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 外

01

聽說我是在一個非常美麗的夏日早晨出生的。

媽媽說,那時候她躺在靠窗的手術台上,看著窗外黑暗迸裂、乍然亮起的天光,我的第一聲啼哭就像天使在唱歌。

所以,她給了我“晨曦”這個名字。

多麽美麗又充滿朝氣!

於是,我努力想要讓自己配得上這個名字,可惜我隻有學習在行,與人相處方麵,我笨拙得像個三歲孩童。

很多人一起玩耍的時候,我總是不知道要怎樣才能融入進去,並且我心裏始終記掛著老師布置的作業還沒有寫完。

一個人坐在角落裏,看著別人快樂地玩鬧,其實心裏也有一點兒小小的羨慕吧。如果我也能輕鬆地和大家相處就好了。

“晨曦,一起來玩吧。”一個帶著笑意的清脆嗓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失神的雙眼迅速聚焦,眼前彎著腰、雙手撐在膝蓋上、靜靜地站在我麵前的是蘇扇兒。

清塘街上的孩子與我同歲的有好幾個,但在一起念書的隻有蘇扇兒、杜鵑和唯一的男生江淮。

“不用了,我要回去做作業了。”我明明心裏還是期待的,但最後還是逃避了。

我站起來就要走回教室,然而蘇扇兒卻抓住了我的手臂。

她說:“許晨曦,一起來玩吧。”

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裏忽然生出一股焦躁感。

我用力地推開她,然後很不爭氣地跑掉了。

記得有一次,小學班主任兼校長陳老師因為我始終不合群,將媽媽喊到學校。

那天我在陳老師的辦公室外,聽見陳老師對媽媽說:“聰明早熟的孩子的確很難合群,但一直不合群,對孩子的將來怕是會有影響啊!不懂得怎樣與人相處,將來走上社會,也會很難適應的。蘇扇兒和晨曦是一起長大的吧,那孩子和晨曦相反,她的成績或許沒有那麽好,但是她可以和大家都成為朋友,所以她每天都在笑,每天都那麽快樂,大家都很喜歡她。作為晨曦的老師,我不希望她隻是成績好。”

那天我抿著唇,捏著拳頭從那裏逃開了。

說什麽不希望隻是成績好,老師難道最喜歡的不是聽話又成績好的孩子嗎?為什麽比起她,老師更喜歡愛玩耍的蘇扇兒呢?

真討厭那家夥,明明學習吃力,勉強及格而已,卻得到了我一直想要的老師的肯定。

那樣討厭的家夥,卻恬不知恥地對我說:“一起來玩吧。”

開什麽玩笑!

我跑到學校的後園,在假山下坐了下來。後來,灰色的天空落下豆大的雨點。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被困在那裏,回不了教室。

我有些著急,忽然瞧見大雨中飄來一把紫色碎花雨傘。當傘越來越近的時候,我才看清撐著雨傘朝我走來的人是蘇扇兒。

她滿臉擔憂地看著坐在假山下的我,跑過來站在我麵前,將手攤開在我眼前,說道:“許晨曦,來,我來接你了。”

“為什麽來接我?”我沒好氣地說道。

她笑了,說道:“我怎麽能不管你呢?”

“為什麽?”我不由自主地想知道原因。

她歪了歪頭,說道:“因為我想要和你成為好朋友啊,許晨曦。”

“呃?”我瞪大眼睛看著她,不知道為什麽,雖然心裏很想反駁,但是看到她的眼神是那樣真摯而誠懇,我說不出口了,隻是喃喃地重複道,“成為好朋友?”

“對,成為好朋友。”

她說著,將我搭在膝蓋上的手抓住,將我從地上拉起來,不顧我的反抗,將我拖進了大雨裏,可是那把小小的雨傘落在了我的頭頂。

雨中的蘇扇兒還是那麽可惡,可是……

我看著這樣的蘇扇兒,嘴角卻微微勾起。

雖然可惡,但似乎並不壞呢。

那天是我八歲生日,第一次收到來自朋友的生日禮物,是蘇扇兒送的一支小豬鉛筆。我一直舍不得用,小心地放在抽屜的最裏層。

02

我本以為我們會一直這麽快樂地相處下去,可是有一天,我發現那個經常和我們一起玩耍的溫柔沉穩的小男生江淮長成了翩翩少年時,我竟然忍不住上課走神,下課隻想跟在他身後,甚至做作業的時候也不專心了。

我似乎喜歡上江淮了。

我開始陷入苦惱之中。

蘇扇兒喜歡江淮,這種喜歡藏不住,盡管她從未說出來,但作為她的朋友,我還是輕易就看出來了。

在我沒有任何朋友的時候,是蘇扇兒將我從大雨裏拉到傘下來的,我怎麽可以去喜歡她喜歡的人呢?

