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賭約1

01

關於十六歲的記憶很長很長,那是我此生最不願意提起的歲月。

我叫丁藍尹。

十六歲的我就讀於雅城高中。

我討厭雅城高中,這和它是E市有名的重點中學兼貴族學校有著不可忽視的聯係。盡管這所學校修得如同花園一般,可就是讓人喜歡不起來。

就讀於貴族學校的每個人並不真正就是貴族,比如我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外。和那些有身份、有地位、有錢人家的小孩相比,我不過是個掃地丫頭,或者更確切地說,是那些富家小姐捉弄戲謔的對象。用她們的原話講就是“誰叫你長了一張讓人嫉妒的臉”。

大概十六歲的我唯一擁有的資本就是這張皮囊。

體育課結束後,我站在浴室外間,看著鏡子裏那張精致的臉,手指輕輕滑過皮膚。鏡子裏的人眉頭緊皺,幽深的雙眸裏閃著清冷的光,雙唇粉紅飽滿,倔強地抿著。不斷有溫熱的水汽升騰,包裹著全身,讓整個人顯得極其不真實,而鏡子裏那個人的臉上帶著憎惡冷漠的表情。

沒錯,我非常憎惡這張臉。

原本我隻是想平平凡凡度過高中生活,可是貧困的家庭背景以及一張並不討喜的臉在這個學校裏隻能是被欺負的對象。

我正想得入神,忽然一盆涼水從頭頂潑下來,讓我全身濕透。身後有幾個人發出竊喜的聲音。

又是無聊透頂的惡作劇!

我沒回頭,狼狽地看著鏡子裏反射出的幾個身影,表情出奇地冷靜。水順著發梢一滴一滴從眼前落下,我通過鏡子盯著那幾個人不說話。

其中一個人先開口:“哎喲,這不是大名鼎鼎的丁美人嗎?嘖嘖嘖,你們瞧瞧那張狐媚臉,瞧瞧她照鏡子時擺的那個姿勢,也不知道是想去勾引誰。”

她的聲音尖酸刻薄,帶著嘲諷,身後的人哄然大笑。

有女生跟著鄙夷道:“我看是丁賤人還差不多。她那個騷樣讓人看著就惡心,她居然還有膽子將一身的廉價貨穿到學校裏來丟人。我要是她啊,早就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人群又是一陣哄笑。

我緩慢地轉過身,冷冷地掃視著麵前極盡諷刺的人,一字一句問道:“你們說夠了嗎?”

剛才說話的女生愣了幾秒,然後挺胸上前幾步,高傲地抬著下巴繼續諷刺道:“我還沒說夠!丁藍尹,你趕快滾出學校吧,不要汙染了學校的空氣。我怕學校裏的人會被你身上的窮酸氣熏死!”

我深吸一口氣,平靜地回敬道:“你們知道嗎?隻有不咬人的狗才會裝腔作勢嚎得最凶。”說完,我拖著濕漉漉的身子,趁她們愣神的時候,快步擠出了浴室外。

走了幾步,忽然聽到身後有女生尖叫道:“姐妹們,她居然罵我們是狗,今天一定要她好看!”

我又不是讓人拿捏的軟柿子,更懶得去跟一群蒼蠅牽扯,所以加快腳步,飛快地跑回教室。

回到座位上,正在做作業的同桌驚呼道:“阿尹,你怎麽渾身都濕透了啊?”

我一邊用她遞過來的紙擦著臉上的水珠,一邊漫不經心地解釋道:“晴晴,大概今天是潑水節,有人想祝福我。”

孫晴是我的同桌,也是我唯一的好朋友,家庭背景和我一樣,所以我們能夠迅速結成一派。唯一不同的是她性格比較潑辣,要是有人欺負她,她肯定毫不猶豫回擊,所以那些人隻能逮著我欺負。

孫晴聽到我這麽說,突然拍了一下桌子,怒問道:“是哪個不長眼的東西又欺負你了?讓我去收拾她們!”

