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一次車禍已經使一個家庭支離破碎,如果判處江海明死刑,並不能使死者複活,也不會使原告的家庭重歸完整,而隻能是毀滅另一個家庭,奪去這個小女孩的父親。難道我們就因為小迪的生命被非法地剝奪了,就要合法地剝奪這個小女孩的幸福嗎?

1.一分鍾後,他的世界崩塌了

很多天以後,當童喜軍表情木訥地站在門前,隔著防盜門看著門外的兩個人時,他會再次想起幾個月前那個悲慘的晚上,每當想起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他都懊悔莫及痛不欲生。他清楚地記得那天是一月十五日,北京住建委公布了一月上旬的二手房價,數據顯示,成交均價超過兩萬五千元,環比上漲了四點七。作為地產中介,這個數據自然振奮人心,晚上,他跟同事一起吃飯喝酒,討論江城房價的走向。

“嚴冬總會過去的,房價都調了多少年了,還不是越調越高?”

“看《環球時報》的報道沒有?中國富豪搶灘美國房市,有個客戶隻看照片就買了三十五套房子,有錢人都到國外買房子了,我怕嚴冬還沒過去,我們就先餓死了呀。”

眾人正在討論,正在這時候,童喜軍的電話響了起來,是老婆打來的,透過話筒,老婆質問他:“你死哪兒去了,還知道回家嗎?”

老婆的聲音很大,盡管他把手機緊緊地貼在了耳朵上,但聲音依然傳了出來,同事們聽了哈哈直笑,一個說:“哎喲,軍嫂電話又來了。”

童喜軍的懼內在公司已經是公開的秘密,大夥經常調笑他,他總是訕訕地笑笑。童喜軍的老婆名叫姚爽,據說她在老公的手機裏裝了一個衛星定位軟件,有一次童喜軍跟同事吃宵夜,姚爽打來電話要他立即回家,童喜軍說好。過了十分鍾,姚爽又打來電話:“你怎麽還沒回家?”

“在路上了。”童喜軍忙不迭地說。

“不可能!你的手機一直沒有移動。”

此事傳為笑談,有人向童喜軍求證,他也隻是莫測高深地笑笑,不承認,也不否認。此刻,姚爽又打來電話了,他很淡定地說:“我馬上就回。”放下電話,他歉意地說:“太晚了,我得回去了,兒子在等我講睡前故事呢。”

同事們哈哈笑了起來,紛紛說道:“真是兒子在等,還是誰在等啊?”

在同事的訕笑聲中,童喜軍離開了酒局,匆匆趕回家裏,一走進屋,他就覺得自己像是掉進了冰窖裏,每一個空氣分子似乎都凝固了,隻見姚爽拉長了臉,訓斥道:“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童喜軍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說道:“跟同事吃飯呢。”

“喝酒了吧?”

“沒有。”

“你少騙我,我聞到酒味了。”

“就喝了一點點。”

“你以後離那些狐朋狗友遠點兒。”

“怎麽叫狐朋狗友了?”

“天天拉著你喝酒還不是狐朋狗友?”

“你那些姐妹拉著你逛街購物,也是狐朋狗友?”

“你嘴巴幹淨點兒,什麽素質?”

“就你素質高?老公跟同事吃個飯,你張口就來‘你死哪兒去了’?你說我死哪兒去了?你就那麽巴望著我死啊?”

“我告訴你童喜軍,你不要這樣跟我說話。”

“你行了,我受夠你了,你以為你老幾啊?你憑什麽對我吆五喝六的?是,我最近是沒賺到錢,沒賺到錢怎麽了?沒賺到錢就要看你白眼啊?”

“我怪你沒賺到錢了嗎?我有說過這話嗎?”

“對,你是沒說,但我聽出來了!自從房子不好賣了,我賺得少了,你就沒什麽好臉色了,我算看清你了,你就是個見錢眼開的爛貨。”

兩口子越吵越凶,火力逐漸加大,每個人都口不擇言,都以毫不留情地傷害對方為能事。三歲兒子被吵醒了,睡眼惺忪地從臥室跑出來,一頭拱進媽媽的懷裏,衝著爸爸吐舌頭、做鬼臉。

童喜軍指著兒子罵:“你個小雜種,你是野種啊?”

