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這無休止的人間鬧劇

(1)

星期三,陰,微風。

天剛剛亮,霧氣氤氳,街上安靜得聽不見任何聲音。我站在西山公墓兩座墳前,莊嚴肅穆的墓碑上各貼著一張照片。

照片裏的奶奶笑眯眯地望著我,照片裏的笑笑神氣活現地想要撓我。

沉寂的墓地裏,風吹過我的手臂,有點兒冷。我蹲下身,將兩束風信子放到墳前。

藍色風信子,寓意永遠地懷念。我買它,僅僅隻是因為花語,我的心願。

從笑笑死的那天,司城被我推出去之後,他果然沒有再來找過我,連上課都沒有再看見他。

我心裏一驚,難道是當時摔傷了?

想到這裏,我抽了自己一巴掌,就算是摔傷了,那也是他活該,咎由自取,沒什麽好可憐。

天海商業街,偌大的廣場上清一色全是跳廣場舞的大媽,路燈睜著眼皮,負責地送來光明。我看著大媽們活力四射的嬌軀,看著她們從《最炫民族風》扭到《我的滑板鞋》,從《高山雪原》跳到《小白楊》。

年紀這種事真的不是阻攔尋找快樂的借口。我們還在追憶那些年錯過的青春,大媽們已經開始重走青春路了。

音樂播放到汪峰的搖滾時,我看到林悅悅踩著小高跟,筆直地走到我麵前,痛心疾首地指責道:“顧也涼,你這樣子一看就是失戀了。”

接著她一屁股挨著我在花壇邊緣坐下,翻出一盒益達,遞給我兩粒,說:“吃吧,心情不好嚼兩粒。”

我接過,問她:“你不和周子揚去約會?”

“不約啦,你是特殊時期,我當然先陪你嘛,周子揚忙得跟業務員似的,我才不跟著跑呢。”林悅悅一邊說著,一邊捶著小腿。

“我沒有心情不好,隻是沒來由地覺得心裏空落落的。”我如實說道。

廣場上,噴泉四射,彩燈也亮起來,火樹銀花,在巨大的音樂聲中,我隱約聽見林悅悅說:“你啊,就是對司城上心了,你還死活不承認……”

林悅悅的話斷斷續續傳進我耳朵裏,我心裏不是滋味。

我站起來,拍了拍衣服,笑著問道:“去不去逛夜市?”

“仰天大笑陪顧也涼三萬場。”林悅悅親熱地挽過我的手。

“是醉笑陪公三萬場,不用訴離殤。”我糾正她。

林悅悅“啪”地打我屁股一下,嗔怒道:“哎喲,不要嘲笑人家嘛,我讀書不多,你不要欺負我。”說著她還扭頭,翹起蘭花指,戳著我的臉頰,一下一下,配合著眼色,媚眼如絲。

我被她耍寶的樣子逗笑,心裏的愁雲也隨之被吹散開來。

就這樣,我和林悅悅從天海商業街逛到樂活城,買東西花掉了半個月的生活費。

“這種買法,就算我們是蜈蚣,腿都不夠剁。”我說。

林悅悅委屈地望著我,用力點頭,說:“就是,我們兩隻百足之蟲,買鞋都不夠錢。”

就這樣,我和林悅悅像兩個瘋子,哼哼唱唱地回家了。

我知道,她是知道我心裏煩,所以願意陪我鬧。

我的心裏隻剩下感動。

第二天一大早,我忽然很想吃冰。我洗漱完畢,換好衣服,下樓去學校的便利店。

坐在便利店門前的椅子上,我塞著耳機,咬著甜筒,將幾本書放在桌前上打算等會兒直接去圖書館。

天漸漸轉涼,風很大,吹得我頭腦格外清醒,心髒冷得逐漸麻木,我覺得我這是在自虐。

眼前一道陰影籠罩下來,不說話,也不打擾。半晌,他側趴在我旁邊的桌子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我扭頭,看著司城那張許久不見的臉,他瘦了很多,臉色憔悴,頂著兩個大黑眼圈,活像一隻熊貓。

我吃了多久,司城就看了多久。

我起身,丟掉手中的紙屑,司城拿起書遞到半空中。

他看著我,我沒有接,就在我準備伸手的時候,司城把書放回了原處,低聲說:“如果你心裏還在怪我……”