我擰幹衣服,無所謂地說道:“不用跟那群蒼蠅計較,不然人會跟著掉價。”

孫晴也幫忙擰幹我衣服上的水,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說道:“我看你就是太沒脾氣,若是你能像我一樣,看誰敢欺負你。”

看著喋喋不休的好朋友,我忍不住湊上前去,揪了揪她的臉,說道:“姑娘,你再囉唆會成老太婆的。”

孫晴也是美女,身材勻稱,五官很好看,就算穿著廉價的衣服,在人群中也有不少回頭率,就是性子有些潑辣,讓不少追求者望而卻步。

孫晴看著我,皺著眉頭說道:“阿尹,你還是回家換衣服吧,不然會感冒的。我幫你跟老師請假。”

我思索了一會兒,點點頭,收拾好書包,慢吞吞地朝家裏走去。

每一次回家,我的心情總是很沉重。

其實我不姓丁,現在擁有的家不是真正的家,隻是一個棲身之所,沒有治愈傷痕的功能,也沒有溫暖人心的功能。

那個家是冰冷的,也是我唯一能夠待的地方。

到家的時候我敲了許久的門,家裏沒有人,我隻能默默地蹲在門口數著螞蟻。我沒有家裏的鑰匙,擁有一個家的基本條件都不具備,想回家的時候可能回不了,因為大門不是永遠都敞開著。

等到快天黑的時候,衣服差不多被風吹幹了,我忍不住借了鄰居的手機給丁宣打電話,問他什麽時候回來。丁宣是我的弟弟,可是和我沒有血緣關係。他是收養我的人的兒子,比我小一歲,家裏給他配了手機,卻沒有給我配,養父丁楚山說怕影響我學習。

其實真正的理由很簡單不過,用慕蓮茹的原話來講就是:“要想我給你買手機,做白日夢去吧!”

慕蓮茹是丁宣的媽媽,也是我的養母,可是我從來沒有叫她一聲“媽媽”。自從我進丁家門的那一刻起,她看我的眼光總是帶著深深的厭惡,讓我一度懷疑上輩子是不是做了什麽對不起她的事情。

電話接通,那頭傳來丁宣清朗的聲音:“阿尹,你是不是回不了家啊?爸爸和媽媽出去了,要很晚才回來。我剛上完繪畫課,還在回來的路上,你要多等一會兒哦。”

“你別急。”不愧是我弟弟,還沒等我問出口,就主動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丁家對我最好的就是丁宣,他是我在丁家唯一的安慰。雖然他從來都是直呼我的名字,從來不叫“姐姐”。

掛斷電話,我百無聊賴地蹲在門口,數著腿上被蚊蟲咬得密密麻麻的包。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丁宣氣喘籲籲地出現在門口,手裏還提著栗子糕,衝我傻笑。

我看著栗子糕,隱隱約約覺得後背疼。

“你看,我給你買了最愛的栗子糕。”丁宣遞過東西,轉身摸出鑰匙開門。

我接過栗子糕,嘴角帶著苦笑。

其實我最不喜歡吃栗子糕。

八歲以前,我的確挺喜歡吃栗子糕,可是剛進丁家沒幾個月,我因為偷吃慕蓮茹給丁宣買的栗子糕被她狠狠打了一頓,所以從此看見栗子糕總會覺得後背疼。

栗子糕提醒著我,盡管我姓丁,但是我和丁家沒有半分關係。若不是看在我父母的錢的分上,丁家是不會收養我的。

剛進丁家,慕蓮茹就給我上了一節讓我難以忘懷的課,也時時提醒著我,我在丁家是什麽角色。

打開門,丁宣換了鞋子,放下畫具,徑直走向廚房,說道:“你先吃點栗子糕填肚子,我去做飯。”

我心裏一驚,急忙拉住丁宣的手,說道:“我去做飯,你的手是用來畫畫的,不是用來做飯的。”

“你這口氣跟媽媽一模一樣。”

要是讓丁宣給我做飯,讓慕蓮茹知道,我肯定會被她打死。丁宣是她的心頭肉,掉一根頭發都心疼得要命。她經常說丁宣長大後會是大畫家,而他的手隻能用來畫畫,其他什麽都不用幹。

還好丁宣的性格不像慕蓮茹。

我去換了套衣服,然後去廚房做了簡單的飯菜端到飯桌上。丁宣拿著畫板,右手拿著素描筆在紙上飛快地塗塗抹抹。他時而抬頭衝我傻笑,時而埋頭看著畫一言不發。

“大功告成。”沒過多久,丁宣將畫好的畫如獻寶一般遞到我麵前,笑著說道,“我畫得怎麽樣?”

