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時間都去哪兒了

我們哭鬧著來到這個世界,好像不過是一彈指的時間,再回頭,我們已經看不見最初的我們在哪裏。

從樹的年輪裏偷偷溜走的時光,你要帶著我們最終走向哪裏?

——蘇扇兒

01

原本的計劃是在海邊待一個星期,然而在煙花夜之後的第二天,許晨曦就接到了家裏的電話。

當時我們都坐在沙發上,抱著西瓜在啃的時候,別墅的電話響了起來。許晨曦放下西瓜跑過去接,但掛掉電話之後,許晨曦的表情格外安靜,並且非常憂鬱。

“晨曦,怎麽了?”我問她,“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

“陳老師,陳老師……”她說著,聲音已經哽咽了,“昨天晚上十點病危,送入醫院急救,但是她到現在都沒有醒來。”

“呃?”所有人都愣住了。

昨天晚上十點是我衝出山洞、煙花盛開在江淮眼裏的時間,陳老師被送進了醫院急救。

“陳老師是誰?”

明清河不解地看著我們,他不是清塘街上長大的孩子,所以並不知道這個老師。

“她是我們的小學老師,從一年級開始一直教我們,一年級到六年級,她當了我們六年的班主任。如果你問我從幼兒園到現在最喜歡的老師是誰,我一定會回答你,是陳老師。”我沉聲對他說道,“你不知道,那是一個很可愛的老太太。”

明清河聽我這麽說,仍舊有些不明白,就算是曾經的老師去世,也不至於讓我們這麽沮喪、這麽難過。

“我們現在就回去!”杜鵑的手飛快地從眼睛上擦過。

但我還是看出來了,她的眼睛紅紅的,還帶著水汽。

“現在回去,一定來得及見老師最後一麵的。”杜鵑繼續說道。

“嗯!”我用力地點了點頭。

於是,我們都站起來,一秒鍾都不耽擱,回房間去收拾東西,隻有明清河還一頭霧水。

其實這不怪他,沒有在那所小學念過書,是不會明白我們對陳老師有著怎樣的感情的。

算起來,在如今高樓林立的大城市裏,清塘街不過隻是一條小小的街巷而已。如果不是有著千年古街的頭銜,估計這樣的街道也早就消失了吧。

清塘街上有一所小學,據說是民國時期辦起來的,一直辦到現在。在獨生子女普遍化的情況下,去那裏念書的孩子越來越少,到最後整個清塘街的孩子加起來,竟然每個年級都隻能湊成一個班。更多的家長寧願將孩子送去更大的學校念書,總覺得在那樣的地方,孩子的成績會好一點兒。

我和許晨曦、杜鵑、江淮去念書時,學校隻剩下一個班級,學校隻有三個老師,而從我們入學就擔任我們班主任的陳老師就是清塘小學的校長。

陳老師其實早就過了退休的年齡,但清塘小學真的太小了,小到沒有老師願意來這裏,所以她就留了下來。

我到現在還記得,我們的第一節課,陳老師沒有講課本上的內容,她在黑板上寫下了這樣幾個字:“我愛我的家鄉。”

她說:“我以我能出生並生長在這條街上而自豪,孩子們,你們總有一天會長大,會去更遠的世界翱翔,隻是你們不要忘記,你們是清塘街的孩子。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沉澱著滄桑。無論將來你們想去哪裏,如果可以,請守護好這裏,不要讓這樣美好的清塘街被水泥覆蓋。”

