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從來沒有蓋世英雄

(一)

關月來找我時,我正在畫室努力地完成那幅《春歸圖》。

隆冬過後,大地回春,萬物複蘇,一個穿著芭蕾舞鞋的少女在沾晨光微露的森林裏跳舞。在我為少女身上的紗裙上好最後的顏色後,關月像是瘋狗出籠一樣帶著一串兒叮叮當當的聲響推門而入。

“蘇靜安!你答應這周陪我逛街的!”

這個大小姐氣哄哄地把那個價值差不多一萬的包毫不在意地摔在一旁的桌上,捏著我的肩膀就開始搖。

“停!你先讓我把顏料放下!省得我把你衣服弄髒!”

“噢!”她鬆開我,開始在我的畫板前繞圈圈。我放下顏料,開始清理東西。

她指著還未全幹的畫問:“喬諾說讓你畫,你就真畫了?”

重新紮馬尾的手突兀地停在半空中,一時之間,我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關月用那種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白了我一眼,然後扯過我手裏的頭繩,繞到我身後,幹脆利落地幫我紮好了辮子。

被她這個熟悉的舉動弄得心裏有些發軟,我突然想起,今年恰巧是我與她相識的第八個年頭。這個剛滿十八周歲不久的小姑娘,似乎是我人生中第一個可以被稱為老朋友的人。

我轉過身,逆著清早的陽光,微笑著打量眼前的她。

她喜歡畫很精致的妝容,塗豔麗的口紅,每天隻要出門就會把自己打扮得精神抖擻,人生完美無缺得就像一朵人間富貴花。而和她比起來,向來素著臉出門,更不喜打扮自己,時常冷著一張臉的我,仿佛來自與她對立的世界。

這所學校裏,很多人都會問我們一個問題,為什麽你們兩個看起來像是兩個世界的人,卻能關係這樣親密?而聽到這句話後,關月時常會忍不住朝天翻一個白眼,而我則是無所謂地一笑。

他們不知,我和關月,曾經是一個世界的人。

曾經的我和她一樣,來自富裕的家庭,過著有錢人家小孩的生活,一樣喜歡昂貴奢侈又不耐用的東西,一樣喜歡放肆地大笑,揮霍著看似虛無的年歲。

隻是,這一切都停留在了我的十五歲……

“喂喂喂,你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會以為你要親上來!”關月在我眼前打了個響指,硬生生地把我從旋渦一樣的回憶中拽出來。

她一邊從包裏拿出紙巾,狠狠地蓋在了我的眼睛上,一邊像個老太婆一樣念叨:“跟你說了,別喜歡喬諾、別喜歡喬諾!你不聽非在身後追著,還為了他重新畫畫,畫了一夜,你不怕你心髒不好的老毛病重新犯啊!真的是服了你了!”

我捂著發熱脹痛的雙眼,溫熱又潮濕的東西透過紙巾在掌心緩慢地蔓延開來。

“喬諾雖然是我表哥,但他在感情方麵就是個喂不熟的白眼狼!我不想看他這麽拖累你,你也別找罪受了。你畫了也白畫,他今天是不會按照約定來見你了!”

把濕透的紙巾揉成一團,重重地扔進垃圾桶,我深吸一口氣,對她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關月不知道,我哭,根本不是因為喬諾。

我不喜歡喬諾,就連對他表白的時候,也一絲一毫的喜歡都沒有。而這個秘密,像堆積在陰暗角落裏的塵埃一樣,見不得光。

明明不喜歡,我卻要裝出一副用情至深的樣子——隻為了那個男生隨便一句話,就不得不拿起多年來不願再觸碰的畫筆,為他連夜作畫。

事實上我又累又困,隻想回家洗個臉好好睡覺,根本不想見他。

可即便此時我如此疲憊,我也不允許自己任性。我不會放任自己麵臨任何再回到以前潦倒生活的可能。

而這些在我內心千回百轉的心思,關月一概不知。我不敢告訴她,我接近喬諾,隻是為了幫我那個所謂的爸爸攀高枝;我不敢告訴她,我現在錦衣玉食的生活隻是因為我能夠接近喬諾;我不敢告訴她,十五歲那個大雪紛飛的夜裏,那個她心中永遠單純善良的小姑娘已經被生活的齒輪碾得麵目全非,完全變成了另一副模樣。