姚爽謔地站起身,說道:“童喜軍,你不想過了,咱就別過了。”

“不過就不過,誰離開誰都能活。”

“小迪,咱們走,你爸爸不要咱們了。”

“滾,快滾,滾得遠遠的,有本事就別回來了。”

姚爽開始給兒子穿衣服,等兒子穿戴整齊了,她拉著兒子的手就走了。後來,童喜軍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他會回憶起妻子在給兒子穿衣服的時候,動作很慢,不像平時那麽麻利,那時候他才想起來妻子之所以這麽慢,是留足了給他後悔的時間,她希望他能出言挽留,可是他沒有,他隻是冷漠地看了妻子一眼,然後躲進書房,貌似優哉遊哉地上著網,實際上卻是在生悶氣。

自從國家出台多項措施調控房地產市場,他的工作越來越不好做了,買方賣方都在觀望,他這個房產中介就隻能喝西北風了,他的收入中,交易提成占了很大的比重,房地產市場萎靡,他的工資也跟著縮水,心情當然好不到哪兒去。按說妻子以前也經常打電話質問他為什麽不早點回家,每次他都屁顛屁顛地往家趕,見到妻子就賠上一個笑臉。可是最近工作不如意,心情一落千丈,妻子一句再正常不過的埋怨,也能引爆一座火山。

他聽到妻子在客廳裏大聲對兒子說:“走,人家才不管我們呢。”

後來他想到,妻子那時候是給他最後一次機會,一次挽留她的機會。但是他裝作沒聽見,然後他便聽到開門、關門的聲音,妻子帶著兒子走了,那時候,他肯定不會想到,這兩個人從此之後永遠地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那一聲關門的聲音,成了妻兒留給他的絕響。

妻子和兒子會去哪兒呢?那時候他並沒有多想,江城大大小小那麽多酒店,哪兒不能睡一宿?他在腦海裏勾勒著妻子帶著兒子回來時的情景,他想他應該大度一點兒,不追究她離家出走的事,甚至可以裝作沒有發生離家出走這回事,否則的話,老婆豈不是很沒麵子?老婆也不是全無是處,他已經決定原諒老婆的衝動了,他突然想起老婆的可愛之處,那還是在幾年前,那時候他們剛準備要小孩,老婆躺在**摸著肚子,懶洋洋地問:“你說我要是懷孕期間一直躺在**,生出來的娃娃會不會很懶啊?”

“那就不用生娃娃了,直接生個小豬算了。”

“咱要是下個月要娃娃,你的那些‘帽子’就沒用了,會不會過期啊?”

“對啊,那怎麽辦?”

“早點用掉吧,一天晚上用三個。”然後又問,“你說咱要是生個女兒,會不會跟我一樣可愛?”

“你很可愛嗎?”

“不可愛你當初追我幹嘛?”

“我那是舍身挽救大齡青年。”

“那麽多人哭著喊著要挽救我,憑什麽就你得逞了啊?”

“這個問題得這麽看,就像你落水了,好多人都在岸邊喊‘救人’,結果就我老實,直接跳下來了。”

然後,老婆就對他怒目而視。

他跟姚爽是同學,大學的時候就戀愛了,在他們學校,女生可以進男生宿舍,男生不能進女生宿舍。他記得一個深秋的夜晚,他把姚爽惹生氣了,姚爽把他撇下自己回了宿舍。姚爽住在三樓,他就在樓下喊話給她道歉。

“爽,爽啊。”

樓裏的人都在偷笑。

他繼續喊:“爽,姚爽,我錯了,你原諒我吧。”

眼看熄燈了,姚爽從窗戶把她的被子扔了下來,因為那個被套是他送的,他一看形勢不好,趕忙喊:“麻煩再扔個枕頭下來吧!”可是,姚爽不再理他,伴之而來的是滿樓的大笑。

後來,他告訴姚爽,他前兩天剛剛聽了郭德綱的相聲,便活學活用了。那天晚上,他回到宿舍,蓋著姚爽的被子睡了一宿,第二天早晨還沒醒,姚爽就站在他麵前一把掀起被子把他扁了一頓:“你個沒良心的!害本姑娘凍得流一宿鼻涕,你還蠻自在!”

