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拽門聲

一路暫且順利,東方墨把車子停在家門前,悄悄走下車,把皮箱拎起來小跑上到三樓,掏鑰匙打開門,進屋之後,後背貼在門板上,聽著鎖舌哢嗒一聲關閉了房門,他這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氣。

這一夜如此漫長,就像度過了一個世紀。

黑暗中,東方墨呆立了很久才打開客廳的燈,燈光太刺眼,他閉上眼睛好一會兒才又睜開。他朝浴室踱過去,雙腿幾乎不屬於自己了,麻木得猶如兩根木樁。

躺進放滿熱水的浴缸裏,頭墊著浴巾靠在搪瓷浴缸邊緣上,正在他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之際,忽然聽見好像有人在樓道裏悄悄地拽他家的房門。

當東方墨豎耳傾聽之時,那聲音卻消失了,可當他閉上眼睛,拽門的聲音又響起來。

會是誰在門外?!

東方墨打了個冷戰,難道自己的案子敗露了,警察找上門來了?這也太快了吧!

警察來捉凶手應該理直氣壯才對,可為什麽不用手去敲門?很顯然,門外的人不想弄出太大的響聲,似乎心裏存著一股子怨氣,憋足力氣一下一下地拽,似乎要把厚厚的木頭門硬生生地從門框上拽下來。

東方墨從浴缸裏爬起來,悄悄走出浴室,站在門前,透過門鏡看出去,什麽也沒有。大半夜是誰拉錯門了?!

樓道裏還是沒有燈,黑糊糊一大片,但東方墨能覺出有雙眼睛正在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看,看得很仔細,眼神犀利得能夠刺穿一扇門,從他皮膚表麵的毛細血管鑽進身體深處……

東方墨哆嗦著,可人一旦好奇起來,就容易忽略恐懼。

神情木然地打開門,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那樣做,身體仿佛已被某種神秘力量所操控,頭腦雖清醒,雙手卻不屬於自己了,而是被外來力量所牽製,走向某個指定的位置。

門開了,外麵伸手不見五指,他抬腿走出去,驚異地發現那不是樓道而更像另一個房間。房間裏也鋪著木地板,踩在上麵,他的神經開始迷醉,恍恍惚惚,腳步似乎踩在雲端,是一種飄飄然的虛浮。

他朝前走了幾步,就覺出這裏十分的熟悉,熟悉中又透出陌生。他的手在牆壁上很快摸索到電燈開關,燈亮了,他發覺這裏是一間客廳,有一扇小門敞開著,從裏麵冒出淡淡的霧氣,很顯然,那是浴室的門,走進浴室裏,半缸溫水還在微微**漾著。

這不還在自己家嗎?東方墨又是一陣恍惚,這到底是怎麽了?

看來自己實在是太累了,腦袋混亂得一塌糊塗,這肯定又出現了幻覺,沒錯,就是幻覺!他這才發現自己居然**著身體,身上布滿了水珠和汗水,他抬起一條腿,伸進了浴缸裏,令他萬萬想不到的是,水麵雖然冒著白氣,但不是熱氣而是寒氣,他的腿就像插入了冰窟窿裏,一不留神,又好似身後有股推力,整個身子都栽進浴缸裏……

頭淹沒在水裏,冰冷的洗澡水鑽進他的氣管,窒息使他睜開雙眼,他本能地朝上掙紮,臉終於露出了水麵。

原來,剛剛隻是一場夢,東方墨泡在浴缸裏睡著了。

他打了個噴嚏,不知睡了多久,缸水已經變得冰涼冰涼。

他從浴缸裏站起來,用浴巾胡亂地擦幹身體,穿上搭在沙發上的睡衣,衝進了臥室倒在**,身上蓋了兩層棉被。他心裏一直念叨著:不能生病,千萬可別生病,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完成……想著想著,再一次昏昏睡去。