畫上是我的肖像,係著圍裙,端著菜,惟妙惟肖。我接過畫,笑眯眯地說道:“未來的梵高,快洗手吃飯。”

那幅畫被我收藏在一個小箱子裏,那裏麵收藏了許多丁宣的作品。說不定將來某一天,丁宣成為大畫家,我還能靠著這些畫發財致富。

吃過飯,洗了碗,我在書桌前做作業。台燈下是一張爸爸媽媽的合照,每當我看著他們的照片,總能在冰冷的家裏得到些許溫暖。

有時候我會傻傻地想,若是我能快點長大就好了。這樣,我就不用受欺負,也不用待在丁家,也許我還會有一個自己的家。

這樣想著,直到客廳裏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音,我出門一瞧,原來是慕蓮茹扶著喝得東倒西歪的養父回來了。養父身材高大,慕蓮茹有些吃力,我急忙上去幫忙。

想不到養父半眯著眼睛,認出我,竟然毫不猶豫地推開我,還惡狠狠地說道:“滾開!”

我踉蹌著退後幾步,小腿撞到茶桌的一角,疼得我眼淚都快掉下來。

慕蓮茹看了我一眼,不耐煩地吼道:“你跟木頭一樣愣著幹什麽?還不快去端盆熱水過來。”

我依言端了一盆熱水過來。

慕蓮茹伸手去擰帕子,卻不料手剛碰到水,忽然朝我扇過來:“你想燙死我啊!”

我來不及閃躲,被狠狠打了一耳光,“啪”的脆響聲回**在客廳裏,格外刺耳。

這個時候丁宣打開門,跑出來,皺著眉頭看著慕蓮茹,著急地說道:“媽,您明明答應我不再動手的。”

“寶貝。”慕蓮茹原本盛氣淩人的氣勢在看到丁宣的那一刻收斂了,她換上慈祥的微笑,柔聲說道,“媽媽不是故意的。我太擔心你爸爸了,所以有些心急。藍尹應該不會怪阿姨吧?”說完,她扭頭看著我,眼中帶著些許警告的意味。

我捂著紅腫的臉,低著頭小聲說道:“丁宣,你媽媽不是故意的,我不怪她。”說完,我端著水盆,換了一盆溫水,再端過來,然後轉身回了臥室。

我坐在書桌前,茫然地看著窗外漆黑的天空,委屈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此刻,若是我的爸爸媽媽還在身旁那該多好。爸爸下班後肯定會笑著問我在學校怎樣,媽媽會給我做許多好吃的,會叮囑我不能浪費。如果他們還在,肯定舍不得我受半點委屈。

有時候我會不斷告誡自己:丁藍尹,你知足吧,至少你現在還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沒有露宿街頭,每日還有三餐。

盡管我知道不該去奢求那麽多,可是內心的渴望遠比想法要真實許多。

門突然打開,是丁宣。

我急忙擦掉眼淚,笑著回頭,裝作什麽都沒發生一般。

丁宣皺著眉頭,看著我哭紅的眼睛。不過他什麽也沒說,隻是將冰袋放在我桌上,便關上門出去了。

他在給我私人空間。丁宣太了解我的倔強與要強,所以他選擇什麽都不說,保全我的尊嚴。若是他現在還來安慰我,反而讓我更加難過。

丁宣一直都懂我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起床看著鏡子裏的人,有些茫然。臉上還有些腫,不過不太明顯,隻是臉有些蒼白,眼裏布滿血絲。我一夜翻來覆去沒睡好,滿腦子都是慕蓮茹狠戾的眼神。

