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冬天的陽光把影子拉得很長,我站在大倉庫門口,感受著頭頂的溫暖不肯向前多走一步,我總覺得多跨一步,影子就會陷進倉庫裏的黑暗中。

倉庫是貨運公司廢棄的,好像在我很小的時候,倉庫就變成了菜市場。

大鐵池子橫在門口左邊,水池裏翻湧著氣泡,半條手臂長的鯉魚擺動著尾巴弄出聲響。我討厭魚,那股子腥氣總往鼻子裏鑽。混合著腥臭與雞毛的**流淌到鐵池子前邊,我壓下眼底的不耐煩,挪開了視線,略微偏頭,好像可以避開那股氣味。

“賣雞的,水又流到我這裏來了!”

“嘿嘿,下水道堵了,怪不得我嘛!等會兒給你弄幹淨。”

腐爛的菜葉在地麵堆成山,帶著腥臭的水把凹凸不平的地麵染成黑色。踩在黑色地麵上,在擁擠的過道裏穿梭的大爺大媽,為了兩毛錢喋喋不休。我熟悉這裏,卻又本能地抗拒這裏。

“姐。”

有人拍我的胳膊,回頭,表弟咬著麵包看著我。

“進去啊,姐,你站在門口幹什麽?”表弟笑得和煦。

我點頭跟著表弟往裏走。

從門口到豬肉檔有六個攤子,這條小道我走了很多遍。上了年紀的老太太猛然撞了我一下,從我和菜檔之間快速躥過。我趔趄了兩步,就見老太太躥到了一個小攤前。老太太指著兩把青菜,中氣十足地喊道:“唉喲,最後兩把小菜了,我五塊錢買了算了!”

“娭毑,五塊錢賣不得,賣不得……”

老太太還在與小販爭論不休,隔著一個攤位,兩個賣菜的大嬸正在閑聊:“豬肉檔老成家的侄女要考大學了,你知道嗎?”

“嗬,大學,她姑姑天天吆喝說他們家要出個女大學生了,生怕誰不知道似的。”忙著找錢的大嬸,手裏忙,嘴巴也不閑著。

大嬸的嗓門大,閑聊也像是在喊話,菜市場裏和我一樣大的孩子不少,今年要畢業考的也不少,但菜市場裏賣豬肉的隻有我姑父一個。我腳步沒停繼續朝裏走,像什麽也沒聽到一樣。

另一個穿著棗紅色棉襖、帶著碎花袖套的大嬸背對著過道,聲音大得驚人:“六中那地方,成績能好到哪兒去?要我說,妹子讀那麽多書幹什麽,還不是要嫁人的!”

找錢的大嬸送走了客人,一抬頭正好與我對視,大嬸訕訕地笑著:“媛媛,來找你姑姑啊?你姑姑上班去了吧?”

穿棗紅色棉襖的大嬸迅速地轉身,臉上卻沒有一絲難堪,她說:“媛媛,你來得可真是時候,成哥剛進完貨回來呢!”大嬸的嘴角有道淺淺的疤,笑起來的時候,那道疤被拉成奇怪的弧度,看起來有點嚇人。

我點了點頭含糊地打了聲招呼,心裏卻十分佩服。

“姐。”表弟拽著我的衣袖低聲說,“她們剛剛說你壞話!”

12歲的表弟都能明白,怎麽能不佩服這些講壞話被當場抓到,卻還能若無其事笑著跟我打招呼的中年女人?

“嗯,不理她們。”摸了摸表弟的頭,我在豬肉檔前站定,“你快上去拿書包。”

“姐,你等我一會兒,我昨天忘記清書包了。”說罷,表弟麻利地繞過台子,走進豬肉檔後麵的鋪子,噔噔上樓去了。

豬肉檔前麵站著兩個客人,豬肉檔裏穿著綠色軍大衣的男人正忙著剁排骨。

“姑父。”

我突然記起自己第一次來豬肉檔的時候隻有7歲,我也是這麽站在豬肉檔的台子外邊,怯怯地喊:“姑父。”那時候我隻比台子高一點點,從掛在鐵杆上的大塊豬肉之下,踮著腳往裏麵看。一個男人側身對著我,菜刀把案板剁得砰砰響。隔壁的大嬸提醒他,說你侄女來了。男人回過頭看了我一眼,從鐵杆上削了一塊肉扔在案板上。那塊瘦肉“砰”地砸在木板上,連帶著掛在鐵杆上的肉也顫了顫。

男人說:“小丫頭片子,又嘴欠了吧?喏,拿塊肉回去吃!”

我盯著那塊離我鼻尖隻有十幾厘米的肉,不斷地吞咽著口水。爸爸買肉從來隻買肥肉,肥肉可以煎油,辣椒炒油渣可以吃上很久。可我想吃肉,瘦肉,就像我眼前這塊。

7歲的孩子還不懂嘴欠的意思,我扯了一個塑料袋包住那塊肉,小心地裹在胸前,仰著頭衝著那個男人咧開嘴笑,從漏風的牙齒滲進絲絲涼意,我說:“謝謝姑父。”

隨之而來的卻是男人從鼻腔裏擠出來的笑聲以及咯咯笑著的女人們的話語:“喲,這麽小就嘴欠了。嗬嗬,到底是小孩子。”“媛媛是想吃肉了,才來找你姑父的吧。”

沒人知道,那個時候的我隻是想來找表弟玩,我不是嘴欠,我不是死乞白賴上姑父的豬肉檔討肉吃……但那句“嘴欠”和那些陰陽怪氣的笑聲,我一直沒法忘記。

我做了到今天還在後悔的事。

這麽多年重複地做著難以啟齒的事。

“姑父。”

姑父穿著綠色軍大衣,嘴裏叼著一根煙,手裏拿著一把刀,他說:“哦,什麽事?”