這一夜確實如此漫長,他又做夢了,並且是另一個更加古怪的夢,從此以後,這個夢一直困擾著東方墨,直到故事的結束——

微弱的月光似那被風吹殘的燭火,將平靜的一切渲染得迷迷離離。

四周的殘垣斷壁忽隱忽現,並非靜止,而是忽忽悠悠地在無限長高,東方墨就出現在這樣一個詭異非常的場景之中。

霧氣升騰繚繞,其中就像隱藏了無數條長蛇,在霧中來回扭動著,溫度越來越低,東方墨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呼吸,乳白色,一團一團向四周蔓延。不知發現了什麽,他忽然回首身後,鬧市的喧囂早已消失不見,眼前的場景不時呼嘯出虛幻至極的氣息,仿佛有許多潛伏的妖魔正在步步逼近。

在這個地方的遠處,扭曲蜿蜒著一條暗黑色的河流,岸邊上林立著許多淹沒在雜草中的荒墳,一陣風刮過,四麵錯亂地回響起一聲聲哀鳴。

轉瞬之間,東方墨不知何時又身處在了那個令他心悸的河邊,他直愣愣地朝前走著,身後還尾隨著一大團灰白色的霧氣。

前方的路已被密密麻麻的雜草遮掩,他駐足在原處,用手撥開擋在前麵的雜草。他愣了一愣,因為雜草叢中,出現了一扇門,門是木頭做的,其上也有一個小小的門鏡。稀奇的是,門四周都沒有門框,僅僅豎立著一塊木板。東方墨抬起手握住門把手,他想拉開它,看一看門那邊會存在著什麽,可是即便他用盡全身的氣力,門也絲毫未動,既拉不開也推不倒。

東方墨朝後退了兩步,沉思許久,才邁起步伐走到門前,因為門上還有一個門鏡,或許通過這個小小的門鏡,他能從中看到什麽感興趣的東西。

嘁嘁喳喳的聲音在空曠中響起,細碎刺耳,不知是什麽動物在鳴叫,抑或是隱藏在霧氣裏的惡靈在低語,聲音折磨著東方墨的聽覺神經。

不多時,東方墨就發覺聲音似乎就是來自門的另一邊。

他有點緊張了,大口喘息,冷汗涔涔,兩隻眼珠在眼眶裏來回轉動。他緩慢地將一隻眼睛湊上去,貼在木門上,突然,東方墨全身一哆嗦,因為在門的另一邊,他——看見了他自己!

通過門鏡,東方墨看見了他自己。

門後麵有另一個東方墨,穿著和他一模一樣的絳紫色睡衣,弓著身撅著屁股正趴在門鏡的另一麵,也正朝這一麵望過來。

這不符合現實,即便門的另一麵真有另一個東方墨,他也不能夠看清他的穿著,甚至連麵目也不應該看清楚。可此刻並非現實世界,因為這僅僅是東方墨做的一個夢,夢永遠代表神秘和未知,並且夢裏出現的一切不合理因素,夢中人都可以順理成章地接受並毫無懷疑地相信,夢境就是這麽玄妙。

夢裏的東方墨吃驚不小,他惶恐地連連後退,就在這時,那扇孤立的門緩緩打來了,而且畫出一道完美的弧線。一扇沒有門框沒有合葉的門,居然能夠打開來,東方墨卻沒有一絲懷疑,因為他正身處於用自己精神構建出的夢中。

他又看見了他自己,原來門裏麵豎著一塊大鏡子,東方墨晃動了一下頭,鏡子裏的他也跟著晃動了一下頭,他跺跺腳,鏡子裏的他也沒有猶豫就照做了。鏡子而已,有什麽可怕的。他又朝鏡子走幾步,鏡子裏的自己佝僂著身體顯得十分猥瑣。

光滑的鏡麵反射著月輝,發出幽幽藍光,森冷駭人。被染成灰藍色的濃霧,在鏡子四周翻滾旋轉,像是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在猛烈攪動。鏡子深處,幽深迷離,恍惚間,身後仿佛又有什麽在移動,白色的,淡淡的,飄飄忽忽像陣風撲向鏡麵。

東方墨瞪大眼睛盯住鏡子,迫切地想把那東西看清楚,那應該是一個人,身材凹凸有致的女人,順滑的披肩長發光可鑒人,淺粉色的長裙無風自動。

朵朵花?!