終於,我的成績開始直線下滑。

江淮是一個優秀的男生,我們班有很多女生都喜歡他。有一天,一個女生將一封信放在我的抽屜裏,並且給我留了一張字條,讓我幫忙將信送給江淮。可這封信陰差陽錯地被杜鵑看到了。

至於那封信,其實是一個惡作劇,像我看出蘇扇兒喜歡江淮一樣,也有人看出了我喜歡江淮。那封信的信封後署的是我的名字,杜鵑誤以為是我給江淮的情書,她像個護著小雞的老母雞一樣,衝我齜牙咧嘴。

她將信摔在我麵前,那天我們吵得不可開交,她罵我太過分,竟然想搶蘇扇兒喜歡的人。那時候的我大概是太過生氣,完全失控的我戳破了杜鵑的心事。

明清河的外婆家住在清塘街,每年寒暑假他都會來和我們一起玩。性格大大咧咧的杜鵑喜歡明清河,這是我偶然看出來的。可惜明清河似乎對蘇扇兒比對杜鵑要好。

我和杜鵑誰都沒有料到蘇扇兒就站在教室外。

她看到了我們猙獰醜陋的表情。

可她在跑開之前,還是笑了。

後來我們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我們都在逃避著一些什麽。

這種逃避最終在那封信被貼在布告欄上的時候終止,我們幾個人徹底翻臉,彼此之間築起一道高高的牆。

蘇扇兒去校長那裏承認那封信是她寫的時候,江淮來找過我,他問我:“晨曦,你真的認為信是扇兒寫的嗎?”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問我這個,我聽說了,他去見過蘇扇兒。

他明明對蘇扇兒那麽失望,為什麽還要來問我這個問題?

那瞬間,心裏有一個惡魔在說話,假如江淮對蘇扇兒失望了,那麽他會不會注意到一直在角落裏注視著他的我呢?

於是我說:“我不知道,可如果不是她寫的,她為什麽要去承認呢?”

江淮什麽都沒有說,隻是他的眼裏明顯閃過了一絲失望。他轉身離開了,到這個時候我才忽然明白,江淮並沒有對蘇扇兒失望,讓他覺得失望的人是我。

可是他希望我做什麽呢?

如果我說那封信不是蘇扇兒寫的,那麽一切的矛盾就要衝著我來,我害怕啊!我最終沒有去澄清什麽,因為我是個膽小鬼。

這之後,我們初中畢業,我和江淮一起去了榕城的高中,蘇扇兒和杜鵑直升了原來學校的高中部。

窺探到江淮對蘇扇兒的感情,是在高中的一次戶外學習課上。

他蹲在我們學校後山的梔子花樹前,表情是那樣溫柔。

我走過去,他側過頭看了我一眼,說道:“假如扇兒在這裏,她一定會很喜歡吧。”

他的語氣是那樣溫柔,透著藏不住的歡喜。

原來江淮一直喜歡著蘇扇兒。

知道了這件事,我的心裏越發不平衡起來,蘇扇兒有什麽好呢?明明我比她漂亮,比她聰明,比她好太多了,可是為什麽就連江淮也喜歡那樣的蘇扇兒?

這個想法很快被我趕出了腦海,我很討厭這樣的自己,可是這樣的想法悄無聲息地在我心裏紮下了根。

以至於後來和大家在海邊玩的時候,我會做出那樣的事情。

半夜睡不著,我故意出來找江淮聊天,後來還特意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讓蘇扇兒看到。

蘇扇兒如我所料,全部看到了,但她隻是默默地走開了,白天的時候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

她是不是以為,高中三年我已經和江淮在一起了?

後來,在沙灘打排球的時候,排球朝站在我前麵的蘇扇兒砸來。她本是要逃開的,但她看見了站在她身後的我,果斷地停止了逃開的動作。

她打算幫我擋住那個球,然而我看見江淮將她拉開了,那個球朝我砸來。我本能地逃開,跌坐在了地上。

江淮,為什麽呢?

在蘇扇兒麵前,我是可以這樣輕易被犧牲的嗎?

我很難過,於是我撒了謊,我說我的腿扭傷了。我將心裏那絲小小的愧疚感壓下去,我想要任性一次,我也是女孩啊,我也想被喜歡的人珍視啊!

所以第二天大冒險的時候,我讓江淮背著我去了。

漆黑的山洞裏,他放下了我,淡淡地對我說:“如果隻是耍小性子的話,已經足夠了吧。”

我很震驚,原來我的小心思都被他看透了,我衝他喊道:“為什麽?為什麽我就不可以?”

