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冤獄是這樣煉成的

她像瘋了一般猛地將衣襟一扯,扣子劈裏啪啦脫落了,兩個碩大、鬆弛的**乍然呈現在眼前,像是兩個大南瓜在胸前晃來晃去。蘇鏡的臉色立即漲紅了,渾身不自在,他嚇得連連後退,說道:“你……你這是幹什麽?”

1.到監獄後,“三高”都沒了

馬克思說,沒進過監獄的男人不算是真正的男人。不過,如果有可能,1174實在不願意做一個真正的男人,他寧願被人閹了,也不願受這十多年的鐵窗之苦。他想不通,為什麽有的人蹲監獄竟然還能蹲得怡然自得,蹲得滿心歡喜。有一家國有企業的副總,貪汙受賄四十多萬,被判入獄三年。談起入獄感受,他很興奮,伸出手來給人看:“你看你看,我手上臉上的老年斑都沒有了。”不但如此,他還說當年在位時經常應酬,吃得身體發福,“三高”了,到監獄後,連“三高”都沒了。於是他很興奮,覺得這牢真沒白坐。1174是坐在監獄的閱覽室裏看到這份報道的,當時他就自愧不如,人比人真是氣死人。這十三年來,他沒有一天不想著離開這個鬼地方,沒有一天不想著監獄外的自由生活。他想念老婆,想念情人,更想念兒子。一想起兒子,他就老淚縱橫,算算時間,兒子昨天就該來看他的,可是他竟然沒有來。他很擔心,生怕兒子出了什麽意外。

眼下,他跟一群犯人坐在生產車間裏,幾十台縫紉機嗡嗡地響著,他目不斜視地看著手中的布料緩緩通過針尖。正在這時,一個獄警站在門口大聲喊道:“1174,出來一下。”

他慌亂地抬起頭,看了看獄警。

“1174,還愣著幹什麽?有人找。”

1174興奮地站起來,凳子也被踢翻了,桌子上的布料也掉到了地上,他踉踉蹌蹌地往外走去,眼角泛出了淚花。但是他失望了,他滿以為來見他的是他日思夜想的兒子,誰知道會見室裏坐著一個陌生人。他先前還怦怦直跳的心髒此時似乎要停止了,心中裝滿了沉甸甸的失望,這種失望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失魂落魄地坐下,然後木然地看著前方,目光的焦點卻不知落在何處。

年輕人問道:“你是孟培慶吧?”

孟培慶調整目光的焦點,看了看眼前的年輕人,然後點點頭,說道:“是。”

“知道找你什麽事嗎?”

孟培慶緩慢地搖搖頭。

“我是順寧市刑偵大隊的,姓蘇,名鏡。”

孟培慶渾身一哆嗦,抬眼看看蘇鏡又立即低下頭,眼神裏滿是惶恐。

“我今天是為十三年前的案子來的。”

“啊?哦。”

“你還記得孟培根吧?”

“記得,我殺了他。”

“你真的殺了他?”

“是,是,千真萬確,真的是我殺了他。”

“你是怎麽殺他的?”

“我們先是在蔣淑娟家裏吵起來了,後來就到外麵打架,我失手把他打死了。然後……然後我把他頭砍了下來,身子扔在一口井裏,還把石滾子推到了井裏,頭……頭……頭扔到了河裏。”

蘇鏡看著手中的檔案,孟培慶所說的跟他十三年前交代的情況一模一樣。

“孟培慶,你確信你當年殺的人就是孟培根嗎?”

“確信,確信。”

“你沒殺錯人?”

“沒有,怎麽會呢?”

“孟培根並沒有死。”

“什麽?”孟培慶驚訝地抬起頭來,眼睛裏閃爍著希望的光芒,可隻在一瞬間,那光芒暗淡了,消失了,他又低下了頭。

“你現在還確信你殺了孟培根嗎?”

“是,我真的殺了他。”

蘇鏡越發疑惑,他抽出一張照片,推到孟培慶麵前,問道:“認識這個人嗎?”

那是老悶兒遇害現場的照片,孟培慶端詳半天,嘴唇都哆嗦了,最後囁嚅著說道:“不認識。”

“這不是孟培根?”

“不,不是,孟培根十多年前就被我殺了。”

“孟培慶,你不要有什麽顧慮,人到底是不是你殺的,你跟我說實話。”

“是,是我殺的。”

2.農民分地留下紅手印

蘇鏡沒辦法,隻好離開了監獄,心中滿是疑問。遇害的老悶兒到底是不是孟培根?孟培慶如此堅持,是不是蔣淑娟搞錯了?她說要看看屍體,於是蘇鏡就帶她看了。老悶兒一絲不掛地躺著,身上覆著一層白霜,蔣淑娟怔怔地看了半天,然後便忍不住啜泣起來,說道:“是他,就是他。”

“你沒認錯?”