那時候我們都不太懂她的話,但也許是她眼裏的光芒太柔和,以至於她說的那些話都像烙印一樣印在了心裏。

陳老師真的很愛清塘街,很愛這所小小的學校,她細心地守護著這裏,守護著我們這些孩子。

陳老師是教語文的,她總能用最美麗的文字跟我們講述這條街上發生的美好或者不美好的故事。那些故事有些已經年代久遠,記憶模糊,有些就發生在現在。

在我們四年級的時候,忽然聽說我們的小學要關閉,因為學生太少,師資力量太弱,要讓我們去很遠的中心小學念書。

聽到這個消息,班上的同學都激烈地抗議,誰也不願意離開這裏。盡管平常因為作業多,考試分數差,會抱怨,但所有人對這所美麗的學校都有很深的感情。

這大概就是陳老師總是跟我們講這裏的故事的緣故吧。

家長也不太願意讓我們去別的地方念書,因為如今留在這條街上的,要麽是爺爺奶奶一輩人,要麽是熱愛這條街的人。他們的小學幾乎都是在這裏念的,對這裏的感情或許比我們還要深。

後來陳老師的兒女從外地回來,他們是來接陳老師去和他們一起住的。那個時候陳老師做了一件事,她拒絕了兒女,一個人去了省城的教育廳。

陳老師已經六十多歲了,一輩子沒怎麽出過遠門,但為了我們,為了清塘街小學,她坐上了長途汽車。我們都不知道她是怎麽做到的,當她回來的時候,神色疲憊,眼神卻很亮。

“好消息,孩子們。”她站在講台上對我們說,“你們可以在這裏念到小學畢業,然後我會和你們一起離開。作為清塘小學的最後一屆學生,請你們和我一起為這裏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吧。”

聽老師說完這句話,也不知道是誰先哭出聲來,等到回過神,教室裏的同學們都哭了。

我們已經不是小孩子,能夠明白陳老師的話了。

她沒能保住這所學校,但她保護了不想離開這裏的孩子們。講台上的陳老師頭發花白,但她站得筆直,神色堅毅,眼裏飽含柔光。

那之後,我們像是一瞬間就長大了。沒有人需要老師反複督促,都很自覺地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學校的每個角落都會很認真地打掃,因為這裏是我們熱愛的地方。

結果兩年後的升學考試,我們班上一共二十三名學生,全部以優異的成績從清塘街小學畢業。

畢業那天,陳老師站在學校大門口,目送著我們離開。

她說:“一定要好好長大,清塘街的孩子都是好樣的。”

一切好像還在昨天一樣,但是一回頭,記憶裏的那個可愛的老太太已經躺在了冰冷的醫院裏。

02

當我提著行李,匆匆忙忙回到家的時候,爸爸媽媽的臉色都有些凝重。清塘街上的人都知道了陳老師病危的消息。

“扇兒。”媽媽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我還打算去接你回來的。”

“是晨曦的媽媽打電話過去通知我們的。”我仍舊有些不相信,“陳老師真的病危了嗎?”

“嗯。”媽媽的聲音裏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傷,媽媽和爸爸都是清塘街上長大的孩子,陳老師也曾教過他們。

“我想去看看陳老師。”我放下行李,問道,“媽媽,您知道陳老師在哪家醫院嗎?”

“在第一人民醫院。”媽媽說道,“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和媽媽說了會兒話,杜鵑就換好衣服來找我了。我們和許晨曦會合後,在公交車站台等到了江淮,四個人一起上了去往榕城的公交車。

明清河並沒有一起來,因為他不認識陳老師。

他跟我們一起回清塘街之後,就直接去了他外公家。

一路急匆匆地到了醫院,我們找了醫院前台問了一下陳老師的病房在哪裏。

五分鍾後,我們敲響了病房的門,來開門的是陳老師的女兒,見到我們有些意外,她問:“你們是……”

“我們是來看陳老師的,我們是陳老師教的最後一屆學生。”我上前一步,對她說道,“讓我們看看陳老師吧。”

“哦,原來是你們。”她恍然大悟,側身讓我們進去,“進來吧,隻是你們陳老師從昨天暈倒之後,就沒有再醒來過。”

