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好久不見,許晨曦

我們啊,從開滿梔子花的盛夏一路走來,茂密的樹冠裏深藏著屬於盛夏的秘密,而後是初秋,是深冬,是一年春又回。

樹冠裏的秘密隨著年輪越藏越深,深到不觸碰就無法記起。

——蘇扇兒

01

當太陽直射北緯三十七度,屬於北半球的炎熱盛夏,帶著火辣辣的氣息,以一種強勢的、讓人無法忽視的姿態呼嘯而來。

讓我們將視線從耀眼的太陽移開,順著碧藍的天空一直往下看,一片片林立的高樓進入視線之內。然而等視線再近一些,就可以看見在繁華城市的一角,有一大片被綠蔭遮住的古城區。一條古舊的長街穿過古城,法國梧桐樹種在街道兩側,也不知道這樣聳立了多少年,像是兩排巨傘一樣,擋住街邊古老端莊的烏瓦白牆。

這真的是一條非常古老的長街,遊客踏進這條街的時候,大多都會生出一種時光逆轉的錯覺,好像無論外麵的世界怎樣天翻地覆、滄海桑田,這裏都不會變。

時間,在法國梧桐滄桑的樹梢間停滯。

流年,在某家屋簷的燕巢裏擱淺。

而我蘇扇兒的家,就在這條長街的中間位置,那個門口掛著扇形燈籠的房子是爺爺開的扇子鋪,而扇子鋪後麵的四合院就是我和爺爺住的地方。

據爺爺說,我家這個扇子鋪已經存在上百年了。當然,這條街上的每一間店鋪都已經十分古老了。

我喜歡這樣古舊的清塘街,連同盛夏、蟬鳴一起,喜歡極了。

“扇兒。”杜鵑托著下巴,第一百零八次問我,“晨曦今天真的回來嗎?”

“昨天她給我打電話,說今天回來。”我第一百零八次回答她。

杜鵑終於不再問我,她站起來,順著走廊一直走到我家院子門口。

我躺在走廊上鋪著的涼席上,一隻手搭在額頭上,眯著眼睛看著天空中刺眼的太陽。

“我到外麵看看,晨曦應該要到了。我還是去門外迎接一下吧,也不知道那家夥三年來變了多少。”杜鵑回頭衝我粲然一笑,打開通往外間的門。

身形小巧玲瓏的杜鵑,像活在陽光裏的魚一樣遊到了門外。

門的外邊是爺爺的扇子鋪。

清塘街上,大多數人家都像我家一樣,前麵是鋪麵,後麵是住的地方。

我坐起來,雙腿垂在走廊邊,無意識地晃**著。

我想起小時候,我家的院子裏長了一棵葡萄。盛夏的時候,紫黑色的葡萄掛滿了葡萄架,這條街上的小夥伴就會賴在我家不走。所以每年夏天,我家都是最熱鬧的。

我正想得出神,通向外間的門被人推開了,接著我就聽到了杜鵑興奮的笑聲:“哈哈,扇兒,晨曦來了!我正好走到外麵,就看到她來了。”

我扭過頭看去,隻見許晨曦穿著一條純白的連衣裙,麵帶微笑,站在比她矮了大半頭的杜鵑身邊。

見我轉過頭來,她衝我點了點頭,柔聲說道:“扇兒,我回來了。”

許晨曦和杜鵑一樣,都是和我從小玩到大的,但三年前她去了榕城念高中,之後她很少回來,就算回來了,我們也很少遇到。

我仔細地打量了一下三年沒見的許晨曦,三年的時間,她從懵懂的少女長成了如今安靜美好的模樣。

我們這條街上,和我年齡相仿的一共有七八個,但在清塘街長大的一共也就三四個。

杜鵑家就在我家隔壁,家裏開著刺繡坊。杜鵑的媽媽有一雙神奇的手,每年端午,她都會繡好漂亮的香囊分給我們幾個。

許晨曦家離我家稍微有點兒距離,她家是開花店的,我和杜鵑經常一起去她家買花。

“晨曦。”我站起來朝她走去,張開雙臂抱了她一下,“我好想你啊。”

許晨曦拍了拍我的後背,接著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了一步。

我看著她,笑道:“真的好久不見了,晨曦。”

許晨曦低下頭,雙手無意識地糾纏在一起。

見麵之後的熱絡過後,緊跟著就是生疏感。

這種感覺還真是讓人不習慣啊。

杜鵑伸手拉了我一把,說道:“好了,別光站著了,我們坐下來好好聊嘛。”

我有些飄忽的思緒被杜鵑拉了回來,於是帶頭在涼席上坐下來,許晨曦也跟著在一邊坐下,杜鵑坐在了另一邊。

我們三個人正好組成了一個三角形,看似離彼此很近,看似牢不可摧,但究竟是怎樣呢?