我注視著他,隻覺得時間過了一個世紀。

司城停頓了一下,繼續開口:“我可以消失,不再煩擾你。”

他不由分說地轉身,消失在便利店左邊的小道上,我忍不住看向他的背影,那落寞的、決絕的、帶著受傷的轉身,仿佛代表告別。

我想起相遇那天,他攔下我,拿著單反對著我肆無忌憚地“哢嚓哢嚓”。

他臭美地說:“我叫司城,司機的‘司’,城市的‘城’,告訴我你的名字。”

然後,我沒理他,鎮定自若地離開。

如今,情景再現,隻是角色互換,我們不複當初。

我看著司城和我坐過的椅子下方,淌著化掉的一灘甜筒,黏糊糊的,像流了一地的眼淚。

(2)

第二天放學,我低著頭,腳步匆匆,沒想到在學術講堂前撞到宮傑。

“也涼,去做什麽?”他扭頭問我。

我說:“圖書館,自習。”

“你這樣子失魂落魄的,哪學得進去。”宮傑笑著說道。

這麽明顯?

我以為我偽裝得很好。

接著,宮傑問:“喝酒,去不去?”

“我不去了,不好喝,上次領教過了。”

“南城永興路89號巷子,六點不見不散。”宮傑報完地址,容不得我拒絕,已經轉身。

這人真是……

我跺了跺腳,我身邊這些人,以我為圓心,以相識度為半徑畫圓的範圍,貌似一個個都開始不正常了。

吃過晚飯,我憑記憶,轉進永興路,按照門牌號找89號。

電話響起來,是宮傑,我沒好氣地開口:“怎麽找?這裏麵跟迷宮一樣。”

宮傑輕笑,問了我現在的位置,給我指路,我照他說的,七拐八拐,在一個台階前看到朝我揮著手機的宮傑,他手一指:“到了,看——”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舊木招牌,上麵刻著“忘了”兩個字。

“忘了”,一間破舊的酒吧。

忘了?

我忽然很想哭。

宮傑先我一步,推開門輕車熟路地走進去。

常客?我跟著他,心裏納悶。

外麵破破舊舊的,裏麵卻別有洞天,低緩的音樂,留聲機帶來的年代感,昏暗的燈光,舞台上,有個戴眼鏡的男生彈著吉他唱著歌。

白天裏麵的人不多,隻有幾個年輕人,坐在一起在玩牌。

宮傑帶著我直奔吧台,有個絡腮胡子的大叔看到他過來,笑著打招呼:“阿傑來了啊。”

“華叔好。”宮傑熱情地打聲招呼。

我拉了拉他的衣袖,小聲問他:“你常來?”

“這是我一個朋友開的酒吧,我在這裏打過雜工。”宮傑解釋道。

也難怪,宮傑身上仿佛有一種神秘的魔力,跟他待在一起,很輕鬆,很舒服,想必交好的朋友一大把。

宮傑禮貌地向華叔招手:“華叔!兩杯‘Tequila Sunset’,我請朋友喝。”

“盡管喝,今天華叔請。”華叔將托盤裏的兩杯酒放到我們麵前,開著玩笑,“小姑娘,阿傑很少帶女孩子來。”

“華叔——”宮傑瞪他一眼,華叔笑嗬嗬地走開了。

“你別理華叔,我調酒給你喝。”宮傑走進吧台裏麵,跟調酒師打了聲招呼,我目瞪口呆,他會不會太多技能了?

“華叔的兒子跟我一起長大,後來當兵去了,對我來說,華叔跟親叔叔一樣,調酒這東西,我學過一點兒,你別見笑。”宮傑不好意思地說。

“那個……蠻棒的。”我轉著椅子,對他豎起大拇指。

我在座椅上百無聊賴地打量著“忘了”,十分鍾後,當宮傑將一杯花花綠綠的東西端到我麵前時,我沉默了。

見我不說話,宮傑突然抬頭,問道:“有問題嗎?”