蔣淑娟看了看蘇鏡,猶豫了一會兒,最後走向前去,她試探地握住老悶兒的老二,那家夥早被凍得硬邦邦的了,蘇鏡大惑不解地看著她,隻見她將老二扯起來,看了看凍得萎縮的陰囊,最後點點頭,說道:“是他,這裏有顆痣。”

雖然蘇鏡沒有統計過,多少男人的陰囊上會長痣,但是蔣淑娟都如此肯定了,那自然是孟培根無疑了。這樣一來,孟培慶就是被冤枉的了,可是他卻一個勁地堅持自己真的殺人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帶著種種疑問,蘇鏡又趕到孟家莊蔣淑娟家。

“你確信沒認錯人?”

“不會的,”蔣淑娟說道,“跟我睡過的男人,我怎麽會認錯?”

“可是孟培慶卻堅持說,他的確殺害了孟培根。”

蔣淑娟突然哭了起來,她像瘋了一般猛地將衣襟一扯,扣子劈裏啪啦脫落了,兩個碩大、鬆弛的**乍然呈現在眼前,像是兩個大南瓜在胸前晃來晃去。蘇鏡的臉色立即漲紅了,雖然蔣淑娟已經是個大媽級的女人了,他對她不會有絲毫的興趣,可是這麽袒胸露乳的,蘇鏡感到渾身不自在。他嚇得連連後退,說道:“你……你這是幹什麽?”

蔣淑娟哭道:“你看看,這都是你們幹的。”

“看……看什麽呀?我們幹什麽了?”

“當年你們抓住了孟培慶,逼著他承認自己殺人了,還要逼著我作證,我不作證,你們就打我,給我灌辣椒水,讓我坐老虎凳,還用煙頭來燙我的胸口,怎麽?現在你不敢看了嗎?”

蘇鏡這才回過神來,盯著她起皺的**看了看,果然兩個**上有好幾處燙傷的痕跡,跟她手腕上的燙傷是一樣的。

“我……我知道了,你穿起衣服好嗎?”

蔣淑娟一邊哭著一邊將衣服穿好:“可憐的孟培慶,被冤枉了十三年啊。他當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最後熬不住隻好承認自己殺人了。”

“可是我反複問他,他總是一口咬定他殺了人。”

蔣淑娟幽幽地說道:“那是他被打怕了吧。”

蘇鏡不得不承認,蔣淑娟的推測是有道理的。如果真是這樣,那自己就要揭開一樁驚天冤獄了,這將涉及很多老警察,其中不少人現在可能已經升遷了。考慮到這一嚴重後果,蘇鏡必須萬事小心,不容一絲一毫的紕漏。

“你家裏現在還有沒有孟培根當年留下的毛發之類的東西?”蘇鏡話一出口就後悔了,留個毛發做紀念基本上是年輕人而且是特別新潮的年輕人玩的遊戲,比如紅極一時的小月月就曾經跟男朋友小W要根毛做紀念,對蔣淑娟這個農村婦女來說,這簡直就是下三爛的把戲。所以,蘇鏡的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自己都快聽不見了,他等著蔣淑娟罵他流氓混球,可是蔣淑娟卻沒聽懂,問道:“他又沒在我家理過發,怎麽可能留在我這裏?就是掉個一根兩根的,也早就找不到了呀。”

蘇鏡這才鬆了一口氣,突然一拍腦袋,叫道“糊塗糊塗”,又問道:“你們村分過地吧?”

“1993年分過一次地,打那之後再沒分過。”

“孟培根分過嗎?”

“當然分啦,他是我們村的,肯定有他的地。”蔣淑娟微微笑了起來,蘇鏡不知道,她想到了年輕時跟孟培根鑽進他家玉米地的情形。

全中國最有名的一次分地發生在1978年,河南小崗村,十八位農民冒著極大的風險立下生死狀,在土地承包責任書上按下了紅手印,創造了“小崗精神”,拉開了中國改革開放的序幕。孟家莊1993年的那次分地雖然沒像小崗村那樣載入史冊,但卻必然會被記錄到順寧市公安局的案宗裏。孟主任見蘇鏡又來了,打個哈哈笑道:“蘇警官,你幹脆常駐我們村得了。”

心急火燎的蘇鏡被孟主任逗笑了:“哎呀,孟主任,我又要請你幫忙了。”

“好說好說,”孟主任爽朗地笑道。

“你們村1993年分地時的檔案還在吧?”

“在,你找那個幹什麽?”

