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畫月夢·執念

01

期末考試後,學校放寒假了。

時月住在寵物醫館樓上的一個單人間裏,黃淼淼和朋友們出去玩的時候,她一個人顯得很孤單,時月不太喜歡跟陌生人接觸,每逢黃淼淼叫她一起去,她都推辭了。

連續半月的大雪過後,城市變得熱鬧起來,街道兩旁的門上,到處貼著一副副對聯,牆壁上有精美絕倫的壁畫,有令人眼花繚亂的大鯉魚年畫。

黃淼淼出去了,店內還留有一個工作人員,時月便偷偷溜到外麵玩,走到街上,看到天空是火樹銀花不夜天,家家燈火通明,大紅燈籠掛滿了大街小巷,時月了解到,這是人們準備迎接一個重大節日——“除夕”。

距離大年三十隻剩下幾天了,人類過年,家人們要團聚在一起,時月的心一片冷寂,人類有親朋好友,隻有自己似乎總是一個人呢。

有一個小孩點燃了一個禮炮,煙花首先噴出一團金色的火焰,火焰射向天空,“砰——”的一聲,在空中爆炸成一朵怒放的花朵,把夜空都照亮了,時月吃著一串冰糖葫蘆,眼睛都不眨地看著這神奇的一幕。

最近這一片都洋溢著節日的氣息,時月一回頭,見到一個人站在燈火闌珊處,天上禮花朵朵,像是銀色的流星,他踏著輕盈的步子來到她麵前。

“時月,跟我回去吧?”張井俞輕聲說。

時月歪頭看著他,臉上雖然在笑,但眼裏多了一分探究的意味。

張井俞望著她,忍不住皺眉:“你一個女孩子,長住在寵物醫館總不方便,我媽老念叨你,盼著你回家,所以,跟我回去住,好不好?”

“回家……”

原來我也有家,時月垂下頭,有些泄氣地歎了一口氣。

見她這個樣子,張井俞反問:“怎麽了?”

“哈哈!好啊!”時月把那串沒吃完的糖葫蘆塞到張井俞手中,像是一陣風跑進了寵物醫館,十五分鍾後,她拖著一個小型行李箱回到了張井俞麵前,咧開嘴衝他笑,“走吧!”

“這麽快?”張井俞驚訝地看著她手中簡單的行李。

“嗬嗬,我行李少,辦事效率高,隻需要裝一點零食啦。”時月馬上就要走,張井俞無奈地搖頭,幫她提起行李。

兜兜轉轉繞了一圈,時月又回到了張家。

沈白茶見到時月回來,高興得差點掉眼淚,張兆睿正在院子裏的石桌上寫對聯。

時月蹦蹦跳跳跑到他麵前,甜甜地喊了句:“張叔叔好!”

“哎,小月,好久不見了。”張兆睿下筆遒勁有力,一行灑脫的毛筆字出現在紅色的紙上。

“對呀,您老是出去玩,我們見麵的日子不多。”時月幫他研墨,另一邊,張井俞在幫他母親一起掛燈籠。

“小月,你過年是去國外,還是在國內?”張兆睿活動了一下手腕,換了一邊開始寫字。

時月幫他把紙張鋪平,可憐巴巴地回答:“我舅舅去國外了,我一個人在國內,孤零零的,好沒趣。”

“今年和叔叔家一起過年。”張兆睿樂嗬嗬地說。

“好呀,我把行李都拿來了,希望你們不要嫌棄我。”時月等的就是這句話,眉開眼笑地看著他,張井俞聽著她編瞎話編得滴水不漏,哭笑不得。

“小月,等會兒陪阿姨出去買點年貨,我對貨物單,發現漏買了幾樣。”沈白茶拿著一張紙,湊近在看,對時月說道。

“遵命!”時月站起來,恭恭敬敬地敬了一個禮。

三個人都被她逗笑了。

時月陪沈白茶去買年貨,沒想到會在超市內碰見一個人。

她幫沈白茶推著購物車,腳踩在車底的橫杠上,在不同的食品區滑來滑去,就在她拿起兩瓶飲料,在考慮買什麽口味時,一個異常尖銳的聲音傳入她的耳中。

“時月!時月!真的是你啊!哈哈哈……”寧哲在旁邊的麥當勞吃東西,無意中發現她,揮舞著雙手跟她打招呼,像是一隻揮著鉗子的大螃蟹。

晦氣,怎麽會遇見他?