我下意識地握緊了雙手,腦海裏浮現出的是幼年時我們三個人緊緊握在一起的手。

杜鵑很想說點兒什麽來打破有些安靜的氣氛,但三年未見許晨曦,大概她也找不出合適的話題,能夠讓我們三個人在瞬間回到曾經掏心掏肺的時候。

更何況三年前發生了那樣的事情。

那樣的事情……

“是晨曦丫頭回來了啊。”

就在我的思緒再一次飄遠的時候,爺爺端著一盆桃子從外麵進來,爽朗的笑聲似乎一下子打破了我們的尷尬。

“蘇爺爺,您好。”許晨曦連忙問候了一聲。

我站起身來,走過去,接過爺爺手裏的桃子。等到我端著桃子坐回涼席上的時候,我已經緩過神來了。

我拿起一個桃子,笑著遞給許晨曦,說道:“來,晨曦,給你,杜鵑自己拿。”

“憑什麽?扇兒,你太偏心了!”杜鵑嚷嚷著,大大咧咧地挑了一個最大最紅的桃子,“從小你就偏心晨曦,我都要吃醋了,晨曦一回來,扇兒你又偏心,哼!”

“哈哈,鵑丫頭,你這也吃醋啊!”爺爺大笑出聲,他從房裏拿了一些茶點放在涼席上,“今天晨曦回來,我給扇兒放一天假,你們好好玩吧。”

爺爺說完,推開門走了出去,走廊上又隻剩下我們三個了。

我們彼此幹瞪眼。

過了一會兒,杜鵑終於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我笑著說道:“外麵挺熱的,我們就在家裏聊聊天吃吃點心吧。”

“好啊,我同意!”杜鵑第一個舉手同意。

看著這樣的杜鵑,有那麽一瞬間,我以為我們三個人之間的疏離已經消除了。

“晨曦,這三年過得怎麽樣啊?”我笑著問她。

許晨曦微微揚起嘴角,視線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掃向了院子裏的某個角落。她像是在想什麽,非常入神的樣子。

我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喊了一聲:“晨曦?”

許晨曦宛如受驚的小鹿一樣,身體僵硬了一下,接著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我在。”

“晨曦,你怎麽了?”杜鵑停止了吃桃子,困惑地看著許晨曦,“怎麽有些心不在焉的啊?我記得你以前不這樣啊……”

“沒有,沒有。”許晨曦連忙搖著手說道,“我隻是……隻是……”

“哈哈,杜鵑,你別嚇到晨曦了。”

看著許晨曦這個樣子,我的腦海裏浮現出她小時候的樣子,膽怯的眼神,總是安靜地待在花店裏。

我、許晨曦,還有杜鵑,我們三個人之間的關係很奇怪,現在想想還真是神奇,三個性格截然不同的人,竟然會成為好朋友。

杜鵑從小就是鬧騰的性格,大大咧咧的,每天都像一隻杜鵑鳥一樣,活蹦亂跳的,好像永遠不會有什麽煩心事。

許晨曦和杜鵑的性格截然相反,她很安靜,安靜到一不小心就會忘記她的存在。但不知道為什麽,我喜歡這樣的許晨曦。

還記得那個時候,杜鵑最喜歡說的話就是:“蘇扇兒,你太偏心了。作為死黨,你怎麽能如此偏心許晨曦?我要吃醋了!”

“扇兒。”許晨曦忽然有些緊張地看著我,像是下了什麽決心一樣,深呼吸一口氣,飛快地說道,“我想去我們初中的校園看看,你能陪我去嗎?”

我愣住了,就連杜鵑也有一瞬間的失神。

我和杜鵑誰都沒有想到,三年未見的許晨曦,第一天回來竟然就提出這樣的請求。

02

“好啊。”我很快回過神來,笑著說道,“既然晨曦想去看看,那我們就出發吧!說起來,三年沒有回母校看看,還真有些懷念啊。”

許晨曦低下頭,雙手用力地扭在一起,用極低的聲音說了三個字:“對不起。”

我站在走廊邊,伸了一個懶腰,假裝沒有聽見她的話,回頭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笑容。

她正巧抬頭,看到我後,有些失神。

杜鵑是任何時候都充滿活力的,聽我們說要出去走走,頓時來了**。

她站起來,興奮地說道:“好啊,我還記得學校種了好多梨樹,這個時候去,肯定可以摘不少梨子!”