“太好了,全靠你了,孟主任!”

厚厚的一遝檔案發出了黴味,孟主任解開細繩,翻找一會兒,抽出一張紙,遞給蘇鏡:“這就是分給孟培根的地,這塊地真不錯,肥,又靠路邊,澆水也方便。”

看著那張泛黃的紙,蘇鏡兩眼放光,直勾勾地盯著右下角那個血紅的手印看了半天。

3.被“住”看守所還得交食宿費?

1994年,湖北省京山縣雁門口鎮居民張在玉被政法機關認定已遭丈夫殺害,其丈夫佘林祥被判入獄,十一年後,張在玉突然回家了!她的歸家,讓當地人目瞪口呆——這表明其丈夫佘祥林被判刑是錯案。

1998年,山西省臨汾地區中級法院以搶劫罪判處郝金安死刑,緩期兩年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十年後,真凶落網,郝金安終獲清白。

1999年,河南省商丘市柘城縣老王集鄉趙樓村發現一具無頭屍體,趙作海被以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緩刑兩年。2010年,“被害人”趙振晌回到村中,趙作海沉冤得雪。

如今,順寧警方又為中國的冤案史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從案件的相似程度來說,孟培慶的冤屈更像趙作海,“被害人”都以為將對方打死了而遠走他鄉,於是留下的一方便成了替罪羔羊。

孟培根和老悶兒的指紋百分之百吻合,蘇鏡再無疑問,老悶兒就是孟培根,而獄中的孟培慶根本沒有殺人。孟培慶最初很不配合,繼續堅稱自己殺人了,直到蘇鏡擺出充分的證據證明孟培根的確是前幾天剛被人殺了,孟培慶的心理防線才崩潰了,他失聲痛哭大呼冤枉。等他止住了哭聲,蘇鏡問他之前為什麽一直堅持自己殺人了。他說,當年他被刑訊逼供的時候,經常有警察來告訴他,找到證據了,說他沒有殺人。接著換第二個警察來審訊他,他自然說自己沒殺人,然後就挨一頓打。過幾天,又有警察來說他沒殺人,他又信了,又挨一頓打。三番五次之後,不管是誰說他沒殺人,他都一口咬定,自己真的殺人了。時隔十三年,恐怖的記憶仍在,所以當蘇鏡找上門來說他沒殺人時,他以為蘇鏡也是來試探他的。

蘇鏡立即向侯國安局長匯報了此事,侯局長一聽這事腦袋都大了,問道:“你確信沒有搞錯?”

“沒有,絕對沒錯。”

侯國安不停地拍著腦門,歎道:“這都什麽事啊!你說說,當年是誰辦這件案子的?”

蘇鏡回答道:“主辦此案的兩個民警,一個叫溫亞兵,一個叫範江山,現在一個是派出所所長,一個是副所長。當年的派出所所長叫雷風行,現在是西峰區公安局局長。”

蘇鏡停了下來,侯國安看了看他說道:“繼續說。”

“當年的西峰區公安局長也過問了此案,卷宗裏還有他要求迅速結案的批示,後來這位局長升任市公安局長,之後又升任副市長,現在主抓安全生產工作。”

“楊愛民?”

“是。”

“唉,老楊這下算栽了,”侯國安又問道,“還有嗎?”

“還有邱德龍的一份批示,也是要求迅速結案,不要拖延。”

“邱德龍?政法委書記?”

“是,現在已經退休了。”

侯國安歎道:“真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啊,小蘇,你說說,我們該怎麽辦?”

“當務之急是立即釋放孟培慶。”

“這可是一大醜聞啊,像趙作海、佘祥林那樣處理的話,全國都要鬧得沸沸揚揚。”侯國安又問道,“你對無頭屍案怎麽看?那個屍體不是孟培根,那麽他是誰?你有沒有想過?”

蘇鏡一直沉浸在發現冤案的興奮中,此時被局長一問,鬧了個大紅臉,支吾道:“還沒想過。”

“那你對孟培根、孟凡被殺有什麽看法?”

蘇鏡說道:“《南方人物周刊》曾經有個報道,說的是2006年,在寧波,有個叫吳大全的貴州青年,被冤枉殺人,判了死緩。服刑期間,也就是2008年,他在獄中竟然遇到了真正的殺人凶手。結果你猜怎麽著?”

“放了唄!”

蘇鏡嗬嗬地笑著搖搖頭說道:“沒有,根本沒放。”

“沒放?”

“2010年3月12日,慈溪市法院以窩藏罪判處吳大全有期徒刑四年零四個月。”

“窩藏罪?他窩藏誰了?”