的確,老婆有時候是挺“彪悍”的,可是唯有這樣,才能顯出老婆的可愛。童喜軍開始後悔了,看看時間,已經是夜裏十點多了,老婆會帶著兒子去哪兒呢?他給老婆打電話,可是老婆掛斷了。附近有幾家酒店,去找找吧。

雖然是晚上了,溫度依然很高,城市就像蒸籠一樣熱氣騰騰,童喜軍覺得身上濕答答的,就像裹了一層黏糊糊的糖漿。經過一個路口,恰好是綠燈,他急匆匆地穿過去,右邊一輛車停在斑馬線前,車窗開著,司機正在打電話,也許看到有行人過來,司機立即壓低了聲音,搖上了車窗。

童喜軍繼續向前走,前方有家酒店,不知道老婆會不會去那裏投宿。不遠處,一輛小汽車歪歪斜斜地停在馬路中間,然後突然加速向前衝去,壓過了一個物體,顛簸了一下,隨後繼續向前衝去。

這下童喜軍看清楚了,小汽車軋的是一個人;又過了一分鍾,童喜軍的世界崩塌了,那輛小汽車軋過去的正是他的妻子姚爽。當他趕到母子身邊時,兩人氣息全無,他連說一聲對不起的時間都沒有。

在後來的歲月裏,他恨江海明,更恨自己;是江海明殺死了他的妻兒,是他自己毀了整個世界。他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不是因為自己臭脾氣跟老婆吵架,老婆就不會離家出走,她和兒子就不會出事。

他要讓江海明付出代價,要讓江海明以命償命,也許江海明的死可以減輕他自己的內疚和悔恨。漸漸的,他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江海明身上,很少想起自己的過失,隻有這樣,他的心靈才能得到片刻安寧。但要完全忘記那天晚上的事情又談何容易?他知道他這一輩子都要活在自責當中了。

他經常想起老婆和兒子的事,想起一次就心痛一次。看到老婆的梳妝台,他想起兒子的問題:“媽媽,你為什麽要塗口紅啊?”

老婆說:“塗上口紅漂亮啊。”

兒子想了想,又問:“爸爸那麽醜,為什麽不塗口紅呢?”

想到這個故事,童喜軍就笑了,然後淚如雨下心如刀割。

三個月來,江海明的妻子曾向他提出和解,他拒絕了;媒體經常采訪他,每次站到鏡頭前,他都聲淚俱下,痛訴江海明的殘忍行徑。

後來,他從網上得知,江海明是個官二代,家裏很有錢,一月十五號晚上出事後,江海明還曾口出狂言。所有這些信息,都讓童喜軍更加憤怒,不過讓他意外的是,網絡上竟然還有不同的聲音,這些聲音盡管細弱,卻像芒尖一樣紮在他的心頭,有網友說關於江海明的謠言都是死者的親人捏造出來的,目的是為了將江海明判死。

捏造?

童喜軍憤怒地想:“難道世界上的官二代、富二代都是捏造出來的嗎?”

2.江海明不死,則法律死

四月二十一日,經過三個月的調查取證,江海明交通肇事致人死亡案終於開庭了,雖然此前一天四川雅安發生七級地震,分流了一大部分記者,但是由於這起案件經久不衰的新聞效應,依舊吸引了不少記者前來采訪。

庭審上午九點半開始,八點不到,江城市中級人民法院門前就擠滿了各路記者,童喜軍一出現立即成了焦點人物,一眾記者長槍短炮地對準了他。

“童先生,你會原諒江海明嗎?”

“你為什麽拒絕江海明提出的民事賠償?”

“你希望法院做出什麽判決呢?”