從清塘街小學畢業已經六年了,我看著躺在病**的陳老師,第一次覺得時間太過殘忍。

它在不知不覺之間讓一個人華發滿頭,讓一個人衰老,甚至死亡。

陳老師真的老了,那時候她的頭發花白,如今已經全部白了。她瘦得隻剩下骨頭,閉著眼睛,神色卻很安寧。

我走過去,在她的床邊坐下,握住她枯瘦的手,哽咽著說道:“陳老師,我們來看您了,您教過的孩子來看您了。”

許晨曦按了按我的肩膀,杜鵑站在病床邊,輕輕地搖了搖陳老師的肩膀,用很輕的聲音呼喚道:“老師,老師,您醒醒好不好?看看我們,我們都長大了啊。”

江淮一言不發地站在一邊,陳老師的女兒聽到我們的話,眼眶紅了。

她說:“謝謝你們來看她,你們陳老師這輩子最喜歡的就是你們這屆學生了。”

“陳老師!”杜鵑忽然叫了一聲,接著用力地抓住我的手,“扇兒,你看陳老師的眼睛是不是在動?”

“呃?”

病房裏的人都愣住了,大家一起來到病床邊,注視著陳老師。我們甚至不敢呼吸,生怕錯過任何一絲異樣。

“真的在動!”就連許晨曦都激動起來,“陳老師,陳老師,您聽得見我們說話嗎?我們都在這裏,您快醒來啊。”

“是啊,老師,您快醒醒。”

江淮是個男生,感情要比女生內斂。但是,盡管他表現得很沉穩,但關切的眼神出賣了他,他的緊張不比我們少。

終於,在我們期盼的眼神中,陳老師的眼睛緩緩睜開了一條細小的縫隙。

“陳老師!”我喊了一聲,“陳老師,您醒了嗎?我是扇兒啊,蘇扇兒!”

“喀喀……”陳老師發出了嘶啞的咳嗽聲,她聽見我的聲音,稍稍側過頭來看我,半睜著眼睛,眼神還是那樣溫柔,她看了我好一會兒,終於認出了我,“扇兒啊,都長成大姑娘了啊。”

“老師,還有我!”杜鵑擠到我跟前來,“老師,您還認識我嗎?”

“調皮鬼杜鵑丫頭。”陳老師的心情似乎很好,她微笑著說道,“人小鬼大。”

“你是……你是誰來著?”陳老師看著許晨曦,一時間有些記不起來了,“讓我再想想,我一定能想起來的。”

“老師,我是許晨曦。”許晨曦的眼眶有些泛紅。

“哦,對對。”陳老師恍然大悟地說道,“我想起來了,從來不用我操心的小姑娘,成績一等一的好。還有江淮,你們幾個孩子,從小感情就很好,過了這麽多年,還在一起玩啊。”

“老師,您都記得啊。”我強忍著眼淚,拚命讓自己保持微笑,因為我不想讓陳老師看見我哭。

“記得,我的最後一屆學生都是好樣的。”陳老師很欣慰,“你們來看我,老師很開心。”

“醫生,你看看,我媽醒了。”陳老師的女兒在她睜開眼睛之後就去找醫生了。

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走過來,我們連忙退到一旁,醫生給陳老師做了簡單的檢查,然後就出去了,出去的時候把陳老師的女兒一並喊了出去。

“人老了,就會麵臨死亡。”陳老師似乎並不覺得遺憾,“老師本來以為醒不來了,竟然還能再見一見我可愛的學生,也能夠微笑著告別這個世界了。”

“老師,您不要這麽說,您一定會長命百歲的。”杜鵑忍不住哭了出來,她很容易被別人的情緒感染,快樂是這樣,悲傷也是這樣,“我最喜歡您了,老師。”

“哈哈,不要哭。”陳老師伸出手,輕輕地替杜鵑擦掉臉上的眼淚,“杜鵑是大姑娘了,大姑娘還哭鼻子,會被人笑話的。”

“嗯,不哭。”杜鵑笑了起來,“老師讓我不要哭,我就一定不哭。”

“果然是老師教出來的。”陳老師和藹地說道,“你們今年高考吧,分數出來了沒有?都考得怎麽樣?”