“我不知道,”蘇鏡說道,“《南方人物周刊》引用了一則最早披露此案的網帖解釋說,這麽做是為了避免吳大全釋放後向新聞界申冤,造成如同河南趙作海冤案一般的輿論,以其他罪名繼續關押吳大全,讓其無法申訴。”

“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啊。”

“侯局長,你說殺害孟培根、孟凡的凶手,會不會也是這麽想的,怕引起趙作海冤案一般的輿論?”

侯國安沉思道:“恐怕不會,輿論再怎麽不利,對個人的影響還是要小很多的,對順寧的影響是最大的。”

“侯局長,冤獄這事對個人的影響還是很大的,”蘇鏡說道,“佘祥林昭雪後,有一個當年的辦案民警自殺了,趙作海昭雪後,當地也有一批官員落馬了。”

“你是說殺人滅口?”

“我覺得有可能,”蘇鏡繼續侃侃而談,“可能是當年的一個辦案人員,在電視上看到了孟培根,立即想到案子辦錯了,為了掩蓋這宗冤案,他便殺了孟培根,這樣一來,就沒人知道孟培慶是冤枉的了。可是,孟凡也看到電視了,他也去找孟培根,希望能洗脫父親的冤屈,結果也被凶手幹掉了。”

侯國安點點頭:“我也是這麽想的,可那人會是誰呢?”

“這就要看誰最想遮掩此事了,”蘇鏡說道,“如果這宗冤案昭雪的話,從邱德龍,到楊愛民,再到雷風行、溫亞兵、範江山,他們都得受到牽連。”

“那你覺得現在公布這宗冤案合適嗎?”

蘇鏡愣了一下。

侯國安說道:“如果我們現在公布冤案,那無異於打草驚蛇。所以,我覺得不妨先把這事藏著,暗中調查。”

蘇鏡立即說道:“不行!”

蘇鏡的聲音很大,把侯國安嚇了一跳,問道:“怎麽不行?”

“孟培慶已經被關了十三年了,我們已經夠對不起他的了,我不想讓他在監獄裏多待哪怕一天。繼續關押他,不是跟其他地方的鳥人一個德行?”

見蘇鏡如此粗魯地頂撞自己,侯國安也火大起來:“這我不管,我隻想把案子給破了,就讓他犧牲幾天吧。”

“他已經犧牲十三年了!”

侯國安突然笑了,指著蘇鏡的鼻子罵道:“你這頭強驢,我告訴你,這事我說定了,不需要再討論了。”

蘇鏡哼了一聲說道:“侯局長,這事要麽由我們主動發布,要麽由媒體逼著我們發布,你看著辦吧。”

“還反了你了,”侯國安一拍桌子,罵道,“你不就仗著你老婆是電視台的?我告訴你,沒用!宣傳部一個電話,你老婆一個字都不準報道。”

蘇鏡輕蔑地笑了,問道:“侯局長,宣傳部給電視台打完電話之後,你覺得他們會不會再給楊愛民打個電話呀?那不一樣泄露機密了?”

侯國安一時語塞,蘇鏡不依不饒繼續說道:“再說了,順寧宣傳部管得了順寧的媒體,管得了全國的媒體嗎?”

“他媽的,你敢要挾老子!”

蘇鏡倔強地說道:“不敢,我隻是給您提個醒。”

侯國安想了想,不耐煩地說道:“好吧好吧,釋放,釋放,立即釋放。”

蘇鏡笑了,說道:“還是侯局長英明啊。”

“行了行了,少拍馬屁了。”

“局長,我還要提個醒。”

“囉唆!還有什麽事?”

“咱們可千萬別跟孟培慶要食宿費啊。”

“啥?啥?你說啥?”

“我也是防患於未然,別跟人家要食宿費。”

“誰他娘的會辦這種事啊?你真是多此一舉!”

“侯局長難道沒聽說?”蘇鏡說道,“河北邯鄲市臨漳縣涉嫌故意殺人的劉俊海、劉印堂叔侄二人被非法關押十五年後無罪釋放,七年多了,他們一直申請國家賠償,卻一直得不到。非但得不到賠償,看守所還跟他們要十五年的食宿費五千塊錢。”

“有這事?”

