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懸掛在頭頂散發著黃色微光的燈泡閃了閃,發出噝噝的聲音,樓梯間的落地窗外一片漆黑。那邊是一片未開發的山丘,配著老舊的宿舍樓,讓人心生不安。

“喂,丸子。”

“啊?”女生猛然看到玻璃上浮現的人臉,快速回頭看向自己身後,幾秒後才反應過來那是自己的同伴。

“婷婷,你別這麽突然叫我,怪嚇人的……”

“這就被嚇到啦?”婷婷拍拍她,兩個人一起往樓上走,“你知道我們要去什麽地方查寢嗎?”

“老四棟啊,怎麽了?”

叫作婷婷的女生歎了口氣,目光幽深地看著她:“學校有點傳奇故事不足為奇……我們今天要去查頂樓的寢室。”

“頂樓?頂樓還住人?”

“頂樓那間雜物室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人占據了,開始時隻有一個人住在那裏,那人大概有點狂躁症。學校說這屬於特殊情況,隨便查查就好。可是有一天……”婷婷停頓下來,腦袋轉向丸子,眼珠子卻一動不動。

“怎……怎麽了?”

“多了一個人。”

“啊?”丸子腦門發涼。

“我們有一天去查寢的時候,頂樓的雜物室多了一個人,沒有人知道她是誰。更可怕的是,我們去問第一個住在那裏的人時,她完全不知道多了一個人。我們很詫異,於是第二天又去查寢,結果那間房裏又多出了一個人——?一個時時刻刻抱著仿真娃娃並對著娃娃說話的人!”

丸子呆呆地張著嘴,然後說:“那她們看不見彼此嗎?她們是哪個班的,難道沒有人認識她們嗎?”

“有,但她們的同學對她們諱莫如深,仿佛一提到就會……”婷婷低沉地說,“而且她們之間完全沒有任何交流,所以……”婷婷定定地看著丸子,“等會兒不管出現什麽情況,你都不要驚慌!”

丸子看著斑駁的牆根、泛著青色潮濕印記的灰黃色牆壁和通往頂樓滿是鐵鏽的鐵門,捂著嘴點頭。她緊貼著婷婷,仿佛多一點熱氣便能驅散心底那股讓人發毛的涼意。

兩人緊靠著從樓梯間出來。

學校在郊區,因此晚上露天的頂樓沒有什麽光源。明明才十月底,卻能聽到颯颯的風聲。那風聲毫無規律卻又疾又勁,似乎在發泄它的怒氣。而那間傳聞眾多的寢室在十幾米外的地方,裏麵亮著燈。明黃的燈光明明是溫暖的,卻看得兩人心裏發毛。

兩人似乎走了很久才走完那十幾米,她們推搡著誰也不肯敲門,最後婷婷壯著膽子敲了下門,力道不大卻把門給推開了。

兩人對望了一眼,互相鼓勵著往裏走。

和大多數寢室一樣,進門的一邊是放水桶和熱水壺的地方,而另一邊是廁所和洗漱間。裏麵左右兩邊各有兩個床位,是連著書桌的那種,上麵是床位,下麵是書桌。

右邊靠裏的床位下有一個披頭散發的女生正坐在書桌前,聚精會神地對著電腦。

“同學,查寢。”

然而女生卻把她們當作空氣。

“同學,你們寢室其他人呢?”

尷尬的氣氛衝淡了她們的不安,被人故意忽視讓人憤怒,丸子拍了一下女生,說:“同學,我們是來查寢的,你配合一點!”

女生騰地回頭,丸子猛然看到她的臉,一下被驚豔了。如墨的瞳仁、卷翹的睫毛、秀氣的鼻子、紅潤的嘴唇,這是個大美人。不過,此刻她鼻翼翕動,嘴唇緊抿,一張好看的臉沒給任何好臉色。

女生遲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身後,沒等兩人反應過來便繼續看電腦了。

丸子抬頭看向女生頭頂的床位,精致華麗的藏藍色被單掩在白色蕾絲床帳內,被褥拱起,似乎**的人蜷縮著在睡覺,枕頭上露出一點黑發,那人似乎是背對著她們的。

兩個。擅自搬上來住的人還少一個。

婷婷清了清嗓子說:“同學,你們寢室還有一個人呢?趕快打電話把她叫回來。馬上就要關寢室門了,還不回來的話,我們要記她名字了!有人夜不歸寢的話,學期末是評不上優秀寢室的!”