出去的時候,桌子上擺著早餐,我沒有拿,背著書包剛出門,丁宣就拿著牛奶塞到我手裏,說道:“就算你不吃麵包,牛奶也一定要喝。”

我點點頭,接過牛奶,慢吞吞地徒步去上學。

快要走到學校的時候,忽然肩頭一鬆,書包被人搶走了。我定神一看,原來是昨天惡作劇的那幾個女生。其中有個女生拿著我的書包放在腳下,狠狠地踩了幾下,好幾個女生還往上麵吐口水。

我皺著眉頭,看著原本破舊的書包遭到摧殘,心一緊,漠然的眼神漸漸變得清冷。

“你求我啊,你求我的話,我就把書包還給你。”那個踩著書包的女生帶著不可一世的笑容說道。

我冷冷地凝視著她,一步一步走到她麵前,突然狠狠一腳踹在她的小腿上。

“你們有兩個選擇。第一,把書包還我;第二,把書包撿起來還給我。”大概是我的氣勢有些嚇人,這些女生有些呆滯,直到那個被我踢的人吼了一句“姐妹們,抽死這個賤人”,那些人才回過神來,揮著手臂衝我的臉扇來。

我終究隻有一個人,不管怎麽掙紮反抗,最後仍舊被按在地上,被人狠狠踢了幾腳,渾身都疼,卻不知道哪個地方疼。

被我踢的那個女生朝我吐了一口口水,說道:“呸!我給你指一條出路,你去勾引莊離,說不定他可以為了這副皮囊挺身而出,哈哈哈!”後麵是她張狂的笑聲,隨後她領著一群人揚長而去。

我靠著牆,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披頭散發,灰頭土臉的,渾身火燒火燎的痛。尤其是肚子,不知道被誰踹了一腳,難受得要命,想吐。我扶著牆,卻隻能幹嘔,什麽也吐不出來。

為什麽不能給我一個平靜的生活?

我的腦海裏忽然回想起那個女生說的話。

如果莊離願意挺身而出……

這大概是世界上最大的笑話。

莊離何許人也?在雅城高中,你或許不知道校長是男是女,但一定知道莊離是什麽人。因為隻要他來上課,全校女生都會變得不正常。

放眼全校,莊家是最有錢有勢的。據說,連他們家看門的人都能用鼻孔看人。莊離本人在學校行蹤詭秘,撇開他尤為出色的外表,成績也十分好,名字永遠居於紅榜首位。由於家庭背景和成績的關係,學校對他經常不來上課的事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作為他的同班同學,我也隻是在遠遠的地方遙望過他一次。隻是驚鴻一瞥,那道清冷不可褻玩的身影落在我的眼中,掀起滔天巨浪。

你很難想象,造物主竟然會創造出那麽完美的人。盡管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是那模糊的影子也驚豔到讓人窒息。

如果能攀上莊離這棵大樹,也許學校裏就沒人欺負我了。莊離也是個厲害角色,再厲害也是個男的,再厲害的男的也有弱點,比如說女生,比如說漂亮的女生。

第一次感謝上天能賜予我這副皮囊,悲哀的是我竟然要利用自己的美色達成目的。

我每天上學前都會站在學校門口的銀杏樹下等著莊離來上課。

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個月後,莊離終於來上課了。我遠遠地看著一輛叫不出名字的豪車緩緩駛來,透過副駕駛座位深灰色的玻璃窗,能看到莊離那張冷漠淡然的臉,仿佛全世界都和他無關一般。

這一刻,我腦海裏想說的話全部化成空白,明明周圍那麽嘈雜,我卻能聽見我的心因為緊張和害怕怦怦跳個不停。明明做好了決定,明明鼓起了勇氣,可是在看到莊離後卻偃旗息鼓。眼看車子就要駛進去,我不管不顧,衝到車前。