“老師,分數還要兩天才出來。老師,等分數出來,您幫我看看去哪所學校念書好不好?”許晨曦輕聲問道。

“對,老師。”我說道,“涉及未來的事情,果然還是要老師幫忙。”

“真是傻姑娘。”陳老師忍不住笑了笑,“未來這種事情,老師也幫不了什麽忙,自己想要一個什麽樣的人生,別人永遠也沒有辦法幫你們下結論的。”

“不要,不要。”杜鵑倔強地說道,“我就想要老師幫我下結論。老師,我們後天來看您,您一定要幫我們參考好不好?”

“哈哈,拗不過你,要是老師還能活到那天,一定幫你們參考好不好?”陳老師說道。

她明明是微笑著說出這句話的,但是大家的眼睛都紅了。

“老師不是醒了嗎?一定沒事的。”我說道。

我們正說著話,陳老師忽然臉色一白,表情很痛苦的樣子。江淮悶聲出去了,很快陳老師的女兒和醫生都進來了。

陳老師再次被推進了急救室,我們守在外麵,心裏都很緊張。

時間好像過得很慢,每一分每一秒都無比漫長。杜鵑一直在我麵前走來走去,江淮一言不發地坐在我身邊,許晨曦牢牢地握著我的手,她的掌心裏全是冷汗。

陳老師的女兒給我們一人倒了一杯水,比起我們,她反而淡定很多。

她說:“你們陳老師從學校退下來之後,身體一直不好,去年診斷出了胃癌,並且已經是晚期了。她能活到今天,也很了不起,因為每次發作起來,那種痛苦不是常人能忍受的。謝謝你們今天來這裏,我想你們陳老師一定很欣慰吧!小時候的我,不能理解她將關心都給了自己的學生,那時候我寧願做她的學生,也不願意當她的女兒呢。”陳老師的女兒笑了笑,眼睛已經濕潤了,“她這輩子教過很多學生,現在你們來看她,她一定很開心。”

03

“陳老師在哪裏?”一個中年男人急匆匆地跑過來,他滿頭大汗,見到我們就問,“請問這裏是不是有位陳老師住院?”

“你也是從清塘街小學畢業的學生嗎?”陳老師的女兒問道。

“是啊。”中年人連忙點點頭,“我是陳老師的學生,聽說老師病危,我們這幫學生都趕過來了,我離得最近,所以先到了。”

“老師的學生?”

眼淚瞬間就模糊了我的視線,這個人怎麽看都有四五十歲了,但他仍然掛念著自己的小學老師。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我為自己是陳老師教的最後一屆學生而感到無比自豪和驕傲。

“是啊,我是老師教的第一屆學生。”中年大叔在我們旁邊坐下來,“你們也是老師的學生嗎?真年輕啊。”

“我們是老師教的最後一屆學生。”杜鵑哭著說道,“我們和老師一起從清塘街小學畢業的。”

“原來是這樣,算起來,你們都是我的小學妹小學弟啊。”中年人說道,“你們多大了啊?現在讀幾年級了?”

“剛剛結束高考,我們還想讓老師幫我們參考去念哪所大學呢。”我答道。

中年男人點了點頭,說道:“的確是很重要的事情。”

我們正聊著,醫院裏又來了不少人,這些人的年齡有大有小,一問之後,竟然都是陳老師教過的學生。我想大概也隻有陳老師這樣的人,才會真正桃李滿天下吧。

她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學生,隻有付出真心,才會贏得真正的尊敬。

等“手術中”的燈熄滅,外麵已經聚了很多人,大家都在等待醫生出來。

然而醫生走出來的時候,臉色並不好。

他說:“和病人告別吧。”

他說完,忽然蹲了下去,雙手捂住了臉,好久好久,我聽見有人說:“這個醫生也是老師的學生,我記得他,應該是比我們低一屆的學弟。”

我呆呆地看著那個醫生,看著站在這裏的每一個人。

他們從陳老師這裏出去,然後經曆各種各樣的人生,就如同陳老師教我們的那樣,不管在哪裏,都不要忘記最初成長的地方。

“我去見老師,我有很多不懂的地方要請教老師!”杜鵑忽然站起來,飛快地跑進急救室,我和許晨曦對視一眼,連忙跟了上去。

急救室裏,大家都離開了,陳老師一個人躺在那裏。她的臉色非常平靜,像是不知道自己就要麵臨死亡一般。

“老師。”杜鵑站在陳老師麵前,說道,“我們說好的,後天帶著分數來看您,真的不能等等我嗎?”