我伸出手拉了許晨曦一下,衝她眨了眨眼睛。她的嘴巴動了動,像是想跟我說些什麽,但到最後,她隻是低下頭,一句話都沒有說。

“出發啦,出發啦。”杜鵑是個行動派,她迅速收拾完涼席上的東西,背起她的小包,站在走廊上催促我和許晨曦,“快點兒,快點兒。”

經不住杜鵑的催促,十分鍾後我們就準備完畢。我們一人戴了一頂大大的帽子,換好衣服,走到了公交車站台。

學校離清塘街不遠,走過去二十分鍾的樣子,但因為天氣太熱,我們都不想走路。

“對了,晨曦,忘了問你,你升學考試考得怎麽樣啊?”杜鵑忽然問道,“雖然你肯定是我們三個之中考得最好的,但我還是很好奇啊。”

“別好奇啦。”我說道,“再過一個星期就公布分數了。”

“也是。”杜鵑讚同地點了點頭,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公交車上的車載電視吸引了。

公交車很快到站,下了車,我們和學校的門衛說明了來意,門衛就放我們進去了。

學生這個時候還沒有放暑假,仍然要上課,不過好在今天是周末,校園裏沒有人。

“啊,那裏多了一棟教學樓呢!”杜鵑指著不遠處的新樓驚叫了一聲,還拽著我讓我看,“扇兒,你看!”

“我看到了。”我連忙說道,“杜鵑,你不要激動,我真的看見了。”

“哈哈,真好啊。”杜鵑放開我,轉了一個圈,然後微微仰著頭,感慨道,“原來不隻是我們,就連母校也在往前走啊。”

陽光照在她的眼裏,她的眼睛閃閃發亮。

許晨曦愣了一下,小聲地重複了一遍:“不隻是我們,母校也在往前走嗎?”

“對啊,都在往前走。”我深呼一口氣,伸了一個懶腰,“所以晨曦,我們也要向前走。無論過去發生了什麽,那都無法改變,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銘記,然後大步往前走。”

許晨曦低下頭,我看不清她的眼神到底是什麽。

“走吧。”我抓住她的手,感覺她整個人顫抖了一下。

我詫異地看著許晨曦,問道:“你怎麽了?”

“沒什麽。”許晨曦抬起頭,衝我笑了一下,我從她的笑容裏看出了一絲牽強。

許晨曦有事情瞞著我,我的直覺這麽告訴我。

“喂,你們兩個快點兒啊,站在大太陽底下,雖然陽光燦爛,但是也很熱的。”杜鵑站在不遠處的紫藤花架下,正朝我們招手。

“晨曦?”我拉了她一下,然而許晨曦的雙腿好像生了根一樣,我怎麽拉她都不肯往前走。

“扇兒!”她猛地抬起頭,臉色蒼白,神色焦急,“我們回去吧,扇兒。”

“呃?”我愣了一下,“可是我們已經到了啊,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啊,晨曦?”

“不是……我隻是忽然不想待在這裏了。”許晨曦的眼裏透著一絲懇求,“我們走吧,扇兒。”

“晨曦。”我雙手握住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緩緩說道,“你今天有些不對勁,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要跟我說?”

“沒有,沒有事情。”許晨曦明顯有些慌張,“扇兒,杜鵑,我們回家吧,改天再來好了。”

“什麽?”杜鵑眨了眨眼睛,困惑地看著許晨曦,“可是我們已經在這裏了啊,為什麽要回去?”

許晨曦的臉色越來越白,她正想說話,就聽杜鵑“啊”了一聲,然後瞪大眼睛看著許晨曦的身後。

杜鵑極為誇張地伸手指著那個方向,一臉的不可思議和興奮,不過這興奮中還夾雜著一絲錯愕。

緊接著,她大喊出聲:“江淮?”

許晨曦聽到這個名字,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跟著就低下頭,不敢與我對視,像是做了什麽虧心事一樣。

我抬起頭朝杜鵑所指的方向看過去,隻見走廊的盡頭,綠藤之間,有一個少年抱著籃球,似笑非笑地看著這邊。

那是個非常帥氣的少年,眼睛十分閃亮。

他看向你的時候,眼底就像藏著整個銀河係。

“扇兒……”許晨曦小聲地道歉,“對不起。”

我愣了一下,問她:“你為什麽要說對不起?”