司機猛踩刹車,莊離往前傾,麵色不善地看著我。

那帶著冷意的眼神讓人如置身冰窖,渾身發涼。我握緊拳頭,死死地咬著唇,努力不讓自己膽怯。校門口看熱鬧的人很多,我更不能做縮頭烏龜。

莊離下車,一步一步走到我麵前。

他很高,我整個人都被籠罩在他高大的陰影中。他每前進一步,我便覺得周圍的溫度下降一度。

他高傲的眼神像細密的網,悄無聲息地將我包圍。

而我終於看清莊離那張臉。那張臉仿佛經過藝術家的雕刻,或許上帝在創造他的時候格外用心,所以讓他驚為天人。

在那樣的氣場下,我覺得自己隨時都會窒息而死。

既然來了,我隻能硬著頭皮裝作鎮定地說道:“莊離,我們打個賭吧。我賭你會愛上我,所以在這之前,請你保護我。”

莊離冷著臉,隻是嘴角那戲謔的笑如同黑夜裏綻放的白曇,一閃即逝。

周圍的人嗤笑著,嘲笑著我的膽大妄為與癡心妄想。

莊離久久沒有回答,他忽然伸出修長的手,指腹反複摩挲著我的臉,眼中帶著我看不懂的情緒。

我的後背已經是冷汗涔涔。

莊離突然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把摟過我,冰涼的唇覆蓋上來。他溫熱的氣息在我臉上融化,而我也快被融化一般。趁我還在愣神的時候,他已經決然抽離,用毫無感情的語氣說道:“我同意賭。從此,你是我的。”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看著莊離漠然轉身,揚長而去。

就這麽……成功了?

我難以置信地摸著被吻過的唇,雙頰忽然變得緋紅。初吻就這樣沒了,毫無感情,也毫無美好的感覺,隻有那種冷意刻骨銘心。

明明成功了,我卻絲毫高興不起來,因為從此我就要放下自尊,依附莊離。

看,我們倆的相遇和交往,一開始就隻是一場賭局。其實我和莊離一樣,骨子裏是極其冷漠的人。我們這種人大概隻有用生命去撲火,才會感受到溫暖吧。

02

我和莊離之間就如同那個冰涼的吻一般,毫無戀愛的美好可言。就算彼此手牽著手從學校裏走過,也依舊感覺不到對方的溫暖。

我看不懂莊離,他明明不喜歡我,卻喜歡和我上演模範情侶的戲,樂此不疲。

有人說我真的走了狗屎運,攀附上莊離。我從來沒問過他為何會答應,與莊離相處久了才知道他的清冷是因為骨子裏太過高傲。

每次和他出去逛,我總喜歡緊緊地抓著他冰涼的手,高傲地向那些人宣布著所有權。

我從來不怕失去莊離,因為我從未擁有過他,那般高調不過是為了我在學校裏能夠好過一點兒。

自從和莊離在一起後,的確沒有人來找我麻煩。那些人見到我都繞道走,除了孫晴。

某天當莊離牽著我的手走進教室的時候,孫晴瞪大眼睛,驚得下巴差點兒掉下來。

我幾步走上去,合上她的下巴,調皮地眨眨眼睛。

孫晴死死地掐著我的手,激動地問道:“你們兩個……”

沒等她的話說完,我就說道:“沒錯,我們兩個在一起了。”

“天啊,阿尹,快說說,你是怎麽把我們的校草搞定的?你快傳授我一點經驗,說不定明天我也能牽個帥哥來。”

我湊到她耳邊,神秘兮兮地說道:“方法簡單有效。你看上誰就衝到他麵前大聲說出你的愛,他就是你的了。”

“我不信。”

其實我也不信。

我從來沒有想過,某一天莊離會牽著我的手。僅僅隻是站在他身邊,我就已經覺得很不真實了。

當他牽住我的手的瞬間,我扭過頭,滿臉驚異。

他依舊冷著臉,不帶絲毫感情地解釋道:“既然我們在一起,就要有在一起的樣子。”

我瞬間就想到了那個吻,臉上又開始火燒火燎的。

原本以為還有親吻擁抱,可是除了牽手,我和莊離之間什麽都沒有。那種明明很疏離的關係並不是靠牽手就能變得親密的。

兩顆心都倔強地不肯靠在一起,我和莊離從來都是貌合神離。

生活又恢複平靜,每天我按部就班地上學放學,隻是周末不再待在家裏,因為莊離居然提出每個周末應該和他一起度過。

周五晚上我回到家,丁宣已經先到家了。我收拾著書桌,丁宣端著水果走進來,站在一旁看著我,也不說話。

我一邊擺放著書,一邊頭也不回地問道:“你找我有什麽事?”