“杜鵑,不要這樣。”許晨曦抓著杜鵑的手,側過頭,眼裏滿是淚水,“不要讓老師難過啊。”

“杜鵑,來告訴老師,你在迷惘什麽?”陳老師和藹得一如當初她教我們念書的時候。

“全部,全部都迷惘!”杜鵑說道,“我不知道要怎麽辦,未來的選擇真的好難。我想和大家一樣去念大學,去經曆多姿多彩的人生,但是我必須背負其他的東西,我不能任性。老師,我到底要怎麽辦?”

“杜鵑,你有想要保護的人嗎?有無論怎樣都想要保護好的東西嗎?”陳老師淡淡地說道,“其實多姿多彩的人生到底是怎樣,每個人的看法都不一樣,每個人的活法都各有不同。拋開那些外在的東西,其實每個人過得都很相似,都是背負一些什麽東西在肩膀上,有的人背負到人生的終點,有的人半路上就丟了。這個東西是什麽,杜鵑,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呃?”杜鵑愣住了,“可我還是不明白啊。”

“你這麽聰明的孩子,總有一天會明白的。”陳老師笑著說道,她吃力地抬起手,揉了揉杜鵑的頭發,像是在哄一個小孩子,“不要迷惘,無論什麽時候,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麽,然後堅定地走下去,你就一定能獲得你想要的人生。”

杜鵑沒有說話,像是在思考陳老師說的話。

“蘇扇兒,我記得你是一個喜歡微笑的小女孩。”陳老師看著我,輕聲說道,“現在的你,還是笑得那樣單純嗎?老師很喜歡你微笑的樣子,總覺得很溫暖。扇兒,老師希望你永遠不要失去微笑的能力,要永遠快樂。因為那樣,待在你身邊的人才能從你身上汲取陽光。”

“謝謝老師。”我的視線模糊了,就算這麽多年沒有見過我,但是老師仍然記得我。

“許晨曦的成績一直很好,我想高考也會考得非常好。還記得那時候許晨曦總是安靜地看書,扇兒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鬧騰許晨曦,怎樣都不肯讓許晨曦一個人待著。”陳老師忍俊不禁,像是想起了那時候的光景,“一個人的確會很寂寞,人活著總要有朋友才不會孤單。”

許晨曦下意識地回頭看了我一眼。

“還有江淮,也長成小小的男子漢了。”陳老師的視線投到門口,江淮默默地站在那裏,“男子漢,一定要保護好身邊的女孩子。清塘街上的孩子要守望相助,相親相愛。”

“我會的,老師。”江淮笑了笑,眼神很堅定。

“陳老師,我們來看您了。”之前的那個中年人走了進來,他身後跟了幾個人,年齡跟他都差不多,應該是同一屆的。

我拉著杜鵑和許晨曦從病床前讓開,這樣後麵的人才能在最近的地方和陳老師告別。

我們四個人走到走廊上,就像被罰站的孩子一樣,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走廊裏站了很多人,並且看樣子人數還在增加,有一些行色匆匆,甚至還背著行囊,有一些看上去就知道是精心準備了一番,手裏還抱著一捧小雛菊。

“扇兒。”杜鵑的聲音悶悶的,她說,“我好像從來沒有想過有人死掉這樣的事情,從出生到現在,我都沒有經曆過死亡。”