怎麽那麽像朵朵花的背影?

東方墨暗自思忖,他忽略了脖子上涼絲絲的氣息。他沒有駭然,因為在夢中,他並不知道朵朵花已經被自己害死了。

女人的身體開始緩慢轉動,看不出身體的動作,眨眼的工夫,女人輕柔地抬起微垂的頭,那近乎完美的臉龐,無可挑剔的身段,早已深深印刻在東方墨的腦海深處。鏡中的朵朵花,比鏡外的她更冷豔,深邃的雙眸中,激射出兩道冰寒。

有什麽東西從她眼睛裏流出來?愣神的片刻,鏡中的朵朵花,不光是眼睛,就連嘴角和鼻孔也有**在緩慢流淌,深紅色黏稠的**,在雪白的臉頰上攀爬。

膚白,血紅,透著一股懾人的妖異。

她烏沉沉的雙眼繼續注視著鏡外的東方墨,黑色長發像章魚的觸角,在那張令人毛骨悚然的白臉周遭瘋狂飛舞著。鏡中的朵朵花嘴角微微上揚,似乎在微笑,但那笑容比她的目光更陰冷。

東方墨想要喊叫,卻發不出聲音,甚至連嘴唇也根本無法張開。

須臾之後,朵朵花臉上的鮮血開始迅速發黑,不再向下流,而是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在臉上延伸。臉上的白色在僵化,猶如一張滿是裂紋的石膏假臉。

皮膚上的裂紋越來越深,就像強酸在腐蝕,很快,那張臉變得模糊不清,分不出哪裏是眼睛,哪裏是鼻子……四周的長發,也不再隨風飛舞了,而是黏黏地貼在臉頰上,就像被水打濕了一樣。

如果現實世界中,麵前是一麵鏡子,朵朵花的可怕麵容在鏡子裏出現,那麽,真正的朵朵花,豈不是就躲在東方墨背後!

東方墨倒抽一口涼氣轉過頭,正如他推測的那樣,朵朵花真的直挺挺站在他身後,但是她的臉並沒有鏡子裏的那麽恐怖,隻是白,白得沒有半分血色,頭發濕淋淋地滴著水,水珠是黃褐色的,就像剛剛從一條被嚴重汙染的河水裏爬上來的浮屍。

東方墨周身的血液在迅速凝固,布滿額頭的冷汗都仿佛結成了一顆顆尖銳的小冰晶,刺痛著他的皮膚。

“朵……朵朵花,你……你怎麽了?是誰把你推進河裏的?”東方墨顫聲問。他背對著鏡子,身體慢慢地朝鏡子這邊退,因為朵朵花那濕淋淋的身體正在緩慢朝他逼近,她不知什麽時候變得一絲不掛、赤身**,全身的肌膚都像雪一樣白,白得寒冷,令人發顫。

朵朵花沒有任何回答,她不知什麽時候抬起一條手臂,很直,像一根棍子,胳膊上還殘留著黑綠色的植物,像是水草或浮萍。她的指甲掐在了東方墨的喉嚨上,其實力道並不大,但東方墨哪裏還有膽量反抗,一步步朝後退,他以為後背很快就可以貼在鏡麵上。

可不幸的是,身後的鏡麵居然像麥芽糖一樣變軟了!