變故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

“為什麽要和我的豆苗說話?你們想和豆苗做朋友嗎?”

兩人猛一回頭,看到洗漱間的門口站著一個頭發滴水的女生。

第三個人!

女生的長發遮住了她的臉,讓人看不清她的真實樣貌。她歪著頭質問她們兩人:“我沒有允許你們和豆苗說話,為什麽要和我的豆苗說話?”女生像個不靈敏的機器人,發出同一個語調的聲音,似乎不明白什麽是抑揚頓挫。

“豆苗……”女生向兩人靠攏,“豆苗的好朋友隻有我。”

“你……你……”丸子驚得說不出話來。

婷婷被嚇了一跳,但立即反應過來,打著哈哈叫丸子不要驚慌,說之前告訴她的傳聞都是鬧著玩的,是嚇唬她的。

得到安撫的丸子並沒有緩過來,反而指著門口哆哆嗦嗦地說:“第……第四個人……”

“哪兒來的第四個!被趕出普通寢室的大一怪胎總共就三個!”婷婷撇嘴,覺得丸子膽小,但視線往門口一掃便愣住了。

第四個人出現在門口,她身上似乎帶著寒氣,略帶水汽的碎發向下低垂,臉上帶著莫名的緋紅。她扯了扯嘴角發泄不滿,查寢的兩人立刻驚恐地打了個哆嗦。

**一個,電腦麵前一個,洗頭發的一個,明明隻有三個人的頂樓寢室多出了站在門口的一個。

人一慌就容易聯想到很多東西,比如那些經典的恐怖片場景……現在,明明隻有三個人的寢室,多出來的第四個人是……

“啊啊啊……”

尖叫聲同時響起。

說不要慌張的婷婷第一個開始尖叫,隨即丸子也發出驚慌的尖叫,兩人拔腿就跑,倉皇地往樓下狂奔,直到被人攔住詢問情況時都還驚魂未定。

然而頂樓寢室裏尖叫的女生並不是因為驚恐,而是因為興奮。她從電腦前站起,上躥下跳,咧開嘴又叫又笑,雙手使勁拍著桌麵。她動作粗魯,卻因為臉長得好看而無損形象。

“我搶到票啦!”她抱住剛洗完頭發的女生,“甄鍾爾,姐姐有票啦!”

“什麽票?”甄鍾爾終於把頭發捋到了腦後,她歪著腦袋,說話方式像不靈敏的機器人。

“錄製節目的門票!我的偶像要上帶星衛視了!嗚嗚……”女生發出嗚咽聲,大眼睛含著淚顯得更加動人,“好感動啊,偶像才出道一年半就要上帶星衛視了。嗚嗚嗚,偶像超級棒啊,我要哭了……”

“郭漂亮。”門口的人冷靜地打斷道,“你剛剛把查寢的人嚇著了。”

郭漂亮的情緒飛快地轉換,她冷聲說道:“關我什麽事,我一句話都沒說。明明把人嚇著的是你!對不,鍾爾?”

甄鍾爾對她的話充耳不聞,掙脫她爬上床查看那個被查寢同學當成人的人偶——豆苗。

郭漂亮也不生氣,又坐回電腦前把自己的門票截圖,拿去微博、朋友圈、微信群炫耀,忙得不亦樂乎。

“郭漂亮!”門口的人十分不悅,這三個字透露出了她極度不滿的情緒。這人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凶狠、冷漠,像件人形兵器,可她的脾氣似乎不像她的表情那樣凶狠,她怒火中燒卻忍了又忍。

郭漂亮放下手中的事情,不滿地翻白眼,好像知道她的特性,所以完全不怕她:“你急什麽,莫明霞,又沒拿她們怎麽樣!心裏有鬼才怕鬼,我們什麽也沒做,她們就嚇得屁滾尿流,誰知道她們聽樓下的人說了我們什麽!”