“因為是我喊江淮來的。”許晨曦深呼一口氣,咬了咬嘴唇,最終還是說道,“對不起,扇兒,我明知道三年前……”

“三年前?”我笑了笑,心底隱隱傳來一絲酸澀的感覺,“三年前啊,那麽久遠的事情,我早就忘記了。”

“我明知道你不想見他,還故意喊你來這裏。”許晨曦喃喃地說道。

“如果是為了這件事情向我道歉,那完全沒有必要。”我笑了笑,抬腳朝走廊盡頭的江淮走去。

江淮像是腳下生了根一樣,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和許晨曦一樣,三年前,江淮轉去了和許晨曦同樣的學校。

記憶裏的江淮總是幹幹淨淨的,皂白的襯衫,淺色牛仔褲,一雙單鞋總是刷得很幹淨。

三年沒見的江淮似乎長得更高了,隻是依然和那時候一樣,瘦瘦的,斯斯文文的。

我停在江淮麵前一米遠的地方,稍稍揚起頭看著他。

爾後,我對他笑了。

我說:“江淮,好久不見。”

江淮下意識地看了許晨曦一眼,然後才笑著對我說:“的確好久不見了,蘇扇兒。”

03

如果說人的一生就是在重複經曆與人相識、與人相知,再到漸漸淡去、最終遺忘的過程,那麽我與江淮絕對算是一個例外。

三言兩語解釋不清我與他之間的關係,用最簡單的話來說,在我還是個小小少女的時候,就開始暗戀他,但他對我是怎樣想的,三年前我就已經有了答案。

三年前,他站在法國梧桐下,麵無表情地對我說:“蘇扇兒,我們再見,這一輩子都不要再見。”

當時的我似乎一直保持微笑,看著他轉身走開。

風從法國梧桐的末梢拂過,盛夏的味道是那樣濃烈。

“江淮,你什麽時候回來的?你這個家夥真是一點兒都不厚道!”杜鵑終於反應過來。

她走過來,握起拳頭,跳起來狠狠地捶在江淮的肩膀上。

江淮笑了笑,那雙眼睛像新月一樣。

他說:“三年不見,杜鵑,你怎麽一點兒都沒有長高?”

杜鵑頓時有些惱怒。

杜鵑和我們一樣大,身高卻矮了一大截,隻有一米五的樣子。她有一頭齊腰的頭發,看上去就像玩偶一樣小巧玲瓏,但性格偏偏像朝天椒一樣,辣得夠嗆。

“你才是!還是這麽瘦,風一吹就倒,豆芽菜!”杜鵑氣呼呼地吼了一句,“果然江淮太討厭了,哼!”

“哈哈!”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種久違的爭吵聲太讓人懷念了。

江淮聽到我的笑聲,重新將目光投到我身上,上下打量著我。

不知道為什麽,被他這樣盯著,我的心裏還是有些緊張。我以為三年過去了,對於江淮這個人,我已經可以做到心無雜念了,但事實上,是我高估了自己。

我可以自然地對他說“好久不見”,卻不能淡然地麵對他的目光。

“我們到學校的涼亭裏坐一會兒吧。”我忍不住開口提議,“站在這裏也挺累的。”

“好啊。”江淮看著我,似笑非笑地答應下來。

他這個樣子,像是將我的心思都看透了一樣。

杜鵑說得沒錯,江淮真是個討厭的家夥啊。

這所學校對於我們來說,簡直就像家裏的後花園一樣熟悉。在第一排教學樓的後麵,有一個小花園,花園的中間有個涼亭,這時節,涼亭上爬滿了爬山虎。

許晨曦自從江淮出現後就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她一直低著頭,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孩一樣。

杜鵑挨著我坐下,許晨曦在我的另一側坐下,於是江淮就坐在了我的對麵。

“呼!”杜鵑伸了一個懶腰。

微風驅散了盛夏的燥熱,我的心情也漸漸平靜下來。

“我們去摘梨子吧。”才坐下不到三分鍾,杜鵑就坐不住了。

當然,我想這過分安靜詭異的氣氛也是原因之一。三年的時光足以讓熟悉的人變得陌生,更何況在三年前,我們之間就已經有了裂縫。

“對啊,去摘梨子吧!”許晨曦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

我知道,其實她比任何人都想擺脫這樣的氣氛。

“蘇扇兒,你呢?”江淮沒有動,而是微笑地看著我。

我愣了一下,沒有料到他會詢問我的意見,我本以為他能和我說一聲“好久不見”已經是破例了,然而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就已經被杜鵑拽了起來。