童喜軍說道:“江海明罪不可赦,不管多少錢,都洗不清他的罪惡,法律不容權力和金錢褻瀆,我相信法律是公正的。”

有記者追問——

“你真的相信法律是公正的嗎?”

“網上有消息說,江海明是官二代,可以黑箱操作,你相信這些傳言嗎?”

童喜軍說道:“我希望法律是公正的,不讓一個惡人因為手中的權力而逃脫法律的製裁。”童喜軍說完,分開眾人,走進審判庭,跟公訴人及他聘請的代理律師袁軍坐在一起。

庭審開始了。

江海明被法警帶了進來,弓著腰駝著背,顫顫巍巍腳步虛浮,頭發有點花白了,神色中帶著幾分萎靡,他朝旁觀席上掃了一圈,又掃了一圈,然後眼神中僅有的一點火焰也熄滅了。童喜軍遠遠地看著他,心中怒火升騰,恨不得撲上前去將他碎屍萬段。被許可進入法庭的記者對著江海明一陣狂拍之後,又掉轉鏡頭對準了童喜軍,他們拍到了他的憤怒,拍到了他眼中溢滿的淚水。

檢方認為,江海明開車肇事撞人,又故意二次碾壓剝奪他人生命,其行為已經構成故意殺人罪,事實清楚,證據充足,定性準確。罪行極其嚴重,社會危害極大,應以故意殺人罪追究其刑事責任。

聽完檢方指控,江海明渾身顫抖,他突然之間麵朝童喜軍跪倒在地,痛哭不止,嘴裏喃喃地重複著:“對不起,對不起。”法警立即將他拉起來,童喜軍冷若冰霜不為所動。

杜文禮是冷秋燕幫江海民聘請的辯護律師,冷秋燕遇害後,羅穎及時接手,開始與杜文禮溝通、交流,製定應對策略。此時,他站起身來侃侃而談,他說:“江海明的行為不是一起有計劃、有預謀的犯罪,純屬一起偶然突發事件,被告人屬偶犯。最近半年來,江海明的精神狀態一直不好,經常覺得頭暈眼花,為此看過多次醫生,一月十五日晚上,車禍發生的時候,江海明也是感到了頭暈,所以才釀成了慘禍,並且是在精神狀態混亂的情況下做出了二次碾壓的行為。”

隨後,杜文禮向法庭提交了江海明半年來的就診單,但是這些證據遭到了檢方的駁斥。公訴人稱:“這些就診單不足以證明江海明精神不佳,反而證明江海明根本沒病,因為每個醫生在給他診斷之後都說他身體健康,甚至心理醫生也說他沒有任何心理疾病。”

杜文禮又向法庭提交了江海明多年來的獲獎證書,其中有江城市新聞獎一等獎,也有省級新聞獎二、三等獎,以此證明江海明是一個有責任心、有上進心的記者,在江城市電視台的知名欄目《在現場》擔任製片人,工作多年來,弘揚正氣鞭撻醜惡,幫助江城市民解決了不少問題,請求法院能給江海明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希望受害者家屬能夠給江海明留一條生路。

民事原告人代理律師袁軍隨後提出共計六十三點四六萬元的民事賠償訴求。袁軍說:“江海明二次碾壓故意殺人的行為,手段相當殘忍、性質十分惡劣、後果特別嚴重,社會影響極其惡劣,江海明無論是下跪、哭泣,均不能改變他故意殺人的殘忍事實,作為被害人家屬,強烈要求法院判處江海明死刑。”

一聽到“死刑”二字,江海明兩腿像篩糠一般簌簌發抖,撲通一聲又跪了下來,記者的鏡頭立即對準了他,閃光燈閃個不停,法警見狀立即將他攙扶起來,江海明像虛脫了一樣,滿臉淚水,歪歪斜斜無精打采地靠在被告席的欄杆上。

為了進一步打動法官,打動合議庭,袁軍出示了姚爽和小迪的照片,他說:“在小迪的眼中,這個世界本應該是美好的,在他的眼前,人生的大幕正徐徐拉開,他本應該像其他孩子一樣快快樂樂地成長,但是一場慘無人道的車禍卻將他永遠帶走了,這個世界留給他的最後印象隻是一輛疾駛的汽車和眼前的一片血色。”

袁軍一番話,法庭內眾人無不動容,童喜軍和江海明同時號啕大哭,童喜軍邊喊邊叫:“殺人償命,江海明不死,則法律死!”