“所以覺得難以接受,覺得自己喜歡的人永遠不要死,人生也不要有離別該多好。”我說道,“可時間是公平的,賦予新生,就必定會創造死亡。”

“時間都去哪兒了?”許晨曦喃喃地說道,“門前老樹長新芽,院兒裏枯木又開花,半生存了好多話,藏進了滿頭白發。”

“老師的心情是不是這樣的呢?”許晨曦說著,眼淚滾落下來,滴在地上,變成兩個褐色圓點,“到最後,老師還在教我們人生的道理。扇兒,我好難過啊。”

“嗯。”我強忍著在眼眶裏打轉的眼淚,我不能哭,陳老師希望我保持微笑,她喜歡我的微笑,那麽我就要用我的笑容來送她最後一程。

04

“都進去吧,你們老師想和你們說最後一句話。”陳老師的女兒站在急救室門口,對我們說道。

杜鵑拉著我和許晨曦率先擠了進去,我們就站在距離陳老師最近的地方,沒有人組織,沒有人說話,但所有人都像是事先商量好的一樣,一排一排地站著,按照畢業的年份整齊地站立著。

陳老師目光柔和,她的視線從我們每個人的臉上掃過,最後她張了張嘴,輕聲說道:“同學們,下課了,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嘀嗒——”急救室牆壁上掛著的時鍾將指針指向四點半,這個時間就是上小學的時候敲響下課鈴的時間。

我的眼淚瞬間絕提。

“老師,您走好!”所有人都彎下腰,這一次,不是陳老師站在講台上看著我們背著書包離開,而是我們守在這裏,守護陳老師離開。

我想陳老師一定走得很安詳,因為我看到她最後還是笑了。

回家的路上,我們都沉默著,之前的我們為了幼稚的理由爭吵、翻臉,但是現在,我們好像都長大了。

這個暑假,夏蟬鳴叫不息。

有人說,長大其實隻在一夕之間,以前的我們不相信,然而現在,我們一點兒都不懷疑。

兩天之後,高考的分數終於可以查詢了。查出來的結果沒有懸念,許晨曦的分數是最高的,那樣的成績足夠去全國最優秀的大學了。其次是江淮,他稍微低一些,但至少可以念他想念的學校和專業。我的分數不高不低,杜鵑跟我半斤八兩。明清河的分數還沒有查,因為他的準考證丟在家裏,到了傍晚他家人替他查了分數,然後再打電話來告訴了他。

明清河的成績本就很好,考出來的分數竟然比許晨曦還要高。

分數出來之後的第二天,我換上黑色的連衣裙,帶著一簇白色**走出家門。

陳老師的葬禮在今天舉行。

我們四個人在公交車站會合,今天的我們都換上了一身黑。

因為陳老師的學生實在太多,她教書四十多年,學生遍布天南地北,所以靈堂設在了城裏的大殯儀館裏。我們到的時候,靈堂裏已經站了不少人。

杜鵑站在陳老師的照片前,也不知道在想什麽,久久站立著。

“咦,蘇扇兒?”人群外麵,有個人在喊我的名字。

我回頭看了一眼,是以前的小學同學,大家都已經長大了。

我拿著白色**走到陳老師的遺體邊,輕輕地將花放進了水晶棺裏,陳老師的樣子看上去像是睡著了一樣。

多麽希望她睜開眼睛,再跟我們說一次:“同學們,上課了。”

然而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死亡是最絕望的離別。隻是我沒有想到,人生第一場離別是與最喜歡的老師。

參加完陳老師的葬禮,我們接下去要麵對的就是未來的選擇。

分數出來之前,可以告訴自己做選擇的時間還沒有到,可是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拖延下去的借口了。

麵對高考誌願表,我卻無法將空白填滿。

我想起在海邊的時候,許晨曦問我,有沒有想過未來要做什麽。那時候的我們,隻有江淮表示要繼承家裏的煙花手藝。我、杜鵑和許晨曦,其實都本能地逃避了選擇。

媽媽敲了敲我沒有關上的房門,端著一碗切好的哈密瓜走了進來。她在我身邊盤腿坐下,將碗放在茶幾上,輕聲問我:“有沒有好好跟老師道別?”