“走啦,走啦。”

杜鵑從來都是個行動派,她拽著我往前走了幾步,回頭發現江淮並沒有跟上來,於是鬆開我的手臂,回去拽江淮。

許晨曦快走幾步來到我身邊,雙手無意識地絞著。我抓住她的手,給了她一個微笑。

許晨曦的眼圈有些發紅,她小聲說道:“扇兒,我隻是不想你和江淮老死不相往來,沒有道理讓你們永不見麵。所以我故意帶你們來這裏,故意帶你來見江淮。”

“不是你的錯。”我輕聲說道,“晨曦,不管我和江淮之間變成什麽樣子,都不是你的錯。”

許晨曦腳步一頓,停了下來。

她怔怔地望著我,然後飛快地低下頭,說道:“扇兒,你太狡猾了。”

狡猾嗎?

也許吧!

“你總是這樣,總是說‘不是你的錯’,可是我會內疚啊!更何況三年前的事的確都是我的錯。”許晨曦猛地抬起頭,我看到了她眼裏的水汽,就要凝結成眼淚掉下來了。

我伸出手捂住她的眼睛,說道:“晨曦,任何人都沒有錯,相信我,我不會一直停留在過去。任何人、任何事,都在一點點地改變,我們都朝著更好的未來前進著。”

“可是……”許晨曦仍舊耿耿於懷。

三年前的盛夏,蟬聲唧唧,許晨曦也是這樣站在我麵前,三年前的許晨曦對我說:“扇兒,對不起。”

看著這樣的許晨曦,我忽然覺得,也許我真的如她所說的太狡猾了。

以為當成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就是最好的寬恕,是最好的處理方式,但我從未想過,別人因為我會變得更加內疚,而這樣的心情,許晨曦已經背負三年了。

其實那時候的許晨曦也沒有做錯什麽,誰都沒有錯,隻是最終的結果是我們原本玩得很好的小集體分崩離析,以許晨曦和江淮去大城市念書而畫上句號。

“要是覺得抱歉,那就幫我做一件事吧。”就在這一刻,我的心裏有了一個決定。

我回過頭,看到杜鵑和江淮宛如小時候那樣打打鬧鬧地朝我們走來,哪怕隻是一瞬間的錯覺,我也想要回到過去,那樣快快樂樂、沒心沒肺地在一起玩。

許晨曦訝然地看著我,她大概沒有想到我會這麽說。

她問道:“扇兒,你要我幫你做什麽?”

“我還沒有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訴你吧。”我衝她笑道,“走吧,杜鵑和江淮快要追上我們了。”

結果,那天梨園的門關了,我們找不到園丁,隻能空手回家了。

杜鵑遺憾了一路,我跟她說改天再陪她去摘梨子,她這才停止了嘀咕。

04

那不是一個心血**的決定。

我從抽屜的最底層翻出一張照片,這真的是一張很老的照片了。

那時候的我們才念小學三年級,杜鵑梳著一對長長的馬尾辮,許晨曦有些羞澀地站在我身邊,而我笑得那樣開心。江淮就站在我的身後,他惡作劇地將剪刀手豎在我的頭頂,江淮的身邊站著明清河。

明清河並不是清塘街上的孩子,他外婆家在清塘街,每年他都會來這裏度過他的寒暑假,跟我們也玩得很好。

明清河同樣一臉的笑容。

那時的我們快樂得好像永遠不會經曆傷痛和苦難一樣。

我的指尖從照片上滑過,每一張笑臉都近在咫尺,可是現在,我們幾個人待在一起,是那樣拘謹、尷尬、不自然、不快樂。

想回到那時候,想讓大家回到快樂的樣子。

我將照片放回去,心裏開始盤算,有什麽辦法能夠辦到呢?

“扇兒,快出來,看看是誰回來了!”爺爺的聲音帶著滿滿的笑意傳進我的房間。

“來了!”我將抽屜關上,穿上拖鞋出去了。

夏日的夜空很美,漫天的星星像是散落在黑幕上的鑽石一樣。舒服的夜風吹起我耳邊的頭發,拂在臉上有些癢。

我伸手撥開發絲,推開通向外間的門。

“Big surprise(大驚喜)!”

