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骷髏幻戲圖

編輯室裏,康冰把樣片采集進了電腦裏,我與師行剪坐在兩邊緊盯著並排在一起的兩台監視器。

鏡頭開始有些晃動,畫麵跟隨著一點光斑緩緩前進,而且還從音箱裏傳出兩個人急促的喘息聲,模糊的聲音與恐怖的影像相結合,還真令觀者有些許驚悚和身臨其境的感覺。

這段視頻就是昨晚拍攝的,鏡頭晃動是因為我們正在下樓梯,圓形光斑便是我手裏的手電筒。突然,監視器白光一閃,但很快就恢複了黑暗,我知道那是由於手電筒的光直射在鏡麵上造成的。這時候,畫麵出現那麵斑駁的鏡子,而後是姿勢怪誕的骷髏以及地上仰著臉的詭異娃娃。

攝像機被扛在肩上,隨著呼吸,畫麵難免存在微晃,但這並不影響影片質量,反而還充滿寫實感。我與師行剪、康冰正看得出神,突然有人輕敲房門,之後,帥男手捏著一遝照片走了進來。

照片是康冰用單反相機拍的,所以要比監視器上的畫麵更為清晰。師行剪拿起一張捋著眼眉沉思著,而此刻,之前出現在我腦中的那兩幅模糊的畫麵再次毫無理由地浮現出來。屋裏出奇的靜,隻能聽見康冰扭動按鈕的聲音。直到師行剪別有深意地“咦”了一聲,才打破沉悶的氣氛。

“若水,你看這張照片。”師行剪雙指夾起一張遞到我麵前,那是一幅全景,用了閃光燈和三腳架,照片畫質非常透亮和清晰,原來的陰森之感**然無存。

其實,我早就看出了門道,隻不過擔心搶了師行剪的風頭,不好一語道破。

“師老,您的意思難道是……”我眯縫起眼睛,很有內容地看向師行剪,“這照片上的內容好像一幅——古畫?”

師行剪揚了揚眉毛,似乎對我的推測有些意外,又或許剛巧符合了他心中所想,於是他莞爾一笑,學著《借東風》那出戲裏,諸葛孔明在掌心寫字給周瑜看的橋段,也裝模作樣地在空氣中寫了五個看不見的字。

帥男和康冰都被師行剪這一舉動震住了,顯然再次如墮五裏霧中,正欲開口詢問之際,師行剪卻微閉雙眼誠心不答。

康冰朝我投來求助的目光,我暗笑師行剪又賣關子,說實話,那如同鬼畫符般的演示誰也認不出究竟是哪幾個字,或許師行剪就沒打算讓我看個明白,隻是給我來個下馬威,如若我答不上來,那他就又得意了。

我心中早有打算,冷哼一聲,說道:“莫非師老指的是被故宮博物院收藏的那幅署有李嵩名款的《骷髏幻戲圖》?”

“然!”師行剪睜開眼,似乎早就料定我會出此一言,“若水你果然博學多識,那麽老夫就沒必要過多解釋了……”

“別啊!”康冰雙腳用力一蹬,轉椅就軲轆到了師行剪近前,“什麽圖?我還不明白,願聞高論!”

師行剪靠在椅背上打個哈欠,示意我略微解釋解釋,於是我就深入淺出述說一番,“李嵩是宋代風俗畫家,作品內容大都反映底層社會生活,如著名的《貨郎圖》,充滿鄉土氣息和生活情趣,然而《骷髏幻戲圖》則就有些靈異了。”康冰畢竟也是學美術出身,似乎印象裏也在某本書上見過,於是他就吩咐帥男去資料室把這幅名畫影印下來。

“一般古人作畫,都要賦予畫作一定的文化內涵,不能單純追求視覺刺激。”我繼續道,“眾所周知,中國主流文化思想分為三類,即儒、釋、道。儒家標榜正人君子,摒棄一切歪理邪說,正所謂‘子不語怪力亂神’。佛、道雖涉及神鬼之說,但個人認為,此畫反映的是學道之人追求自由的某種思想境界。”

