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甚愛牡丹。予獨愛……”食堂的附近是初中部教學樓,現在是早自習,二樓的某個教室傳來整齊的朗讀聲。

我心不在焉地打掃著食堂,不一會兒齊讀聲被叫停,變成了細細碎碎各自朗讀的聲音。一個女孩拿著兩瓶飲料從小賣部過來,空曠無人的食堂瞬間被她的聲音填滿。

“妙妙,歇會兒吧,反正要掃一整個早自習時間。”

女孩是對另一個打掃公共區衛生的同學魯妙說話。我們班的公共區是食堂,範圍比較大,班主任特批打掃時間可以延續到早自習。

我埋頭清掃地上的殘渣,那兩個女生開始坐在一邊交談,聲音在空曠的食堂裏被放大,像是從擴音器裏傳出來的一般。

“你還不知道嗎?顧躍是因為打傷了人才轉學到我們學校的啊!”

另一個女生大感驚奇:“妙妙,你怎麽知道的?”

“我哥就在顧躍之前的學校讀書,據說顧躍是他們學校的老大,就沒有打得過他的!而且……”

“骨折?難道對方家長沒有追究嗎?”

又是顧躍,我就不樂意聽到這兩個字,聽到這兩個字我就能聯想起劉素蘭那張讓我惡心的臉。

食堂一窗之隔的廚房裏,閃過教導主任的背影,如此近的距離,教導主任隻怕聽得一清二楚吧。我看著那兩個女生,猶豫著要不要提醒她們。

魯妙背對著廚房坐著,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嗬嗬,追究?怎麽追究,顧躍他爸生意做得大,上麵有人,你要家長找誰追究!”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顧躍到哪兒都橫行霸道的,胖子以前那麽橫,在他麵前都老老實實的。”女生驚奇地道,“那,學霸說的是真的嗎?顧躍是劉老師的兒子。”

女生在問我,我還沒來得及回答,魯妙就搶著答了:“如果不是劉老師的兒子,以顧躍那墊底的成績,怎麽可能在畢業前轉到我們學校來?”

劉老師,這三個字一出現,我心裏就如同被針紮了一下,也顧不上裏麵的教導主任是不是能聽到了,我閉嘴不提,任由這兩個女生告黑狀。

“說起這個,媛媛,你昨天那樣跟顧躍作對,你都不怕嗎?顧躍可是……”

怕?怕什麽?

我垂著眼簾,想要掩飾心裏的真實想法:“我也是一時衝動,你們不都說了,顧躍他爸有錢,惹了他隻怕沒好日子過了。”

“我當時多害怕他動手啊。”魯妙露出驚慌的表情,“我之前看到過他打人,下手好狠,也不知道對方說了什麽,他一下就把人踹翻了。”

“這麽恐怖?不會真的打女生吧?”女生也是一臉後怕地說道。

“誰知……”

“你們說的是真的嗎?”一個聲音突兀出現,當然是教導主任。

“啊!”魯妙轉身,發現是教導主任,立馬發出後悔的驚呼。

我還握著掃把,不言語。

“你們剛剛說的是真的嗎?”教導主任又重複了一次,然而我們卻誰也沒有說話。

我們可以背後議論、嘲諷,但真正去老師麵前告狀,是會被所有人鄙視的。

“現在學校在嚴抓校風校紀。”也許是發現了我們的顧慮,教導主任緩緩開口,“一是為了整頓校風,二也是為了給你們創造更好的學習環境。”

不愧是教導主任,誘導人告密,卻還能冠上“我是為了你們好”的名頭。

但我們還是沒有說話。

“好,我現在問你們,你們不說,以後萬一出了事,你們要不然就要算知情不報,要不然就要扣上包庇同謀的名號。”教導主任語氣變得強硬,“被同學欺負,還是要告訴老師的。老師不幫助你們,誰幫助你們呢?昨天你們班是不是發生了暴力事件?”

棒子與糖的招數,教導主任使得出神入化。

魯妙惶恐地說:“昨天那事的當事人就在這兒,您不如問她!”