外間,一男一女兩個人,腳邊都放著大大的行李箱。

我頓時瞪大了眼睛,衝我張開雙臂、喊著英文的,不正是我那個兩年沒回家的媽媽嗎?

不用再介紹了,她身邊的那個男人就是同樣兩年沒有回家的爸爸。

“媽媽!”這個驚喜實在太大了,我跑過去將媽媽抱住,“怎麽不提前說要回來?這簡直讓我措手不及啊!”

“提前說了不就失去驚喜的效果了嗎?”媽媽拍了拍我的手背,“讓媽媽看看,扇兒好像長高了。”

“是長高了。”爸爸笑得很溫暖,他撫摸著我的頭發,將我整齊的劉海揉得亂七八糟,“兩年沒見,扇兒都變成漂亮的小姑娘了。”

“必須漂亮,扇兒長得像我,不漂亮才怪!”媽媽有些得意地說道,“這叫有其母必有其女!來,扇兒,看看媽媽給你帶了什麽禮物回來。”

“臭美!”爸爸十分不給麵子地說道,“扇兒的眼睛明明長得像我,雙眼皮,大大的,這可以加很多分的。”

爸爸和媽媽又開始抬杠了。

我無視他們,走到媽媽打開的箱子邊,蹲下身看看媽媽給我帶了什麽東西回來。

爸媽都在國外工作,平常工作非常忙碌,一年到頭不回家是很正常的,所以我是爺爺一手帶大的。不過爸媽不在身邊,我倒沒有覺得寂寞,大概是身邊有杜鵑和許晨曦陪伴的緣故吧。

箱子最上麵放著一件非常漂亮的小洋裝,掀開洋裝,下麵放著一個八音盒。我從小就很喜歡八音盒的聲音,“叮咚叮咚”,非常好聽。

我正打算打開八音盒,眼睛卻瞥到箱子角落裏放著的一張海報。

我放下八音盒,抽出那張海報攤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望無際碧藍的大海,跟著是幾個碩大的字——炎夏,海之行。

“媽媽,這是什麽?”我將海報舉起,原本還在鬥嘴的爸爸媽媽終於將視線轉移到我身上。

媽媽愣了一下,接著恍然大悟地指著海報說道:“這是飛機上的宣傳海報,估計是我在飛機上整理箱子的時候不小心掉進來的。”

“是這樣啊。”

我盯著海報上碧藍的大海,腦海裏忽然浮現出一個念頭,在考試結束之後的暑假,去海邊玩應該非常棒!

“嗯?扇兒想去海邊嗎?”媽媽見我看海報看得出神,伸手指著海報,微笑著說道,“要告別中學時代了,這個暑假是應該放鬆一下。”

“嗯,媽媽,我出一下門!”我抓著海報,打聲招呼就跑了出去。

媽媽的聲音從後麵傳來:“大晚上的,你去哪裏?”

“我很快回來!”我回過頭對媽媽說了一句,繼續往前跑。

我一口氣跑出家門,本能地朝杜鵑家跑了幾步,然而我很快停下了腳步。站在原地想了想,最終我掉頭朝許晨曦家的方向走去。

去海邊玩,要大家一起去才有意義。

想讓大家回到曾經的親密無間,我想,這必須要許晨曦幫忙才行。

因為許晨曦的另一頭係著江淮。

盡管之前我可以很坦然地對他說“好久不見”,但我沒有信心,沒有開口邀請他去海邊他就答應我的信心。

順著兩邊種著法國梧桐樹的巷子往前走,路過紙傘鋪子,路過團花鋪子,路過旗袍店,再拐個彎就會看到簇擁在一起的花開得正好。

這裏就是許晨曦的家。

我站在一盆滿天星旁邊,柔白的燈光從鋪子裏射出來,像是一層薄紗將花店外的花朵籠罩。許晨曦正坐在一張小凳子上,手裏拿著花剪,修著一朵紫百合。

“晨……”我往前走了一步,正要喊她,忽然看到許晨曦的旁邊還坐著一個人。

在柔白的燈光下,他的臉隔著一叢鳶尾花映入我的眼簾。他一隻手托著下巴,表情很柔和,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就像在微笑一樣。