關月終究沒狠下心讓灰頭土臉的我陪她逛各種奢侈品專櫃,而是硬拉著我去商場裏那間最著名的茶餐廳吃早茶。

吃早茶是我和她從小到大的習慣——當然這個習慣在我十五歲之後戒掉了,可我愛吃這些東西的胃口沒有戒掉。當關月把第三個菠蘿油放進我盤子裏的時候,她哥哥的“奪命連環call”終於響起來了。

我和關月無奈地對視一眼。

關月的哥哥叫關夏,濃眉大眼,五官立體,長得有些像雜誌上那些混血男模特。按理說這種類型我應該有好感才對,可天不作美,自打認識他開始,我和他就互相不對付,一直到我們都長大成人。

關係最緊張的時候,這個“妹控”曾當著關月的麵,指著我的鼻子說我是個大麻煩,是個為了生活什麽都做得出來的女生。

那時的我生活剛剛遭逢巨變,口中還沒完全吞咽下去關月為我做的飯食,一身狼狽,自尊殘破一地,無處遁形。那個一直養尊處優的貴公子,就這樣冷血無情地、一句句地把我最後在關月麵前的尊嚴通通都抹殺掉。

當時,我沒有哭,隻是倔強地把口中的飯硬生生地咽下去。

關月當場暴走,指著關夏破口大罵。

從那以後,我和關夏幾乎再沒正麵交鋒過,直到喬諾在我的世界裏出現。我對喬諾的表白,把我和關夏劍拔弩張的關係再次推到風口浪尖。喬諾是關月和關夏的表哥,這件事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隻是我從沒想過,我十八歲以後的人生,會和這個出現在我人生中很久的名字產生瓜葛。

“喬諾不知道發什麽瘋,買了今天的機票回來,你替我去接他吧,我走不開。”

關夏並不知道我在旁邊,而關月別有心機地把電話揚聲器打開。

“哦,好啊,等我去接他。”關月衝我眨眨眼,我一臉無辜地把最後一口菠蘿油塞進嘴裏。

“行,但你別告訴蘇靜安啊!”關夏不善的話剛說完,我和關月一齊翻了一個大白眼。電話一掛斷,關月就開始數落關夏。

我隻是笑笑,並不作聲,畢竟關月處在我和她哥哥這種劍拔弩張的關係中,也很辛苦。

直到她挑眉說:“聽見沒,喬諾回來了。”

我的臉色一僵,這個細微的變化很快便被她捕捉到了。

“唉,看來你們倆還真是緣分未盡啊!”她搖頭晃腦,一臉故作高深之色。

我掃了一眼桌上隨意放著的那幅包好的《春歸圖》,一股複雜的心緒湧出來。

我說了我不想見他,可理智又告訴我,一定要盡最大努力見到他。

就在這時,關月的電話突然響了。讓我們倆都沒想到的是,打電話的人居然是喬諾。而喬諾開口對關月說的第一句話便是——

“蘇靜安在你旁邊嗎,讓她接電話。”

不容置疑的態度,頤指氣使的語氣,讓人心悸的同時又莫名其妙地心甘情願想服從,這便是喬諾的專屬氣質。

此時,關月正在喝粥,被嚇得差點噴出來。

直到她把電話強塞給我,我才反應過來到底是怎麽回事。這個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大眾情人,這個隨便一句話就讓我重新拿起畫筆的人,居然在找我。

清了清嗓子,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不那麽驚訝。

“蘇靜安,畫完成了?”

他的聲音似笑非笑。

我還挺討厭他用這種語氣對我說話的。

“你怎麽知道?”