時月隨便拿了一瓶飲料,背過身推著車子,走到了蔬菜區,想裝作不認識他的樣子,沒想到寧哲手一撐欄杆,翻進來,幾下就追上了她。

“你怎麽看見我就走?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寧哲手拚命在她眼前晃,要不是這裏人多,時月絕對會拎住他的衣領,把他丟出去。

“你讓開。”時月見趕他不走,自己便甕聲甕氣地往前走。

“哎呀哎呀,時月,你給我個聯係方式吧?手機號?微信?”寧哲倒退著走,一邊拿出手機,怕她又不見了,“無所謂了,隨便,隻要能找到你的,什麽都行。”

“沒有。”時月把推車重重地撞上他的腳,寧哲抱著腳,一跳一跳地喊“哎喲”。

趁著他愣神,時月快速地從他身邊走過,寧哲手速非常快地拉住推車,時月沒法子,鬆了手,氣鼓鼓地瞪著他:“喂,小心我打你啊!”

“我不怕……”寧哲下意識地擋住臉,時月拿起一根萵筍朝他的腦袋敲過來,嘴裏罵著:“叫你鬧,叫你鬧,打壞你的頭。”

寧哲搶過萵筍,嬉皮笑臉地說:“別別別,打壞要賠錢的。”

“煩人!”時月把那根萵筍丟回原處,伸出一根手指頭指著寧哲,惡狠狠地說,“不準跟著我。”

寧哲還沒來得及說話,隻感覺後腦勺猛地一疼,眼前都開始冒星星,緩過神後,他震驚地望著時月把一個榴梿放回果架,拍了拍手,推著車往前走去。

沈白茶找了半天,看到時月,衝她招手:“小月,東西買好了,我們去結賬。”

時月應了一聲,聽到身後“砰”的一聲,有人發出尖叫。

“有人暈倒了!”

“好像被榴梿砸了頭。”

“快叫救護車……”

時月嘴角勾起一絲殘酷的笑。

叫你惹我,不給你點顏色瞧瞧,真當我是軟柿子,那一下時月下手有分寸,寧哲估計半個月都要在醫院度過了。

“小月,那邊怎麽回事?人怎麽都朝那裏聚集去了?”沈白茶一邊結賬,一邊好奇地往後麵瞅。

時月“哦”了一聲,像個大力士,提起那兩袋東西,微笑地看過去:“不知道啦,好像是說有個傻小子,被榴梿砸暈了。”

“被榴梿砸暈了?天呐,怎麽會發生這種事?”沈白茶和時月一起走出來,驚訝得嘴都合不攏。

“是哦,可能他在練特別的雜耍,失手了吧,嘻嘻。”時月挽著沈白茶的胳膊,帶她走出超市,沈白茶要分擔一下她提的購物袋,時月不肯,跑得飛快。

02

盼啊,盼啊,終於到了過年這天。

一大早,天才蒙蒙亮,時月就被張井俞叫醒了,他們家按照鄉下的習俗,過的是早年,餐廳內擺上了大圓桌,菜色豐富。

上菜完畢,敬完先祖,張兆睿放了一掛響亮的鞭炮,炮聲過後,時月和張家人一起吃飯,沈白茶不停地往時月碗裏夾菜,要她多吃點。

“媽,她吃不了那麽多。”張井俞看到時月的碗裏堆成了小山,提醒道。

時月小雞啄米一樣點頭:“吃得下,我胃口大。”

“小月,你敞開肚皮吃,在叔叔家別拘束。”張兆睿抿了一口小酒,臉色微紅,用父親寵溺女兒的語氣對她說。

“好,唔……我會的……”時月邊咀嚼食物,邊艱難地說話。

張井俞給她倒了一杯水:“你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沈白茶把兩隻大雞腿,給時月和張井俞一人夾了一個,笑道:“看到現在這樣,我打心眼裏高興,媽媽真希望,以後也能這樣就好了。”

張井俞臉色不自然,夾了一塊糖醋排骨塞進母親的嘴裏:“媽,你胡說什麽。”

沈白茶見到兒子不開心,訕訕地吃菜,不再多說話。

“嘿嘿……”時月聽懂了沈白茶話裏的意思,咽下一大塊肉,小聲笑起來。

吃完早飯,沈白茶去房間裏補覺了,張兆睿在客廳裏舞文弄墨,創作新的畫作,而張井俞挨個給他的朋友們打電話,送祝福。

時月見張井俞拿著一個小黑匣子,裏麵傳出聲音,覺得很稀罕,其實她在外麵也見過不少人拿這東西,一直不知道它的名字。

“張井俞,你在玩什麽?”時月喝著一盒酸奶,忙不迭地跑到張井俞眼前,好奇地看著他手中的“玩具”。

張井俞掛了電話,把屏幕給時月看,滑動頁麵給她解釋:“這是智能手機,方便聯係的。”