正說著,帥男氣喘籲籲地抱來一本畫冊,《骷髏幻戲圖》本就是名作,幾乎每本介紹中國畫的畫冊上都會涉及。我指著畫冊繼續解釋,“此畫之畫眼乃一個小骷髏,被左側大骷髏用線操縱著。如果把大骷髏看成正常的人,把小骷髏看作一個木偶,那麽就可以視作一個民間提線木偶藝人在表演傀儡戲,還引來兩對母子前來觀看。提線木偶又稱傀儡戲,傀儡即指木偶。傀儡也被後人引意為沒有主見被他人操縱的人。‘傀’字是由‘人’、‘鬼’組成的合體字,用會意法解釋‘傀’就是鬼一樣的人。鬼之麵目鮮為人知,但人死之後必化為骷髏,所以畫家就用能動的骷髏表示鬼。”

“道家思想是追求隨心的自由,《莊子》闡釋了人生哲學的終極目標就是毫無羈絆,不受約束,從而獲得自由。其實自由說來簡單,卻又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現實生活中,人們為了生存,總是不得不犧牲自由,犧牲自我,去接受別人的指示、命令,被人牽製。”

“回到這幅畫中,除了骷髏,就是婦女和小孩。她們是古代最受束縛,最難有自由的人群。婦女要‘三從’,即婚前從父、婚後從夫、丈夫死了還要從子。小孩也沒自由,必須聽從成年人的一切安排,要‘懂規矩’,要‘孝順’。古人最推崇‘孝’,什麽是孝?不是給長輩物質上的幫助,而是要側重於‘順’,必須要順從長輩的意誌,才是最大的孝。”

“而一個人順從到了極端,就變成了木偶,沒了自己的意誌,就像身上纏滿線繩的傀儡一樣,完全服從於他人的操縱。我認為,畫家就是用那個被人操縱的木偶,來比喻世間喪失自我沒有自由而勉強活著的人。這樣的人,表麵雖是活著的,但本質已死,是行屍走肉,是會動的骷髏。”

“傀儡藝人本是操控木偶的人,但畫家仍舊把它畫成一副骷髏,表麵上它操縱著手裏的小骷髏,其實他自己也和小骷髏一樣受人擺布,都是會動的骷髏。區別不過是,可見的線繩和無形的線繩罷了。”

話說到這,康冰看著畫冊連連點頭,“馬爺果然博學多識,經過你這一指點,密室裏的骷髏擺出的造型還真跟這幅宋代的畫作極為類似,莫非是有人特意把骷髏用鐵絲綁成那個姿勢,用以表達一下對於人生的無奈?”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師行剪微抬下頜,似乎頗有感觸,“人都渴望自由,可每個人理解的自由又不盡相同。老夫雖已退休多時,在別人眼中甚是瀟灑自在,可誰又知老夫心裏也是苦悶異常。每日瑣事纏身,每當想到索性放手不管不顧了,活他幾日自由快活的生活,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旦拒絕了哪個朋友的請求,人家便會說你穩坐雲端、不接地氣兒……聽聞若水的一番述說,老夫感慨頗深,感慨頗深啊!”

“沒錯!”康冰也說,“您二位還好些,你們看我,天天在電視台忙得要死,回家隻想趴在**跟死豬一樣呼呼睡去,早上醒來兩眼一睜,連早飯都顧不得吃就趕來上班,壓力太大了,你們看,我都開始掉頭發了……”

“算了,扯遠了。”我揮揮手打斷他們的抱怨,“究竟是何人懷有什麽樣的目的大費周折搞這麽一出,你們有何見解?”

康冰胡亂地搖著頭看向師行剪,師行剪則處事不驚地瞟了我一眼,“若水,聽你如此說,莫非已然成竹在胸?”

我摸著下巴,自言自語道:“成竹在胸不敢說,也隻是推測,我想……這地下室所擺放的很可能是一件藝術品,確切地說,應該稱其為裝置藝術!”

“裝置藝術?”康冰思索著,側臉看向師行剪,見其閉目不答,於是問我說,“那些所謂的裝置藝術,似乎是最近幾年才發展起來,可民國時期的小樓距今也近百年,說遠不遠,說近不近,怎麽會如此前衛,搞個裝置藝術封閉在地下室裏,我還是想不明白。”

“骷髏可以是陳年的,但那塑料娃娃從興起到如今也就二十多年時間,所以我想擺這個裝置的人和小樓的曆史沒什麽關係,或許他隻是小樓的一個臨時租客。”

我剛說完,康冰就接茬說:“我大概查了一下小樓的曆史,或許房主還能查到,可從新中國成立到現在,居住過的人數不勝數,根本就無從查起啊!”