問出這句話後我就後悔了,畢竟《春歸圖》在還剩下百分之三十的時候,我的微博就發了圖——雖然這是關月幹的

喬諾並沒有回答,隻是輕聲地笑了笑:“我很期待看到它。”

捏著手機的手滲出細密的汗,我莫名有點慌張,朝關月使眼色。

這個從小和我穿一條褲子的人給了我一個鄙視的白眼,搶過電話就“劈裏啪啦”地開始報我們的坐標。

看著碗裏的粥,我突然沒了胃口。

過了一會兒,關月把電話掛掉,伸出手來喜滋滋地捏我的臉,大聲嚷嚷道:“喂,蘇靜安,好像峰回路轉哦!”

(二)

在很多很多個深夜裏,我經常反複地做著同一個夢。

夢裏,那時外婆還沒有去世,是燥熱的夏天,有著蟬鳴和熱浪一樣的風,她煮了一大鍋魚湯,喜滋滋地放進我的碗裏,一遍遍地催著我喝掉。而我生平最厭惡的就是魚湯。

每每在我將要把湯喝下去的時候,夢就會驚醒,而我在灑滿清輝的夜裏睜開雙眼,渾身都是潮濕的汗。

躺在我旁邊的關月,在我第五次驚醒的時候,終於鄭重其事地捧著我的臉問我:“蘇靜安,你到底做了什麽可怕的夢?”

就著朦朧的月色,我懵懂又迷糊地告訴她,我夢見我在喝我最討厭的魚湯。

她哼了一聲,然後拉起被子,蒙頭大睡。

而我再也無法入眠,因為我的腦子裏再次想起我的那幅《春歸圖》以及我要怎樣表現,才能讓喬諾更注意我。

喬諾是我的魚湯,最討厭,卻為了生存,又不得不喝下去的魚湯。

這碗讓我厭惡至極的魚湯,卻是別人眼中至高無上的珍饈。我必須很努力、很努力地去爭搶,才有機會品嚐一口。

當關月火速結了賬,並風風火火地拉著我回學校時,我才知道她口中的峰回路轉什麽意思。

原來喬諾換了航班,提前回學校了。

她一邊在出租車上數落我不修邊幅,出門連口紅都不用,一邊掏出化妝品,用無比嫻熟的技術為我化妝。

她說,你知道嗎,多少花癡女等著喬諾回來,隻為看他一眼,而他剛才電話裏居然主動跟我說,等我們回來一起吃午飯。

蘇靜安,你中頭彩了!

喬諾活這麽大,都沒想主動跟哪個女孩吃午飯!

我木然地望著瞪大眼睛、一臉驚歎的關月,腦子中浮現的居然是,喬諾難道是帝王嗎?怎麽連和女生吃飯都如此皇恩浩**?

不過,這番話我自然不敢對她說,我隻是裝作受寵若驚的樣子,盡量表現得像是沉浸在單戀中的女生一樣。

車開到學校門口的時候,我的淡妝也差不多完成了,關月同學拽著我的袖子,拉著我匆忙地往前衝,卻迎麵與一個女生撞了滿懷。

此時的關月踩著那雙華倫天奴限量款的高跟鞋,一個不穩把我撞得一震,她那急脾氣頓時就上來了,揚頭就衝那個女生喊:“你瞎——”

後麵的話還沒喊出來,關月就愣住了,她略顯尷尬地輕咳了一聲,大步退到我身後,嘀嘀咕咕地說:“你家那麻煩精你來擺平。”

我不假思索,轉身拉她就走,可說時遲、那時快,那頭立馬就朝我撲了過來,哭號著喊了我一聲:“姐。”

心一涼,我回過頭,艾晴蠻橫地闖入了我的視線。

不足一米六的身高,臉上頂著不符合年紀的大濃妝,她像抓著救命稻草一樣抓著我,一邊指著身後的兩個富家女,一邊聲嘶力竭、不顧廉恥地喊,“姐,姐,她們要打我,快幫我報警,快報警!”

沒錯,眼前這個看起來就一身野路子的不良少女,就是關月口中,我家的麻煩精。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那兩個一看就不是善茬的女生,頭發一甩就朝我走來。

“你就是蘇靜安?喬諾的女朋友?”其中一個塗著大紅唇的女生嗤笑著看我。

“啊,蘇靜安?就那個膽大包天,用廣播把喬諾叫過去告白的女生?”另一個揚眉挑釁,“怎麽,真追上了啊!”