魯妙把矛頭指向我,我詫異地對上魯妙的眼睛,然後快速低下頭。聽說整頓校風校紀其實是跟教導主任的績效掛鉤的,教導主任這會兒怕是正想抓出幾個典型。

教導主任順著魯妙的視線往我身上看,大概是驚奇我這麽一個好學生怎麽會和顧躍產生矛盾。

“張媛媛?什麽事情?你大可以說出來,老師幫你做主!”

我抓著掃把猶豫著要不要說出來。可是說了又能怎麽樣呢?鐵打的學校,流水的學生,我們不過是過客,三年一過就會走,而老師們卻會留下來,郭主任和劉素蘭是同事,又怎麽會為了幾個學生撕破臉皮?

“張媛媛你說啊,你昨天不是還跟顧躍……郭主任都開口說話了,你還有什麽好怕的!”魯妙隔岸觀火,卻火上澆油。

我不禁有些氣惱:“說什麽?郭主任是老師,顧躍的媽還是郭主任同事呢!”我翻了個白眼,對郭主任說:“郭主任,事情已經過去了,我也不想再提了,也不是什麽大事,沒什麽好說的。”

郭主任卻有些不依不饒了:“如果有學生做出妨礙同學學習甚至是人身安危的事情,學校是一定會要進行幹預的,絕不會因為是某個老師的親戚、小孩而偏私!”

“郭主任說的是真的嗎?”我無法去揣測自己的用意了,“即使是老師的兒子,犯了錯也會如同普通學生一樣秉公處理,不包庇,不妥協?”我並不信真的會有老師這樣“大公無私”地懲處同事的孩子,但哪怕是萬分之一的機會,如果郭主任真的這樣做了,說不定劉素蘭會被換走……

“絕不包庇。這樣的事情隻要被我知道,被我抓了現場,我一定會嚴肅處理!”

打掃完衛生離開食堂的時候,我向後看了看,想起自己剛剛說的那些話,心裏有點發虛。我引導著郭主任做出承諾,往後一旦顧躍犯事,不管是被誰發現告了狀就會被處理。我摸著玉佩所在的位置,媽媽,我這樣做對不對呢,好像是給人挖了一個陷阱啊。但,如果顧躍不犯事,就算我挖好了陷阱,也不一定能埋了他啊。如果他真的出了事,那也是他自己要犯事,怪不得誰!

隔壁班在拖堂,安靜的教室裏隻有老師講題的聲音,走廊上鬧哄哄的,卻絲毫沒有影響課堂上的紀律。這樣的英語課堂與我們班截然相反。終於,他們班下課了,我快步走過去,攔住了那名五十幾歲的老師。

“黃老師,我有個題目不會,能不能問問您?”

黃老師是返聘的老教師,年紀也大了,帶著兩個班,實在沒辦法再替胡老師教我們班了,因此才讓劉素蘭當了代課老師。

“媛媛啊,可以啊,可以,你拿來給我看看!”

如果是好學生,走到哪裏都會有老師另眼相待。我趕忙把試卷遞過去,除了試卷六十三題那個可能扣錯分的題目之外,我還有好幾道劉素蘭講得不對勁的題要問。

“這個沒問題啊,隻是換了個說法嘛,完全沒問題,是對的!”黃老師扶了扶眼鏡,沒過幾秒就十分肯定地對我說,“嗨,這題,你答對了啊!估計那個閱卷老師是按標準答案扣的分,這其實是言之有理即可得分的類型,不應該被標準答案限製住。這題算你錯,就真是……”

黃老師話隻說一半,我卻明白她的意思。這道題我完全是可以得分的,但劉素蘭是照著標準答案改的卷子,也許中途有人提醒了她,於是出現了答案一樣,卻一對一錯的情況。她扣錯了分卻沒當一回事,也沒有想過要重新算分,甚至等我去詢問她時,還給我臉色看……我頓時拉長了臉。

如果我昨天在辦公室是真的無理取鬧、惹是生非找老師麻煩,那我被老師諷刺了一通、接著被護媽心切的顧躍罵了一通是我活該,是我自找,但事實壓根不是這麽回事!