“媒體都報過。”

“咱們這兒不會出這種事兒。”

“誰知道呢?還是先打個電話才好。”

孟培慶就這樣被立即釋放了,他沒交一分錢的食宿費就走出了監獄大門。何旋近水樓台先得月,她得到了蘇鏡的內部消息,一直守在監獄門口,等孟培慶一走出監獄大門,她就手拿話筒衝了過去。趙作海當年出獄的時候是悲喜交集,但是孟培慶卻隻有悲,沒有喜,因為他已經得知兒子前不久剛剛遇害了。他對著何旋的話筒,朝著攝像機鏡頭吼了一句電視台肯定不會播出的話,然後踉踉蹌蹌地走了。

隨後,順寧市公安局召開了一次新聞發布會,記者們都以為警方又破獲了一宗什麽案子或者隻是一般的新聞通氣會,卻沒想到是揭示了一宗石破天驚的冤獄。

4.破案率是個緊箍咒

範江山的心情就像中國股市一樣陰晴不定大起大落,他本來很高興,去了一趟夜總會,跟曹老板吃了一頓飯,揣著厚厚一遝鈔票回了家。此時,他的心情就像進入漲停板,舉目望去滿眼紅。可是傍晚時分,他的心情卻一落千丈,比跌停板還要跌停板,怪隻怪他打開了電視機,而且看的還是《順寧新聞眼》,然後他就一屁股坐在沙發裏,半天回不過神來,他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漸漸縮小,像一塊肮髒的裹屍布一樣把他包裹得緊緊的。老婆見他神色不對,關切地詢問:“你怎麽了?”

範江山費勁地咽了口唾沫,說道:“出事了,出事了。”

“出什麽事了?”

範江山哆嗦著雙手掏出手機:“我要打電話,我要打電話……”

溫亞兵接到範江山電話的時候正和幾個老板搓麻將。

“老範,快過來搓兩把,老地方……什麽?你說誰……真的?”

放下電話之後,他麵如死灰,幾個老板發現有異,麵麵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一人問道:“範所長,出啥事了?兄弟們幫你擺平了。”

溫亞兵強作鎮定地說道:“沒事沒事,頭有點暈,我先回去了,你們接著玩。”

那天晚上,溫亞兵和範江山一夜沒睡好。溫亞兵回到家後,他提心吊膽地打開電腦,果然輿論已經沸騰了,各大網站的首頁都掛出了醒目的標題:

《順寧版趙作海 孟培慶被錯判殺人罪入獄13年》

《一場礦難揭出13年冤獄》

《順寧村民冤獄13年 妻改嫁兒被殺》

《順寧錯案 國家賠償數額未定》

點開一條條新聞,幾乎每條後麵都有上千條留言,大部分人都在質疑,孟培慶是不是受到了刑訊逼供,當年的辦案民警都是誰?甚至有人說,在某某案件中,有辦案民警已經自殺了,孟培慶冤獄中的民警,是不是也該以死謝天下?

越看,溫亞兵心裏越堵得慌,孟培慶的慘叫聲竟然又出現在腦海裏。這麽多年了,他從來沒想過這事,他本來以為早就把這事給忘記了,誰知道今夜往事沉渣泛起,攪擾得他不得安生。

第二天溫亞兵和範江山黑著眼圈上班了,見麵之後心照不宣地點點頭。走進辦公室,範江山問道:“老溫,你說這事怎麽辦?”

“我們現在是砧板上的肉,還能怎麽辦啊?等著吧。”

兩人不再說話,一口一口地抽著悶煙。耿天和敬雲走進辦公室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副烏煙瘴氣的景象,兩個所長麵前的煙灰缸已經被煙頭塞滿了,見到兩人進來,溫亞兵乜斜了一眼沒有理會,範江山剛想站起來打個招呼,見到溫亞兵一副倨傲的樣子,便也跟著擺起了架子,裝作誰都沒看見。

耿天問道:“請問兩位是溫所長和範所長吧?”

溫亞兵頭也不抬嘴也不張,從喉嚨深處咕噥了一句:“是啊。”

“我們是市局監察處的,今天來……”

“知道。”

耿天和敬雲此行早有準備,要對付這些在基層摸爬滾打十幾年數十年的老幹警,並不是一件容易事,但是遭到如此冷落卻是沒想到。敬雲本來想客客氣氣地把事情問清楚,看這架勢覺得來軟的不行了,於是硬邦邦問道:“看來兩位所長一直在等我們,有什麽要交代的就趕緊交代了吧。”

溫亞兵慍怒地抬起頭,瞟了一眼麵前這個乳臭未幹的黃毛丫頭,問道:“交代什麽?我們有什麽好交代的?”

範江山呼應道:“就是嘛,讓我們交代什麽?”

耿天說道:“十三年前,所謂孟培根遇害案是你們偵辦的吧?”

“孟培根?孟培根是誰?”這是溫亞兵的聲音。

“是啊,孟培根是誰?”這是範江山的聲音。

敬雲笑道:“範所長,您是溫所長的留聲機嗎?”

範江山被搶白得臉色頓時紅了,說道:“你……你什麽意思?”