她們倆一唱一和讓我有點發懵,還沒等我開口解釋,艾晴就齜牙咧嘴的狐假虎威,“沒錯,倆人前兩天剛成的,怎麽?”

“我告訴你們,”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指著二人,“你們今天要是敢動我一根汗毛,我姐夫可饒不了你們!”

似乎被艾晴嘰嘰喳喳的聲音吸引,周圍聚集了越來越多看熱鬧的人,關月暴脾氣上來,抬手就把艾晴從我身邊拽開。

也許是關月自帶女王氣場,也許也因為關月的名聲在這所大學裏的確太強勁,總之,那兩個女生有點被震懾到。

“你自己惹出的事兒自己解決,我們沒時間陪你瞎鬧。”關月瞥了她一眼,拉著我就要走。可她低估了艾晴的狗皮膏藥本事,艾晴狠狠地拉住我的另一條胳膊不放。

“她到底惹了什麽事兒?”我終於開口。

“你妹妹搶了我閨蜜的男朋友。”紅唇女生倒也爽快,“我閨蜜想不開,鬧出了點動靜,現在還躺在醫院裏。”

“這樣。”我轉過頭看了艾晴一眼,她眼神閃爍,不敢與我對視。這的確是她這種人會做出來的事,我一點也不意外。

“那你們就該怎麽辦怎麽辦吧。”我聳聳肩,把手臂從艾晴懷裏抽了出來。

“蘇靜安!你有沒有人性?”沉不住氣的艾晴一秒鍾暴露了本性,想要再次拉我,卻被我嫌惡又毫不客氣地甩開。那兩個女生倒是不急了,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我說了,該怎麽辦就怎麽辦,搶別人男朋友這事被打得斷胳膊、少腿兒也不嫌過分,誰讓她活該呢。”

我目光淡漠地看著艾晴,語氣沒有一絲波瀾。

“蘇靜安,我跟你好歹是一家人——”艾晴急得直跳腳,企圖用那套道德約束來綁架我,可我已經不是十五歲的蘇靜安了。她不知道,仁慈和心軟,已經不在我人生的字典裏了。

“我沒有你這樣不知廉恥的家人。”

話音落下的一刻,周遭傳來一串細碎的竊笑聲,甚至有人小聲說著“活該”。關月用一種非常讚賞的態度看我,艾晴被無數道鄙夷的目光淩遲,羞憤到極致,目露凶光。

這才是真正的她,一頭喜歡披著羊皮、興風作浪的豺狼惡豹。

沒有人知道,這個我媽同居男友的女兒,曾經是我某段人生裏,不可抹去的陰霾。

也沒有人知道,我到底經曆了多少煎熬,才從那段陰霾中走了出來。所以,現在的我,對於她不會有一絲一毫的讓步。

“聽見了嗎,沒人罩著你。”

兩個女生上前,要拽艾晴,可艾晴根本不是吃素的主,狠狠地甩開她們倆,迅速地從她那個假的名牌包裏掏出一把彈簧刀。

那把刀是她從十四歲的時候就帶在身上的東西,但她沒有一次敢真的用它做出什麽。

“你們再過來試試!大不了同歸於盡啊!”她漲紅著臉,硬撐著,見那兩個女生沒有動作以後,拿著刀指向我。

“蘇靜安,你別裝出一副清高樣,有種你別在喬諾後麵搖尾乞憐啊!你不就是怕我這種有手段能把男人套牢的人嗎?對我說的那句話,你敢當著你後媽的麵兒說嗎?看你爸不打死你,你這個爹不疼娘不愛的貨色!你也就敢在我麵前耀武揚威!你有種啊,巴結上了喬諾,飛上枝頭重新當鳳凰,但你以為這樣就可以隨意踐踏我嗎!”