黑暗中,隻有手電筒的光,江淮對我笑了,他說:“因為你不是蘇扇兒,所以你不可以。”

江淮喜歡蘇扇兒,是這樣的喜歡啊。

我懷著悲傷且嫉妒的心情走入了分岔路口,我沒想到在第一個岔路口會遇見蘇扇兒。我們爭吵,我們終於撕破了臉皮,然而蘇扇兒將唯一的光亮留給了我。就算我們變成了這樣,可是蘇扇兒仍然想要保護我。

與蘇扇兒分別之後,我在山洞裏遇見了明清河,他說:“猜到是你了,把光明留給你,還真像那家夥會做的事情呢。”

我沒有說話,隻是拿著手電筒往前走,漫長且安靜的通道裏,一步一步地走過去。

果然蘇扇兒是個可惡的家夥。

走出山洞的一瞬間,煙花盛開在眼前,不知道為什麽,原本堵在胸口的那些東西忽然消失不見了。

海邊之行過後,我們好像真的回到了過去那快樂、親密無間的時光。

我想,如果不是後來幫杜鵑攢上大學的學費,我們應該還會繼續這麽走下去的。

03

那天,蘇扇兒和明清河去瓷器倉庫取貨,卻遲遲沒回來。

江淮很著急,他去找她,像隻無頭蒼蠅一樣到處找她。

我第一次見江淮亂了分寸。

後來還是杜鵑去找了帶班人說明了情況,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於是所有人都去了倉庫那邊。

看著江淮為了蘇扇兒那麽著急,我心裏的那頭野獸又有了蘇醒的跡象。

我說:“扇兒和明清河單獨待在倉庫裏,會不會……要是……”

“你在說什麽啊?”杜鵑皺著眉頭看著我,“大家都在擔心他們的安危,你在想什麽?”

江淮朝我投來意味不明的目光,我很快低下頭,說道:“我是說,會不會出什麽事?”

“不會的!”杜鵑說得很篤定。

也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懲罰我,上帝跟我開了一個很大的玩笑。

去酒店做兼職的那天,我故意和明清河交換了負責傳菜的桌子,因為我覺得靠近走廊這邊的幾桌比較方便。

誰知道,傳一盤大大的幹鍋時,因為要避讓走廊上走過來的人,幹鍋擋住了我的視線,我踩到了沾滿油汙的地麵,結果狠狠地摔了下去。

一刹那,我看到了明清河驚慌失措的臉,看到所有人都驚恐地望著我。

我想說我沒關係,沒事,隻是摔了一跤而已。

可是當殷紅的血從我的腦後暈開,我的視線開始模糊,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我想我是死了吧!

黑暗中,我看見自己在發光,我看見了八歲那年的大雨,我看見了十六歲那年的梔子花海,我看見我浮在半空中。

大家都在哭,都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說假如不是這樣,假如不是那樣,我就不會出事。

其實我知道,他們都是無辜的,是我自己要接受蘇扇兒的提議,幫忙做兼職,替杜鵑賺學費,是我自己貪圖走廊邊的那幾桌傳菜方便,而要求和明清河換的。

所以,他們有什麽錯呢?

唯一強忍著情緒的江淮說著蒼白無力的話安慰著他們。

可是,我聽見蘇扇兒反問他:“後腦勺受了那麽嚴重的傷,流了那麽多血,你真的堅信會沒事嗎?”

江淮沒有回答。

應該好不起來了吧!

我聽到杜鵑的聲音歇斯底裏的,像是失了魂一樣,我想最難過、最自責的那個人一定是她吧!

所以我在睜開眼睛的一瞬間對醫生說道:“讓杜鵑不要自責。”

躺在手術台上,我的腦海裏盡是走馬燈一樣的畫麵。

原來到最後,留在腦海裏的全是快樂的回憶,那些痛苦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在死亡麵前都變得不堪一擊。

死亡是另一種成長嗎?

如果是的話,我想我一定是在這個時候真正成熟起來了吧。

如果我死了,他們一定會難過吧,蘇扇兒、杜鵑、江淮,還有明清河。不要難過,我的朋友,經曆了這麽多的事情而成長起來的我們,都要變得很堅強,堅強到足夠麵對死亡帶來的哀傷。

蘇扇兒和江淮,彼此喜歡著的兩個人,一定要一直在一起。

至於杜鵑,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歡明清河嗎?喜歡他,就努力讓他喜歡你吧。

如果那四個人是這樣的結局,我想我一定會快樂的。

爸爸媽媽撲到我麵前,媽媽的表情是那樣痛苦,她說:“晨曦,你不要媽媽了嗎?你這孩子,出門的時候還好好的啊,再過幾天你就要去念大學了啊!”

“媽媽,對不起。”我抬起手擦掉她臉上的淚水,“媽媽,不要哭啊。”

“如果不去打工就好了,如果不給杜鵑攢學費就好了!”媽媽麵目猙獰,憎惡地說道,“都是她的錯,都是杜鵑的錯!”

我想說,媽媽不要這樣,不要變成這個樣子,晨曦記憶裏的媽媽永遠不會麵目猙獰。

我有很多話想和媽媽說,但最後,我用盡全力,隻是對她說了一句話:“晨曦最後的請求是,如果杜鵑徹底從我的死亡陰影裏走出來的話,就請原諒她吧。”

媽媽怔怔地看著我,這一次我像蘇扇兒一樣,最後的最後,我還是笑了。

“我答應你,晨曦。”媽媽咬著嘴唇說道。

溫暖的**滴在我的臉上,那是媽媽的眼淚吧。

失去意識之前,我想起被雨淋濕的那天,我坐在假山下倉皇無措,有一個笑起來眉眼彎彎的小女孩打著紫色碎花小傘來到我麵前。

“晨曦,一起來玩吧。”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