我想了想,說:“還是給我那杯英文名字的酒吧。”

宮傑嗤笑起來,說:“那叫‘龍舌蘭日落’,稀釋後加了點兒東西,不烈。”

我“哦”了一句。

呃,他是在嫌棄我英文不好嗎?可我還沒嫌棄那杯花花綠綠的東西呢。

看到我對他調的酒沒興趣,宮傑慷慨地送給了一位服務生。

龍舌蘭日落很對我的口味,酸酸甜甜,還有香氣,也不知道加了什麽特殊材料,我跟喝水一樣,灌了好幾杯。

我一本正經地捧著酒杯,笑吟吟地說:“《小王子》裏麵說,當你悲傷的時候,你會喜歡看日落。以前我不信,童話嘛,騙人的東西,然而現在我信了,悲傷的時候,你瞧,不但想看日落,還喜歡喝日落呢,嗬嗬嗬……”

我說著,豪邁地一仰頭,肚子裏晃晃****都是水,恐怕能養魚了,不,能行船。

宮傑連忙來攔我,勸道:“別喝了,這酒後勁大,我請你出來玩,不是叫你傷害身體的。”

“酒不好啊?那我抽煙吧,煙呢?司城,你有煙嗎?不對啊,司城怎麽變了……”我賭氣般地扯著他,扯著扯著,我就從椅子上滾了下去。

“也涼——”宮傑嚇得酒杯都快掉了,忙過來拉我。

我迷迷糊糊,感覺有人背起我,溫暖的肩膀,舒適,暖和,我忽然想起了爸爸。

小時候,爸爸就喜歡這樣背著我,哄我睡覺。

長大後,我常常失眠,半夜醒來,隻看見滿天的繁星,綴在黑綢子一樣的空中,一顆一顆,隔著遙遠的距離,孤單得要命。

(3)

我的生活圈很小,小到以前我走到哪裏都會遇見司城那個討厭鬼。

這個世界很大,大到司城說了不再煩擾我後,真的人間蒸發了。

司城真的消失了,隨之消失的還有秋小淩。

而我搞不清原因,也不知道他們發生了什麽事。

“顧也涼,聽說你病了?”

當林悅悅拿著一袋薯片踢開宿舍門的時候,我感受到了室友們同仇敵愾的惡意。林悅悅可不管這些,她在我**坐下,順手將手上的油抹到了我的床單上。

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林悅悅已經站起身,拆開了我桌子上的話梅。

紅姐、小野、雅雅佩服地看著她,心服口服地鼓起了掌。

我把她一把拎到陽台上,正要給她上一堂思想教育課時,林悅悅慘叫一聲抱住我:“天啊,我把司城要我給你的相冊落在公交車上了!”

“什麽相冊?”我問。

林悅悅一臉委屈的樣子,生怕我責怪她,說:“我也不知道是什麽相冊,總之是司城讓我交給你的。他拜托我的時候一臉沉重,好像是特別重要的東西,但是我剛剛跟他道別後坐公交車回來,落在上麵了。808,不知道是哪一輛。”

我眉頭一鎖,問:“你剛剛跟他見過麵?他不是好久都沒來上課了嗎?”

“我也不知道。”林悅悅撓了撓腦袋,對著天空說,“他把相冊給我之後讓我務必交給你,然後就急急忙忙走了。”

我揮了揮手,說:“丟了即是無緣,算了吧,不怪你。”

林悅悅聽後,興奮地抱住我,笑嘻嘻地說:“太好了,我還以為你要責備我呢,害得我心裏七上八下的。”

我不動聲色一笑,坐回到自己的書桌前。

雖說丟了即是無緣,但我心裏莫名很在意。司城為什麽會突然消失不見?為什麽會給我相冊?為什麽不親自給我?相冊裏都有些什麽照片?我的?笑笑的?還是他自己的?

諸多疑問盤旋在我的腦海,讓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隻是,從那以後,司城就真的再也沒有出現在學校裏了,就像是無言的告別,一切都讓人很茫然。

電影裏說,告別的時候一定要用力些,因為你永遠不知道哪個人跟你說了再見後,就真的再也不見了。

以前我不信這句話,覺得是文人酸嘴矯情,無病呻吟,瞎膩歪。

可現在,我沒出息地開始思念那個城市司機。他不告而別,真討厭!