沒錯,我的確是想要加上那一兩分才去的辦公室,但這一兩分不是我刻意找碴,而是我應得的。是劉素蘭閱卷出了紕漏,才出現這種明明答對卻扣了分的情況!明明出了差錯,卻擺出一副理所應當的,我是老師、老師就是權威的模樣。我心裏的火苗越燒越旺,五髒像是被火在燒,找不到一個發泄的地方。

黃老師接著給我講了後麵的題目,其實我這種行為是讓她額外加班,她卻還是仔仔細細地跟我講了個通透。我雖然怒火中燒,卻還是忍耐著,認真聽黃老師講題,這樣的機會對我而言十分可貴。

講完題目,黃老師有些感慨,便同我閑聊起來。她問我現在學得怎麽樣,劉素蘭教得好不好,我笑了笑沒有回答。

“唉,其實你們胡老師本來隻想讓她代一個月的課,畢竟是在初中部被投訴,才停了課的老師,你們胡老師也不敢讓她教,隻是,誰讓你們胡老師家出了那麽大的岔子,實在脫不開身呢!”

“停課?”我心中疑惑。

“可不是停課嗎?聽說是出了教學事故,又辱罵學生,被學生家長反映到學校,然後……”黃老師說完,一臉可惜地看著我,我卻已經蒙了。

被投訴、停課、教學事故?

我心裏還積壓著昨天被劉素蘭倒打一耙的火氣,這下卻聽到一件更令我憤怒的事,劉素蘭竟然被家長投訴,被停課,還有……教學事故?我覺得我一口氣都要喘不上來了。

以前同學們說劉素蘭也就隻能教初中,原來她連初中也教不了!

黃老師關切地對我說以後有什麽題目不會做的,可以來問她,又說如果不是身體不好不能帶學生,她還想給我補補課……

我順著黃老師的話,恭順地點頭或者搖頭,其實我完全聽不進去,我仍處在震驚之中,原來劉素蘭連教初中的資格都沒有!

我和黃老師還站在兩個班相接的走廊上,往右邊挪一挪,視線就能順著後門看見教室裏的我們班的同學。他們還什麽都不知道,他們以為劉素蘭隻是一個普通的代課老師,就算是教初中的,至少頭上也頂著“老師”的帽子。他們不知道劉素蘭出過教學事故,被學校停課接受培訓,隻有等培訓結束檢驗合格之後劉素蘭才可以繼續教學。

然而她現在卻在教即將參加畢業考試的我們。

我的心此刻就像被雨水打濕的地麵,一片潮濕,一片冰涼,陰暗的那個角落,叫作絕望。離畢業考還有四個多月,然而我看不到希望,我心裏是有光的,現在卻在慢慢熄滅。四個多月,胡老師能不能回來還是個未知數,劉素蘭壓根指望不上,而請家教……

“如果可以的話,還是請個家教吧。”黃老師溫和地勸說,“畢業考不是小事,而且你們現在的英語教學情況實在不容樂觀。這一屆裏,你是我最看好的學生了,如果隻是因為英語拖了後腿,那就太可惜了,要知道英語考得好不好,對以後選擇學校而言是有很大差異的……”

我低著頭,積了水的地麵,映出我一臉的酸楚與為難。

聽著雨水打在雨衣上的聲音,我既煩悶又惆悵。黃老師講的話我不是不懂,她能說出“英語教學情況不容樂觀”這樣的話,已經是對劉素蘭最大的否定了。在沒有家教、沒有好老師,隻有劉素蘭的情況下,在一所二流學校的我要怎麽去跟重點學校、幾大名校的學生拚?

眼睛酸了,我吸了吸鼻子,把心裏的酸澀憋了回去。我沒辦法讓學校更換老師,也沒有錢讓家裏給我請家教。我該怎麽做才可以把成績追趕上來?我要怎麽做才能如願以償地考到上海去?