有人要買排骨,姑父站在案板前,揮著菜刀往一整塊排骨上剁。幾大塊肉吊在鐵杆上,紅紅白白,菜刀落下,跟著搖晃。

“咚,咚,咚。”

“姑父。”早上忘了喝水,此時我喉嚨有些幹,咽了咽唾沫,我壓下心悸,張嘴就說,“姑父,姑姑說她把補課費放在你這兒,要我找你……”

“找我幹什麽?”像是被驚醒的人發出的震怒,一刀砍下,肉渣飛濺到我的衣服上。

“找你拿錢。”我垂著眼簾,說出錢字時,臉上一片火辣。

找你拿錢,這四個字我什麽時候說,都帶著一種羞恥感,我沒法名正言順,沒法理直氣壯。姑姑說,越是女孩越要讀書,你爸沒錢,不是還有我嗎?姑姑說,你小看你姑姑了,這點補課費我難道出不起?

姑姑和父親是一母同胞的血親。但姑父不是。

男人沉默了很久,像是反射弧特別長,半晌,他沉著嗓子說:“又是補課費?”

“咚,咚,咚。”

好像一刀比一刀凶狠了。

我躊躇著,想要解釋六中的補課費不算多,卻無從開口。

“成哥,你家侄女妹子快畢業了吧?”隔壁攤子的大嬸粗著嗓子喊,“這可正是要交錢的時候呀!”

我縮了縮脖子,不知道要不要回答大嬸的話,她說的是我,卻不是跟我說。

姑父從鼻腔裏發出一個聲音,算是應和了那位大嬸。

“要得啦,供出一個女大學生!”大嬸得到了回應,眉飛色舞地說起了自己的兒子,“這人啊,還是要多讀點書。你看我兒子,到北京去讀書……”

“咚。”砍下去的力道有點重,刀卡在排骨裏了。姑父頓了頓,想把刀拔出來。

棗紅棉襖的大嬸隔著幾米遠大喊了一句:“你以為北京的大學這麽容易考啊!”

“嗬。”姑父笑了一下。

我猛地看過去,之前沒拔出來的刀終於拔出來了。我悻悻地垂下頭,我多麽怕姑父是在讚同棗紅棉襖的話。

“咚,咚,咚……”砍排骨的聲音又開始了,姑父好像不記得要給我錢了。

我搓了搓手,菜市場冷得很,我猶豫著要不要再說一遍。

幾個大嬸聊了起來。

“我兒子當初考大學可努力了……”

“媛媛,你想考哪所學校啊?聽你姑姑說你在學校成績不錯。”

好像有人在問我,我扯了扯嘴角,卻什麽也不能說。有的人發問最終隻是想繞回自己的話題,踩著你去捧自己。

“還能想考哪裏考哪裏?現在的學生,考得上就讀,考不上就……不過媛媛,我看還是能考個好學校的,就是六中學習風氣不好,汽車站那頭老看見有六中學生打架。”

六中有學生打架,不代表六中所有學生都打架。

“快畢業了還說什麽風氣。我看,還不如初中畢業就去讀中專,我兒子就是,現在日子過得好著呢!”

兒子的日子如果真的過得舒坦,怎麽還會讓自己的媽媽起早貪黑出來賣菜呢?

“哪有你這樣講的,多讀點書有什麽問題,能讀就讀。媛媛,別搭理李嬸,她沒讀過書,不會講話。”

我勉強地扯出一絲笑。

“你還站在這兒幹嗎?”

也許是聽到我的名字,姑父一刀狠狠剁下去,然後偏過頭,眼裏帶著血絲,直直地瞪著我。

我愣住了,姑父瞧不上我們家,但從未表現得如此直白。

“我,我還沒拿錢。”我是不願意說出這樣的話的,如果可以,我恨不得立馬就走。但,如同捧著那塊肉的我一樣,我一直在做著讓自己後悔的事。我還站在那兒。

姑父擼了一把頭發,發出輕笑聲。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小遝錢扔在我麵前的桌板上:“喏,拿去吧!”

喏,拿去吧!

我還呆呆地站著,從餘光裏看到那一小遝錢正好是補課費要繳納的數目。其實那些錢是一早就準備好了的吧?卻偏偏要讓我在大媽大嬸的調笑聲裏尷尬地站著,叫整個菜市場的人都知道。我動了動手指,卻覺得抬不起手來。

“姐,你幹嗎呢?拿錢走啊,要遲到了!”表弟拎著書包下了樓。

“明明,別忘了拿牛奶。”姑父說完這句話,扭頭繼續稱肉。

“我不愛吃那個!”表弟不耐煩地回答。

“不愛吃也得吃,一個季度幾百塊的給你訂,你說不愛吃就不吃。還有你那什麽報紙,訂一年幾百塊,你看都不看拿去折紙飛機……”

“好好好,我拿我拿,你別廢話了!”