郭漂亮說的“樓下”,指的是同年級的其他女生。大家都是大一新生,可自從郭漂亮搬到了頂樓,便多了一些有關她的離譜的傳聞。

“說起來,我們才是受害者好不好?你沒聽見她們說我們什麽嗎——怪胎!”郭漂亮掃視屋子裏的人——每晚都會拿曬衣杆當長槍練武的莫明霞,有數個有名有姓人形玩偶及一櫃子奇裝異服的甄鍾爾。其實樓下的人把她們叫作怪胎也沒錯,畢竟誰也不喜歡特立獨行的人。

“還真謝謝她們嘴下留情,讓我們還屬於生物範疇。好端端的三個大活人被謠言傳得跟女鬼似的,每個查寢的人都覺得自己是在經曆鬼屋探險,也不考慮考慮被她們當作鬼的人好不好受!”郭漂亮聳肩,嗤笑。

頂樓寢室隻是收留了三個因與原寢室室友不和而搬出的人,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風越吹越勁,起先還隻說她們不合群,後來就什麽傳言都出來了。拜托,她們隻是住在這兒,什麽也沒幹!

“郭漂亮!”莫明霞第三次叫出她的名字,聲音似乎帶著某種威壓,“如果她們跟係裏說,係裏隻會覺得是我們在惡作劇。一旦大家把錯誤歸咎到我們身上,那我們就等著被趕出去吧。”

莫明霞說完便把她用來練武的長槍——曬衣杆放好,三步並作兩步走過來,然後爬上了床。她躺在**雙手交疊放在腹部,閉上眼睛。

“趕出去?”甄鍾爾抬頭,帶著股傻頭傻腦的勁,“我們不能住頂樓了嗎?那我們住哪兒去?原來的寢室?”

郭漂亮看著她,滿臉寫著“不然呢”。

甄鍾爾絕望地深吸一口氣,抱著她的小豆苗上床,在床帳裏嘰裏咕嚕地向她的小豆苗抱怨。

郭漂亮對她的行為見怪不怪,甚至還帶著些憐憫望著她。

都是被趕出來的,好不容易有了頂樓這麽個與世隔絕的空間,誰又想住回原來的寢室呢。

不出所料,事態升級了。在頂樓“豪華寢室”的人閉著嘴捂著耳朵裝聾作啞的時候,兩位宿管部女生把自己的經曆報告給了宿管部部長,不巧的是,當時係領導也在。

最先做出反應的是一位相當文藝的宿管部成員,她把這件事編成了一個精彩絕倫的探險故事,有那麽一點黑色幽默,有那麽一點現實。最終故事裏的大反派——“豪華寢室”的三位成員,對著兩位極具探險精神的宿管部成員流下了懺悔的淚水。

而一個頗具影響力的微信公眾號——“小報A大”,讓大多數A大學生知道了這個“真實事件改編”的故事。

經過A大校內網的轉載和投票,超過半數的人認為這是頂樓人的惡作劇,她們必須為此道歉,並要求“小報A大”公布三個人的姓名、學號和班級。哪怕“小報A大”立馬澄清有做戲劇性的改動,但校內網和公眾號留言下全是猜測三人到底是誰的評論。

而在此時此刻頂樓的“豪華寢室”裏,靠近走道的地方,甄鍾爾坐在板凳上洗她那些人偶的小衣服。她邊洗邊哼著不知名的歌謠。秋天的陽光隨著樹影搖曳,時間變得漫長而悠閑。而另外兩位則罕見地湊在一起——確切地說是郭漂亮纏著莫明霞。

“莫大俠,這個叫什麽?”

莫明霞喜愛武術,郭漂亮常“大俠、大俠”地叫她。

“十字弩。”

“大俠,大俠,這個呢?”

“長槍。”

“為什麽不是矛?”

“因為……”

郭漂亮今天就像個自動提問機,莫明霞五分鍾前還沒覺察出不對勁,現在明白了她十有八九是做了對不起自己的事,否則她怎麽會一拿手機就緊張?

想明白關鍵,莫明霞停止了友好交談,雙臂環胸問道:“郭漂亮,你有什麽事瞞著我?”

“我能瞞你什麽……增進一下室友感情不行嗎?”