丁宣撒嬌道:“周末陪我去郊外寫生好不好?我們老師布置了作業,我一個人去好無聊。”

我搖搖頭,麵不紅心不跳地撒謊道:“周末我得去補課。”

“你能不能不去補課?”

“不能。”

丁宣垂頭喪氣地站在旁邊,低聲說道:“你以前每個周末都會陪我去寫生的。”

“現在不一樣了。”我繼續撒著謊,“我功課不行,要努力才行。”

“那好吧。”丁宣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離開了。

周六的早晨,為了避免家裏人懷疑,我起得很早,出門的時候也輕手輕腳的,生怕驚醒了誰。

到達與莊離約好的地方時,他還沒有來,我百無聊賴地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看著遛狗的大叔和健身的大媽。

清晨的空氣總是格外清新,其實一切都隻是錯覺,因為早晨正是植物們製造二氧化碳的時候。那種錯覺就好像我與莊離之間隻是萍水相逢的動物相互依偎取暖,等到天氣回暖,又各自走兩邊。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再抬頭的時候,莊離已經緩緩走過來。晨光正好傾泄他一身,隻是他周邊的空氣太冷,溫暖的晨光也帶著幾分冷意。

莊離的眼神依舊冷漠疏離。

我訕笑著說道:“你來了啊……”

莊離沒說話,遞過來一個粉紅色的袋子。

我疑惑地接過袋子,發現裏麵竟然是手機。

“你送我的?”我有些不確定,畢竟今天什麽節日都不是。

莊離轉過身,開口道:“二十四小時待命。”

見他轉過身,我急忙起身,驚喜地拉著他冰涼的手,問道:“你怎麽想著送我手機?”

“一時興起。”莊離頭也不回地說道。

我湊到他麵前,牽扯著嘴角,露出自以為最好看的微笑,問道:“今天我們去哪裏?”

莊離停下腳步,麵無表情地看了我半晌,冷冷地吐出幾個字:“別那樣笑……”

莫非是我笑得太好看,他……

莊離毫不留情地補了一刀:“太難看。”

我閉上嘴巴,收斂起微笑,老老實實地跟在他後麵。

我不得不承認,不管什麽時候,不管莊離是什麽樣子,都讓人麵紅心跳。幸好我丁藍尹臉皮是一等一的厚,不會動不動就臉紅。

我捏了捏莊離的手,問道:“莊離,我好看嗎?”

莊離頭也不回地回答道:“難看。”

“……”

也不知道當初是誰用手指摩挲我的臉來著。

莊離帶我去了郊外,因為人少安靜,不會有人盯著他出眾的臉。

但是我沒想到會遇到丁宣。

他安靜地坐在草坪上,麵前擺著畫架,右手拿著畫筆不斷在紙上塗抹。

丁宣有一張幹淨白皙的臉,能把校服穿出別樣的味道。拿畫筆的那隻手像是白玉,修長好看,在碧色的草坪上,丁宣就好像希臘故事裏那如水仙花般的男子,安靜地綻放。

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拉著莊離趕快走,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丁宣仿佛有感應一般,突然回頭。他的目光落在我和莊離牽著的手上。

我條件反射地想要抽離,卻被莊離死死地拉住。

我隻能硬著頭皮,幹巴巴地笑著和丁宣打招呼:“弟弟,好巧啊。”

丁宣麵色有些不好,他幾步走過來,不斷打量著我和莊離,半晌才開口問道:“你不是說去補課了嗎?”