現在每周我都會抽空回家,一則是打掃衛生,二是看看陽台下那一大片薰衣草,仿佛它們成了我的朋友。

不去照看照看,心裏想得慌,估計我中邪了。

等到薰衣草又長高了一些的時候,我忽然收到一個包裹,快遞單上寄件人一欄寫著的是808公交站處。我拆開包裹,發現是一本相冊,我聯想到一個月前林悅悅說的話,連忙翻開相冊來看。

霎時間,我渾身如遭電擊般,電流傳過全身,愣神地看著相冊裏麵的內容——

【城市司機·記錄一】

哈哈哈!今天真是個好日子,我的心情燦爛得跟天上的太陽一樣。為什麽?我遇到了一個花貓少女,她看起來冷冰冰的,其實人很可愛嘛。本少爺可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熱銷品,多少少女等我等得白了頭,唉,她竟然不把我當回事。

等著吧,我們之間的戰役要拉開序幕了。作戰計劃007,啟動!哼哼……

配圖是第一次相見,我在草叢裏和笑笑傻乎乎的模樣。

【城市司機·記錄二】

哈,原來花貓少女叫顧也涼,我該怎麽喊她呢?姑姑?爺爺?娘娘?噗,不行不行,我現在正在喝口樂,剛噴了一屏幕,怎麽會有這麽奇怪的名字?把他們家親戚全都概括進去了,我真服了取名字的人。

哼,我要是知道她會因為幫我答到認識宮傑,打斷她兩條腿,我都不會讓她去。呃?好像說得太嚴重了,那就輕輕打一下,一下下吧。

晚安,在某個角落勤奮學習的花貓少女。

配圖是我在圖書館路上、食堂門口、小樹林裏記單詞和拿著書沉思的剪影。真不知道他躲藏在什麽地方,能拍到這種照片,想到他跟狗仔隊一樣,在花壇、樹林間躲躲藏藏的樣子,我就覺得好笑。

我繼續往下翻。

【城市司機·記錄三】

花貓少女爪子太鋒利了,跟我鬧掰了,我有點兒不開心。我一衝動,將拍到她養貓的照片交給了她們宿管阿姨。

不過,這小妮子太聰明了,竟然提前送走了貓。唉,女諸葛啊。

嘿嘿,幸運的是,我最近打聽到她在學校外街擺地攤賣東西,我的強項呀!她那麽要麵子,怎麽拉得下臉?所以我就雄赳赳氣昂昂幫她賺錢。看到她數錢的財迷樣,我的心裏也甜滋滋的。

我左右翻了翻,沒照片?我這才注意到,本來該放照片的夾層夾了一個小發飾,米黃色的,上麵有一隻小貓。

我回憶了一下,這是我地攤上的商品呀!我想象了一下他偷偷摸摸將發飾放進口袋又怕被我發現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出來,心裏開始有了奇異的感覺。

【城市司機·記錄四】

我,司城,就是踩著五彩祥雲飛來的齊天大聖,為什麽這麽說呢?哎呀,不誇自己一下都不好意思。我跑去公交車站幫她解圍了,我幫她說服宿管阿姨答應她養貓了。此處應有掌聲五分鍾,謝謝。

配圖竟然是司城自己的單人照,碧綠的草地上,他分開兩腿,大大咧咧地坐著,陽光明媚,他眯著眼睛,麵上的笑容像中了幾個億。

【城市司機·記錄五】

今天雨很大,就像我的心情一樣。

我邀請花貓少女出去爬山了。一路上,她跟宮傑像一對連體嬰兒,那宮傑,從腳指頭到天靈蓋都沒我帥,我早看他不順眼了。真不知道她怎麽想的……

看到她失足落水的那一刻,我的心都空了。我拚命跟著往下跳,忘了自己不會遊泳。最後,她被宮傑救上來,我的腦袋磕到了石頭,縫了幾針,托秋小淩的福,我沒喪命。

可是她怪我、罵我腦子壞了。是啊,也許我真是腦子摔壞了吧,才會不自量力地想護她周全。

我撫摸著配圖,上麵是黑麋山的風景,一張張全部調成了黑白色調,很美,隻是看得讓人有點兒壓抑。

原來,當時宮傑的欲言又止,秋小淩的刻意轉移話題,司城的失望憤怒,藏著這樣的真相。

我恍然,心像被一萬隻螞蟻咬著。

我誤會了他。

當時的他該有多難過!

可是,我誤會他的地方又豈止這一點?我不知道平時高傲霸道的司城在每次麵對我不分是非的誤會時,他心裏是怎麽想的。他經曆多久的徘徊,才能又重新展現笑臉來麵對冥頑固執的我?