“我以為在你眼裏我們不過是這間寢室的‘其他住客’,根本沒有聊天交流的必要。”莫明霞懶得拷問她了,直接拿起手機,然而立馬就被郭漂亮奪了過去。

果然是手機的問題!

“出什麽事了?是不是那天的事?”

已經被拆穿了,再裝傻也就沒什麽意思了,郭漂亮沉默著,不給她任何反應,也不給任何答複。

校內網上的事在郭漂亮看來相當簡單。就像兩個明星的粉絲在微博上吵架,某個人說了很難聽的話,引起了一群人的反感,於是大家群起而攻之,但隻要身份信息沒有曝光,這一群人便隻是湊湊熱鬧。

校內網和公眾號上的現狀已經是一個網絡暴力的雛形了,但隻要身份信息沒有泄露,這件事情不出三天便會被其他新聞衝淡。沒有誰會持續關注一個無關痛癢的惡作劇,哪怕它並不是惡作劇。

說不好郭漂亮在網絡上扮演著什麽角色,但深諳個中之道的她對此了如指掌,她清楚事情接下來的走向,所以她沒有後悔,也沒有害怕。

可莫明霞是害怕的。尤其是她看到了A大公眾號下一麵倒的留言,甚至還有人發起了投票。這一切像一個巨大的言論旋渦,把人往中心拖,直到將其淹沒。

“去道歉!”看完所有信息,莫明霞不容置疑地說道,“去道歉,跟那兩個女生道歉!我也去,我們都去!”

“然後呢?”郭漂亮看過去,莫明霞茶色的眼眸跟琉璃珠子似的,裏麵盛滿了焦急。

雖說著急,但莫明霞並沒顯得多焦躁,或許是她麵相較冷,看起來就會顯露出一副成竹在胸、沉著冷靜的模樣。這模樣也糊弄住了郭漂亮,以為她真有什麽好辦法。

“然後請他們撤銷文章,再把說明真實情況的澄清文章發在……”

“人家為什麽要幫你做這個?”

“因為那不是真實情況……”

“誰相信你說的就是真實的?”郭漂亮微微抬起下巴,冷靜得不可思議。相比慌亂的莫明霞,仿佛她才是那個習武多年、處變不驚的狠角色。

她輕描淡寫地說:“網絡上或者現實裏,人們需要的不是真相,他們隻需要一個匪夷所思卻立場分明的八卦新聞。他們可以輕易站在某一邊對另一邊進行批駁,並且——”她緊緊地盯著莫明霞和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們的甄鍾爾,“不用負任何責任。”

莫明霞駭得往後一退。

她不玩手機,不愛網絡遊戲。如果不是出來上大學,她現在還拿著一部充話費送的手機;如果不是學校要求,她不會關注那些“亂七八糟”的網站和公眾號。她從來不知道這些微不足道的東西,竟然會有這樣大的殺傷力。

“你怕了?”郭漂亮冷聲問。

抓著人偶衣服的甄鍾爾忽然站了起來,幽幽地說:“是你還不知道怕吧?”

她一句話讓莫明霞找到了短暫失去的聲音,莫明霞梳理自己的思緒,努力讓郭漂亮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你還不明白這有多嚴重嗎?”

這有什麽嚴重的呢?郭漂亮想不出來。

微博上八卦那麽多,為小事發生的大規模爭吵那麽多,每個人都躲藏在自己的ID之下,沒有電話號碼、沒有地址,說了什麽、做了什麽,有誰會知道呢?這有什麽可怕的?

“但這是校內網。”甄鍾爾說。

“校內網是實名製的,發表公眾號文章的人是知道我們住在哪兒的。”莫明霞補充。

這就意味著,現在在網絡上熱議的人都在這個不大的學校裏,打飯的時候排在你後麵,打水的時候與你擦肩而過,他上課的教室剛好是你下一堂課的教室……他們,網絡上聲張正義的他們就在你周圍。

話雖然不多,但每一次開口就把人拉下另一重地獄的甄鍾爾再度開口:“還有……樓下的人。”

事情超出了郭漂亮的認知,這已經不是一場簡單的網絡罵戰,它已經和現實緊緊相連。

“事情鬧大了的話,我們就從全班怪胎升級為全校怪胎了,多酷!”郭漂亮有些緊張,她聳了聳肩,盡量輕描淡寫,“但是那又怎樣,我又不打算和他們做朋友。”