“沒有,沒有,我沒別的意思,”敬雲連連擺手,然後說道,“耿警官,你問。”

耿天說道:“我來提示一下,十三年前被孟培慶殺死的孟培根,前幾天又被人殺死了一次。”

溫亞兵說道:“很奇怪,怎麽回事?”

敬雲等了片刻,問道:“範所長,您這次沒有意見了?”

範江山虎著臉,惡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溫亞兵和範江山兩人一直從基層幹起,每次行動都是衝鋒在前,素來瞧不起那些坐辦公室的文職人員,尤其是監察處的。他們認為,監察處的人一無是處,整天做的事情就是整自己人。耿天和敬雲就更不用說了,這兩個年輕人剛畢業沒幾年,從來沒在基層幹過,從來沒有衝鋒陷陣過,他們喝的水還沒自己吃的鹽多呢,憑什麽來調查我們啊?

耿天和敬雲也知道兩人的心思,這麽多年了,類似的風涼話也聽過不少,最初,敬雲還為這事哭過,現在早就處之泰然了。敬雲說道:“兩位所長,咱們關起門來就是一家人,我們也不跟你們繞彎子,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的好。現在,孟培慶已經被釋放了,這鐵定是一件冤案。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如何化解這次事件,該認的栽我們還是得認,硬撐著硬扛著都沒好處。現在媒體已經報了這事,不出今天,全國各地的記者就會擁到順寧,到時候,你說我們怎麽辦?所以,局裏才要求我們必須搶在媒體之前把這事問清楚了,侯局長說了,該打的板子還是要打,該保護的同誌還是要保護。”

一番話說得入情入理,有軟有硬,範江山坐不住了,抬起頭來看了看溫亞兵。溫亞兵也知道這事躲是躲不過去的,於是說道:“老範,你給兩位同誌說說。”

範江山說道:“我們基層工作是很難搞的,整天一堆雞零狗碎的事不說,上麵還要給加任務下指標。你說為什麽會有刑訊逼供?還不是因為上級給我們規定了破案率!如果破不了案,完不成任務,是要扣獎金的。”

耿天問道:“這個我們知道,我們會如實反映的。十三年前,你們的確對犯罪嫌疑人孟培慶刑訊逼供過?”

“是。”

“還打過誰?”

“他姘頭,姓蔣,忘記叫什麽名字了。”

溫亞兵說道:“我想補充一點,也不是推卸責任,隻是想如實反映一點情況。破案率的確是個緊箍咒,我們所長一直催促我們,務必撬開孟培慶的嘴,讓他老實招供。因為那時候,已經認定他就是殺人凶手了。”

耿天翻了翻記錄本,問道:“你說的所長,是現在的西峰區公安局局長雷風行嗎?”

“是。”

“雷風行要求你們迅速結案?”

“他要求撬開嫌疑人的嘴。”

“他也是迫於破案率的壓力?”

“應該是吧,破案率降低了,直接受影響的就是他。”

接下來,耿天、敬雲二人又詳細詢問了幾次用刑的經過,溫、範二人盡量避重就輕地一一交代。將近晌午,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溫亞兵抬眼一看,不禁自嘲地笑了:“看來市裏真的很重視啊,連刑偵隊長都來了。”

蘇鏡一看眼前這架勢,立即明白了,哈哈笑道:“溫所長,好久不見,我可不是來找你麻煩的。”

眾人互相打個招呼,蘇鏡說道:“我是來查那具無頭屍案的。”他看看耿、敬二人,說道,“你們問完了,我再跟兩位所長聊聊。要不我先回避一下?”

敬雲笑道:“不用了,我們已經結束了。”

蘇鏡看著耿、敬二人離開,這才壓低聲音問道:“你們沒事吧?”

蘇鏡這麽一說,溫、範二人立即把他當成了自己人,溫亞兵說道:“兄弟我這次算是栽了。”

“嗨,沒事,大丈夫能屈能伸嘛。”

溫亞兵問道:“蘇隊,有什麽事我們能幫上忙的?”溫亞兵心想,事情既然暴露了,上邊肯定會丟卒保帥,自己還是想辦法自救吧。

“是這樣,既然十三年前的無頭屍不是孟培根的,那它是誰?我就是來調查這事的。”

範江山問道:“可是,你問我們,我們怎麽會知道呢?”

“我已經看過了這個案子的卷宗,前後經過基本上明白了,但我還是想請兩位所長幫我回憶一下,看看能不能發現一些疑點,找到一點線索。”

“好吧,我們全力配合。”

“當年5月2號,你們第一次接到報案,說孟培根失蹤了,對吧?”

“具體時間哪能記那麽清楚啊?”範江山說道。

“那你們還記得報案人的姓名嗎?”