她喋喋不休,像是隨時會咬人的瘋狗,一身市井氣息無處遁形。

如果此時四下無人,我一定會挽起袖子,和她狠狠地打一架,像三年前那個夜晚一樣。但我知道,現在不能。很多時候,我的忍耐度,都讓我自己心生畏懼。

我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樣的精神依托,能讓我變成現在這種模樣,但我知道,沉得住氣,就一定更容易成大事。

譬如,此時無數雙眼睛的注視。

譬如,不遠處,喬諾的車緩緩行駛而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艾晴這個跳梁小醜吸引,隻有我無意間瞥到了從車上下來的那個身影。

用力眨了眨眼,我讓自己看起來委屈又可憐,甚至聲音都帶著顫抖,此刻我突然慶幸自己長了一張人畜無害的臉。

“艾晴,你沒有必要拿家裏的事兒在我傷口上撒鹽。我跟喬諾不是男女朋友關係,一直都隻是我在喜歡他而已,請你不要胡言亂語,給他人造成不必要的負擔!”

話音落下的瞬間,一條寬大的臂膀輕柔地扶住我顫抖的肩膀,若有若無的香水味,蔓入鼻腔。

是kenzo風之戀的尾調,是我親手挑選的味道。

不屬於他的檔次的香水,是我在他生日那天,托關月送給他的第一件禮物。幹淨清冽的味道,第一次聞,腦子中就浮現出與喬諾的初見。

春末夏初,陽光正好,穿著白色襯衫的他,倚在圖書館的書架旁,眉眼專注地看一本外國名著。

如果用一句話來描述他,大概就是溫和儒雅的白紙少年,常常話語不多,安靜地立於一處,卻總能吸引無數人的目光。

可後來熟悉了,我才發現,他並不是什麽白紙少年,而是一個少年老成、讓人永遠猜不透心思的好看男生罷了。

喬諾徑直走到我身邊,並用一副和我很熟悉的樣子攬住我的肩膀。

我愣了一下。

他本就是整所學校最引人矚目的人物,一出現立馬引起了一大片女生的驚呼,有的甚至還偷偷拿起手機拍照。

即便這樣,喬諾依舊淡定,他目光筆直地看著艾晴,眼裏的溫柔全都不見。也許是氣勢上的碾壓,艾晴下意識地放下了手。喬諾攬著我肩膀的手卻一直都沒有放下。

這瞬間讓我有種錯覺——他是一棵站在我身前,願意為我遮風擋雨且巋然不動的大樹。然而在我還沒有意識到這個錯覺對我來說有多可怕的時候,他開口了。

“你不要臉可以,但不要拉上蘇靜安。”

“否則——”

“後果自負。”

(三)

如果不是眼前的那一大鍋水煮魚,我可能仍舊覺得我在做夢。

因為我完全沒想過,喬諾當眾維護我後,還會帶我一起吃飯。

關月見到魚,麵色有點難看,想跟一旁的喬諾說什麽,卻被我使眼色攔住。

喬諾把菜單遞給侍應生,略帶關切地看著我:“這家店的魚遠近聞名,所以想帶你們來試試。靜安不喜歡魚嗎?”

心“咯噔”一聲,我有些尷尬地笑:“我隻是不能吃辣。”

關月受不了我如此做作,狠狠地在桌下掐了我一下。而我依舊一副巋然不動的樣子,好不容易喬諾帶我吃飯,我怎麽能隨便挑三揀四。

就這樣,我和關月各懷心思地開始吃這頓飯。

隻是,讓我沒想到的是,喬諾找侍應生要來一鍋不加辣的魚湯,然後,把魚肉放在清湯裏涮過後,一塊塊地放進了我的盤子裏。彼時關月正在對著龍蝦使勁兒,看到這一幕,差點兒沒讓龍蝦飛掉。

我一麵強撐著笑容說謝謝,一麵在桌子底下踢關月,希望她能幫我分擔一些喬諾的注意力。可關月憋不住笑,曖昧的目光在我和喬諾之間逡巡。而喬諾隻是不說話,淡定地吃著魚。

在我踢她第四腳的時候,關月終於反應過來了。

她回過頭,盯著我盤子裏的好幾大塊魚肉,抬手就要夾,我心想的是拿走,拿走,快都拿走。可喬諾就像那打通了任督二脈的武林高手一樣,伸手就把關月的筷子打了回去。

“你自己盤子裏那麽多,還搶人家的。”

喬諾教訓起她來毫不客氣。

“喲喲喲,這還沒成呢,你就這麽向著人家啊!”