我沒精打采地蹬著自行車,想著爸要我放學路上順道帶點東西回家,我把車騎到了小超市門口。

把自行車放在門口我就往裏走,也沒給它掛鎖。小偷是不會偷一輛曆經多次大修才苟延殘喘的破自行車的。

走到超市裏,卻遇上了沒帶傘而來超市避雨的初中同學。我看了一眼就錯開了視線。我沒想打招呼。我和初中同學雖不像小學那樣交惡,卻因為小學有過那樣的經曆,都沒怎麽深交。

但對方卻還記著我:“張媛媛!嘿,真是你啊!”

對方是叫劉芳還是楊芳來著,我記不太清楚,但她表現出了仿佛與我是多年好友的熱情。

“你現在還在六中讀書嗎?”

“嗯,嗯。”我隨口應付她,拿了兩條毛巾,準備去拿衛生紙。

她似乎沒有感覺到我的冷淡,一個勁地湊上來交談:“你當初怎麽沒來一中啊?你那時候成績準能上一中!”

因為一中不能免學費。我腹誹,但這些事情我不願盡人皆知。我不想品學兼優後麵還掛上寒門學子,不想被人家指著說:“看,張媛媛多懂事,家裏條件不好,就要發奮讀書。”因為十有八九,起不到積極向上的作用,反而會被人排擠。雖然,我現在也被人排擠。

“你們二模考了嗎?你成績怎麽樣啊?”

我心思一動,想了想便對她說:“你現在是在一中的尖子班嗎?”

“嗨,我哪兒夠得上尖子班啊,我就在一個普通班貓著,苦海浮沉呢!”

她說得起勁,我卻在盤算著口袋裏的錢和我能買的衛生紙,如果買好一點的衛生紙就得放下一條毛巾,但如果我買質量差一點的……我偷偷瞥了一眼初中同學,決定還是等她走了再拿。

“我請了我們年級英語組的組長給我補課呢,結果英語成績還是沒起色,勉強110多分。”

不同於成績不好的人想要提升成績,進步幾十分是很容易的事,而一百多分的時候,想要提高十幾分都非常艱難。

“哦,那你在你們班第幾名啊?你們班平均成績跟尖子班差很多嗎?”我委婉地問了個大概,她成績跟我差不多,這樣我也能知道我在名校會是什麽位置。

她誇張地歎了口氣:“就我這成績,在我們班也才算中上遊,尖子班的人都是130、140啊,根本不是人!”

才中上遊嗎?聽了這個回答,我心裏又亂了幾分。

“你成績怎麽樣啊?”她突然問道,“當初你要是來了一中,肯定是進尖子班,肯定不是我這個樣子。”

“我?”我揚起一個自嘲的苦笑,“也就110多分。”

她扯了一下嘴角,隨即像是有些自謙,又有些得意地說:“唉,還是要進好學校呢,學習氛圍完全不一樣。110多分在六中是很不錯的成績了吧?這成績在一中也夠得上中上遊了。不過,學生層次不一樣,卷子的難易程度肯定也不一樣,我們出試卷的老師簡直不把我們當人!”

我低著頭,沒有回應她的話。我煩悶著這雨什麽時候會停,她什麽時候會走。

她說的沒錯,學生的素質不同,學校出試卷的難度也會不同。雞頭和鳳尾,不是說當上了雞頭就真的離鳳尾差不了多遠。而是雞和鳳凰,本來就不具備可比性。

想到這裏,我心裏一片頹然,那股無處可泄的火,還在灼燒著我的胸膛。

“這是道語法題,也不難,請個同學把這一段讀一下,然後再回答。”講台上,女人蓬鬆枯燥的金發散亂地垂在花花綠綠的衣領上。

“那就張媛媛吧!張媛媛,你來回答一下,張媛媛!”

劉素蘭的聲音我並不是沒有聽到,我心裏還回想著昨天黃老師說的話和初中同學表露出來的重點學校的狀況,她的聲音就像是從耳朵邊擦過,我卻什麽也沒聽進去。

整堂課我眼睛盯著書,手裏也抓著筆,劉素蘭說什麽我都能跟著做筆記,看起來是個規規矩矩認真學習的全校第一,但我知道,我就像掉了魂,滿腦子都是嗡嗡聲。

“張媛媛!”