“我用不著討好他們,也用不著因為你們的焦急而焦急。”郭漂亮打定了主意。放棄溝通之後,她似乎輕鬆了不少。

“反正我當初和人吵架,是輔導員請我住在這裏的。我和你們不一樣,我可不是擅自居住。樓下的人也好,校內網上的人也好,誰也管不著我。”

“你……”莫明霞無話可說,她和甄鍾爾的確是擅自居住在這裏。她們和原來的室友實在相處不下去了,就擅自搬了上來。她以為大家好歹一起住了一個月,就算交情不太深也不至於見死不救,卻沒想到……

郭漂亮也沒有那麽自信,她隻是說出來唬人的,畢竟當時輔導員的說法是其他寢室空出來就讓她住下去。她隻是不想做任何改變自己意誌的事去迎合那幫不知所謂的“樓下人”。

和她一樣的是,這個寢室裏的人都沒有任何再度與“樓下人”打交道的自信。

三人沉浸在各自的思緒中。

校內網的投票和公眾號的文章像一盞搖搖欲墜的吊燈,是個龐然大物,卻有隨時摔落的危險。不知道什麽時候便會有人闖進這個雜亂的頂樓寢室,然後宣告對她們擅自居住的處理意見,把她們趕向那些隱藏真實情緒偽裝和善的“樓下人”。

也許你有過這樣的感受,你和你的朋友吵架,你擦掉淚痕回到所有人已經坐好的教室,當人們向你投來目光,這目光也許沒有任何意義,你卻感覺無所遁形,好像全世界都洞悉了你的秘密。

你看起來像個異類。

這就是她們不斷提醒自己的事。

大學校園是個很神奇的地方,多數人四年後最熟悉的是自己的室友,此外的大半同學隻是偶爾會有交流,餘下的那些你叫不出他們的名字,拍畢業照的時候甚至會問自己:“他是我們班的?”

但無論如何都不影響一點——單身者跟團走。那些沒有建立戀愛關係的人,基本以寢室為行動單位。這也是為什麽即便頂樓寢室的三個人並不是如膠似漆的關係,卻會在每一節以班為單位的課上都坐在一起。

這一天下課之後,班幹部立馬扣住了同學們,不讓他們離開,說是召開一個短暫的班會。

立馬有人不樂意了,誰都知道去晚了食堂人就多了。

“五分鍾!”戴眼鏡的女生製止道,“如果你們一定要耽誤時間,那我就不能保證要多久了!”

“她以為她是誰啊……”

“就是,又不是班主任!”

熟悉的聲音讓郭漂亮下意識地抬起頭,是當初和她吵架的室友羅米。

羅米一開始想當班長,但最終敗給了現任班長,但她不是願意吃虧的人,於是竭盡所能找碴。

羅米感受到別人的視線,轉頭發現是郭漂亮後,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郭漂亮繃著神經假裝放鬆,告訴自己,自己才是占理的那一個。

隨即,羅米和她周圍的女生說了什麽,把頭發漂染成紫色的那位探出頭看了一眼郭漂亮,然後發出意味不明的笑聲。

“私底下勾搭……我男朋友都告訴我了……”

班長還在維持紀律,提醒大家保持安靜。

紛紛擾擾的聲音中,郭漂亮似乎聽到了羅米與紫發女生的竊竊私語。她們詆毀她,歪曲事實,放大問題,像是把一盆混合了各種物質的**,俗稱髒水,嘩地潑到她頭上。

各種聲音如潮水般湧入郭漂亮的耳朵,像恐怖片即將發生大事前的音效,巨大的嘈雜聲、嗡鳴聲匯成一個單一而刺耳的長音:“嘀——”

郭漂亮有時候想,事實到底是自己以為的這樣,還是眾人嘴裏談論的那樣?她,郭漂亮,勾搭室友的男朋友?

“漂亮!”

一聲呼喚及時把郭漂亮從走入歧途的思維方式中拖了出來。

誰在叫她?

“漂亮!”