關月瞥了他一眼,給了我一個自作孽不可活的眼神。而我抬頭看向喬諾,他用那種我看不懂的眼神看著我,我猜不透他,所以隻好低眉順眼地對著盤子裏的魚肉傻笑。

這場戲剛剛開始,我不能輕易演砸。

事實上,這頓飯吃到最後,所有的魚肉幾乎由我一人包辦。

喬諾以為我喜歡吃,就夾了更多的菜給我,關月就差在一旁驚歎地拍掌了。很榮幸的,我借著上廁所的間隙,跑進廁所,大吐特吐了一番。吐的時候,我覺得我可能把一輩子的魚都吃完了。洗手的時候,我接到關月的短信,她說,你可真能裝,現在吐得天昏地暗了吧。

她還說,你是真喜歡喬諾啊,哎,小女子甘拜下風。

讀著她的短信,我無奈地苦笑。

我想,我再也不要回到三年前那段陰暗潮濕、晦澀難安的日子裏去。比起那樣的日子,喝點難以下咽的魚湯算不上什麽了。

從餐廳出來的時候,時候已經不早了。

酒足飯飽的關月吵著要回家睡覺,更是拒絕了喬諾的相送。就這樣,我被她一臉曖昧地推進了喬諾的車。

喬諾並沒有立馬上車,而是和關月在外麵一直說話。

就在這個時候,我媽的電話打了過來。

她幾乎不給我打電話。

我思考一秒鍾就知道發生了什麽。原因無他,隻因為艾晴。我毫不猶豫地掛斷,她卻不依不饒地打來,第五遍的時候,我終於還是屈服了。按下接聽鍵,她那邊苦口婆心的說話聲讓我忍不住內心煩躁。

“你怎麽能這麽對艾晴呢,她雖然不是你親妹妹,但也是咱們的家人啊!”

“她被那兩個女生給打了,現在在家裏哭呢,你做姐姐的怎麽能不管不問呢!”

“你現在在你爸爸那住,衣食無憂的,不求你照顧我們什麽,好歹看在艾晴年紀還小的分上幫她一把啊!”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忍無可忍,幾乎喊了出來,“媽,艾晴她挨打是因為她做了別人的小三,你忘了我爸怎麽找的小三嗎?你是不是苦日子過多了過傻了!”

那頭突然沉默了。

我揉著發痛的太陽穴,多少意識到自己的話說重了。可不管怎樣,我還是要說,我就是要讓她知道,艾晴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的樣子。

“媽,我最後說一句,艾晴和我沒有血緣關係,她做錯事是她的事,永遠與我無關。還有,我最後警告她一次,如果她想借著我往上爬,想都別想!”

“她怎麽爬上去的,我就讓她怎麽摔下去!”

說出憋在內心許久的話,我多日以來的鬱結舒緩了不少,不等她反駁,我“啪”地一下掛了電話。

當我為自己的英雄氣概在心裏拍手叫好時,回頭就發現,喬諾不知何時已經坐在了駕駛位,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舉著手機,尷尬地看著他,火熱的溫度一直燒到了脖子根。他卻隻是雲淡風輕地笑了笑:“你發火的樣子還挺可愛的。”

我的兩隻手也尷尬得不知道放在哪裏。

我不知道他聽了多少,會怎麽想我。我總是沒辦法揣測出他的心思,正如追了他這麽久,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喜歡什麽樣的女生。所以我小心翼翼,步步為營,心想著,買賣不成仁義在,哪怕和他成為朋友也好。這樣我在那個家裏的地位,也依舊無法動搖。

“你的畫我很喜歡,這算你送我的第二份禮物嗎?”