審判長示意安靜,童喜軍看著不堪一擊的江海明,眼睛裏要冒出火來,他壓抑著憤怒,胸腔劇烈地起伏。

杜文禮說道:“被告也有一個女兒,跟小迪是同齡人,對原告家屬的悲痛心情,原告感同身受,但是我要提醒諸位的是,被告二次碾壓的是另一名受害者,而不是小迪。被告的罪行不可饒恕,但是一次車禍已經使一個家庭支離破碎,如果判處江海明死刑,並不能使死者複活,也不會使原告的家庭重歸完整,而隻能是毀滅另一個家庭,奪去這個小女孩的父親。”他舉著小米的照片說道,“這是江海明的女兒,今年三歲,跟遇害者小迪一樣,他們都很可愛,難道我們就因為小迪的生命被非法地剝奪了,就要合法地剝奪這個小女孩的幸福嗎?”

江海明越發痛不欲生了,如果不是法警及時攙住,他又差點滑倒在地。但是,童喜軍不為所動,袁軍跟他小聲交流了幾句之後,高聲說道:“江海明二次碾壓致人死亡具備主觀故意,給受害者家庭留下了難以彌合的傷口。隻要能判江海明死刑,民事賠償部分可以分文不取。”

雙方來來回回激辯四個多小時,最後審判長說擇日宣判。

童喜軍剛走到法庭門口,就被幾個記者攔住了。

“童先生,你會原諒被告嗎?”

“江海明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我絕不會原諒他,我妻兒在天之靈也不會原諒他。”

“倘若江海明被判死刑,那麽,民事賠償的款項將因缺乏被告而無法執行。你對此怎麽看?”

“即使賠償款項要不到,我也要求嚴判。”

“現在事情已經過去三個月了,你還會想你的妻子、兒子嗎?”

“想,一直想,我經常夢見他們,經常從夢中哭醒。”

“你覺得江海明的女兒可憐嗎?”

童喜軍沉默片刻,說道:“可憐,但是我想她以後會明白的,任何人犯了錯就要付出代價,我祝福她,希望她能快樂地成長。”

旁觀人群漸漸散去,法庭裏的人越來越少,記者們采訪完也陸續離開,這時,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迎上前來,他硬朗的麵孔中帶著一絲憂鬱,泛著笑意的雙眼卻又射出兩道精光。

“童先生您好,我是刑警隊的何少川,有幾個問題想請教一下。”

童喜軍乜斜著眼睛,問道:“刑警隊?找我有什麽事?”

“咱們開門見山,”何少川問道,“你認識冷秋燕嗎?”

“江海明的同事,電視台的主持人,誰不認識?”

“打過交道嗎?”

“沒有。”

“這三個月來,一直是她在幫江海明出謀劃策請律師,你知道嗎?”

“我怎麽會知道?”

“你說跟她沒打過交道,可為什麽我們在冷秋燕的通話記錄裏找到了你的電話號碼?”

“隻是打個電話而已,又沒見麵,這也算打交道?”

“可是你打完電話不久,冷秋燕就被人殺了。”

“什麽?她……她死了?”

“你給她打電話說什麽了?”

“你們現在的監控手段還查不出我們說什麽了?”童喜軍揶揄道,“我告訴她不要枉費心機了,江海明必須付出代價。”

“這麽說你是知道冷秋燕在為江海明四處奔走了?”

童喜軍麵若冰霜,沒有答話。

何少川繼續問道:“四月十八日晚上,你在哪兒,在幹什麽?”

“我應該在家裏,”童喜軍說道,“最近這段時間,我每天晚上都在家裏。”

何少川點點頭說道:“童先生別介意,我隻是例行公事找你把事問清楚。”

“現在清楚了嗎,我可以走了嗎?”