郭漂亮聽出是莫明霞的聲音,一瞬間有些感動,至少她感覺這一刻不那麽孤單。

郭漂亮轉頭看莫明霞,嘴角掛上溫暖的笑意,像是能融化冬雪。

“大俠……”她飽含深情地喊道。

“怎麽了?”莫明霞頭也不抬,專注地看著自己手機裏正在直播的賽事,看到一個精彩的出招,忍不住讚道,“漂亮!”

郭漂亮:“你……”

莫明霞:“你看著我幹什麽?怎麽了?”

“沒什麽!”

“好端端的幹嗎對我發脾氣,莫名其妙……”

“好了,安靜!”班長把東西一砸,火了,“五分鍾說完就走的事,你們耽誤多久了?讓不讓我說?事情沒交代清楚,大家今天就一起在這兒坐著!”

團支書開始唱紅臉:“大家都是成年人……”

“我不是,我還是個寶寶!”

“哈哈……”

立官威的班長哭笑不得:“那寶寶們現在能冷靜點聽我說嗎?”但她也不是個沒脾氣的人,為防止有人插話,她加快了語速,“一個月後學校將迎來一次大檢查,事關重大,寶寶們聽不懂,我也就不說了。重要的幾點:第一,不要曠寢,檢查是突襲,被抓到誰也救不了你們!所以近期都安安分分、老老實實回寢室睡覺!第二,所有的大功率電器,熱得快、電飯煲、電磁爐之類——別問我煮蛋器要不要收起來——不想被沒收就通通收好!第三,可能有點難做到,但必須要做到——整頓寢室衛生,所有私人物品全都收好,水桶、水壺擺放在應該擺放的位置,地板上、陽台上,除了凳子什麽都不可以有,牆上什麽都不可以掛……”

“憑什麽啊?”

“落地衣架呢?鞋架呢?”

“我衣服很多,行李箱可以擺吧?”

班長做了一個暫停的手勢,這一次所有人都安靜了。

“我會把詳細要求整理好,然後發送到你們的郵箱,到時候注意查收。再補充一句,接下來的一周,寢室和公共區會麵臨來自班、係、院甚至校領導的不定時抽查,大家做好準備。最後,祝大家用餐愉快!”

班長愉快地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一朵完美的煙花在在場所有人的腦海裏綻放,形成兩個字:完了。

不為一個問題煩惱的最好辦法是什麽?為下一個問題煩惱。

“已經下課了,你們沒必要再跟著我吧?”莫明霞默默數著自己的跟屁蟲,三個——包括豆苗的弟弟豆豆。

“你吃什麽?”

“‘榮記’。”甄鍾爾答。

郭漂亮一臉驕傲地說:“我也吃‘榮記’!”

就知道會這樣。莫明霞看向甄鍾爾,甄鍾爾默默地把手裏巴掌大的小人兒湊到自己耳邊,片刻後恍然大悟地點點頭,說道:“豆豆說想吃‘榮記’!”

莫明霞冷酷地掉頭前往“榮記”。她以為是照老規矩各吃各的,哪知當店員問幾個人時,郭漂亮回答說三個人。

“為什麽?”落座後莫明霞覺得奇怪,事出反常必有妖,她警惕地看著郭漂亮。

郭漂亮喝喝茶、擺擺碟子,直到被莫明霞看得無處遁形、裝不下去了才說道:“正點吃飯人多啊,肯定不會讓咱們一人一張桌子!你瞧,雙人桌都坐滿啦,說三個人,我們才能立馬進來啊!”

勉強通過。

“大不了我們各吃各的,各付各的錢唄!”

說得好好的,吃的時候又變卦了。不是兩人眼巴巴地盯著莫明霞點的東西,而是兩個人前所未有地想和莫明霞分享自己的東西。

甄鍾爾甚至舉著豆豆說:“大俠,豆豆請你吃這個!”

莫明霞把筷子一放:“你們到底想幹嗎?”