(4)

我起身,光著腳踩在木質地板上,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沉思了一會兒,我繼續看下去。

【城市司機·記錄六】

我的心情壞到了極點,看到她和宮傑越走越近,我急得不得了。

聽說她奶奶住院了,我瞞著她,偷偷去看奶奶,給奶奶講笑話,逗她老人家開心,奶奶快樂,我也感到開心。

可是,生命真脆弱,沒多久奶奶去世,我瘋了一樣跑去醫院,卻看到在宮傑懷中哭得一塌糊塗的她。我怒了,我失去理智了,說出那樣的話傷害她。

對不起,太多的抱歉,我的女孩。

我跟她吵架了。是啊,我真該死,怎麽就不能忍一下臭脾氣?她一定不知道,那一天我買了一大袋薰衣草的種子,跑到她家屋前,認真撒下,我想告訴她,生命不會消失,隻會更頑強,活著的人一定要認真活著。我喝了好多啤酒,對著天空大喊著我的夢想:“顧也涼,我想把你和最美的風景全部裝進相機,我們私奔吧!”

可是,夢想這東西太懸乎,有夢想的話,實現那天再說出來,不能實現,那就永遠爛死心底吧。

窗外不知道什麽時候下起了雨,夜風從半開的窗外吹進來,攤開的書頁被翻得嘩嘩作響。

“啪”的一聲,一滴淚落在相冊上,我連忙擦去。被眼淚打中的地方是我家屋前的空地上,那一張張記錄薰衣草生長的照片,像在延續一個希望。

【城市司機·記錄七】

笑笑死了,那隻讓我們相遇的貓,那隻她最愛的貓,那隻我打心眼裏放在心上的貓,因為我的自大,它死了。

我不知道她受到的打擊有多大。我隻知道,我完了。果然,她恨我,比任何一次都恨我。她不會再原諒我了。

我也恨不得掐死我自己,我哭得像個傻子,我不知道該怎麽辦。真的,我很害怕。

我有太多的抱歉,可是說出那句對不起,我自己都覺得惡心。我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離開吧。不要再打擾她,不再成為她生命中的害人精,還她平靜的生活。

爸媽鬧了很久,最後終於離婚了。離了也好,省得吵得我心煩。以後會怎麽樣?誰知道呢……

再往後麵,全是各種各樣的天空照片。

晴天、雨天、陰天、夜空。

白雲、雨水、飛鳥、星星。

我將相冊翻到最後一頁,隻見上麵寫著一句話:

每當我抬頭仰望天空的時候,我都會說一句抱歉。真的很對不起,花貓少女。

我覺得諷刺,在我遭遇所有不開心的時候,司城都陪在我身邊,而司城發生了這些事情,我卻像個白癡一樣被蒙在鼓裏,什麽都不知道。

司城的電話早停機,我是知道的。

撥電話過去的時候,林悅悅正在睡覺,她迷迷糊糊地問道:“怎麽了?出人命了?”

我沒廢話,向林悅悅要到了周子揚的號碼。

我開門見山,先自報家門。

幾秒鍾後,周子揚的聲音傳來:“哎喲,稀罕啊,顧美女,我沒欠你錢吧。”

“司城在哪裏?”我緊緊握著手機,指關節都泛白。

周子揚說:“我不知道,我還有事。”

說完,他毫不留情地掛掉了電話,留下茫然無措的我,像個笑話。

然後,我播遍了跟司城有關的所有人的電話,答案統一,令人發指——不知道。

電話微信全部聯係不上。

消失得徹徹底底。

司城,你真有本事。

你我之間,到底誰對誰錯?你一定要跟我說個清楚!可是造化弄人,就像一場無休止的鬧劇。

(5)

我從來沒有覺得,當所有人還在,司城卻不見了的時候,世界竟然會那麽空曠。

我不想淪為無所事事的人群中的一員,所以我報了一個業餘攝影培訓班,主攻基礎理論知識。

林悅悅來找我的時候,我還在教室裏做筆記。已經是下午六點,教室裏的學生都走光了,黑板上寫滿一堆蝌蚪文和運算符,我伏在桌子上,安靜地寫字,室內隻聽見沙沙的聲音。

林悅悅背著牛皮雙肩包左看右摸,到處亂轉,最後在一幅浩瀚的星空圖前停下來。她托著下巴,琢磨了一會兒,驚喜地說:“這是莫奈的《星空》吧。”

我停筆,抬頭看她,好心提醒道:“是梵·高。”

林悅悅走到我跟前,搖頭晃腦地說:“他不是畫向日葵的嗎?”