我攤開雙手,故作輕鬆地說:“又不是命案,查找租客沒有必要,裝置藝術傳到這座城市沒幾年,能夠突發奇想擺出這個造型的肯定也是學藝術的,所以我推測作者很可能是和你我年齡相仿的同道中人。”

“好了好了!”師行剪有些掃興地站起身來,“老夫乏了,本以為能窺得一些塵封已久的秘密,沒想到是個小兒科的把戲,失望啊!”說罷他便拂袖而去。

送走師行剪,為了證明我的推測,我與康冰連夜再一次來到小樓的地下室。有了先前的推測,此時已沒了恐怖之感,我舉著手電筒上上下下仔細觀察一番,就在骷髏高舉的那隻枯手底下,果不其然找到了一個塑料小骷髏,很明顯是個鑰匙鏈玩具。小骷髏身上係著棉線,看來當初棉線和大骷髏的手指相連。

從作者刻意模仿《骷髏幻戲圖》上的造型來看,足可以證明我推斷的合理性,這分明就是一個所謂的藝術家玩兒的一個裝置藝術。所謂裝置藝術,是指藝術家在特定的時空環境裏,將人類日常生活中的物質實體進行藝術性地有效選擇、利用、改造、組合,以令其演繹出新的精神文化意蘊。

我把小骷髏丟在原處,拍掉手上的塵土,朝木質樓梯走去,就在我經過那扇桃木暗門時,我突然停住腳步,這使得康冰幾乎撞在了我身上。

“怎麽了,馬爺?”他繞到我身前,見我一直盯著桃木門四周發黃的報紙發愣,“報紙怎麽了?”我扯下一張,指了指紙邊上的日期,康冰驚愕地呼出聲來,“1999年!難道這報紙是1999年之後才糊上去的,這個線索很重要,這意思是說,1999年之後入住到小樓裏的人,很有可能是這個裝置藝術的作者!”

其實我對那些裝置藝術之類的並不以為意,於是冷淡地對康冰說:“好了,既然是十多年前的一個惡作劇,也沒什麽大驚小怪的。咱們的片子殺青了,我的任務完成了,此事就告一段落,你當你的編導,我當我的畫家,就此告辭,後會有期。”

康冰用力地握著我的手,“謝謝馬爺連日來的鼎力幫助,下周咱們的片子就播出了,我還得趕回台裏剪片子,就不送你回去了,等忙完這陣子,咱們再好好敘敘舊。”

我的生活依舊平淡,畫廊的生意依舊不溫不火,齊小傑依舊徘徊在失戀的情緒之中,可那部片子卻成了全國觀眾所熱議的話題,無論是收視率還是網絡的點擊率一時間竟居高不下,對我這種不看報紙不看新聞的“小隱”來說,直到康冰捧來一摞人民幣摔在我桌上時,我才知道那部片子是真的火了。

“馬爺,沒想到吧,其實連我做夢也沒想到,那片子一經播出竟然如此火暴!”康冰坐在二樓畫室的沙發上,手舞足蹈地說,“馬爺,我希望下一個本子,還由你操刀,怎麽樣?錢不是問題!”說著,他站起來,把那摞錢朝我推了推。

我看了一下錢的厚度,也頗感欣慰,其實到現在我還沒有完整地看過那部片子。康冰很快從車裏搬來筆記本電腦,看完之後,我也不得不佩服康冰的敘事能力、剪輯水平和對觀眾心理的把握能力。那片子並不是當初設想的三十分鍾短片,而足足有一百二十分鍾長,片名也改為《塵封的謎題》,並且分四集連播。

不得不承認整個故事確實相當精彩,它不僅僅是一個故事,而是大故事套小故事,故事也不僅僅是故事,紀實感頗強,更像個寫實的紀錄片,但又不缺乏故事性。

故事起初是從劇組去小樓裏拍《淘寶異事》講起,一直到如何發現塵封的密室,以及密室裏所遭遇的狀況和之後對《骷髏幻戲圖》的解讀,甚至還把我在電視台說的那一大段話作為旁白加入片子之中。整部片子一氣嗬成,十分新穎,看點頗多,幾乎適合所有年齡段的人的口味。

如此巧妙的構想,實在是出於偶然。偶然的東西都珍貴,所以片子火了,康冰在台裏可謂揚眉吐氣,據說很快便會升遷,我真的為他高興,同時也為自己的才華得到施展而感到滿足。

送康冰到門口時,正與齊小傑撞個滿懷,二人都很尷尬,康冰畢竟是戰勝者,於是乎擺出一副十分大度的表情朝齊小傑微笑著點點頭,對我說:“二位,不用送了,請留步。馬爺,你好好想想第二部戲啊,保持聯係,再見,再見。”

車子一溜煙開走了,齊小傑憤憤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誰送你啊,了不起啊,車開得那麽快,要不怎麽叫‘司機’呢!”他轉頭看我一臉喜色,更是怒火攻心,“若水,你美個屁,人家名利雙收,既有美女又有小車開,你看看你,給人家忙活好半天,屁也沒撈到,唉!真不知說你什麽好!”