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半條腿已然陷進了鏡子裏。隻覺得朵朵花的手稍微用力一推,東方墨那傾斜的身體便朝後完全倒去,重重地摔進了鏡子的另一麵。或者應該這樣說,東方墨穿越了堅硬的鏡麵,闖入鏡子背麵的另一個世界裏。

在鏡子的世界裏,正有一個更加恐怖的朵朵花正在等著他!

夢進行到這裏,東方墨慘叫了一聲,終於從夢中驚醒。

醒來之後,東方墨心裏就結了一個古怪的疙瘩,缺乏理性的人往往愛迷信,而藝術家更注重感性,雖說東方墨不信鬼神,但那個被推進鏡子裏的夢顯然不尋常,他心裏毛毛的,禱告著但願那不是什麽厄運的開始。

天還沒有完全亮,看了看表,六點一刻,他愣了愣,從**下來。頭昏昏沉沉,嗓子眼兒裏火燒般的疼,他知道自己肯定是發燒了,於是找出醫藥箱,抓了一把藥片吞下去。他心知此刻絕對不可以病倒,因為還有很多事等著自己去善後。

今天是周五,這一周還剩下最後半天課,為了減少不必要的懷疑,他必須去上班。但在這之前,他先要把物證消滅掉。

大皮箱還在浴室裏,東方墨把它衝洗幹淨,而後用剪刀分解成了一塊一塊,黑色的皮革連著棉布,就像一塊塊黑色的肉。他從櫃子裏掏出那個蛇皮袋,把肢解了的皮箱塞進去,藏進了床鋪底下,等待著天黑下來再去把它丟掉。

臨近上課的時間了,他洗漱完畢,披上大衣走出家門。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就立在汽車旁邊,他掏出鑰匙猶豫著,此刻全身乏力頭重腳輕,他不能保證可以安全地把自行車騎到學校裏,因此他不得不踉踉蹌蹌地走到馬路上,攔下一輛出租車,去到學校。

課堂上,學生們看見一臉疲憊帶病堅持上課的東方墨都勸他回家休息,他揮揮手,勉強笑了笑,因為這是這學期最後一堂現代水墨課,他得點評一下學生作品以及和其他老師探討一些接下來的教學細節。

東方墨帶病堅持工作令學生們甚是欽佩,有個男生還搬過一把椅子讓他坐。東方墨坐下來,一張張地看著學生們創作出的作品,嘴裏卻胡亂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所謂點評,學生們雖然很想笑,但個個不得不憋著。

一個愛學習的女生握著鋼筆居然還在記錄那些荒唐話,不料被人用胳膊一蹭,鋼筆從手中脫落摔在了地上,藍色的墨水迸濺開來,有一大滴就濺在了東方墨的皮鞋上。

女生吃驚不小,趕緊掏出紙巾去擦東方墨的鞋子,東方墨沒有躲閃,因為他早就神情恍惚。晃了晃腦袋,他不知所措地低頭看向那女生的奇怪行為,這才發現,他的一雙皮鞋滿是泥濘,更關鍵的是上麵居然殘留著幾滴橢圓形的深褐色痕跡。

東方墨雙耳同時嗡嗡作響,眼前不是發黑而是一片鮮豔欲滴的紅,他猛地站起身來,把所有在場的學生都嚇了一跳,他甚至都沒有向驚愕的學生們告別,就踉踉蹌蹌地跑出了教室。跑到外麵,秋風一吹,身上的冷汗打濕了衣服,更加冰涼透骨,東方墨管不了那麽多,因為他發覺遺漏了一個重要細節,所以現在不得不趕回去補救。

一輛出租車停在他家樓前,東方墨神經質地跑下車,頭一直低著,像一隻警犬一樣死盯著地麵。果不其然,真的有點點滴滴幹涸的血液落在土地上,他又猛地抬起頭四處察看,似乎鄰居並沒有發現絲毫的異樣,他把腳踩在有血跡的地方,用腳跟反複磨蹭,直到血跡被塵土覆蓋。