不知怎的,原本已經跨出去的腳,由之前的往前變成了向後。我想我一定很失態,因為等我跑出去好遠,站在紙傘鋪前,才發現抓在手裏的海報不知道丟到哪裏了。

“蘇扇兒。”少年略顯內斂的聲音從我的身後傳來,我心裏一顫,眼睛瞬間紅了。

我深呼一口氣,轉身麵對他的時候,已經變成了大大的笑臉。

我說道:“好巧啊,江淮同學。”

他的眼裏映著紙傘鋪門口的小燈,像是流動的水光一樣。見他抿著唇,低下頭,我的視線便跟著往下移。

他的手裏捏著一張海報,那樣眼熟的海報——

我無意間丟失的海報。

“是好巧啊。”江淮低聲說道,微微抬頭衝我笑了笑,“這麽晚了,是要去哪裏嗎?”

“散步!”我連忙說道,心裏有些意外,也有些失落。

江淮為什麽沒有拆穿我顯而易見的謊言呢?

他說:“我也是出來散步的。”

“我要回家了。”我說道,轉身就想從他麵前走開。

然而他跟了過來,很快追上我,淡淡地說道:“正好,我也散完步要回家了,一起吧。”

“好。”我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江淮沒有再說話,放慢腳步走在我身邊,這種感覺是那樣熟悉,又那樣陌生。

原來恍惚之間,三年的時光已經過去了。

“我到了。”我在扇子鋪前麵停下腳步,笑了笑,衝他揮了揮手,“路上小心。”

“嗯。”他點了點頭,抓著海報的手稍稍往身後藏了藏,“晚安。”

我轉身進了鋪子,沒有回頭去看江淮。

像他沒有拆穿我一樣,我也沒有拆穿他。我們似乎就這樣,彼此都小心翼翼,每一分每一秒都盡量不打破這虛偽的和平。

05

我和江淮誰都沒有提起那天晚上的意外相遇。

過了兩天,許晨曦跑來找我,當時我和杜鵑正坐在走廊上玩五子棋。

許晨曦在一旁看著我們下棋,還給我們剝她帶來的葡萄。一次一顆,喂到我和杜鵑的嘴裏,然後把葡萄籽接走。

杜鵑一連輸了好幾盤之後,把棋盤一收,說道:“啊,好無聊啊,總是輸。”

我知道她是坐不住了,她一直心不在焉的。這家夥從小就是這樣,坐的時間稍微長一些就受不了,那時候大家還經常開玩笑說杜鵑一定有多動症。

“是挺無聊的!不如……我們去海邊玩吧!”我順著杜鵑的話題往下說,“難得有這麽長的暑假,而且還沒有暑假作業,我們大家一起去海邊走走,怎麽樣?”

“呃?”許晨曦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錯愕。

我看著許晨曦,問道:“怎麽了?”

“沒有,沒有。”許晨曦擺擺手說道,“天氣這麽熱,去海邊走走挺好的,我們就去Q城的銀色沙灘吧!”

“好啊!不如……”我有些緊張,卻假裝漫不經心地說道,“喊上江淮他們一起去,這個暑假很有紀念意義啊。”

許晨曦點頭說道:“這個主意不錯,我有個姑姑正好在那邊有套海邊小別墅。她平時工作非常忙,基本不住那裏,我們可以借來用用,好好在海邊玩幾天。”

“別墅?海邊?”杜鵑叫了起來,“哇,晨曦,你姑姑是富豪啊!我要去,我要去,我要穿比基尼,我還要去海裏遊泳!”

“哈哈,她確實挺有錢的。”許晨曦笑了起來,“既然扇兒和杜鵑都想去,那就讓我來安排怎麽樣?”

“江淮那邊……”我有些猶豫,不知道怎麽開口。

“嗯,江淮那邊也由我聯係好了。”許晨曦爽快地說道,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看出了我的猶豫不決,“都交給我吧!我們後天就出發,明天大家一起去買要用到的東西吧。”

“晨曦,你的效率太高了。”我有些咂舌,“不過,你那麽細心,交給你,我們就放心了。”

我本以為提議出來後,怎麽也要準備三五天,沒想到許晨曦的辦事效率這麽高。說好了這件事後,她就先回家了,而且她還把去海邊的一切準備活動都攬了過去,甚至包括買票。

“啊,大海。”杜鵑往後一躺,貼著涼席一臉向往地說道,“扇兒,我怎麽感覺晨曦好像早就準備去海邊了啊?剛剛她說的那些,就像已經做了功課一樣。”

我愣了一下,是啊,剛剛我隻是提議去海邊玩,但許晨曦很快就說起去Q城的銀色沙灘,還說她姑姑在那邊有別墅,甚至還知道別墅近期沒有人住。

難道真的像杜鵑說的那樣,許晨曦也早就準備去那裏玩了?

