滋的,“這是在我家啊。”

這家夥,膽子也越來越大了吧。

居然敢不分時間、地點、場合的,就這麽親了下來。

要是被我老媽看到了,那我就死定了!

“不管了,我實在忍不了了。”色膽包天的某人,再度低頭吻了上來。

這一次,不是我的額頭,也不是我的臉頰。他用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吻上了我的唇。憐惜的,小心翼翼的,仿佛我是他的什麽絕世珍寶一般。

“一寧,你知道嗎?我做夢都在想你。”

一個纏綿而長久的吻之後,他方才戀戀不舍地放開我。

用手摸了摸我的額頭,他揚眉問道:“呃,一寧,不對勁啊,我以為就你的唇這麽火熱,原來你的額頭也這麽燙?是生病了嗎?”

“還不是你給害的。”我白了眼前的罪魁禍首一眼,沒事人似的說道,“之前有點兒小感冒啦,不過見到你,已經沒事了。我說衛季末。這不是重點,你快告訴我,你到底是怎麽出來的?你家老爺子他肯改變心意了嗎?”

“那個老頑固,他怎麽肯!指望他改變主意,鐵樹都能開花兒了。”說起衛爺爺,衛季末的臉色就變得有些難看起來,“是我爸爸放我出來的。”

“衛叔叔?”我挑挑眉,心中多少有些意外。

沒想到衛叔叔居然這麽有勇氣,敢觸衛老爺子的逆鱗!

“他怎麽會?他之前不是都對這件事不聞不問的嗎?”

“他之前一直在出差,昨天才剛回來。”眼底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衛季末靜靜地說道,“然後,我……親生母親去找他了。”

原來如此。

衛叔叔這是衝冠一怒為紅顏呢,還是為愛子呢?

“看來這麽多年了,衛叔叔依然深愛著蘇阿姨呢。”伸手撫平衛季末微皺的眉頭,我歎息道,“衛季末,你還不肯原諒他們嗎?”

“我也不知道。”衛季末搖搖頭,目光迷茫,“一寧,你說有些東西錯了,還能夠回頭嗎?”

“人一輩子,誰不會犯錯?可是隻要我們敢勇於糾正錯誤,直麵錯誤。

總是不會晚的。”

我知道,他心中這麽多年的心結,一時半會兒要徹底消除,是不可能的事情。

“怕就怕我們明明錯了,還要堅持到底。”

“唉……”衛季末輕輕地歎息一聲,不再說話。隻將我牢牢地摟在懷中,半晌後才開口說道,“給我點兒時間,一寧。我需要點兒時間去消化,去接受這些東西。”

“嗯。”我點頭,心中多少有些欣慰。

不管怎麽說,我喜歡的這個男生,他有勇氣去坦誠他心中的心結,而不是執迷到底。

“現在,還有一個嚴重的問題。”衛季末半眯了眼,笑得如同一隻狡黠的狐狸,仿佛在盤算著什麽一般。

“嗯?”我挑眉看他,不動聲色。

“我現在無家可歸了。所以林一寧,你要收留我。”他聳聳肩,像小狗一樣可憐兮兮地望著我。

“這個嘛……”我拖長了聲音,故作為難,“我要認真考慮考慮了。”

“林一寧,你敢說個不字試試!”他挑眉威脅我,大有如果我敢不同意,就立馬讓我好看的架勢,“你這個沒良心的家夥,也不想想,我是為誰才淪落到現在這步田地的。”

“呃,衛季末。你看今天外麵的太陽真好啊。”我訕訕一笑,顧左右而言他。

“好你個頭,今天是陰天。”伸手敲了一下我的腦袋,衛季末正準備對我磨刀霍霍,他口袋裏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

“喂,你說什麽?”接通電話說了不到兩句話,衛季末的臉色頓時蒼白如紙。

他機械地掛斷電話,抬眸看我時,眼底已滿是惶恐與害怕。

“一寧,他們說我爸爸出了車禍,被人送到醫院,到現在還昏迷不醒。”

4

“我討厭這個地方!”衛季末靠醫院走廊的牆壁上,神情忐忑而無助,“都一個星期了。一寧,你說他怎麽還不醒過來?”