那一小遝鈔票靜靜地躺著台子上。

我緩緩地伸出手,觸碰到台子上的錢,迅速地收攏。我把錢攥在手心裏,就像當初捧著那塊肉,但我已說不出謝謝。

表弟說走,我恍恍惚惚地跟著走。身後的大嬸們還在交談,隱隱約約傳來幾句:“考上也不是姓成的,老成何必供著她呢!”“剛剛問老成要錢的那個樣子看見沒有,喲,真是今世債。”“老成當初高高興興娶了個漂亮媳婦,哪知道是掛上了一串拖油瓶。”

我走到菜市場門口,看著外頭燦爛的冬陽。菜市場裏的聲音聽起來很遠,仿佛我已經擺脫了它。這一刻陽光普照,而我覺得寒冷已經浸透了全身。

菜市場前麵50米,支著一個修自行車配鑰匙的攤子,一個禿頭男人盤腿坐在小板凳上。他在鼓搗一把鑰匙。男人穿著一件藏青色的棉襖,手肘部位不知在哪兒蹭了灰。男人身邊立著一輛綠色的自行車,刷了漆,才不顯得那麽舊。

我走過去,蹲下,給他拍了拍手肘的灰。

他嚇了一跳,看了看手肘,隨即對著我一笑,露出黃黃的牙齒:“補課費拿了?”

“嗯。”我看著男人帶著褶子的臉,再過幾年也許會添上斑點,“爸,我去上學了。”

“嗯,好。”爸爸笑著,突然想起了什麽,撐著矮櫃站起來,“媛媛,等等。”

我回過頭,看著他一瘸一拐地走了兩步,從另一個矮櫃裏掏出一個熱水袋。

他說:“你不是一直念叨教室冷嗎?喏,熱水袋,灌點熱水就行,你們教室裏不是有飲水機嗎?”

我接過那個紅色的橡膠熱水袋,把它壓在胸口,悶聲說:“好,謝謝爸。”

“謝啥,傻妹子。”

爸好像心情很好,唱著曲兒坐回小板凳繼續幹活去了。

我把熱水袋塞進書包的夾層,沒法告訴爸,同學們用的都是插電的。

“誰的熱水袋?充好電了,我給拔了啊,我要充了!”拎著哆啦A夢熱水袋的女生在教室裏大喊,不過此刻教室裏吵吵嚷嚷,顯然沒幾個人聽清她說的話。

“我的,我的!你幫我拿過來吧!”

我打開書包就看到了那個紅色的橡膠熱水袋,紅得礙眼。

“你們說下節英語課是胡老師過來,還是‘中原一點紅’?”

男生說的“中原一點紅”,是代課的英語老師,老師的額頭有一顆碩大的紅痣,就被他們取了個“中原一點紅”的外號。

“我可不想‘中原一點紅’來,她口音那麽重,我忍了這麽久已經夠不錯的了,連現在完成時與現在完成進行時的區別都講不清楚,還當老師?真是看著她就煩!”

我抓著書包,把英語書抽出來。

“真搞不懂學校怎麽會調她過來上課,講課磨磨蹭蹭,廢話也多!她沒來代課的時候,我還考了九十幾分,她來了之後,我連及格都困難,再這樣下去,畢業考時英語會害死我!”旁邊的女生湊到我跟前,“學霸,要是你選,你會選哪個老師來上課?”

我的手還在書包裏,書包口大敞著,我把政治書拿出來,擋住紅色的橡膠熱水袋:“當然是胡老師。”我學英語,是靠死記才能勉強及格,好不容易遇上胡老師,英語有了點起色,上課的老師卻突然換成了“中原一點紅”。英語在畢業考中有多重要!老師們常說“畢業考是人生的分水嶺”,這話我從不懷疑,我一直想用畢業考來改變我的生活,但如今卻像打了一個死結,“中原一點紅”橫亙在繩子的中央。

“看吧!我就說吧,這種老師,連學霸都嫌棄!”女生像是得了什麽大不了的消息,四處嚷嚷。

我把書包拉鏈拉好,塞到抽屜裏麵去了。

“‘中原一點紅’來了!”

這句話像報警,教室裏剛剛還在罵罵咧咧說老師壞話的同學都住了嘴。

女老師踩著高跟鞋走過來,看到她站在門口,同學們異口同聲發出哀歎聲。

“怎麽,一個個都唉聲歎氣的,不想麵對自己的真實成績嗎?”

女老師那蓬亂的頭發好像從來沒打理過,任由它們散亂著,像金毛獅王。女老師走到講台上,放下手裏的卷子:“考試前要你們多看書、多練習,上課跟著我來,你們不聽,現在成績出來了就唉聲歎氣。嗬嗬,誰要你們不跟著我來呢?不過要我說,你們也別放棄,現在開始跟著我來,好好上課,到時候畢業考還是……”

“劉老師。”英語課代表突兀地站了起來,“這卷子要不要發?”

被打斷講話的女老師不耐煩地**著嘴角,從分成兩摞的卷子中挑出一摞,塞給課代表:“發,發。著什麽急!”

“你不急著上課,我們急。”教室裏有人小聲辯駁。

我眼睛盯著單詞表,手裏抓著筆,無意識地畫著字母,n-u-i-s-a-n-c-e,名詞。

“餘嬌,離及格還差幾分,嘖嘖。”劉老師展開一張卷子,“老師我呢,實在是隻想發及了格的卷子,但是沒辦法,太少了。所以你們這些離及格也算近的,我拜托你們用點心,多考幾分。”

“謝天成,90。”

接過卷子的餘嬌轉過身就歪眼睛斜嘴巴,惹得台下哄笑。

“怎麽了?笑什麽啊?謝天成得90分是人家努力換來的,你們笑什麽笑?”劉老師不明真相,台下還是一片吵鬧,“不是老師我想要及格率,都這個時候了,你們及格不是為了我好看,而是為了你們考個好學校。”

謝天成扯過卷子就走下講台,背對著老師做了一個不屑的表情,教室裏更熱鬧了。

“你們笑什麽笑?這有什麽好笑的!我不曉得你們到底笑什麽,別人考得好,你們就要笑嗎?”

n-u-i-s-a-n-c-e,名詞,我在心中默念著,nuisance,名詞,損害、妨礙、討厭,握筆的手越來越用力,筆尖刮花了單詞本。我抬頭看了看掛在黑板上麵的鍾,上課5分鍾了,心中的煩悶越來越難以壓製,我想我再不說些什麽就要按捺不住了。

“沒笑你!”英語課代表壓著火氣喊道,也許是發現自己態度不對,又立馬補充,“劉老師,你快點發卷子吧,我著急看我的分數呢!”