順著昨夜行走的軌跡一直走到樓門口,好在滴落的血跡不多,他反複檢查了兩遍,把能看見的都掩蓋上了土,這才慌亂走上樓梯。令他大吃一驚的是,水泥樓梯上居然也有血跡,血跡滲進了樓梯裏,用鞋底肯定是擦不掉了。

他三步並作兩步跑上樓,打開家門,盛了一盆冷水,找了塊抹布。可就在出門的時候腳下一絆,水盆和人一起跌倒,盆是鐵的,從三樓滾下去,不但水灑得滿地都是,鐵盆發出的聲音同時驚動了四鄰。

樓道裏好幾扇門同時打開,東方墨勉強從樓梯上爬起來,住在他對門的大娘一臉錯愕,問:“東方老師,您這是怎麽了?”

東方墨瞬間撒了一個謊,他大聲對所有人說:“沒什麽,我想打盆水去擦車,可是不慎滑倒了。”

“小心一點啊,一個人生活,不容易啊!”大娘善意地笑了笑,關上了房門。

東方墨俯下身子,借著去撿鐵盆的由頭,拿著抹布尋找著血跡並快速清除。當他端著鐵盆回到家中時,立刻栽倒在沙發上,昏迷不醒了。

……

仿佛隻昏睡了幾分鍾,恍恍惚惚中,好似又聽見了那吃力的拽門聲——握住門把手,朝上抬一抬,朝後拉一拉,每個細節聽起來都十分清晰。

在夢中,東方墨打了個激靈,掙紮著想從噩夢中清醒過來。可是,他病了,真的病了,並且病得非常嚴重,連日來的驚嚇,再加上身體受了涼,東方墨的身體就像燃燒著一團火,雖然他想極力地睜開眼睛,可一對眼皮就像用膠水粘住,沒有半點氣力,隻能任由那拽門聲時隱時現地持續著。

漸漸地,他的感覺神經消失了,感覺不到熱,也感覺不到冷,身體越來越不像自己的。不僅是這樣,身體仿佛越來越輕,像一張紙,萬一哪裏吹來一股風,身體很有可能就像風箏一樣被吹跑了。

他感覺自己越來越不像是一個活著的人。

有這麽一刻,東方墨終於睜開眼睛,眼前不是死黑一片,而是藍幽幽綠慘慘的,說不上亮,但卻能夠看清周圍的擺設。他飄飄忽忽站起來,猶如一具稻草紮成的人。這個時候,拽門聲又響起,他想看看拽自己家門的究竟是什麽。

門就在麵前,他通過門鏡看了半天也沒發現門外站著人,但門把手卻自己不時地轉動著。

東方墨走過去,抬起右手握住門把手,門把手在他手心裏突然顫了一下,雖說是在夢中,他還是一愣,隨即死死抓住它,用力地扭了扭,這才發現,自己居然被鎖在了自己家的屋子裏!

他下意識又把一隻眼睛湊近門鏡,外麵仿佛變得很亮很刺眼,什麽也分辨不出來,就像曝光過度的照片。門把手自己又動了,哢嗒一聲,房門被外麵一股力量推開了,他朝後退一步,半個身體擋在門後麵,但腦袋故意歪過來,想看清進來的會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門外的光線很充足,有些像天堂射下來的光,可白光卻射不進東方墨的屋子,正如太極圖上,一陰一陽兩個世界。東方墨此刻在頭腦中生出一個可怖的念頭——會不會自己的家被什麽可怕力量籠罩了?