喬諾不說我還沒發現,他不知什麽時候,竟然把畫收了起來。其實,說起來,這幅畫隻是他當初隨口說的一句話。他之前陪父親出國談生意,走之前我膽大包天地問他,他回來以後可不可以見我一麵。

我始終記得當時的情景,他捧著一本書,專注地看著,而我趴在他桌前,像個討糖吃的小孩,期期艾艾地看著他。

“聽說你會畫畫?”他從書裏挑起目光看我。

“會一點。”我的聲音變得很小。

“如果你能送我一幅畫,我回來就第一時間見你。”

說罷,他嘴角翹起彎彎的弧度,細長的雙眸綻放著狡黠又迷人的光。後來關月說,他沒想到我能真的為了他鄭重其事拿起畫筆畫畫。而我沒想到的是,他會如此信守諾言。

見我默不作聲,喬諾嘴角溫柔的笑意更深了,他伸出手,在我頭上寵溺地揉了揉。

如果我心裏住著一個宇宙,那麽他剛才的動作,足以讓整個宇宙電閃雷鳴。畢竟我總以為,接近他的路途遙遠,甚至寸步難行。

“對不起,我似乎觸碰了你許多禁忌。”他歎了口氣,帶了淡淡的歉疚,“下次不想吃魚,就痛痛快快地告訴我,委屈自己可沒意思啊,小丫頭。”

“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本能地想解釋,可話說到一半,我又不知道該解釋什麽。他說得沒錯啊,我就是在委屈自己。

從拿起畫筆畫畫,到忍著惡心吃魚,沒有一秒鍾不在煎熬。

可這些煎熬,我又怎能告訴他呢?

畢竟我所受的煎熬,都是為了更加靠近他,哪怕——我其實並沒有真正喜歡上他。

他就這樣溫柔地注視著我,不言不語,直到我自己皺著的眉頭不自覺地鬆懈開來。

我真的很想問他,是不是我在他麵前的所有偽裝,他都看得破。

但我又不敢問,我怕一問,所有的精心偽裝,都會被殘忍地戳破。

(四)

一路沉默,喬諾如約把我送回了家。

恰逢這個時候蘇遠在二樓的書房裏喝茶,見到喬諾,二話不說讓保姆下來迎接。跟著一起出來迎接的,還有我的繼母,陳佩。

我尷尬得要命,畢竟陳佩身上那讓我鄙視的世俗之氣實在太過濃重,我不想給喬諾一種我家是暴發戶的感覺。

可事實上,我低估了喬諾的涵養,他並沒有被陳佩身上豔俗的香水味熏到,反而在聽到邀請去家裏做客的時候,欣然同意。

蘇遠風風火火地下了樓,見到喬諾喜笑顏開的,張口就說出了“蓬蓽生輝”這個詞。我站在他們身後,非常克製地翻了個白眼。喬諾瞥到我這副樣子,被逗得忍不住笑了。

“啊呀,百聞不如一見啊,好久之前我就想跟你父親說,請你來家裏做客,你看看,這麽久才有這個機會!”蘇遠一副跟見了領導似的神情,硬拉著喬諾坐在他昂貴的皮沙發上。

陳佩一副小市井的樣子,喜氣洋洋的也湊過去。喬諾禮貌地和蘇遠寒暄著。

我一邊吃著香蕉,一邊在心底感歎,這名門大戶出來的孩子就是不一樣,換成我可能找個借口就走了。

說起來,讓我接近喬諾,一直是我的父親——蘇遠的心願。

自己的女兒能和喬諾談戀愛,更是他畢生的夙願。

喬氏企業一直是他想攀附與合作的,所以,在得知我考上與喬諾同一所大學後,他便當即聯係我母親,說要把我接回家。我還記得當初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還在為學費犯難。

闊別三年,對我不聞不問的“父親”,他的突然出現倒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也沒有辜負他的期望,使出渾身解數接近喬諾,如今這才有喬諾的“登門拜訪”。

這麽想著,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勞苦功高的意味。

也不知從哪裏來的膽子,我蹺著二郎腿說:“陳佩,你能離我朋友遠點嗎?你今天的香水味真的蠻廉價的,我爸是沒給夠你錢買貴的嗎?”此話一出,空氣頓時都安靜了。

陳佩那鋪了好幾層粉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幹笑著往旁邊挪了挪。

蘇遠壓抑著心裏的怒氣,打著哈哈,跟喬諾說:“她們倆關係跟親姐妹似的,在家裏沒大沒小的,你別見笑。”

“不會,不會。”

喬諾應著,忍不住笑意地看我。

是我看錯了嗎,我怎麽覺得他挺高興看我“作天作地”的樣子。

“對啊,我和陳佩感情可好了!”說著,我湊過去摟住陳佩,“她才比我大十歲,前幾年,她還在百貨大樓做導購呢!”