我驚詫地看著英語課代表,我是無法用親昵的語氣和任何一個老師溝通的,哪怕是那樣喜歡我的胡老師,我也隻能拘謹地說謝謝。

“班長,你倒是管下紀律啊,老師都要生氣了,你們都安靜一下。”

我也無法這樣嬌嗔地勸說同學,感覺到英語課代表投在我臉上的目光,我緊了緊手指,“啪”地把筆放下:“都不要吵了,安靜點!”

“喲,學霸發話了,小的們快安靜啊!”

“喳,謹遵聖旨!”

同學們還在嘻嘻哈哈,但比起之前,聲音已經小了不少。我並沒有什麽威信,不過是憑著成績好才被班主任安上一個班長的名頭,可我一點也不會處理班上的這些事,也不想為了當一個哪兒都不討好,哪兒都惹人嫌的“班長”,白白耽誤學習的時間。

講台上的劉老師似乎滿意了一點,開始繼續發卷子。

我動了動手腕,開始記下一個單詞。被鏡子反射過來的光斑突然照到我的眼睛上,我煩躁地別開頭,那光斑溜走了。應該是對麵那棟樓的低年級學生在用鏡子反射陽光。那光斑在牆上動來動去,看得我越加煩悶。

劉老師還在絮絮叨叨,我突然聽到兩聲咳嗽,隨之而來的是那種喉嚨裏的“咳咳”的清痰的聲音。我抬頭就看見講台上的女人捋著自己幹枯的頭發,用力地咳嗽。

“咦,好惡心!”

“太不講衛生了!”

“好邋遢,會有細菌的!”

教室裏又開始鬧哄哄了。

我極力往椅背上靠,但這樣絲毫不能減少我犯惡心的感覺。我盡量把桌子往後移,想遠離講台旁邊的那塊空地……

“這怎麽了?我又不是故意的!”講台上的女人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我又不是故意的,下次注意點就是了!”

“怎麽了怎麽了?”後排的同學不清楚剛剛發生的事情,有人在細細碎碎做解釋,胖子的聲音很粗,我坐在第一排也能聽出來。胖子在繪聲繪色地表演,表演剛剛女老師在講台上毫不遮掩用力咳嗽的一幕,女生們嬌嗔地說:“胖子,你真惡心。”

胖子卻不以為醜,更起勁地學了起來。教室的後方亂成一團,女老師拍著講台吼著“安靜”。我知道我應該站起來管紀律,但鬼使神差般,我就是沒有動彈。

胖子的笑聲在整個班的吵嚷中顯得不突出但很明顯,女老師的叫嚷被台下的學生有意無意地忽視。突然一聲巨響,胖子那誇張的笑聲中斷了,接著是“啪”的一聲悶響。

我回頭,大魔王顧躍前麵的男生一臉怯怯地把自己的椅子往前挪,顯然剛剛的一聲巨響是顧躍一腳踹在了自己的桌子上,連帶著衝擊了前麵的男生。

同學們起先是被巨大的聲響鎮住了,回過頭,才被顧躍震懾住了。顧躍不是紀律委員,他是個刺兒頭,或者說問題少年。關於他的傳聞幾乎都帶著暴力情節。

胖子一手拿著一本漫畫書,一手揉著腦袋,發現始作俑者是顧躍之後,原本要發飆的他立馬變得唯唯諾諾。

始作俑者冷著臉說:“砸到你了?不好意思,一時失手。”

剛剛還吵吵嚷嚷的教室現在靜得沒聲音,本應該看著黑板的同學們全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顧躍。

胖子揉揉腦袋,覥著臉笑:“沒事,沒事。”他離開座位把書給顧躍送過去。

顧躍沒有伸手接,他目光清冷地盯著胖子:“我不喜歡被人俯視。”

一百五十多斤的胖子聽到這話,哆哆嗦嗦地蹲在了過道裏。

顧躍漫不經心地接過漫畫書,抓著書輕輕地在胖子頭上敲了兩下:“上課就好好上課。”

語氣很溫柔,話卻著實詭異。顧躍是上學期才轉到這個學校來的,平時不是混日子就是打架生事端,現在居然教育別人好好上課?

顧躍放下書,摸了摸胖子的腦袋:“要是上課再嘻嘻哈哈打擾我看書……”顧躍頓了頓,抬起頭環視四周,對上其他同學的眼睛,那目光有一刻和我對上了,我莫名地覺得森寒,“那就別怪我……”

顧躍話沒說完,但眾人已經領會他的意思。他讓胖子走開,站起來就往後門走。

“顧躍!你去哪裏?”見顧躍要離開教室,女老師嗬斥道,“還沒下課,你想去哪裏?”

我回過頭看著台上義正詞嚴的女老師,心頭湧上一陣奇怪的感覺,剛剛教室鬧成那樣,她也不見得真的生氣、發飆,也並沒有真正要整治我們,現在卻嗬斥顧躍?

然而更奇怪的是,顧躍居然停下了腳步,不耐煩地抓了抓頭發:“吃早飯!”

女老師的喋喋不休還在繼續:“平時上課不聽課,課後不做作業,考試隻得幾十分,你還好意思逃課去吃早飯?上課之前不知道吃早飯嗎?坐回去!”