我想起我提議去海邊的一瞬間,許晨曦非常驚訝,就像是……

我的提議和她的計劃重合了一樣。

為什麽?

我的腦海裏浮現出那天晚上的場景,江淮在我身後喊住我,他手裏抓著的那張海報——

難道許晨曦知道這件事?

“扇兒,扇兒!”杜鵑忽然推了我一下,滿臉抱怨的神色,“別發呆啊,我喊你好久你都沒回應。”

“我有點兒困,大概是昨晚我爸媽回來,我太興奮,所以沒有睡好。”我胡謅了一個理由。

杜鵑恍然大悟地點點頭:“這樣啊,那我先回去了,你睡會兒午覺吧。”

“嗯。”我應了一聲,送走了杜鵑,回到走廊上坐下,一時間心裏非常亂。

會順利嗎?

一切會按照我的想法往下走嗎?

我們幾個人能夠回到曾經親密無間的模樣嗎?

懷著這樣的想法,我竟然睡著了,短暫的睡夢裏,我似乎聽見走廊傳來小孩子的笑鬧聲,眼前是亮白的日光,將一切都照亮。

夢裏的我似乎才八九歲,許晨曦穿著漂亮的連衣裙,頭發上別著一個蝴蝶發卡。杜鵑笑著跳著,江淮站在凳子上,踮著腳要去摘葡萄架上的紫葡萄。

“喂,蘇扇兒!”江淮喊著我的名字,拎著葡萄在手裏晃,“這串最好的給你,一定很甜的。”

“江淮偏心!”杜鵑立刻叫了起來,“我也要最甜的!”

“哈哈!”我開心地笑起來,將葡萄舉得很高,可是就在這時,一切都消失了。四周一片黑暗,嬉鬧的孩童不見了,隻剩下我一個人和一圈淺紫色的光暈。

那是一串掛在黑暗中的葡萄,那樣美麗,美得不真實。

“扇兒,扇兒,快醒醒。”

有人輕輕搖著我,我緩緩睜開眼睛,黑暗像是破碎的玻璃一樣四分五裂,很快就被白色的天光取代。

映入眼簾的是媽媽帶笑的眼睛。

“媽媽?”我的大腦還是一片空白。

“快起來,看看你爸爸給你帶了什麽回來。”媽媽神秘一笑,將我從涼席上拉起來。我整個人還處於夢遊狀態,任由她拽著我往前走。

我好奇地走過去,放在桌上的是一個大大的紙盒子。

我打開盒子,裏麵立刻伸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

我頓時瞪大了眼睛,睡意全跑光了:“小狗!”

“怎麽樣,喜不喜歡?”爸爸得意地看著媽媽,“看,還是我的禮物最受丫頭喜歡了。”

“這明明是扇兒的外婆托人送來的,你隻是去接了一下,怎麽就變成你的禮物了?”媽媽自然不服氣。

我沒理會他們你來我往的鬥嘴,徑自將小狗從箱子裏抱出來。這是一隻小小的哈士奇,從箱子裏出來之後特別興奮地跳來跳去。

“你外婆知道你考試結束了,家裏的大狗生了小狗,特地留了一隻給你。”媽媽笑著說道,“給小狗取個名字吧,扇兒。”

名字啊……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之前的那個夢。

“叫葡萄吧。”我伸出手摸了摸小狗的頭,“我的葡萄。”

爸爸和媽媽對視了一眼,同時笑著說道:“就叫葡萄!”

我走進院子,葡萄跟了進來,它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氣,眼裏滿是到了陌生地方的新奇,在院子裏跑來跑去,好像很興奮。

我在院子裏一個角落蹲下,伸手觸碰著被太陽曬熱的土地。

這個地方曾經長了一株大大的葡萄藤,葡萄藤下的我們總是那麽高興,然而三年前,失去笑容的那個盛夏,屬於我們的葡萄藤再也沒有長出一片綠葉。

葡萄走到我身邊,用頭蹭著我的手,新的葡萄開始在這個院子裏紮根,那麽我是不是可以期待,屬於葡萄藤下的笑聲也要回來了?

這應該是個很好的開始吧!哪怕是我自己創造出來的開始,隻要是美好的,有何不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