“也不能這麽說,齊小傑同誌,助人為樂嘛!”剛說完我就覺得此話略帶歧義,齊小傑果然發起飆來,大喊道:“什麽意思?我女朋友都被他搶跑了……確實是助人為樂啊!你還敢諷刺我!”我極力安撫他,答應晚上請客去吃涮羊肉,這才勉強平複了齊小傑的一腔怒氣。

羊肉很新鮮,我倆正在大快朵頤之際,手機卻不合時宜地響起來,我一邊接電話,一邊用筷子敲擊著火鍋說:“別碰我的墨魚丸哦!……喂?誰啊?”

“馬爺,你在哪?我有急事找你!”康冰的語氣興奮而焦急。我咽下嘴裏的羊肉,似乎有辣椒卡在了喉嚨裏,令我呼吸有些急促,不料這種聲音被康冰錯誤理解了,他忙道:“不好意思啊,馬爺,壞了你的雅興……”

“什麽跟什麽啊,我在飯店吃飯呢。”我欲哭無淚。

“嗬嗬!理解錯誤,那正好,我也沒吃飯,你別動,等著我哦。”說完,便掛了電話。

我瞅一眼齊小傑,不好意思地說:“康冰非要來,你不介意吧?”

齊小傑瞪著我,“他來,我走好了!”說著抹抹嘴就要離開,我急忙拉住他,“別別別,男子漢大丈夫,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這不是你時常教導我的嗎?再說這事也不怪人家康冰,是那女孩兒主動投懷送抱的不是,估計康冰在不久的將來也將成為和你一樣的受害者,同病相憐、命運相同,你倆一對兒難兄難弟,何況你作為前輩……那什麽,你根本沒必要老針對人家康冰嘛!”

“聽你這麽一說,似乎也有點兒道理。”齊小傑頗為受用地點點頭,回到了座位,“要說論長相、論人才,我齊某人怎麽會輸給一個黑胖子司機。”

“誰說不是啊,一會兒康冰來了,你要和善一些哦!”我放下心,舉箸伸進沸騰的火鍋中,“對了,順便再問個問題,我的墨魚丸哪裏去了?”

“馬爺,最近真是怪事頻出,你絕對猜不出來又發生了什麽。”一刻鍾後,康冰風風火火地坐在我旁邊,不客氣地夾起一筷子腰花放進火鍋裏。

“發生了什麽?”齊小傑冷哼一聲,“我說康冰啊,看來你對腰花情有獨鍾,是不是身體不行了?”

康冰沒心思答理齊小傑,側臉對我說:“密室裏的那個骷髏裝置,嘿嘿,居然被個大款傻帽兒買走了,他還要拿出來展覽!”

“花了多少錢買走的?”雖然對於我這個收入的階層來說,絕對不會花冤枉錢買沒用的東西,不過那些錢太多燒得難受的主兒,卻尤其喜歡收藏這種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據說收藏古董現在有些落伍了,都開始收藏古屍了。

“多少錢還真不知道。”康冰吹著筷子上冒著血沫的腰花,“樓裏的東西屬於文物局,跟電視台沒關係,我也沒地方去打聽,不過就片子的火暴程度來看,那個裝置肯定價格不菲。”

我喝了一口啤酒,問:“難道你風風火火來找我,就為告訴我這事兒?”

“不是不是。”康冰連連擺手,“這隻是個導火索,一個開端,一個開始,一個……”

齊小傑又要了一盤腰花故意擺在康冰麵前,“說了半天也沒說到重點,康冰啊,身體不行還能補補,怎麽腦袋也秀逗了?”

“大款把骷髏運走之後,仔細那麽一研究,你們猜,發現了什麽?”康冰確實對腰花情有獨鍾,一口一塊吃得異常帶勁兒。

“發現了什麽?”我與齊小傑同時問道。

“就在骷髏的骨盆上,十分清晰地用小刀刻著三個小字。”康冰瞪著我,“分明就是作者的落款!”似乎這一發現驚天動地,可在我看來卻平淡無奇,那東西本就是個人為的裝置,即便寫下作者的名字那又有何神奇,於是我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哦,作者是誰?”