女老師虎著一張臉的樣子,說實話並不嚇人,她沒什麽威懾性,連胖子也不怕她。我以為顧躍會不耐煩地頂嘴,或者幹脆奪門而出,但他沒有。

顧躍的那兩個“手下”,或者說是他的朋友,急急忙忙躥過來又拉又哄地把顧躍弄回座位去了。

女老師像是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般,手一揮繼續發卷子。

時鍾顯示已經上課10分鍾了,女老師終於叫到我的名字了。我站都懶得站起來,稍稍欠身,伸直了手,食指與中指夾著那張試卷猛地一抽,也顧不上聽女老師的點評,直接翻看卷子。112(滿分150),算不上多高,但比起上一次還是高出了幾分,我心中竊喜。

“張媛媛啊,考得好也不能太驕傲,還是要繼續……”

女老師在我的頭頂發出帶著濃厚“關心”的諄諄教誨,我心中的煩悶跟火一樣地在燒,我不能開口說話,我怕我一開口就要爆炸。我要怎麽說呢?向這個真正阻礙我提高英語成績的人說“謝謝關心”?如果不是她,我早就……我憋悶的心要把那條打了死結的繩子越拽越緊了。

可我的默不作聲並沒有換來女老師的放過,她可能麵容慈祥地看著我,也可能麵帶譏諷地看著我。我沒有看到她的表情,但我可以分辨出她語氣裏的輕視。

“嗬,到底還是小孩子。”

我低著頭檢查卷子,眼睛瞥到斜後方有個身影一直鬼鬼祟祟想要湊過來看我的卷子。我見不得這樣偷偷摸摸想要偷看人家成績的,有什麽大不了,為什麽就不能直接問呢?

“嗬。”我發出來的聲音,像是從鼻子裏擠出來的。我往後坐了坐,給斜後方的田甜騰出視線,想了想也許還不夠,便拽著卷子把打著分數的那一頁往斜後方挪了挪。

“媛媛你考得這麽好!這回肯定又是全年級第一。”

讓我始料未及的是,田甜卻因為這個成績變得格外激動,抓著我問長問短。

“天啊,你是怎麽考的,居然可以考到一百一,我一直都在及格線下麵……”

“這分數很高嗎?我覺得也就一般吧。”六中並不是多麽好的學校,在六中稱王稱霸,出去了可能什麽都不是。況且,我要的從來都不是在六中當個年級第一。

田甜的表情變得很奇怪,但很快,她就好像剛剛沒有和我說過話一般,和她的同桌交談起來:“怎麽辦,我的英語成績,從‘中原一點紅’來教我們起就再也沒及過格。”

“她根本就沒能力,別說語法,拿一個單詞讓她讀,她都會拚錯。不過,還好我請了家教。”

我拿著幾本書,看著講台上的女老師,她還有幾張卷子沒發完,已經上課15分鍾了,我想這張卷子估計又要講兩節課了。

“不請家教哪行?我告訴你,這張卷子兩節課都不知道講不講得完!”坐在我後麵的女生信誓旦旦地說。

她說的確實沒錯,女老師講課不僅差勁而且慢。

“聽她講課簡直就是浪費生命,還不如請家教。”女生說,然後像突然想到了什麽似的,“媛媛,你也請家教了吧?每次都考這麽好!”

我心裏一跳,書撞翻了桌上的水杯,驚得我立即放下書去扶水杯。水杯還是倒了,卻沒有水流出來——我早上忘記裝水了。我抿了抿嘴唇,扯了扯因尷尬而變得有些僵硬的嘴角,然後我開口了,我聽見自己不屑地說:“家教?嗬嗬,沒請。家教有幾個是有真本事的?”

“也是,張媛媛用得著請家教嗎?媛媛可是萬年年級第一呢!”田甜附和道。

田甜的語氣裏還帶著些什麽,我沒來得及計較,我隻想盡快帶過這個話題。我憑著自學能在六中拿年級第一,但如果請了家教,大概能帶給我無限的可能吧。但“家教”這個詞,一開口就會折損在一個“錢”字上,我不能講,我也不能想。

女老師開始講課了,應該說,女老師終於開始講課了。

分針指向9就會下課。

“選擇題十一題。”女老師坐在講台後麵,手裏舉著卷子,她連題目都沒有念,報了一下題目序號就等台下的人報答案。

“D,下一題。”我提高聲音喊,離下課隻有8分鍾了。

“十二題。”

“A。”

“十三題。”

“C。”其實以這樣的速度,八分鍾講完選擇題還是有可能的,我迫不及待地報出答案。

有不喜歡英語卻被班主任要求要更正答案的同學跟在我話音後邊一個勁地喊:“下一題,下一題!”

女老師臉色有些難看:“張媛媛你報這麽快幹什麽?難道你都知道?”

“我選擇題全對。”我直視著女老師,毫不避讓。

女老師有些惱怒,卻也不好說什麽:“你對了,別的同學還是要聽一下講解的。”

我點了點頭。

女老師見我沒有頂嘴,像是有氣無處撒,隻能繼續講課。

“十三題沒有做錯的嗎?這道題不要講嗎?”女老師不甘心地問,得到的回複卻是一片搖頭。

“好吧,你們不要講,那我就不講,到時候又……”

“十四題選C!”有人不願聽女老師念叨,直接報出下一個答案。

女老師朝喊話的那個方向瞪了一眼,隔了片刻才繼續講題:“十五題,這道題目……”女老師咋舌,挑高的眉毛顯示著她的自得,“這道題目,上張卷子有道一模一樣的,你們自己看,我要你們自己說說看,我講沒講過,我講沒講過?這道題做錯了,那就不應該。”

“B!”我掐著女老師話音剛落的那個點喊出了答案,跟著的是此起彼伏報答案的聲音。

“選B,選B!”