“可以可以,”何少川說道,“以後有事可能還要麻煩童先生。”

童喜軍走出法院大門,立即被另一群記者圍住了,因為旁聽人數有限,不少記者一直等在法院門口,此刻見童喜軍走出來,紛紛圍攏上去。還沒等記者發問,童喜軍便說道:“你們知道剛才警察找我說什麽嗎?警察懷疑我殺人了,來調查我。”

在場記者目瞪口呆,一個剛剛走出法庭的被害者家屬,竟被懷疑殺人,難道這僅僅是巧合?或者網上的傳言是真的,江海明勢大,在江城可以隻手遮天!

“請問童先生,誰被殺了?”

“冷秋燕,電視台的主持人。”

“你認識她嗎?”

“我認識她,經常在電視上看到她,但是估計她不認識我。”

3.絞刑架已經為你支起來了

“警察懷疑我殺人了。”

很簡單的一句話,被媒體報道之後,引起了意想不到的輿論反應,網妖唐州立即抓到了這句話,大肆引申、揣測、批判、謾罵,他說警方是在恫嚇受害者家屬,試圖封住世人悠悠之口,此事越發說明江海明根底很深,不但可以在新聞界隻手遮天,甚至整個江城市都是他的勢力,唐州充滿悲情地說:“這對母子是慘死在車輪之下嗎?不!他們是死在不公正的法律手裏,是死在玩弄權術的權貴手裏,他們死不瞑目,他們含冤九泉。就像受害者家屬在法庭上說的那樣,江海明不死,則法律死。”

網民的怒火越燒越旺,喊殺聲再次響徹整個網絡,不過在眾人的喧囂聲中,偶爾也有幾聲不同意見。

唐州說:不殺江海明,不足以平民憤。

有人說:我們為什麽要殺江海明,是因為他觸犯了刑律,還是因為他激起了民憤?我們要的是法律審判,而不是全民審判,要的是司法公正,而不是廣場正義。

網民說:你就是一個該死之人,江海明不死,我們就讓你死。

唐州說:我支持受害者不接受任何賠償,隻求江海明一死。如果用了那用命換來的錢,童喜軍,你會心安嗎?

有人說:照這種邏輯,所有刑事附帶民事訴訟,都將陷受害方於不義;任何仇恨都沒有和解的可能,社會戾氣隻能是越來越重,簡單的複仇並不能真正幫到受害者家屬。到頭來,隻能是一場雙輸的悲劇。

網民說:閉上你的臭嘴,絞刑架已經為你支起來了。

唐州說:江海明作為官二代,從出生那天起,血管裏就流著原罪的血液。

有人說:這不就是新的“血統論”嗎?而你們不是一直鄙視這種“血統論”嗎?幾年前,雲南大學的馬加爵錘殺了幾個同學,因為出身貧寒,就被人美化成英雄,甚至有人還叫他“小馬哥”。在你們的眼中,難道隻有出身、血統了嗎?如果江海明必須死,也請就事論事,讓法院來裁決。

然後,稍顯理性之人或憤憤然拂袖而去,或惶惶然落荒而逃,網絡之上,烏煙瘴氣越來越濃,網民刀槍劍戟紛紛殺來,一片肅殺之聲,那是一場民意的狂歡,如果給每個人手中再塞一個小紅本,場麵會更加熱血而感人。

一身正氣的網民們集中火力,猛攻江城市公安局,要求官方給個說法:“為什麽受害人家屬會被懷疑是謀殺案的凶手?”