謊言被揭穿,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看著丁宣明亮的眼睛,我編不出瞎話來。

想不到一旁的莊離說道:“我就是給她補課的老師。”

丁宣皺著眉頭說道:“哪有老師補課會牽學生的手。”

莊離一臉正派地說道:“特殊補課。”

我的心裏樂翻了天。大概把偷偷摸摸約會說得如此正大光明,也隻有配上莊離的臉,再配上那樣理所應當的語氣才行。

我掙脫開莊離的手,然後將丁宣拉到一邊小聲“咬耳朵”。

“其實我周末沒補課,而是和他在一起。”說完,我看了一眼莊離,他的臉色似乎有些不悅。

丁宣原本白淨的臉蒙上一層灰色,他凝視我半晌,才從牙縫中吐出幾個字:“丁藍尹,你是不是……是不是……”問到最後,他的臉漲得通紅,連耳郭都是紅的,看上去十分可愛。

我眨眨眼睛,調皮地說道:“你別告訴爸媽,有什麽事情晚上回去再說。”

因為莊離的臉色越來越黑,我不敢和丁宣說太久,寥寥交代幾句又笑眯眯地去給莊離順毛。

我拖著莊離,隨便找個借口離開去了別處。他走著走著突然停下來,扭過頭問道:“和我約會有那麽見不得人嗎?”

我拚命搖晃著腦袋,解釋道:”我不想惹太多麻煩而已,剛才那個是我弟弟。”

“是嗎?”莊離若有所思地說道,“他的眼神可真有意思……”

“怎麽說?”

莊離不說話,絲毫沒有解釋的意思。

其實和莊離約會很無聊,毫無幸福感可言。兩人去吃飯,他點菜,從來不問我的意思。看電影都是包場,兩個人在偌大的電影廳看著費腦子的高智商電影。去遊樂園,每個項目都是我一個人在玩,莊離看著我玩,流程化的約會更像是為了完成作業。

到了晚上,兩個人連敷衍的耐心也沒有了。莊離讓司機開車直接把我扔到樓底下,什麽都沒說就離開。

自從遇見丁宣,莊離的臉色就沒好過。當他轉身走的那一刻,我緊繃的身體忽然鬆懈下來。我從來沒有想過,原來敷衍也是很辛苦的事情。

回到家的時候養父養母都不在,丁宣坐在客廳裏,似乎是在發呆。進門的時候,我看見他眼神呆滯,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聽到門響,丁宣轉過頭來,看見我,眼神似乎閃了閃。

“丁藍尹,你舍得回來了?”丁宣冷冷地叫我的名字,表明他真的生氣了。

我趕緊去給他順毛:“親愛的弟弟,我給你帶了你最喜歡吃的巧克力。”其實這巧克力是莊離買的,我不過是借花獻佛而已。

“解釋。”丁宣氣呼呼地說道。

要從什麽地方開始解釋呢?是從我用美色達成目的開始,還是從在學校裏受欺負開始解釋?

我歎了口氣,坐在丁宣的旁邊,看著這個普普通通的家,低聲說道:“長在森林裏的藤蔓為了獲取更多的陽光,會選擇一棵樹,然後沿著樹向上生長,這種依附隻為了活命。我就是那株藤蔓,而莊離就是那棵讓我依附的樹。其他的你別多問。”

丁宣眼中仍舊有迷惑,可是他沒繼續問。有些事情他或許懂,有些事情他也不必懂。

他站在我麵前,目光灼灼地說道:“總有一天我也會長成一棵讓你依附的樹。”

“弟弟,你真乖。”我忍不住去揪他的臉。

他一下子拍掉我的手,皺著眉頭一再強調道:“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弟弟,要叫我阿宣。你肚子餓不餓?我去給你煮餃子。”

“好啊好啊。”我笑眯眯地點點頭。

七歲那年,我進丁家,一開始丁宣非常討厭我。他偷偷拿了家裏的錢,然後告訴大人說是我拿的。慕蓮茹毫不留情地打了我,罵聲也非常刺耳。

無論慕蓮茹打得有多麽用力,我都沒有哭,隻是盯著丁宣看。他怯弱地躲在門口,眼睛裏含著淚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晚上,我被關在雜物間。丁宣偷偷打開門,潛進來,送給我一小塊蛋糕。他說,對不起。