“下一題,下一題!”

女老師把試卷往講台上一拍,想要造出一絲氣勢來,然而水泥台子沒有發出絲毫聲音。就在女老師醞釀怒氣,不說話的時候,底下的同學嚷嚷著下一題的答案,答案已經報到第二十題了。

“張媛媛,你搞什麽鬼?選擇題全對了不起是吧?可以打滿分了是吧?課堂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你不聽,其他同學要聽!”

突然被女老師點名,我驚愕了,明明大聲報答案的不止我一個,怎麽偏偏怪到我頭上:“又不是我一個人報,你怪我幹什麽?而且明明是你自己講課慢!”

“我講課慢?我講課很慢嗎?”女老師反問底下的同學。

“一堂課才講了十幾道選擇題,你說慢不慢!”我帶著火氣把實話說了出來,女老師的表情一下子就變了。

還沒等女老師反應過來,台下的抱怨聲就海嘯跟著來了:“上課拖拖拉拉。”“光發卷子就要半節課!”“上5分鍾課就要講10分鍾閑話!”

女老師氣樂了:“我教了十幾二十年書,頭一次看到你們這樣的學生。”女老師狠狠地瞪著我,“成績好的以為自己能飛;成績不好的,老師仔細講還被嫌講課慢!講得快,你們也就知道一個答案,下次不還是錯?好,那我現在問你們,你們到底要我加快速度,還是仔仔細細一題一題講清楚?”女老師氣得頭發一抖一抖的。

我確定這不是個需要我們回答的問題,但偏偏有人回答了。

“講快點!”

“嗬嗬。”女老師笑了,“你要快點就快點,你要慢點就慢點,你講還是我講!”

剛剛多嘴喊出聲來的女生被噎得臉通紅,我以為不會有人再挑起女老師的怒火了,再等上幾分鍾就能順利下課,但並沒這麽簡單,我聽到了胖子那自以為是、自作聰明的聲音:“讓張媛媛講!張媛媛是年級第一!”

其他不怕死的趁著秋風,也來瞎湊熱鬧:“對啊,讓張媛媛來,怎麽說張媛媛也是年級第一!”“再不然就抄答案!”“劉老師,要不然你把答案發給我們好了!”“隔壁班一節課就講完卷子了,而且他們進度比我們快……”

我像是身處一鍋沸水之中。我動了動手指,筆杆在我的手指間悠然轉動。

眼前的女老師無法讓這個越來越沸騰的教室安靜下來。

我抿了抿嘴角,再等幾分鍾,用不著我管紀律,整個班就會在一片沸騰中下課。

“吵死了!”

我猛然向後看,又是顧躍!

顧躍應該是剛剛睡醒,臉上還帶著被手臂壓出來的印子,但這絲毫無損他的威懾力。

他隻說了一句話,便令讓女老師束手無策的沸水立馬平靜。

他的頭上還有一小撮因沒睡好而翹起來的頭發,他怒視著整個教室,也許因為被吵醒,他整個人都散發著低沉的氣息。

顧躍突然推開桌子,桌子摩擦地板的咯吱聲讓人心裏一顫。

他想幹什麽?他僅僅隻是因為被吵醒而發脾氣嗎?我心裏積壓著疑問,我和顧躍不熟,卻知道他不能再生事端了。他本來就是因為在原來的學校出了事才轉來六中的,已經快畢業了,學校為了升學率,一旦出什麽問題就會將“問題分子”勸退。

但他隻是想站起來。一米八幾的大個子,從逼仄的空間裏起身,撞擊著桌椅發出聲響。

教室裏的人都被這聲響驚動,如同受了驚嚇的兔子。

顧躍掏出一塊口香糖,塞進嘴裏,咀嚼著,往後門走去。就在全班都以為,或者隻是我以為他會有什麽驚人舉動的時候,他邁著步子向後門走去。

也許他隻是想平靜過完這段日子吧。

“你給我站住!”

我第一次發現女老師的聲音如此尖銳。

“還沒下課,你又要往哪裏去?”

隻能在電影裏出現的女老師苦勸學生的場麵居然能在現實中見到。但這一幕實在是詭異,剛剛女老師也算是扯著喉嚨在與全班鬥爭,聲音卻沒有此刻尖銳,如同候鳥發出的帶著顫抖的叫聲。女老師能夠容忍整班學生聲討她,怎麽就忍不了一個顧躍逃課呢?我看著女老師那布滿正氣的麵容,想從中找出不同尋常的蛛絲馬跡。

顧躍沒有像往常一樣不予理睬直接離開,而是直挺挺地站在教室後方的空地,一邊嚼口香糖一邊伸出五根手指頭:“5、4、3、2、1!”每數一個數,就彎下一根手指頭。

隻剩下一根手指頭的時候,下課鈴響了。顧躍似笑非笑地盯著女老師,口氣十分無賴:“我可以走了嗎,劉老師?”

講台上的劉老師張張嘴,卻什麽也沒說。

顧躍把手插進口袋,大搖大擺地走了。

“喂,學霸,外麵有人找!”

我順著聲音看過去,表弟在門口偷偷往裏瞧,對上我的視線,他笑了一下,張嘴就要說話。我搶在他說話之前趕過去,拉著他往走廊的另一頭走去。

這棟教學樓兩端各有樓梯,但左邊樓梯的門常年關著,因此左邊樓梯幾乎沒什麽人走。

“你怎麽來了?”我看著表弟手裏拎著的雨衣,答案不言而喻,“我爸沒來吧?”