“唉……”郭漂亮長歎,放下筷子,“大俠,我們好歹室友一場,雖然名不正言不順。”

甄鍾爾懂事地接話:“擅自居住在頂樓。”說完還點了點頭。

“是不是校內網上又出了什麽事?”這始終是莫明霞的心頭大患。

郭漂亮掏出手機,點開頁麵給她看:“已經平息了。”

其實也不能說平息,大家都在談論大檢查的事,之前的新聞也就變成了舊聞,無人問津了。

A大學風正,但在學生的私生活管理上一向很寬鬆,這次居然有為期一個月的不定時檢查、抽查,這讓放飛自我很久的A大學生怨聲載道。最大的難題是學校要求整頓寢室衛生,A大學生一向奉行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的準則,他們的寢室衛生可想而知。

與眾不同的頂樓“豪華寢室”,在這一點上更是普通寢室不能比的,它蟬聯大一女生寢室髒亂差排行榜冠軍。

“大俠,我們要互幫互助啊!”兩雙淚汪汪的眼睛盯著莫明霞。

“是我幫你們吧!”莫明霞一針見血地說。

“大俠,我們沒有你不行啊!”郭漂亮說哭就哭,隻差扯著莫明霞的袖子擦眼淚了,楚楚可憐的樣子讓人沒法不心軟。

莫明霞定定地看了她們倆一會兒,然後拿起筷子夾菜:“隻是我幫你們?”

“我們也會幫你的!”

這次“‘榮記’會晤”被甄鍾爾記錄在花花綠綠的日記本上,被她稱為曆史性的轉折點:三個你不理我、我不理你的獨行俠,從這一天起打破了表麵的和平,真正開啟了互相接納的時代。

廢話,兩個不到一米六五的小矮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寢室裏堆著幾大箱莫名其妙的東西,放著一米七六的大高個莫明霞不用,這不是浪費資源嗎?

“好了,都清好了,來點一下!”

今天的老四棟注定是喧囂的,樓上樓下熱火朝天地打掃寢室,犄角旮旯裏屬於前一任主人的舊物被一一發現並丟棄,現任主人的物品被堆放在地板上,急需一個去處。

“……八、九、十……”

甄鍾爾在清點紙箱和行李箱的數目。數目眾多、大小不一的紙箱擺在地上,行李箱鼓鼓囊囊,它們老老實實排隊等著被收到牆壁上方的櫃子裏。

“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箱子?”莫明霞不明白,明明清理之前東西並不多。

郭漂亮莞爾一笑,手指在箱子上點著,說:“我偶像的作品、官方周邊、應援物、人形立牌、畫冊……”

莫明霞聽了,隻覺頭大。但她覺得自己不需要知道它們分別是什麽,她隻關心它們為什麽要分成這麽多個箱子來裝。

“因為……偶像的東西,每一件我都是很珍惜的,把它們鎖在箱子裏就已經很委屈它們了,要是塞得滿滿當當會壓壞的!”

“那這個……”莫明霞想不出它的名字,她指著一塊又大又厚的紙板,說,“到時候放最下麵。”

“不行!不可以!沒門!想都別想!”郭漂亮氣勢洶洶,“這是我偶像的人形立牌,等身的!絕對不可以放下麵,它很脆弱的……”

莫明霞詫異,人形立牌之前一直立在郭漂亮的凳子旁,明明是薄薄的一片泡沫板,現在被郭漂亮包得比磚頭還要厚。

此路不通就走另一條,莫明霞納悶地指著一堆疊放的紙盒,問道:“這裏麵是什麽?”

“是甄鍾爾的!”

甄鍾爾疑惑地抬頭,停頓了兩秒,答道:“豆豆和豆苗的哥哥姐姐們。”

那些人偶。

莫明霞與郭漂亮對視,她們都覺得一個人偶占用一個紙盒太“奢侈”,如果能把它們放在一個大箱子裏會大大減少占地麵積。

郭漂亮嚐試著把自己的口吻變得溫婉,哄道:“豆豆和豆苗的哥哥姐姐們都不在一個箱子裏,看不見彼此它們會寂寞的,不如……我騰出一個大箱子,你讓它們一家團聚?”

甄鍾爾思考了一下,然後抱著近幾天最愛的豆苗,搖搖頭,說道:“不行。”

“你難道不像愛豆苗一樣愛它們嗎?”郭漂亮不放棄。

甄鍾爾難得地麵帶羞澀地笑了笑,說道:“我不愛說話。”兩人等著她的後文。她咽了一下口水繼續說:“我又不傻。”

我隻是不愛說話而已,我又不傻。

“撲哧……”莫明霞笑出聲來。

郭漂亮無語。

“誰讓你把人家當小孩!”看到郭漂亮吃癟,莫明霞幸災樂禍。

甄鍾爾嘟嘴,衝著莫明霞說道:“幼稚!”