其實我也很討厭醫院這個地方,到處都充滿了消毒水的味道,隨處都能聽到慟哭的哀號,時刻都伴隨著死亡的離別。

尤其是衛爸爸出車禍住院的這一個星期,我天天都陪衛季末守在醫院。

早已經厭倦了這個地方。

可是此刻,為了衛季末。我依舊得微笑著堅持下去。

“別著急,季末。醫生不是說了嗎?衛叔叔情況已經穩定了,隨時都可能醒過來。”我走到他身旁,輕輕地抱了抱他,“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安靜地等待。還有,照顧好自己。要不然還沒等衛叔叔醒過來,你自己身體先垮掉了。”

這一個星期以來,衛季末以驚人的速度憔悴和消瘦下去。看著他這樣,我心裏難受極了。可是我知道,我不能表現出來。

因為,他需要我!

“所以,我們現在先去吃點兒東西吧。你今天一整天就喝了一瓶牛奶,什麽都沒吃呢。”我牽著衛季末的手,目光卻下意識地看向走廊另一邊的身影,“喂,衛季風。你要一起去嗎?”

衛季風還是不理我,一如這一個星期以來的慣例。他抱著腦袋,蹲在牆角,將頭深埋在雙膝之間,不肯讓人窺視到他現在的表情。

“走吧。回頭咱們給他帶點兒吃的回來。”我歎了一口氣,拖著衛季末的手朝醫院門口走去,一邊走,心裏卻一邊暗自疑惑,“季末,你弟弟平時和你爸關係好嗎?”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聽出了我話裏的言下之意,衛季末停住腳步,低頭沉思了片刻才開口回答,“他們平時的關係……該怎麽說呢?我弟弟是個很叛逆的孩子,而我爸,大概是因為內疚吧。他的精力和心思,大多放在了我的身上。所以季風平時十分嫉妒我,老是做一些事情為難我,然後惹我爸生氣。”

“那你不覺得,這次衛季風的表現很奇怪嗎?”

這一個禮拜以來,衛季風一直守在醫院,寸步不離。就連衛季末也在我的勸說下,回家休息過一晚。可衛季風是任憑誰來勸說,都不肯離開。

“按說,你弟弟與你爸的關係並沒有好到這種讓他不吃不喝、形影不離的程度。而且,你弟弟看起來也不像是這種性格的人……再加上,你不覺得他臉上的傷痕來得有些奇怪嗎?”

“你是說……”衛季末抿了抿有些幹涸的嘴角,隨即又搖頭否定道,“不可能,季風他再頑皮,再叛逆,也不可能是這種人。他不會壞到連自己的父親也害的……”

“也許是我小人之心了。”我搖了搖昏沉沉的腦袋,也覺得自己想多了,“我隻是覺得,憑我這麽多年的經驗,你弟弟的表現很反常。而且醫院說,你爸爸出事的地點就在你家附近,時間也正是你從家離開後沒多久。而打急救電話的是個年輕的男孩。所以……也許,這些都隻是巧合吧。”

“嗯。”衛季末垂眸,握住我的手卻用力地緊了緊,“肯定是巧合。”

吃完飯,我又給衛季風叫了一些外賣,這才拉著衛季末的手朝醫院病房走去。

還沒走到病房,卻與前來探望的汪思琪在走廊上不期而遇。

“汪阿姨。”朝汪思琪點了點頭,我下意識地去看衛季末。

我發現他緊抿著薄唇,看也不看汪思琪一眼,完全將她當成了空氣一般。而汪思琪的臉色也不是太好看,再也沒辦法把她“慈母”的形象繼續下去。

這一對“母子”,自從上一次爭吵之後,已經勢如水火了。

我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拉著衛季末繼續朝病房走去。人還沒走到,我已經聽見病房裏隱約有爭吵聲傳來。而原本一直守在病房門口的衛季風,早已不見了身影。

“哈哈,你原諒我,你說你原諒我。你憑什麽原諒我?哈哈哈,我告訴你,爸爸,我不要你這樣假惺惺地原諒。”走近細聽,病房裏傳來的激動而狂躁的聲音,正是衛季風發出的。

太好了,看樣子衛叔叔醒過來了。

可是,衛季風是什麽意思?