“來了啊!”

表弟說得簡單,我卻愕然地接過他塞過來的雨衣:“什麽?”

“在操場那邊呢。看見我在打球,非要我給你送過來,說是不知道你在哪個教室。”表弟一臉的不甘願,想必之前打籃球玩得正開心,“哪裏有那麽難找,都說了高三在最頂層。”

“哦。”我安下心來,敷衍地對表弟笑笑。

“姐,”表弟突然一臉八卦地看著我,“你昨天上晚自習的時候,舅來我家了。”

“哦,是嗎?”我有些恍惚。

“你不是想找個英語家教嗎?舅昨晚跟我媽提了一下。”

我轉動脖子,不敢相信我那個隻會埋頭修自行車,人家多給五塊都要追出幾百米的爸,會去跟姑姑提找家教的事:“那姑姑怎麽說?”我隱藏著小小的希冀,盡量放緩語速,好像我隻是隨口一問。

“我媽說沒必要找家教,她說想給咱倆買複讀機呢,嘿嘿,買了複讀機以後還能聽歌!”

可那是家教啊!六中隻算得上一所二流學校,跟那些讀好的學校,有好的老師教學的學生相比,我完全沒有可比性。但如果我能請家教呢?是不是可以把距離拉近一點?我有些不甘心:“姑姑還說什麽了?”

表弟想了下,說:“我媽說要不就讓我們家那個考上大學的親戚給你補補課,好歹人家也是大學生,給你補課也不會差到哪兒去。”

我黯然地垂下眼簾,果然,家教就不是我能想的。

表弟說的那人,應該是早兩年考上經濟學院的那個遠房親戚,我嗤笑:“他?他考上大學的時候他媽多嘚瑟啊,也不過是個‘三本’,他能教我什麽!”

“不過他這樣的,讓我感覺上大學挺容易的。上次他跟我說,隻要成績不太爛,基本都能上大學,他還說要不是我太小可以把我弄到他們學校去。”表弟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姐,他還說你們同學要是有考得一般又想念大學的,他幫忙弄進他們學校去。”

嗬嗬,這都是些什麽學校?讀這樣的學校有什麽前途,花了幾年錢,讓父母人前人後地宣揚自己孩子上了大學,進了社會什麽都不是。

我戳著表弟的額頭,一字一頓地說:“你想也不要想!”表弟想反駁,被我按住腦袋,我跟他對視,“那都是一些亂七八糟的學校,你上那種學校不叫能耐,叫丟人!”

“姐!”

“你看看你住的什麽地方,烏七八糟,你每天聞著那些死雞死鴨的氣味難道過得很舒服?”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弟弟的眼睛,“你要是過得舒服,真心喜歡那個菜市場,你怎麽不敢帶同學回家玩?你怎麽不敢告訴同學你家住在菜市場?”

表弟垂著眼簾,像是不讚同。

“成明,你別忘了,你第一次帶朋友回家被人家嫌棄,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我勸誡著表弟,聲音裏卻帶著隻有自己才明白的僵硬。

這樣的事情我也經曆過,高高興興地帶著說要做一輩子朋友的小夥伴回家。對方當時玩得好好的,第二天就把我家住在菜市場的消息傳遍了全班。明明大家都穿著一樣的幹幹淨淨的校服,她們卻嫌我身上髒。明明是被爸爸用蘋果味洗衣液洗過的校服,她們卻捂著鼻子說我身上帶著雞屎味。

我怎樣也忘不了,紮著兩個小辮子,本應該活潑可愛的小姑娘,一把將我推到地上,做出萬分嫌惡的表情,那副嘴臉我怎樣也忘不了,她說:“張媛媛身上都是雞屎味,誰和她玩,誰也會沾上雞屎味,大家快離她遠一點。”

大家不都是平等的嗎?為什麽僅僅是因為我家住在菜市場,就要待在被人貶低的位置呢?我不服氣。

“成明。”表弟還是不服氣,卻又像妥協,我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學習是我們目前抓得住的,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你聽明白了沒有?”

我不知道表弟有沒有聽進去,但我聽進去了。很多時候人們把一件事反複地說給別人聽,其實並不是為了讓別人理解或者說服別人,他們隻是像洗腦一樣,一遍一遍地,把那些話強加給自己。

對,你隻有靠讀書才能離開這個菜市場,你隻有畢業考上重點學校才能去上海,你隻有……

但我現在隻有一個英語很差勁的英語老師。

一整個上午我好像分裂成兩半,一半在維持清醒,理智地學習;一半卻好像在冷漠地看著自己做這一切。這樣糟糕的情況導致我在放學時走到一樓,才恍然發現下雨了而自己手裏沒有雨衣。

我折回五樓,離教室還有幾米遠就聽見裏麵有人在說話。

“劉老師,下雨我難道不知道叫外賣?有這麽多閑心管我不如管管你自己,反正我也不是你……”

顧躍坐在桌子上背靠著牆,見到我進來立馬掛斷了電話。我徑直走去第一排拿雨衣,轉身往外走的時候,顧躍突然堵住了我離開的路。

“張媛媛!”

我打算繞開他,沒想到他開口了。

“以後別在英語課上鬧事!”

這話讓我想笑,我以為顧躍隻是在若無其事地說一個段子,等我看向他的臉時才發現他臉上沒有一絲玩笑,他是認真的。

我猶豫地開口:“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是我在英語課上鬧事?”