“啊?”我慢了半拍,終於反應過來是劉素蘭在叫我。

“啊什麽啊,老師叫你起來回答問題!”劉素蘭嘴角挑出一絲譏諷,“想什麽那麽出神,這是上課呢!兩隻眼睛看著書,魂卻不知道去哪裏了。就你這樣還嚷嚷著加分、加分?”

劉素蘭像是往我的耳朵裏紮了幾針,她不說加分還好,一說加分,我聯想到之前黃老師說的話,心裏生出幾分不耐煩。

我不緊不慢地站了起來,站直之後,也沒忙著回答問題,而是理了理有些往上縮的校服衣擺,又抬頭看了一眼劉素蘭,才終於把視線轉回到書上。

流利的英語從我嘴裏吐出,一長段讀完後,我說出了昨天請教黃老師時,黃老師給我講解的答案。

聽我報完選項,劉素蘭臉上浮現出十分明顯的得意的笑:“張媛媛原來也不是每次都‘全對’啊。”她含著譏諷的笑看了我一眼,“這一題,看起來像是張媛媛說的那樣,但實際上出題的人耍了個花招,正確答案是B。”

這樣講題目,等於沒有講吧?為什麽選B呢,你倒是解釋一下啊!我回答完了題目,卻沒坐下。

劉素蘭似是而非地講了一通,卻絲毫沒有涉及這個題目為什麽選這個答案。

她把我晾在一邊,絮絮叨叨講了好久,好像是突然之間發現我還沒坐下似的,別有深意地看了看我,說:“上課還是要認真聽課,你還小,還有很多知識不知道。下課的時候假積極地想要我給你講題目,可正兒八經上課卻不聽,這樣怎麽行呢?該學的時候,就要虛心地跟著老師來……”

她像是和藹的老師在諄諄勸導著答錯題的學生,如果我昨天沒有找黃老師請教,我隻怕也會這樣以為。但事實是,劉素蘭眼裏帶著嘲諷,隻想找回我對她說“選擇題全對”時,她丟掉的麵子!

把錯誤的“標準答案”當作聖經宣揚給學生,跟著標準答案講題目卻講不出個所以然,就這樣還想要學生對她的愚蠢無知做出崇拜的姿態?對不起,我做不到!

“行了,坐下吧,以後好好學。”

以後好好學。這句話徹底點燃了我心裏的火,誰不想好好學,問題是跟誰學!

我挑眉:“B?不對吧!”我抽出夾在書裏的試卷,“第三次周考,有道一模一樣的單選題,你當時說答案是C,這才多久就變B了?”

四周有了窸窸窣窣翻抽屜找試卷的聲音,不久就有人詫異地說:“還真是一模一樣的題,連選項都一樣。”“對啊,隻不過這次出現在完型填空裏。”

劉素蘭的臉色變得難看了,扯出尷尬的表情,她惡聲惡氣地說:“拿給我看看!”語罷,便不容拒絕地從我手上抽走了試卷。

她懷疑地掃視了一眼試卷,隨即像是扔掉什麽髒東西一樣,將試卷扔到我的桌子上:“嗯,沒錯,是選C,這裏答案印錯了,是選C。”她隨口解釋了一下,“好了,我們講下一題。”

那為什麽又選C呢?她不耐煩地催促同學們看下一題,好像完全不需要對這樣的改變做出任何解釋。

“到底選什麽?”

“B吧?”

“老師不是說答案印錯了,是選C吧?”

“C嗎?到底選什麽啊?好煩啊,有沒有個準確答案,一下B一下C的!”