難道……

我下意識地朝衛季末遞過去一個眼神,阻止了他前進的腳步。又拉了拉麵色微變,正準備朝病房走去的汪思琪的手,懇切地對她說道:“阿姨,不要去。如果你想了解你兒子心中最真實的想法,那麽此刻,你就不要進去。”

也許是被我的說辭打動了,也許是因為別的什麽原因,汪思琪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之後,終於還是悻悻地放棄了衝進病房的打算。

“季風,爸爸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爸爸真的沒有生你的氣。”半掩的房門裏,傳來衛叔叔虛弱的聲音,“咱們就讓這件事這麽過去,不好嗎?”

“爸,是我搶了你的方向盤,害你出了車禍,害你差點兒死掉!我守在這裏,整整一個星期,我都是提心吊膽的,生怕你醒不過來。我一刻不離地守在這裏,隻是為了等你醒過來責備我。可是,你怎麽能夠這樣輕而易舉地就原諒了我?”

衛季風的聲音由小及大,仿佛要發泄什麽一般,越來越暴躁,越來越不能自抑。

“我才不要你虛偽的原諒,我寧可你罵我一頓,打我一頓,把這件事告訴所有人,甚至是不認我這個兒子我都能接受,也不要你這樣的忽視和不在意。”

咆哮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衛季風如受傷的小獸一般,嗚咽著問道:“爸,這麽多年,你到底當我是你的兒子嗎?你有真正地愛過我嗎?是不是在你心裏,隻有哥哥才是你的孩子,而我什麽都不是?是不是無論我做錯什麽,犯了再不可饒恕的罪孽,你都能這樣輕描淡寫地當成沒有發生一般,隨我去?”

“季風……”衛叔叔的聲音裏帶著明顯的震撼與驚訝,“我的傻孩子,爸爸怎麽可能不愛你?你和季末,都是爸爸的孩子,是爸爸最親的人。雖然爸爸也許因為心裏的愧疚,對你哥哥給予了更多的關愛而忽略了你,可是你怎麽能夠說爸爸不愛你呢?”說到這裏,衛爸爸仿佛有些激動。

艱難地吸了一口氣,平複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他才繼續說道:“爸爸不怪你,是因為爸爸知道你是恨爸爸放走了你哥哥,激動之下才會搶爸爸的方向盤,而不是要故意害爸爸的。可是季風,你知道嗎?爸爸如果不愛你,就不會在出事的那一瞬間,避開了對你不利的方向,把方向盤往另一邊打。爸爸如果不愛你,現在躺在病房裏的就是你,而不是爸爸了。人,在生死存亡的時候,表現出來的行為往往才是最真實的。我的傻兒子,你現在還要說,爸爸不愛你嗎?”

衛爸爸發自肺腑的話語,聽得我熱淚盈眶。我身邊的衛季末和汪思琪,也是神態各異,心事重重。而衛季風,我聽得出他此刻的聲音十分複雜。

“那麽我媽呢?這麽多年,你愛過她嗎?你有沒有想過,我媽這些年和你在一起,她有多委屈?”

“你媽媽……是爸爸對不住她。”病房裏傳來一聲輕輕的歎息,良久,衛叔叔才開口答道。

“你大概都知道了,因為爺爺的關係,爸爸曾經失去過一個幸福的家庭和一個深愛的女人,以及心愛的女兒。而你媽媽和爸爸的開始,本身就是一個錯誤。這些年,爸爸都沒有放下過往事。爸爸心裏恨,恨爺爺的專橫,恨自己的懦弱,才讓局麵變成現在這樣……爸爸把自己的情緒帶到了家裏,這些年,爸爸對你和你媽媽都關心得不夠。以至於你媽媽現在做了一些錯事,爸爸要負很大一部分責任,所以爸爸也不會怪她……”

“那你愛過她嗎?”