“那你隻吃豬肉嗎?”我問。

這個問題林悅悅不想談,她挨著我坐下,抽過我壓在胳膊下的一本張愛玲的書,不滿地嘖嘖道:“不好好上課,難怪下課補筆記,你喜歡看張愛玲?”

我用餘光掃了書一眼,說:“不喜歡,隻是偏愛她兩句話。”

林悅悅感興趣地湊上來,問我:“什麽話?”

我單手支撐著腦袋,懶懶地看她,抒情地朗誦道:“第一句,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

我的生命和世界本來陽光燦爛,因為司城這隻蚤子,變得又痛又癢。

林悅悅不理解地盯著我,我摸了摸她的頭,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第二句,想要做什麽就立刻去做,人是最拿不準的東西。”

所以我在上理論課,下一步,我想買單反。

“你在學司城?”林悅悅突然開口。

我否認道:“沒有。”

話剛說完,我心裏有點兒虛。我不想跟司城扯上關係,我也不懂為什麽要這麽快否認,生怕林悅悅再說起司城,說起過往。可是,這種心虛是沒有道理的,我在怕什麽?

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我現在的狀態,或許想用忙碌忘掉一些事,或許隻是怕生活突然靜下來,想起一些不該想的事。

林悅悅翻了翻那本書,百無聊賴地問:“還有多久?”

“十分鍾,快寫完了。”我讓她耐心點兒,林悅悅側趴在桌上,盯著教室外的爬山虎發呆。

十分鍾後,我收拾書本和林悅悅去吃東西。

穿過走廊,我們找了一條巷子吃烤串。

回去的路上林悅悅意猶未盡,說下一次還要來,我真不明白,她一個有男朋友的小女子,怎麽整天膩在我這裏。在我的印象中,談戀愛的人不應該都很忙嗎?難道我沒談過戀愛,所以跟不上時代了?

北正街很熱鬧,晚上人很多,林悅悅拉著我,一定要散散步消食。

熙熙攘攘的,除了人還是人,有什麽好散的?我不想掃她的興,跟著她在人群裏穿梭著。

林悅悅像古代翻牆出來的千金大小姐,一路上東張西望,買著街邊的小玩意兒,很快就見不著人影了。

我站在一個高高的坡地上,擦亮眼睛往人群裏張望,望著望著,我渾身一僵,目光落在人群裏一個穿著襯衫的人身上。

等我反應過來,我已經不顧一切地飛奔進人群裏。我拚命地望著前方那個移動的身影,發瘋似的奔跑至他身前,將他一把拽過來,大喊著:“司城!”

男生嚇了一大跳,僵在那裏,滿臉尷尬。

他說:“你好,請問我們認識嗎?”

我這才看清他的臉,清秀白皙,被我一拽,還透著一絲微紅。

這麽容易害羞,不是司城。

這麽扭捏不自在,不會是司城。

司城是不要臉、厚臉皮的,就算剝光他的衣服,將他晾在大街上,他不僅不會臉紅,還會自誇著身材絕佳。

司城見到我拽他,不僅不會尷尬,反而會跳著笑話我沒羞沒臊,反手拍我一掌。

這個男生不是司城。

我鬆手道歉:“對不起,你很像我一個朋友。”

男生驚詫地問:“朋友?男朋友嗎?”

我抬起頭看他,微笑,搖頭。

“看你剛才那樣子,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吧。”男生了然地笑了笑,“祝你早日找到他。”

我說:“謝謝,我一定會的。”

林悅悅找到我時,伸出手指戳我:“怎麽啦?錢包掉了?你說你,每次都走丟,每次都要我回頭找你。”

原來,我以為我站在原地,別人總會回來找我。

可是,這次丟的不是我,我天生路癡,又該怎麽辦?

司城,你這個渾蛋,你消失了兩個月零三天。你滿懷一腔歉意離去,難道你的良心不會受折磨,你就沒想過回來,親自問一問我,願不願意原諒你?

當校園裏的樹木開始落葉的時候,我把擺地攤兩年來賺的錢抽出來買了台單反,學著司城的樣子慢慢生活下去。

我拍的一些不入流的作品受到過老師的誇讚,培訓班結業那一天,老師還鼓勵我,不要放棄夢想,要堅持走下去。

他可知道,我現在的夢想不過是努力追上一個人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