何少川壓根沒想到他的幾句問話竟能成為新一輪網絡暴力的導火索,更擔心這網絡暴力、輿論壓力會影響法官的判決。

彭菲菲心直口快,一見到何少川便劈頭蓋臉地數落起來:“少川,你不怕網絡暴力嗎?你當著那麽多記者的麵把童喜軍帶走,你不怕刺激民眾的情緒嗎?現在輿論沸反盈天,不但要把江海明置於危險的境地,連我們、連你自己都難逃事外了。”

其實,童喜軍一接受記者采訪,何少川就知道壞了!他沒想到這些記者竟會這麽執著,一直等著童喜軍走出法院大門。但事已至此,他也隻能隨它去了。麵對彭菲菲連珠炮般的質問,何少川不動聲色,最後隻問了一個問題,立即停止了彭菲菲的聒噪,他是這麽問的:“菲菲,你上次說的那個小白領,什麽時候安排我們見一麵?”

彭菲菲立即停止數落,臉上立即堆滿了春天般的微笑,說道:“那姑娘好啊,我跟你講,我覺得她跟你很配,人長得高挑白淨,眉目清秀,那絕對是百裏挑一……”

“能趕得上你嗎?”何少川衝蔣子良做了個鬼臉,問道。

彭菲菲麵露為難之色,說道:“跟我比,也就差一點點,你將就一下吧,像我這麽優秀的女子,全世界僅此一枚,你就別想了。子良,你說是不是?”

蔣子良立即正色道:“對,你說得對。”

何少川打趣道:“真受不了你們兩口子了。”然後說道,“咱們還是說說案子吧,子良,你怎麽看?”

何少川聲東擊西一攪和,彭菲菲已經忘記數落他的事了。在何少川看來,什麽話語暴力、網絡暴民,不過是過眼雲煙,這些年來,他見過的網絡暴力多了,不過都是一群烏合之眾,自以為正義在手要縛蒼鷹,實際上,一粒瀉立停,立即全軍瓦解,就像法國群體心理學家勒龐在《革命心理學》中說的,“集體情感曲線開始時,比較緩慢地上升,然後便是急劇攀升,接下來則幾乎是直線下降。”

4.仇人來自幽暗的曆史深處

蔣子良說道:“目前的嫌疑人有三個,指數最高的是喬海,他可以從冷秋燕的死中直接獲益。”

彭菲菲說道:“這麽說也太絕對了,隻能說他有可能獲益,死了一個冷秋燕,製片人的位子未必輪到他。”

蔣子良說道:“可是,如果你把他的盲目自信也考慮進去的話,就說得通了。”

何少川說道:“從這兩天跟他的接觸來看,他還真把自己當領導了,已經提前進入角色了。”

彭菲菲說道:“如果真是這樣,假如最後石強還是不重用他,你們猜會怎麽著?”

蔣子良說道:“殺石強?”

此話一出口,三人同時感到不寒而栗,彭菲菲說道:“為了一個製片人的位子,有必要那麽瘋狂嗎?”

何少川說道:“這個社會戾氣越來越重,哪怕一點風吹草動就能掀起一陣大風暴,哪怕一點火星就能引爆火藥桶。”

蔣子良繼續說道:“排名第二的是江海明的老婆羅穎,女人嫉妒起來也是很瘋狂的。江海明出事之前,她可以安慰自己,哪個貓兒不偷腥,哪個男人不是‘家中紅旗不倒,外麵彩旗飄飄’,但是……”

“你等一下,”彭菲菲說道,“蔣警官,我打斷一下,請問‘家中紅旗不倒,外麵彩旗飄飄’是什麽意思?”

“啊?這個……”蔣子良鬧了個大紅臉,“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說的是羅穎有可能是這麽想的。”

“你覺得羅穎想得對不對?”

“不對,肯定不對!她怎麽可以這麽想呢?”

何少川看著這兩口子突然之間偏離主題,似認真似玩笑的一個質問、一個表忠心,不禁笑了起來,說道:“菲菲,你小心點兒,小心他把紅旗砍了,彩旗照樣飄。”

彭菲菲怒目圓睜,看著蔣子良,厲聲喝道:“蔣子良,你膽子不小啊。”

蔣子良大驚失色,說道:“這不是我說的,這是他說的。”

“你心裏不是這麽想的?”