“宋偉,”溫亞兵說道,“雷局長的小舅子。”

“雷風行?”

“是。”

範江山說道:“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我們剛跟著計生辦去一個老鄉家裏牽了一頭牛回來,宋偉就來了。當時我們還不知道他是所長的小舅子,就問他找誰。就在這時候,雷所長從廁所出來了。宋偉先叫了他一聲姐夫,然後才說,村裏最近有一個人好久都沒見到了,他懷疑這人失蹤了。雷所長就吩咐老溫和我一起做筆錄。宋偉說,他們村有個叫孟培根的人,已經五六天不見人影了,懷疑他失蹤了。當時我就煩了,五六天不見人影就來報案,你說他是不是吃飽了撐的?但是人家是所長的小舅子,我們也不敢怎麽樣。我說可能隻是走親戚了,過不了幾天就回來了。他說孟培根從來不走親戚,然後又說孟培根前幾天跟他們村一個叫孟培慶的人打起來了,孟培慶的腦袋都被打出血了,接著孟培根就失蹤了。當時老溫就問他,你是不是懷疑孟培慶把孟培根殺了?他說不是,他隻是覺得奇怪。這個時候,雷所長進來了,問他小舅子到底怎麽回事?宋偉又說了一遍,雷所長就說,反正現在也沒什麽事,咱們就走一趟去看看吧。然後我們就去了孟家莊,把孟培根的鄰居都問遍了,都說不知道他去哪兒了,好幾天都沒見他了。我們又去找孟培慶,問他為什麽跟孟培根打架,他很老實,說是為了一個寡婦爭風吃醋。我們就詐他把孟培根藏哪兒去了。他說他什麽都不知道。雷所長說,還是帶回所裏好好問問。於是,我們就把他帶到所裏,還有那個叫蔣什麽的寡婦。”

蘇鏡嘿嘿笑道:“那時候你們就打他們了吧?”

溫亞兵苦笑一聲說道:“是,當年對這事管得也不是很嚴。反正我們把他倆都打了一頓,但是他倆都說不知道孟培根去哪兒了。關了兩天,實在問不出什麽,隻好把他們放了。誰知道過了一個月,宋偉又來報案,說是在他們村的一口枯井裏好像有死人。我們立即趕過去了,果然發現一具屍體,腦袋不見了。井裏還壓了幾個石滾子。屍體已經爛得不像樣了,那個味兒,簡直沒法聞。”

“你們沒問問宋偉是怎麽發現屍體的?”

“沒有,”溫亞兵說道,“那是所長的小舅子,有什麽好問的?”

範江山說道:“我問過,當時雷所長就在旁邊。我一問,雷所長就說,你是不是把宋偉當成嫌疑人了?我趕緊說不是,也就沒再問。”

“那你們怎麽認定那人就是孟培根?”

“因為之前宋偉報案說孟培根失蹤了,所以我們立即想到了他,當時也叫了幾個村民來認屍,有的人說那衣服好像是孟培根的。”

蘇鏡說道:“宋偉有沒有來認?”

溫亞兵說道:“認了,我記得就是他說那衣服是孟培根的。”

“卷宗上沒寫這些。”

範江山說道:“雷所長交代我們,別讓他小舅子摻和到這些事裏,所以就沒記。”

5.麵對媒體,千萬不能堵

2009年底,河南安陽宣布發現了曹操墓,但因墓穴麵目全非、骸骨殘破不全,真假之辨愈演愈烈。複旦大學曆史學係和現代人類學教育部重點實驗室聯合宣布,向全國征集曹姓男性參與Y染色體檢測,用DNA技術解答曹操墓真偽之爭。DNA就是這麽奇妙,不但能親子鑒定,還能協助考古。據說,國際上已能對兩萬年內的骨骼DNA進行分析研究。考古學家在羅布泊樓蘭墓地發掘的“樓蘭美女”,就是靠DNA確定其東方血統的。

上萬年前的骨骼、廢墟都能采集到DNA信息,何況隻是一口十三年前的枯井?孟家莊村北人山人海,圍滿了警察、記者以及不明真相和已明真相的群眾。眼前是一片蔥蔥鬱鬱的綠色,田裏的玉米正在抽秧。村委會孟主任帶著幾個警察沿著田壟走走停停,終於停了下來,說道:“差不多就是這兒了。”

幾個民工在警察的指揮下,拎著頭刨了起來,隻刨了幾下就聽到哐當一聲,他們刨到石頭了。十幾塊大石頭圍成一圈,中間是夯實的泥土。孟主任說道:“對了,就是這兒。當年發現屍體後,我們就把這口井給填了。”

邱興華問道:“這口井本來是取水用的嗎?”