念頭很快就被眼前奇怪的一幕占據了,因為就在門被推開的同時,東方墨看見了一雙鞋,不能說是一雙腳而僅僅是一雙鞋,透明的高跟鞋,那雙鞋在動,但發不出半點聲音。

玲瓏剔透的高跟鞋瞬間被屋裏的黑暗籠罩了,那雙漂亮的鞋子站在門口猶豫了片刻,還是走進了東方墨的家,經過浴室的門,停靠在牆角花梨木酒櫃的旁邊,不動了。

東方墨愣愣地待了半天才敢從門後走出來,門大敞著,他扒著門框朝外看,外麵依舊一片閃閃發亮的白,白得耀眼。他挪動腳步,對光明產生了某種向往,他非常想邁出去,從陰到陽,從黑暗走向光明。

一隻腳抬起來,緩慢地落在令人向往的光明之地,於是他又妄想抬起另一隻腳,可就在雙腳一起邁出黑暗之時,突覺腳下一空,好似有一股力量將他推下了深淵。身體懸空,加速下墜的感覺很真切,東方墨不由自主地發出聲嘶力竭的慘號,耳邊卻隻能聽見呼嘯的風聲。

感官肯定出了差錯,墜落的過程好似持續很久,身體才被什麽擋了一下,仍舊輕飄飄、軟綿綿的沒有質感。腦子一下變得空白,他久久不敢睜開眼,直到一股水腥味在鼻腔裏逐漸變得濃重。

四麵八方聚集的水流,把東方墨那本就輕薄的身體托了起來,飄飄忽忽,他感覺自己像一隻水母一樣飄**在那個獨特的空間裏,惴惴不安的心逐漸平複下來,他緩慢地睜開眼睛,原來自己真的身處在綠瑩瑩的死水之中。

他試著劃動一下手臂,一長串水泡隨著劃動出現在眼前,他蹬一蹬腿,身體就朝前躥出了一段距離。東方墨很好奇,自己沒有腮,居然可以在水裏自由自在地呼吸,這感覺太奇妙了。

他像隻海怪一樣四肢亂動,水裏不時漂過一團一團墨綠色的水草,水草腥臭味很濃,當它們漂到臉上時,東方墨不得不用手推開。這時,前麵又漂來一大團水草,水草裏麵顯然裹挾著什麽,因為那一團實在是太大,大得很像一具墨綠色的棺材。

惡臭撲鼻而來,東方墨奮力扭轉身體,希望借助自己那幾下狗刨兒脫身。不料,那團水草眨眼的工夫就近在咫尺,東方墨的一條腿被無情地吸進了水草之中。不僅僅滑膩,因為吸進去的半條腿同時也觸碰到了一個更加滑膩膩的實體,不知什麽藏在那團水草裏。

他拚命地朝前抓撓著,可身體卻不能朝前移動分毫,因為身後墨綠色的水草團,猶如有生命般正在吞食著東方墨的身體。仿佛隻是一瞬間,水草就蔓延到了他的腰部。東方墨張大嘴巴想大喊,立刻有無數水泡從他嘴裏冒出來。他這回真是怕了,小時候遊泳時,有人說水鬼都潛藏在水草裏,一旦盯上了哪個短命的人,首先就會死死地纏住那個人的腳,慢慢將其溺死在水裏。

突然,他覺得腳踝處一緊,似乎真有一隻鬼手一點點朝上摸索,從小腿到大腿,一直停留在他的下身。東方墨的全身如同遭到電擊一樣抽搐起來。

暗黑的水草還在他身上蔓延,他隻能張大嘴巴吐著水泡,水草裏就像藏著一隻巨大的水蛭,緩慢地與東方墨的身體纏繞、摩擦,和他的皮膚緊緊地貼合在了一起。此刻的東方墨,就像被章魚觸手捉到的一條小魚,前途無望地不再掙紮了。

當腥臭的水草沒過胸口時,東方墨隻是下意識地低下頭,朝那墨綠色棉絮狀的物體看了看,隻一眼,全身便再次猛烈地抽搐起來。

他看見了一張臉,有點熟悉的臉,就像是漂亮的朵朵花的臉,但那張臉瞬間膨脹起來,就像麵包泡進了水裏,僅片刻工夫,就腐敗得分辨不出五官,唯獨能看清是嘴的位置,逐漸擴大出一個深深的洞,那張嘴瞬間張大開來,裏麵布滿橫鉤倒刺的細碎牙齒……