“靜安!”蘇遠重重地咳嗽了幾聲,“你畫了一夜的畫,也累了,該回房間去休息了。”

我冷笑地看他,站起身:“好啊,我是該休息了。”

“既然這樣,那叔叔,我也先回去了,我這邊有點事情要處理。”喬諾起身要走,蘇遠的失落都寫在了臉上。

他一個勁兒地挽留,可喬諾根本沒聽,隻是輕聲對我說:“好好休息,靜安。”

我怔住,因為他再次叫了我,靜安。

最早的時候,他從來隻叫我蘇靜安。

他的聲音很好聽,如果說話輕柔的話,常常會讓人家覺得他在念一首詩。

也不知道是我名字起得太過嫻靜安逸,還是他沾染了別的情愫後吐出的這兩個字。我總覺得他叫我,與別人叫我,是完全不一樣的。

可哪裏不一樣,我又說不清。

我立在原地,愣愣地看著他被保姆阿姨送出了門。

直到大門“砰”的一聲關上,我才回過神。而比我先回過神的,是陳佩。

她的演技可圈可點,我一回頭就看到她毫不做作的哭戲。

蘇遠頓時急了眼,上去又哄又勸不說,還一嗓子吼住了轉身要上樓的我。

“蘇靜安,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居然敢在喬諾的麵前不給陳佩麵子!林芳到底是怎麽教你的,你懂不懂長幼有序!”他真是氣得不輕,臉都紅了。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會忍著道歉,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因為喬諾已經來到了我的世界。

我從來都是一個審時度勢的人,沒必要忍的時候,絕不會忍,畢竟在這個家,我已經忍得夠久了。

“蘇遠,我想你現在應該搞清楚一個事實。”

“喬諾既然能因為我來家裏第一次,就能來第二次。但他來不來,取決於我,不是你。”

蘇遠完全沒想過我會說這種話,氣得直接站起身,抄起桌上的煙灰缸就朝我丟過來。

我當然不會像以前一樣傻愣愣地挨打,而是輕巧地躲開,然後看著他那個價格昂貴的煙灰缸碎了一地。

“蘇靜安,你翅膀硬了是嗎?我這個當爸的還沒死,你居然這麽囂張!”他吵吵嚷嚷著,陳佩在一旁哭得更凶了。

而我依舊淡定地站在那兒,不為所動。他不是沒打過我,相反,他是我人生中唯一打過我的人。

從那一年,他毅然決然地砸了我的畫板,毀了我的顏料,在隆冬的黑夜,把我和媽媽趕出家門。

從那一刻起,他就已經不配再充當我生命中父親的角色了。

“你打啊,你最好打死我,我看你的春秋大夢誰來幫你實現!”

就在他衝過來要打我的時候,我惡狠狠地瞪著他,用盡全身力氣幾乎吼出了這句話。

他的動作僵住,陳佩被嚇得止住了哭聲。

蘇遠看我的眼神很陌生,陌生到仿佛我不是他親生的。

他從來不曾真正了解過我。他眼裏那個眼神淡漠,對什麽事都一副無所謂態度的女兒,其實早就被生活摧殘得變了模樣。

他沒辦法想象,在媽媽花掉了他給的所有錢後,我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再也不是小公主的我,每天擔心的都是下頓飯吃什麽,也不敢去上課,因為會被老師催著交學費。

從前所有的棱角,都被磨平,為了生存,學會了跟在別人身後搖尾乞憐,學會了撒謊,學會了忍受從前不能忍的一切。

自尊被夷為平地,沒有了單純的心思,沒有了軟弱的性格。

我隱藏了身上所有的刺,隻為了在合適的時機,出其不意地給出最致命的一擊。

這些,蘇遠永遠不會懂,關月也不會懂,喬諾更加不會懂。

這個世上,從來沒有能夠拯救我的蓋世英雄。

能夠拯救我的,隻有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