“不是,”孟主任說道,“這口井是用來窖藏的,地瓜、芋頭、白菜藏在井裏,一個冬天都不會壞。”

左右無事,邱興華找了塊石頭坐下來,手拿一把蒲扇不停地扇風。警戒線外,時不時傳來陣陣喧嚷聲,是記者和保安在爭執。有記者問道:“憑什麽不讓我們去采訪?”邱興華笑笑,懶得理他們。接著又聽到一聲大叫:“邱興華,你給我出來!”

邱興華頓時頭都大了,喊他的不是別人,正是頂頭上司的老婆、《順寧新聞眼》的記者何旋。想當年,他和蘇隊長第一次去電視台辦案的時候,何旋的聲音柔柔的酥酥的,把個蘇大隊長迷得顛三倒四,怎麽幾年過去了,這婆娘就像變了個人一樣呢?

“邱興華,別裝聽不見,要我打你手機嗎?”

邱興華沒辦法,隻好抬起屁股走向警戒線,說道:“聽到了聽到了,嫂子啊,我的好嫂子啊,你有什麽事啊?”

何旋說道:“虧你還知道我是你嫂子。”

“知道知道,當然知道。嫂子,什麽事啊?”

“少裝蒜,憑什麽不讓我們去采訪?”

“哎呀,這我也沒辦法,這是上頭規定的,怕破壞了現場。”

“什麽現場?都破壞十三年了,我們還能破壞什麽?”

“這個……這個……我做不了主啊。”

“好,那我問你們領導。”

“嫂子,”邱興華壓低聲音,嬉皮笑臉地說道,“這事我們領導也管不了。”

“你問,你問。”

何旋還真問了,邱興華印象中甜甜酥酥的聲音又出現了:“侯局長啊,我是蘇鏡的老婆何旋啊……我們在孟家莊采訪,可是被擋在外麵拍不到畫麵……侯局長啊,我跟您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覺得吧,現在這事鬧這麽大,咱們一定得做好危機公關,麵對媒體千萬不能堵,而是要疏。現在在這兒采訪的媒體不止我們順寧市那幾家,還有好多外地的。我覺得,咱們是不是應該在程序許可的範圍內,適當地放鬆一下呢?如果采訪不到正麵的東西,他們隻好寫負麵的了……我們知道規矩的,絕對不會亂來,現在的警戒線離那口井太遠了,能不能近一點兒?我們還是在警戒線外,但是得讓我們拍到那口井啊……好嘞,謝謝侯局長,”然後她將手機遞給邱興華,“侯局長找你。”

邱興華笑著指指何旋,接聽了電話,然後說道:“你們先等一下,我們把裏麵的警戒線圍好了,再把這裏的撤了。”

“小邱,改天請你到我家吃飯啊!”

“不敢不敢,我怕你們兩口子把我吃了。”

下午,蘇鏡趕來的時候,記者們已經圍在靠近枯井的警戒線外拍攝了,他在人群中打量一番,卻沒看到何旋。

“別找了,走了。”邱興華說道。

“去哪兒了?”

“唉,我說頭兒,你這老婆也真是,忽悠著侯局長把警戒線弄這麽近,自己卻溜了,告訴我說,挖出東西了就打電話給她,她去村裏采訪了。”

“這裏怎麽樣了?”

“挖了一多半了,孟主任說差不多快見底了。”

孟主任叼著旱煙袋,站在井口往下看,回頭看了看一個警察,張張嘴又閉上了。蘇鏡走向前去,對那個警察說道:“別踩著莊稼。”

孟主任感激地咧嘴一笑,說道:“蘇警官,我這片玉米地有沒有賠償啊?”

蘇鏡哈哈一笑,說道:“孟主任,您還在乎這點東西?”

孟主任將旱煙袋往前一遞:“要不要來一口?”

“消受不起,消受不起,”蘇鏡說道,“孟主任,咱們到這邊坐,我還有點事要問你。”

“我就知道,你蘇警官沒事怎麽會想得起我這個老頭子呢?”

兩人就地一坐,蘇鏡問道:“宋偉是你們村的吧?”

“是。”

“他跟孟培根、孟培慶交情怎麽樣?”

“交情?就是這渾蛋把孟培慶害得這麽慘。”

“話也不能這麽說,他又不知道孟培慶是冤枉的,你說是不是?”

“理是這個理兒,就是讓人氣不順。”

“那他跟孟培根的交情呢?”

“沒聽說有啥交情,就是見麵點個頭打個招呼。”

“在,”孟主任說道,“忘記告訴你了,我們村那個鴿子嶺索道就是他承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