我啞著聲音說,沒關係。

那是爸媽去世後,我第一次開口說話。

或許是那雙怯弱的眼睛和我太像,因為都害怕失去什麽。他怕失去爸爸媽媽,我在丁家同樣表現怯弱,是怕失去安身之所。

被慕蓮茹打的時候我還在想這筆賬要怎麽還回來,可是當他帶著哭腔說對不起的時候,我忽然原諒了他。對丁家來說,我才是那個突兀的不速之客。

或許是因為愧疚的關係,丁宣對我特別好。因為這份好,我惦念著丁家。那個曾經小小的少年,如今已經長這麽高,還能畫出漂亮的畫,原來我已經到丁家這麽多年了。

03

如果有人問我還記不記得十六歲的模樣,我肯定會對他說記得,也肯定會對他說我遇見了一個人,並且和他從十六歲快走到十八歲了。

以前學過唯物主義,量的變化會導致質的變化。和莊離在一起久了,那些發生的小事情就好像在歲月中發酵,不知不覺就變了味道。

我一直以為莊離是幸運的,因為他的家庭背景很好,上帝還賜予了他出色的外表,每件事情都好像非常順心,直到他帶我去了他家。

莊離的家在城外的一處莊園。正逢初夏,我遠遠地看見白色的圍欄上開滿了淺粉色的薔薇。藤蔓密密麻麻地攀爬,嬌小粉嫩的花在濃密的翠葉中綻放。幾乎是一瞬間,我便喜歡上莊離的家。

“你們家真漂亮。”我由衷地讚歎道。

莊離不以為然。

大門的右手邊有一座很漂亮的玻璃花房,翠綠色的植物很茂密,很多叫不出名字,陽光透過玻璃灑落一地溫暖的光。

我剛想進花房參觀,卻被莊離拽進屋內。

我看到了莊離的父親莊衍之。他坐在陽台上的椅子上喝茶看書,當他回過頭的時候,我被他陰鷙的眼神嚇得心驚肉跳,忍不住緊緊地拉著莊離的袖子。

莊衍之身上那種久經磨礪的氣場,讓人不由自主地心生畏懼,似乎一切都逃不過那雙銳利的眼睛。

他探究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壓得我喘不過氣。

莊離漫不經心地站在我前麵,冷著一張臉,低聲說道:“丁藍尹,我女朋友。”

莊衍之的視線重新回到書上,同樣漫不經心地說道:“你玩玩就行。”

“我認真的。”

“你認真玩也可以。”

“這次……”莊離頓了頓,說道,“不同。”

莊衍之的臉色突然沉下來,他把手裏的書狠狠地砸向莊離,怒道:“滾!”

莊離微微偏頭,書從他的臉側飛過,他麵無表情地拉著呆滯的我上了樓。

雖然明知道莊離說的都是假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裏還是隱隱感到喜悅。

他帶著我去了頂樓,那裏有個小花園,修得格外漂亮。中間的空地上擺了一張秋千椅,斑駁的光影落在上麵,就像一幅畫。

我坐在秋千上,不斷地晃**著。莊離站在旁邊,眼神不知道落在什麽地方。半晌,他突然開口:“你問我一點什麽吧。”

他想說點什麽,隻是缺少契機,我便隨了他的願。

“你和你爸之間看上去……不太好。”

莊離走了幾步,坐在我身側,我能聞到他身上那種冷冽的味道,讓人有些羞赧。

他淡淡地說道:“今天已經算好的了。”

我很難想象,那麽優秀的莊離竟然和他的家人之間存在那麽大的問題,也很難想象他那句話背後藏著多少苦澀。

我忍不住去拉他的手。莊離的手掌幹燥寬大,指節分明,指甲修剪到合適的長度,幹淨大方。隻是這雙手永遠都是涼的,涼到人的心裏。

莊離轉過頭看著我,幽深的雙眸漸漸染上了悲傷,讓我心裏一緊,無端跟著難受。

他低聲說道:“我媽媽曾經很喜歡這秋千椅子。”

“她人呢?”

“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