同學們的抱怨聲洶湧入耳,劉素蘭的表情變得更難看了,她扯著喉嚨不耐煩地喊:“C啦!快點改一下,講下一題了!答案印錯了也要嘰嘰喳喳,大驚小怪。”

這是可以小而化了的事嗎?我冷哼一聲:“就算是印錯了答案,第三次周考才過去多久,你自己講過的題目,有這麽容易忘嗎?同樣的題目,標準答案一改,你的答案就換,是不是你不看標準答案就不知道該選什麽?”連教初中都沒有資格的老師,在課堂上對一群備考的學生亂講亂教,講卷子講複習都是依靠“標準答案”,跟著這樣的老師,我有什麽前途可言?

邪火在我心裏蔓延,燒得我心肺熱辣辣地疼,雖然我看不到自己的臉,卻能感覺到臉上的熱度。熱氣從眼裏冒出來,我大喘著氣說:“有時候我真懷疑,你要是自己做一套卷子,能不能及格。”

我如同火山爆發一般,將自己對劉素蘭的質疑、不滿一股腦地往外說。不能去上海參賽的委屈,劉素蘭對我冷嘲熱諷的難堪,生活窘境的逼迫,畢業考的迫近,黃老師的惋惜,心裏的焦慮,各種情緒如同蜂擁的潮水,快速灌入我的大腦。

我感覺自己的眼眶潤了,心裏的憋悶、煩躁和委屈此刻飆升到了極點:“劉老師,你是老師,對於你而言,我們不過是一屆可有可無,隻帶一個學期的學生,過了就過了,走了就走了,考得好考得差你都無所謂。可是我們不一樣,我們再過幾個月就要參加畢業考。”

我沒辦法像劉素蘭那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努力就會有回報,不努力就會死”已經深深地刻進了我的骨子。

眼眶氤氳著濕氣,濡染了鼻腔,那股酸楚逼著我不管不顧地說出心底的話:“我知道你沒帶過畢業班,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畢業考生的心理,明不明白畢業考對一個人命運的影響有多大。我們這一教室的人,提心吊膽走在刀刃上,每天做題做到淩晨兩點,睡了不到四個小時就爬起來背書,要是不小心睡著了會後悔到要哭……”

教室裏陡然安靜了,所有人都閉上嘴,看我如同發瘋一般對著劉素蘭控訴。這安靜裏,有多少人有著與我同樣的想法?

“你眼裏不過是一兩分,你眼裏不過是一道題,但你不知道為了這一兩分,為了這一道題,我們都做了什麽!你不知道我們對畢業考是如何的重視,你不知道我們對畢業考抱著多大的期待。”如果她知道,也就不會這樣輕易、草率地對待任何一堂英語課了。

我一連串的話說出口,心裏的憋悶沒有因此而減少,反而更濃,此刻我心裏又酸又堵。

“我現在也不求你知道。”說完這句話,我心裏一片頹然,是那種怒氣疊加飆升,然而卻被逼到絕境、無法翻身的頹然,“畢竟你也不過是一個在初中被投訴停課,接受二度培訓的初中英語老師。”

一汪水在我眼睛裏打轉,光透過那汪水從我眼裏折出去,投射在劉素蘭身上,已經變成了恨,我帶著濃厚的鼻音,歇斯底裏地說:“我不管你的標準答案標不標準,我隻求你,以後認認真真備課,把答案都弄對了再來教我們。求你,別毀了我們一生,老師!”

這一聲“老師”我幾乎是喊出來的。劉素蘭在我朦朧的視線裏發蒙。同學們不知道是被我哪句話挑起了想法,各種各樣的聲音在講台下響起。

“停課?”

“投訴?”

“二度培訓?”

幾個簡短的詞語,慢慢地糅合各種聲音,衍生出無限的嘈雜。

“劉老師,你在初中部被人投訴停了課?這是真的嗎?”

“原來是被停了課的老師,難怪上課總是出岔子。”

“連教初中的資格都沒有,居然跑來教我們?”

劉素蘭站在沸騰的教室裏慌了神,不同於以往管不住紀律幹著急的模樣,她現在一張臉慘白,手足無措地站在輿論的中央、暴風雨的中心。她惴惴不安,兩隻眼睛呆愣、慌張,忽然,鬼使神差般就張開了嘴:“這可怎麽辦呢?”