“荊——白——白!”康冰一臉神秘地說。

“荊白白?”我撓撓頭想了半天,“荊白白又是誰?沒聽說有這麽個人物啊,估計這人也要出名了。”

康冰點點頭,“是啊,肯定出名了,可他得感謝咱們,要不是你我拍了一部片子,哪會有人知道這小樓底下另有乾坤。不過這個荊白白也真沉得住氣,要不是小樓要拆遷,誰又能發現那扇暗門呢?……但我覺得事情不會如此簡單。”

我敲擊著桌麵,思索著說:“不論是簡單還是複雜,真相很快就會水落石出,你不是說那大款要把裝置拿出來展覽嗎?如果真有荊白白這個人,展覽他的作品,他怎麽能不露麵呢?”

這時,齊小傑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嚇得康冰嘴裏的肉都掉在了身上。難道齊小傑又傷感了?於是我不解地問:“你幹嗎?喝高了,一驚一乍的?”

“荊白白,這個人,似乎我認識!”齊小傑話一出口,引得我與康冰都睜大了眼睛,但細想一下也並不奇怪,都是從小一起畫畫的,說到底還都是圈裏的朋友,保不準誰和誰就相互認識。

沒等我問,齊小傑便忍不住說了起來,“荊白白,其實不僅我認識,若水你也應該認識。你還記不記得我們考大學時,晚上去進修班惡補素描,班裏不就有個姓荊的人嗎?難道你還沒想起來?”

“姓荊的,有嗎?”我舔著嘴唇拚命地想,果然,一個遙遠而模糊的臉孔出現在腦海中——大眼睛,塌鼻子,一張小嘴,上嘴唇短下嘴唇又厚又突出,講起話來喋喋不休。

“你是說那個人?最喜歡坐女生堆兒裏談天說地講鬼故事的那個?”我看向齊小傑,“那人叫什麽我沒印象,但他倒是很有意思,眼睛本來就大,說話時還特意睜大雙眼望著你,一張小嘴微微顫抖,很無奈似的,你是說他嗎?”

“對,想起來了吧,他好像就叫荊白白。”齊小傑點著頭說。

“哦?難道真的是他,不過即便他站在我麵前,我也認不出來了,太模糊了。對了,你和他還有聯係嗎?”我問。

“多少年了,當然沒聯係,你們不提,我根本想不起這世上還有這樣一個人。不過,聽你們這麽一說,我覺得隻有他這樣的活寶才能幹出這麽一票,況且他手裏本來就有一個骷髏頭……”

“此話怎講?”康冰也放下筷子。

齊小傑瞪他一眼,把臉轉向我,接茬說:“荊白白這小子最喜歡搞惡作劇,所以,我覺得這個裝置藝術十有八九就是他幹的!”

“怎麽說得跟你自己的性格十分類似,也容易抽風……”我嘿嘿地笑著,康冰卻一下子站到齊小傑一邊,很嚴肅地教導我,“馬爺,你可不能這麽說,小傑還是有優點的,雖然不多,但還是有的。”

齊小傑並未領情,梗著脖子說:“你是誇我嗎?要不是我大度把女朋友讓給你,你現在還睡涼炕呢……”

瞬間嗅出一絲火藥味兒,我立時打斷他倆,一團和氣地說:“別別別,兄弟如手足,來來來,喝酒喝酒。對了,齊小傑你還沒把話說完,你說荊白白手裏有骷髏頭,這又是怎麽回事啊?”

齊小傑悶頭喝了一杯啤酒,頗為大度地聳了聳肩,這才說道:“那段時間為了應付高考,我每天放學後都去學院進修班裏畫人像素描,正所謂臨陣磨槍不快也光。但畫人像需要了解人體骨骼結構、肌肉解剖等知識,隻看畫冊上的解剖圖很局限,所以,老師每當講解臉部骨骼之時,總是搖頭歎息說:‘如若有個人頭骨,哪怕是個模型也是好的。’荊白白不是應屆生,反反複複不知考了多少年美術學院,始終名落孫山。但他生性隨和開朗愛好神侃,所以人緣還不錯,在進修班裏不知混跡了多少個年頭,儼然成了一個知名人物。”