“哈哈哈,幼稚!”郭漂亮以牙還牙。

“這麽高興啊!”

聲音來自門外。

“你們三個流放兒童,在這裏很是怡然自得呀!”

三人的視線在門口聚焦,一個不請自來的老頭站在門口。他穿著深色夾克和西裝褲,躬著背,臉上的皺紋形成溝壑,金屬邊框眼鏡給他增添了一絲學術氣息。他看起來像個教授、學者。

郭漂亮和他打過交道,因此率先開口:“江教授,你可不可以不要像個反派一樣出場啊?”

“我難道不是嗎?”老頭聳肩,“我以為輔導員在學生眼裏就是反派來著。”

“反派進女生寢室不太好吧?”郭漂亮耍貧嘴,如果不是關係很好,就是明白這個老頭是個老好人。

“需要給你打個申請嗎?”

越說越離譜,莫明霞看不下去了,她拘謹地請輔導員進來坐,卻遭到了拒絕。

“你們這裏看上去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老頭這樣回答,“我們那個年代女孩子的寢室如果是你們這個樣子,那是要被人笑話的。”

所以,退休教授為什麽要接受返聘來當輔導員呢?

寢室裏的三個人憋著氣聽江教授數落她們寢室的一切,如“樓下沒有哪一個寢室比你們寢室還要亂的”“為什麽有這麽多的東西,怎麽不把家搬來呢”“你們寢室比我見過的往年任何一屆都亂”……

“江教授,據我所知,你這是第一次當輔導員吧?”郭漂亮忍不住打斷道,“你就直說吧,樓下那麽多寢室你不去,獨獨來我們這兒,是有什麽指示?”

老頭臉上閃過一絲心思被識破的尷尬,然後又擺出師長的架子:“你們做過什麽事,你們自己忘了?”

“你是說那兩個被嚇到的宿管部女生?”莫明霞試探地問。

“嗯!”

“那不是沒什麽事嗎?我們又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老頭一副洞悉一切的模樣,“可是來檢查的教育局領導看到了那個故事,對你們頂樓‘豪華寢室’非常感興趣。”

說完,他掃視了一下這個大掃除還沒做完的髒亂差寢室,隻覺得頭一疼,哪裏豪華了……

“你們出名了,所以領導肯定會來檢查你們寢室!”老頭優雅地丟下一枚炸彈,成功轟暈了郭漂亮和莫明霞。

老頭拍了拍褲腿,無聲地對這個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地方表示嫌棄。

“下次來檢查時,我希望這裏能煥然一新。”再丟下一枚炸彈,他就準備離開,卻被一個聲音及時挽留。

“我們,我們可以住在這裏了嗎?”甄鍾爾問出了至關重要的問題。

老頭挑眉,看著這個安靜的女孩。從他到來以後,這是這個女孩第一次開口說話。她抱著一個精致的娃娃,劉海遮住額頭。她內向,不愛與人交談,存在感不強,被人排擠時不會反抗,習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看得出來她很適應頂樓的生活。

老頭有一瞬間的心軟:“當然可以!”

果不其然,女孩眼裏綻放出欣喜的光芒。

老頭忍不住出言打擊:“在檢查合格之後。”

“沒問題!”另外兩個女孩信心十足。

頂樓夏天日曬太足因而很熱,冬天兩麵灌風因而很冷,遇上暴雨還會積水甚至漏雨,老頭忍不住問:“你們都不需要換到新的寢室嗎?”

“不需要!”三人異口同聲。

看來是真的想與世隔絕啊!老頭微笑,離開前拋下一句話:“對了,這間寢室以前是做雜物間的,雖然被你們占了,但我希望……”老頭指了指懸在牆壁上的四個大櫃子,“這裏麵的東西你們不要亂動。”

“什麽?”

“那我們的東西放哪兒?”

滿地的紙箱和巨大的行李箱沉默地嘲諷著她們之前的所有努力。

老頭憐憫地笑了笑:“這我可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