“嗯。”我點了點頭,“道別過了。”

媽媽拿起我手邊空白的誌願表,問我:“不知道要怎麽填嗎?”

“感覺好難選擇。”我拿著各大學錄取專業和分數線的資料冊,心不在焉地翻動著,“媽媽,所有人都要在這資料冊裏選擇自己的未來嗎?”

“扇兒害怕嗎?”媽媽微笑著問我,“害怕將自己的未來限定在這一張小小的誌願表上嗎?”

“我不知道,媽媽,每個人都會像我這樣猶豫和迷惘嗎?”我看著媽媽的眼睛,輕聲說道,“我不知道我現在做出決定,會不會在未來後悔做出這樣的決定。未來還有很長時間不是嗎?如果做錯了決定,未來不就會一直活在後悔之中嗎?”

“那扇兒覺得怎樣的未來才不會後悔呢?”媽媽用叉子叉了一塊哈密瓜,咬了一口說道,“扇兒,沒有一勞永逸的選擇,如果一個選擇就可以避免未來的遺憾,不是太簡單了嗎?”

“呃?”我心裏微微一顫,媽媽的話讓我有種熟悉感。

這不是許晨曦和那個架子鼓手說過的嗎?總是選擇最簡單的那條路,想讓所有人都滿意,最後傷害自己來維持和睦親密的假象。

“扇兒,所謂的人生,是由一半歡樂、一半淚水組成的。沒有人會一輩子幸福,或者說,沒有人能夠一輩子都處於快樂之中,總要有挫折,總要有各種各樣的遺憾。也許今天的選擇會成為明天痛苦的源泉,但扇兒,假如時光倒流,你選擇另一條完全不一樣的路,你確定你不會經曆傷痛嗎?”媽媽說著,我靜靜地聽著。

“所以,無論選擇哪一條路都不對嗎?”我下意識地問道。

“這個啊,就自己去想吧。”媽媽將最後一口哈密瓜咬進嘴裏,含糊不清地說道,“大人沒有權利去決定孩子未來的人生,我不過是在你迷惑的時候將別人告訴我的這些話再轉告給你。”

她說完,站起來就往外走,我喊了她一聲:“媽媽!”

“嗯?”她站在門口回過頭看向我。

“您也曾像我一樣,不敢選擇未來嗎?”我問道。

媽媽笑著搖了搖頭:“不是,你媽媽我可不是選擇困難者,扇兒,我相信你一定也可以。而且人生也不會被束縛在一張誌願表上,那不過是通往新世界的入口而已,真正的未來其實在那之後哦。”

05

盡管媽媽那樣說了,但是我仍舊拿不定主意。

我躺在涼席上,將資料冊攤開在眼前。專業多得像天上繁星,學校也讓人眼花繚亂。

“唉!”我歎了一口氣,將資料冊丟在一邊,距離交誌願表隻剩下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了。在這段時間裏,我必須做出決定。

真討厭做決定啊,這也是為什麽以前的我總是選擇用最簡單的方法和大家相處,盡管算起來這也是一種選擇。

杜鵑今天沒有來找我,我打算去問問杜鵑怎麽填,因為我們兩個人的分數差不多。許晨曦和明清河的分數很高,而且在學習這件事情上,許晨曦絕對不會迷惘的。

我推開外間的門走出去,爺爺正坐在工作台前,他戴著一副老花鏡,手裏拿著刻刀,正小心翼翼地在竹篾上刻著花紋。

聽爺爺說,我家祖上是給宮裏人做扇子的,專門做宮扇,是進貢的貢品。我見過爺爺珍藏的一把老扇子,那把扇子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扇子,奢華、端莊。爺爺從不讓我碰,怕被我弄壞了。