“聽你一說,好像是有這麽回事。”我應了一聲。

“若水,當時你一門心思地看書讀古,當然不了解這些。”齊小傑接著說,“話說有一次,老師來晚了,荊白白就坐在人群中間開始了演講,他說他家後麵有排老樓,是衛校的老校區,新校區建好了,後麵的老樓便成了倉庫,據說那樓裏存了大量屍體和人體器官,人要是從樓前經過,都會聞到很濃烈的福爾馬林味。”

“荊白白見麵前幾個女生麵露驚恐,於是故意瞪大眼睛壓低聲音,問旁邊一個女生說:‘你去過停屍房嗎?’女生當然大搖其頭,荊白白心裏暗笑,繼續幽幽地說:‘停屍房的房間和普通教室可不一樣。’說著,他朝教室門口望了一眼,‘普通教室都沒有門檻,而停屍房卻不同,必須要豎起門檻來,必須一尺高,高了不行,矮了更不行,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那女生的臉都嚇白了,這似乎是對荊白白的一種鼓舞,他語氣更加陰惻惻,‘校方的說法是,修築門檻的目的隻是擔心打破玻璃罐子使得福爾馬林**流出去,這說法明顯與事實不符,你們想,阻擋水流,至於要修一尺高的門檻嗎?那為什麽呀?’女生被帶進情景中去,越是害怕還越想打聽,這或許就叫做痛並快樂著。”

“荊白白一陣陰笑之後才說:‘那是為了防止詐屍,因為屍體的膝蓋不能打彎……’這時,一個男生打斷他的話,諷刺他說:‘你怎麽知道停屍房的教室有門檻,難道你進去過嗎?’男生以為這樣可以將他一軍,沒料想荊白白把脖子一梗,說他經常去廢樓玩耍,還從樓內偷出過一個骷髏頭,就掛在他的臥室裏,他越說越誇張,最後說他每當睡覺之前都得跟骷髏嘮幾句嗑才能睡著。男生當然不相信,於是說:‘既然你家有頭骨,為什麽不拿到畫室來,咱們不也能順便學習一下骨骼結構嗎?’”

“就這樣,二人你來我往幾句話便戧上了,賭注是一頓大餐。其實,同學們誰也沒當真,可一個星期過去了,荊白白真從家裏抱來一個用報紙包裹著的圓滾滾的東西,他把東西交到和自己打賭的男同學手中,男同學緩慢地打開報紙,一聲刺耳的尖叫過後,兩人便下了館子。”

齊小傑一口氣講了半天,顯然是喉嚨幹渴,於是自斟自飲了兩杯啤酒,問我道:“若水,我費了半天口舌,這回你有印象了吧?”

“記得那時進修室的桌子上確實擺著個骷髏頭,我哪知道是荊白白從衛校偷出來的。”我回憶著說。

齊小傑說:“是啊,你想想,那種東西,就算有錢也不一定有人賣給你……”

“要是推測合理,很有可能彼荊白白就是此荊白白,既然都能把骷髏頭搞到手,再偷副骨架應該沒什麽困難。”康冰看向我,問,“馬爺,你怎麽想?”

“我與那個荊白白本就不熟悉,即便他此刻站在我麵前,十多年過去了,估計也不會認得,不過……”我若有所思地說,“我覺得吧,荊白白既然喜歡信口開河,從衛校偷副骷髏扛回家裏,這事確實非常人能夠理解,即便他不害怕,他家人也得反對,我想那骷髏並不是偷,而是他家本來就有這麽一副骨架。”

康冰似乎理解了我心中所想,“馬爺的意思是,他家有人是學醫的,或者家長就在衛校當老師,所以家裏有那種晦氣的東西也就合情合理了?”

我點著頭,“對,這隻是推測,你看那骷髏表麵泛著一層黃白色的亮光,這分明就是經過防腐處理了,似乎塗抹了一層石蠟之類的物質,要是普通地下埋著的屍骨,應該是烏黑無光澤的才對。”

“是是是,那個骷髏頭當初我對著寫生過,確實是乳黃色的。”齊小傑應和道。

我把身子探向他,問:“這個荊白白後來幹什麽去了?”

“後來啊,他沒考上大學,似乎又複讀了兩年,依舊與大學無緣,再後來好像聽說去了北京,不知在那裏做什麽。”齊小傑歎口氣,又說,“人家的事兒咱們跟著瞎操心幹什麽,我吃撐了,要不咱撤吧。”他站起來拍了拍康冰的肩膀,“我說康冰啊,做人得厚道,不能財色兼得,我看這頓你得出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