“啊”的一聲大叫,病中的東方墨終於在這一刻掙紮著醒轉過來,重回到人世之間。

他這才發現自己竟和衣趴在沙發上昏睡了整整一天。

全身軟綿綿的,雙腳更是使不上力氣。他望了一眼窗外,從窗簾的縫隙中透出微弱的光,轉過頭又看了看掛鍾,時針和分針在同一條直線上,並且垂直豎起來。

“六點了。”東方墨念叨一聲,心想,如果不是昨天吃的那些藥起了作用,自己很有可能就再也醒不過來了。他走進浴室,洗一把臉,從牆壁上的鏡子中看見了自己的臉,短短的一天時間,自己居然瘦成這般模樣,臉頰陷進去緊緊包著突出的顴骨,尤其是印堂那個地方,似乎浮現起了一團黑氣。

他接了一捧水拍在臉上,用力揉搓著額頭,直到把皮膚搓疼了,一照鏡子,那地方還是隱約有團黑氣,似乎不是在皮膚表麵,更像是從毛孔裏發散出來的。每個中國人都知道,那個地方暗淡,絕非什麽好兆頭。

他一邊用毛巾擦著臉,一邊走出浴室,無意間,他覺得一隻腳碰倒了什麽,因為地板上發出吧嗒一聲悶響。他把眼睛從毛巾裏露出來,低頭看向腳下,起先什麽也沒看見,可下一秒,就覺得有冷水倒進了後脖頸裏,因為他看見了一雙透明高跟鞋!

他毫無征兆地回憶起那個詭異的夢,在夢裏,他聽見拽門聲,門開了,走進來一雙高跟鞋,沒錯,和現在地上擺著的鞋子一模一樣,此刻,立著一隻,躺倒一隻,躺倒那隻是剛剛被自己踢翻的。

難道自己仍舊在夢中?他掐了掐臉頰,有感覺,難道自己真的撞鬼了?!

東方墨盯著地上的鞋子紋絲不動,這無疑是朵朵花的鞋子,她的鞋子怎麽會一直放在這裏?地板是棕黃色的,鞋又是透明的,所以一夜的慌亂都沒有注意到地上居然還存在一雙鞋子。

朵朵花上門服務不可能隻穿了一雙鞋子,對!當時她手裏確實提著一個包,扁扁的,帆布做的,可現在那個包哪去了?

他記起來了,確實有個白色布包,就放在沙發上。朵朵花應該是個很認真工作的小姐,她每脫掉一件衣服,就把衣服塞進小包裏,絲襪、內衣還有穿在外麵的那件緊身粉色長裙,統統都裝在那個小包裏。

現在,屋裏隻剩下一雙鞋,可小包哪去了?

東方墨跌坐在沙發裏,掐著太陽穴拚了命去想:好像把屍體裝進皮箱時,就把小包塞進屍體小腿處的縫隙裏,這些東西肯定在打開皮箱那一刻掉落在河邊上了,河邊到處都是野草,不一定就會被人發現,這樣一想,他才鬆了一口氣。

很快,他卻又一次體會到五雷轟頂的感覺,那小包裏肯定不隻有衣服,或許還有一包衛生紙或者一遝錢,更重要的是,一個小姐出工時不可能不帶上一部手機,況且,就在出事半小時之前,她還給東方墨打過一個電話……

天啊!無論是警察打撈屍體時發現手機上的號碼,還是發現了裝滿內衣的小包之後,才推理出有可能會發生命案,以至於下水試著打撈屍體,不管哪一種情況,隻要發現了手機,他東方墨都很難脫得了幹係!

東方墨的腦袋就像一個熟透了的西瓜,即便不去碰,也很有可能自己炸開來。

一旦事情暴露了,他想,人沒了臉,還要命有什麽用,他必須得在警察未發覺之前,把那個小包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