顧躍有些煩悶,右手的食指、中指不自覺地彎曲:“沒認錯人,就是你,張媛媛。”

我笑了,不打算搭理他,想繞過去離開教室。

“別以為我不知道,哪次英語老師管不住紀律不是你挑起來的?哪次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不是你坐視不理,班長?”

“班長怎麽了?”我被說中了心思,惱羞成怒,“班長就一定要管這些破事?誰規定當得了班長就一定管得了這些事?我沒威信,管不住他們,你能你怎麽不來?”

顧躍有些怒了:“我為什麽要管,我又不是班長。你給我記住了,下次再讓我看見你在英語課上鬧事,我……”

“你怎麽樣?”我不明白他怎麽會來出這個頭,我與他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根本不熟,“你管這麽多幹什麽?誰在英語課上鬧事關你什麽事?我沒聽錯吧,顧躍管紀律?”

“你,你們上課那麽吵,還讓不讓人好好睡覺?”

一米八幾的大個子,被我仰視,卻顯出了一絲尷尬,我不禁有些好奇:“顧躍,你沒事吧?平時你不跟老師們作對,老師們都要燒香拜佛了,你現在竟然管起課堂紀律來,你嫌上課太吵?我沒聽錯吧?”

顧躍額前的頭發被風吹開,把他那帶著薄怒與羞赧的眼睛暴露出來:“你管我那麽多?你不是好學生嗎,好學生怎麽還擾亂課堂秩序?”

“我想想。”我的思路沒有跟著他的話走,我突然知道上課時我覺得奇怪的地方是什麽了,“說起來今天上英語課時,你管了兩次紀律吧?難道真的是因為被吵得睡不著?”

“要你管!”

顧躍眼神凶狠,我卻沒有搭理他,繼續說:“就劉老師那樣的,班裏沒誰受得了她,也沒誰真正喜歡她,你為什麽要幫她管紀律?”

“誰幫了!”

“難道不是嗎,今天教室裏兩次劉老師管不下來,都是你出聲製止的,你這不就是在幫劉老師嗎?”

我直視著顧躍的眼睛,他卻不敢與我對視,惱羞成怒般踹翻了旁邊的椅子,大聲喊著:“你別瞎說,以後再鬧事,別怪我對你不客氣!”說罷便罵罵咧咧地轉身走了。

我拽著雨衣好奇地想,難不成顧躍還是個純良的好孩子?

我找到自行車,剛剛騎出校門,一輛的士從我身邊開過,裏麵坐著的就是剛剛色厲內荏的顧躍。我輕歎了一口氣,繼續蹬著自行車回家。

大雨帶著寒氣肆無忌憚地打在我身上,即使穿著棉襖也還是難以抵禦寒風。自行車的輪子在水裏快速滾過,濺起的水花全落在了褲子上,褲腳越來越重。我還在回想著剛剛的事,一腳蹬空,重心不穩,車子歪歪斜斜,眼看就要摔倒,我一腳踩進了一攤泥水裏。

是個下水道的進水口,黃水沒過我的鞋子,半截褲腳都濕透了。我彎著腰,盯著下方。被泥水打濕的褲腳正貼在我的腿上,寒氣順著我本就冰涼的肌膚往上爬。我還仔仔細細地盯著與小腿有一拳之隔的自行車,鏈條斷了,搭著鏈條的齒輪也彎曲得不成形。

車,壞了。

我的心緊鑼密鼓地敲打起來,我用手撥了撥鏈條,斷了!我壓著跳得歡快的心又戳了戳齒輪,彎得也快斷了!

車壞了!

迎著凜冽的風,我的臉莫名地紅了起來。哈,車壞了!腦子好像被熱氣填滿了,這車壞了,我,我可以換新車了!

像是得了巨大的好處,也不管腿上冰涼的感覺,我推著車子就往家跑。跑到家門口我才慢下來,喘勻了氣,抿了抿要翹起來的嘴角。

修自行車的攤子一般下雨不出攤,但菜市場外頭有一個巨大的棚子,除非風太大會把雨吹進來,一般爸都會出攤。

“爸。”我清了清嗓子,盡量不讓自己高興得那麽明顯,“車壞了。”

“什麽?壞了?”爸立即放下手中的活,湊上來看自行車。

“我看過了,鏈條斷了,連齒輪也彎了,隻怕……爸,我……”

“媛媛。”爸還蹲著,他回頭認真地看了我一眼,說,“沒事,媛媛,不怪你,這車子用的時間太久。”

“嗯嗯。”我繃著嘴唇,強壓著笑,等著爸的下一句。

“爸能修好的。”

“爸肯定能修好,你先上去換衣服吧。”

“爸肯定能修好!”

想起這句話,我就忍不住把電飯煲的內膽狠狠地往水泥台子上一砸。

“咣!”

聽著這聲音,我下意識地迅速抱起內膽查看它的底部,還好沒壞。我鬆了口氣。等我發現自己居然鬆了一口氣時,臉上一陣熱一陣冷。

是的,即使爸爸說過“這車要是再壞了,爸爸就給你買輛新的”這樣的話,可是如今幾百塊的補課費都是讓姑姑掏錢,爸哪裏摳得出錢讓我買新車?

我歎了口氣,手下意識地放在了胸口:“還要過多久呢,這樣的日子?我還要在這裏待多久才能離開呢?”

我環視著這破舊的筒子樓,木樓房處處露出腐木,共用的公共水池因堵塞發出難聞的氣味,我快抑製不住那股瘋長的頹敗的念頭了,我拍了拍胸口:“沒事的,張媛媛,不要多久了。”我強逼自己打起精神來,“隻要畢業考之後,一切就可以解決了!對,就是這樣,到時候就可以去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