“這可怎麽辦呢?”

顧躍被吵醒,抬起頭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劉老師站在講台上手足無措,眼睛裏寫滿了慌張,突然冒出的“這可怎麽辦呢”,一下就讓顧躍把眼前的情景與自己爹媽離婚時的情景重合了。

“這可怎麽辦呢?”聽到顧躍的爸爸說要離婚,還穿著誇張的大紅色家居棉衣棉褲的劉素蘭忽然就慌了神,她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豆大的眼淚從她幹枯的眼窩裏流了出來,“這可怎麽辦呢?躍躍,躍躍還……還小啊……”

顧躍的爸爸在顧躍上初中的時候做生意發了財,世麵見多了,也就看不上劉素蘭這樣邋遢的黃臉婆了。四年前顧爸要離婚,劉素蘭手足無措、委屈流淚的模樣,顧躍看在眼裏卻無能為力。那時候的顧躍人小力薄,不能痛揍父親,不能保護母親,甚至連自己跟著誰生活,都無法做主!

而今同樣的一幕,同樣的一句話,顧躍眼睛發狠地瞪著講台的方向,目眥欲裂。

“張媛媛,你腦子有毛病是吧!”

“砰!”

桌子上壘的高高的書突然就被人一腳踢翻,顧躍不知道什麽時候就站到了我附近。

我被這聲音驚得眨了一下眼,眼淚收不住,掉了下來。

“我警告過你,不要在英語課上鬧事,你腦子有毛病,聽不懂是吧!”顧躍氣紅了眼。

旁邊的女生尖叫聲還未停,顧躍猛地抬腿一腳踹翻了我的桌子。教室裏驟然亂了,到處有尖叫聲和“打人了”的嚷嚷聲。

我憤恨地看著顧躍。他又冒出來給他媽出頭了。他這模樣實在可笑,他有什麽立場出頭?劉素蘭教書禍害了全班,他有什麽資格出頭?我憤憤地道:“指出老師的錯誤就叫鬧事?就你媽這樣,是不是毀我們前程,你是她兒子,你難道不清楚?”

“我警告你別說了啊!”顧躍的額頭上是校服壓出來的紅印子,整張臉都因充血而變得通紅,這一片紅映著眼裏的血絲,顯得格外凶狠。

我梗著脖子仰視顧躍,他像是要把我撕碎,但我眼裏的火光未必比他少:“做得出,為什麽不讓人講?難道你媽不是在初中部被人投訴?難道你媽不是正在培訓接受檢驗?被禍害一生的是我們,你有什麽資格……”

顧躍眼冒紅光,脖子上的青筋突起,他突然抬手向我揮來,嘴裏喊著:“我叫你閉嘴!”

我伸出胳膊去擋,嶽輝突然出現在我右邊,快速將我往一邊拉,但我還是被顧躍甩了一下,打到了胳膊。接著嶽輝掌控不住力道,將我推到一邊,這看起來就像是我被顧躍推了出去。

也就是我被嶽輝拖出去的這一瞬間,顧躍一腳踹向我的椅子:“我叫你說!”坐在我後麵的人早就退到一邊看熱鬧,那一腳連著後座的桌子和我的椅子全被顧躍踹翻在地。

“你們在幹什麽!”一聲大喝吼住了所有人。

後門不知道什麽時候打開了,郭主任站在大敞著的後門門口。一個身影從郭主任與後門之間的間隙溜了進來,是幾天前與我一起打掃衛生的魯妙。顯然是魯妙去辦公室找了郭主任。

太陽穴隱隱發漲,我環視了一下四周,劉素蘭已經從愣怔、無措變成了驚慌,原本應該坐著的同學們早已以我和顧躍為中心站成了一個看熱鬧的包圍圈,包圍圈往後門的方向讓開了一道空隙,郭主任正往裏麵走。

郭主任走到包圍圈裏麵,癱倒在地的座椅、散亂一地的書本,全都在無言地訴說著剛才它們經曆的暴力場麵。然後我聽到郭主任說:“你們剛剛在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