“扇兒要出去啊?”爺爺抬起頭,衝我和藹地笑了笑。

“我去看看杜鵑。”我飛快地將視線從爺爺手裏的刻刀上移開,強迫自己不要去多想。

“汪汪汪!”葡萄從角落裏躥出來,跟在我後麵一起往外跑,杜鵑家就在我家隔壁。

杜鵑家的刺繡坊布置得非常漂亮,裏麵賣的繡品一部分出自杜鵑媽媽之手,還有一些是直接拿的成品回來賣。

在我的印象裏,好像隻有杜鵑的媽媽和杜鵑兩個人一起生活,杜鵑的爺爺奶奶在杜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杜鵑的爸爸我從來沒有見過。杜鵑媽媽的刺繡手藝非常精湛,慕名來買繡品的人非常多,所以盡管是杜鵑媽媽帶著杜鵑,兩個人也能生活得很好。

我走進繡坊,鋪子裏沒有人在,我直接推開通向院子的門走了進去,正打算喊杜鵑,就聽見裏麵傳來一陣爭執聲。

“我不要這樣!”杜鵑的聲音充滿了憤怒,“憑什麽我一定要走你鋪好的路?我的人生為什麽不讓我做主呢?”

“因為你沒有任性的權利!”

在我的印象中,杜鵑的媽媽是一個性格溫婉的美人。對她最初的印象是很小的時候,爺爺抱著我來杜鵑家串門,那是黃昏,夕陽染紅了大片的雲,被綠蔭遮蓋的院子裏,她穿著一身藍色碎花的對襟小衫,長發盤在腦後,微微低著頭,手裏的針線靈活地穿梭。

那時候的我被她的美麗驚豔到,甚至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固執地認為,杜鵑的媽媽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然而就是那樣一個人,這個時候卻發出冰冷的聲音,她說:“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杜鵑,你要肩負的東西不容許你退縮。”

“我就不!”杜鵑喊了一聲,接著我就聽到了“劈裏啪啦”的腳步聲,杜鵑跑到門口,看見了我。

她怔住了,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拽著我跑出了家門。

“你要帶我去哪裏?”我被她拉著跑了一路,跑得氣喘籲籲。

“去找江淮!”杜鵑說道。

我明白杜鵑為什麽這個時候會想見江淮,因為那天在海邊,他是那樣堅定地說著自己的未來,他喜歡煙火,所以他要繼承製作那些漂亮煙火的手藝。

其實那時候的我也非常詫異,因為我確定我不可能像他那樣,幹脆了斷地做出選擇。

爺爺握著刻刀的樣子再一次浮現在我的腦海中,我連忙用力搖了搖頭,將這樣的畫麵甩出腦海。

小時候我聽媽媽說,爺爺那時候要爸爸放棄學業,回家跟他學做扇子,隻是爸爸說什麽也不肯放棄,甚至後來直接出國,逃避了留在清塘街繼承扇子鋪的命運。

也正是因為這樣,爺爺才不得不一直拿著刻刀。

“杜鵑,扇兒?”許晨曦站在店門口,見我和杜鵑這麽不要命地狂奔,開口喊住了我們,“你們跑這麽急,是要去哪裏?”

“去找江淮!”我說道。

“等等我,我和你們一起去!”許晨曦說著,也顧不上換鞋就跑到了我們身邊,“班主任打電話給我,說江淮交上去的誌願表上填的學校太離譜,讓我去勸他重新填一份。”

“江淮的已經交了?”我很吃驚。

“嗯。”許晨曦點了點頭,“我們都是去學校拿誌願表的時候,直接就在學校填好了交上去,反正填誌願對我來說一點兒都不糾結,不過是換個地方,學一些我想要學習的東西而已。”

我不由得有些羨慕許晨曦,對於許晨曦來說,她可以什麽都不想,輕而易舉就能走屬於她自己的路,但是我和杜鵑不可以。

我的身後是爺爺漸漸老去的身影,而杜鵑,她要背負的比我背負的還要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