“爸爸的愛,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全部給了另外一個女人。”難堪的沉默之後,我聽見衛叔叔低沉的聲音再度響起,“可是爸爸是真的把你媽媽當自己的妻子。如果還有機會,我會盡量去彌補她,彌補你和你哥哥,彌補這個家……所以孩子,不要怪爸爸了好嗎?也不要恨你哥哥。他其實比你還可憐。

你好歹還有你媽媽陪在身邊。可是在這之前,你哥哥連自己的母親是誰都不知道。”

“爸!”衛季風嗚咽一聲,低泣起來,“爸,對不起,是我錯了……”

夏末的微風,穿過長長的走廊拂麵而來。我伸手,拭去衛季末臉頰冰涼的淚水。再抬眸時,汪思琪已經哭著跑開了……5

夏日的酷暑,在逐漸到來的秋風中緩緩褪去。

一夜風雨之後,校園裏的梧桐樹葉落了一地。放眼望去,像一張金燦燦的華麗地毯,點綴了校園的某個角落。

“嗯,真好。又開學了!”我伸了一個懶腰,對身旁的衛季末回眸一笑,“會長大人,歡迎回來。”

“班長大人,謝謝你還在我身邊。”伸手刮了刮我的鼻尖,衛季末牽住我的手,朝教室走去,“嗯,我有兩個消息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要先聽哪一個?”

“當然是好消息。”我偏頭想了想,說道,“我也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不過嘛,我是優雅的女紳士,所以,男士優先。”

“好消息是,我爺爺已經不再反對我們的事情了。”衛季末停下腳步,深深地望著我,眼底含著溫柔的笑意。

“真的?衛季末,今天不會是愚人節吧?你沒騙我吧?”這個消息實在是太讓我意外和興奮了,興奮得我差點兒跳起來。

“傻瓜,你就是給我天大的膽子,我也不敢拿這種事開玩笑啊。”丟給我一個“你是笨蛋”的眼神,會長大人表示十分無奈。

“這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還是世界末日快要來臨了?衛季末,快點兒告訴我,你是怎麽說服你爺爺的?”

“不是我。”衛季末搖頭,低垂的眼眸裏有複雜的神色一閃而過,“是……汪姨。她說服我爺爺的。”

“哦?”我挑眉,這個消息簡直比衛爺爺肯轉性還要讓人震驚。

“大概是爸爸的車禍讓爺爺真的嚇到了,差點兒經曆與自己兒子的生離死別,讓他多少有些頓悟。”衛季末握住我的手,如釋重負般地說道。

“再加上汪姨臨走前的勸說,所以爺爺終於明白,無論是爸爸還是我,我們都有自己的人生,不可能完全按照他規劃的軌跡來走。他的強製和專橫,隻能成為推開我們的工具,而不能令我們更愛他。所以爺爺痛定思痛之後告訴我,他以後不會再幹涉我的人生了。”

敏銳地捕捉到了衛季末話中的蛛絲馬跡,我好奇地問道:“你說,汪阿姨走了?她去哪裏了?”

“她和爸爸離婚了。上次醫院離開之後,汪姨失蹤了好幾天。回來之後,她整個人仿佛都脫胎換骨了。”聞言,衛季末揚起嘴角笑笑。

不知道為何,我卻覺得他的笑容裏藏了幾分寂寥。

“她找到爸爸,要與爸爸離婚。她告訴爸爸,她突然覺得這些年把青春耗在一個根本不愛她的男人身上,是一件很傻很愚蠢的事情,所以她決定放了爸爸,也放了自己。”

“這是好事,我們應該恭喜她!”

當一個人終於不沉迷在過去的錯誤時,希望也就隨之開始了,不是嗎?

“可是我突然覺得,對她有些抱歉,畢竟這十多年來,為了得到爸爸的愛,她忍辱負重,一直聽爺爺的話,把我當親生兒子養育著。”抬眸看向秋日悠遠的碧空,衛季末歎息道,“還有季風,我沒想到因為我的緣故,他受了那麽多委屈。以後我會努力與他好好相處,努力做一個真真正正的好哥哥。”

“嗯,這是必須的!”我含笑望著他,心裏湧上幾分驕傲,幾分欣慰。

突然,我想到了什麽,脫口問道:“可是季末,你還欠一個人一句話。

明天,就是蘇阿姨的生日了,你想好怎麽做了嗎?”

“當然。”衛季末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在湛藍的碧空下,綻放出風華無雙的璀璨笑容,“一寧,明天陪我一起去好嗎?我還欠叫她一聲‘媽’,欠了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