“不是,當然不是。”

何少川又來了一句:“他是想把你也變成彩旗。”

彭菲菲立即又瞪向了蔣子良,蔣子良無奈地歎道:“少川,你就別添亂了。哎,難怪在其他單位,夫妻不準在同一個部門工作。”

彭菲菲說道:“看你小樣也不敢,姐姐我根正苗紅,天生就是當紅旗的料,想換你也換不掉。”

蔣子良看了看兩人,說道:“你們讓不讓我說案子了?”

“說,說,說。”兩人異口同聲說道。

“江海明出事之前,羅穎可以安慰自己,老公隻是肉體出軌,精神上還是愛自己的,”蔣子良說道,“可是,江海明出事之後,第一個電話不是打給她,而是打給冷秋燕,這下她心裏可就不是滋味了,這個電話說明什麽?說明江海明出軌的不僅僅是肉體,連心都變了。你們說她心裏會不會充滿了仇恨?”

何少川沉吟道:“你的分析看上去很有道理。不過,有一點我不是很明白,可能跟我沒結婚有關吧,所以對婚姻問題不是很懂。這個肉體出軌和精神出軌有什麽不同嗎?子良對這事好像比較有研究,能給我解釋一下嗎?”

蔣子良剛準備大談一番紅杏出牆和杏根出牆的區別,可是一張嘴突然警醒過來,嘿嘿笑道:“套!又是個套兒,何少川,你個壞人,我差點又上的你當。你個臭小子,你怎麽那麽壞?”

彭菲菲早就接過了話茬兒,說道:“在我們家,不存在什麽肉體出軌精神出軌,出軌就是出軌,對待出軌者,隻需要一把剪刀。”彭菲菲伸出剪刀手,在蔣子良襠前虛剪了一刀。

蔣子良大叫道:“何少川啊何少川,你太壞了。”

何少川嬉皮笑臉地笑道:“你繼續,你繼續。”

“我不說了。”蔣子良賭氣道。

“我錯了,我再也不打擾你了。”何少川依舊是嬉皮笑臉的樣子。

蔣子良歎口氣,繼續說道:“第三個嫌疑人就是童喜軍了,但是可能性非常小,就因為冷秋燕努力為江海明脫罪,他就去殺人,除非他是個超級變態。”

何少川說道:“總結這三個嫌疑人,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他們都不像嫌疑人,除非他們是超級變態。”

彭菲菲說道:“喬海和羅穎都說四月十八日晚上他們在家裏,但實際上,喬海並不在家裏。”

“他去哪兒了?”

“不知道,我們調取了小區的監控錄像,發現他晚上七點多離開小區,十點多才回來。”

“這麽不老實,竟敢說謊!”何少川沉吟道,“那羅穎呢?”

“羅穎的確在家裏,”彭菲菲說道,“小區監控錄像顯示,下午五點多,她跟女兒一起回家,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出來。”

“她如果想作案,完全可以走消防通道,避開監控攝像。”

“我們還調查了她的鄰居,那天晚上九點多,她在家裏批評孩子,聲音很大,鄰居還聽到了孩子的哭聲。”

蔣子良插話道:“可是,鄰居還說,羅穎並不經常打罵孩子,那天晚上是怎麽回事?難道趕巧了,偏偏在那天晚上打罵孩子,而且還把聲音整那麽大?”

何少川沉吟道:“難道是欲蓋彌彰?看來,還得深入調查羅穎。”

彭菲菲問道:“你那邊呢?童喜軍有不在場證明嗎?”

“沒有,他說他自己在家待著,沒人給他證明。”

蔣子良說道:“也沒個孩子讓他打一下弄點動靜出來。”

何少川說道:“按套路來吧,童喜軍小區的監控錄像也要查一下。”

彭菲菲說道:“其實,我對冷秋燕的身份很懷疑,她是在江城長大的,可為什麽在公開場合卻一直宣稱自己是飄到江城的?她為什麽不肯說自己就是江城人呢?她真是一個有故事的女人。”

蔣子良說道:“這事跟她被殺有什麽關係?”

“也許,她的仇人來自幽暗的曆史深處。”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何少川說道,“最可怕的就是這種人,你得罪誰都不能得罪這種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