“哇哇哇,我也想要。”時月手指點上屏幕的音樂播放器,低緩優美的旋律傳了出來。

“嗯,你是需要一個,上次你離開,我根本找不到你。”張井俞思考著,他今年的紅包沒了。

時月心裏微微一暖,點了點頭:“你真好。”

下午,張井俞便給她買了一隻粉色的新款手機,告訴她怎麽充電,怎麽使用基本功能,時月無師自通,還下載了幾款遊戲,一個人玩得不亦樂乎。

夜晚的街頭非常熱鬧,鞭炮聲不斷,晚上大家一起守歲,告別逝去的歲月,憧憬新一年的美好。

時月剛學會使用相機,興奮地拿著手機到處拍照,捕捉了不少美麗的瞬間。

夜晚十二點的時鍾敲醒,時月滿懷激動地呼喊著:“過年萬歲!我愛過年,新年真美好!”她第一次經曆這麽熱鬧幸福的新年,抑製不住喜悅的心情,鬧到兩點多才睡去。

接下來幾日,時月跟著張井俞一家,去給街坊鄰居拜年,然後張兆睿開車帶他們去了郊外,拜訪張井俞的外婆。

郊外,風景秀麗,空氣清新。這日,趁著暖暖冬陽,張井俞帶時月出去玩。

他們找了一處有水有山的地方。

“張井俞,你還會吹口琴?”時月蹺起腿,躺在一個自帶的秋千繩上,被太陽曬得懶洋洋,閉著眼睛問他。

張井俞沒有回答,時月聽著聽著,不知不覺睡著了。

口琴聲回響在耳邊,這美妙的聲音似乎在夢中也一直回響著,圍繞著,不曾斷過,沉睡中的人緩緩睜開眼睛,竹林,茂密而碧綠的竹子,清新的竹香,令人心情好得不行。

竹林裏白霧縈繞,搭起來遮陰的簡單竹藤架下,隱隱約約可見一個少年,他悠閑地躺在青石上,直射的日光有些許落在他身上,他眼眸合斂,一根豎笛在手,吹著一首古老的曲子,仿佛已經吹了許久,許久。

口琴怎麽變成豎笛了?

時月擦擦眼睛,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忽然有種天荒地老的感覺。

有這麽一刻,她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很久以前,身邊的一切像夢,又那麽真實。

“小月,醒了?”輕柔如雪的嗓音響起,少年放下手中的笛子,漫不經心地笑笑,他不是張井俞,張井俞不會這樣叫她。

“阿琛?”時月喊他。

少年沒有回答,他的眼光穿透竹葉間的縫隙,掃過天空,嘴角依然掛著一絲莫測的笑意。

“你過得可好?”少年端起一旁的茶碗,輕輕地吹了一下,嘴唇輕輕開啟,長長的眼睫蓋住深不見底的眼眸。

“你是阿琛。”見到他喝茶的樣子,時月確定了是他,陳琛喝茶便是這樣,一定會輕輕地吹一下,再慢悠悠地喝下,每次都讓她以為茶很好喝。

但當她搶過陳琛的茶碗,大口飲下時,卻苦得要命,陳琛說她是“蠻牛飲水”,喝不出茶味。

時月記得自己是在竹林中聽張井俞吹曲子,現在見到的人,是夢境?還是自己的幻覺?

無論是什麽,見到了他就好。

時月喘了口氣,自語道:“我不好,過得不好……”

“不好嗎?是啊,我離開太久了,回了該回的地方,無法照顧你了。”他抿了一口茶,輕輕道。

時月還想再問些什麽,對上他沉靜的帶些微笑意的目光後,卻什麽都問不出來了。她靜靜地看著他,仿佛怕他下一秒就消失了。

過了許久,他放下快見底的茶碗,起身摘了一片嫩竹葉含在口中,慢悠悠地道:“我該走了。”

少年說完朝竹林深處走去,雪白的衣衫在風中輕輕拂動,劃過細小的竹葉片,零碎的日光透過竹葉之間的縫隙打在他身上,不染塵世,走了幾步,他又回過頭來,望了時月片刻,露出高深莫測的一笑:“小月,忘了我吧。”

“阿琛!”時月從青石板上爬起來就去追,但是她前進一步,少年就走遠一些,追到最後周圍隻剩下濃重的白霧,什麽都沒有。

睜開眼睛,眼前是蔥綠的竹林,破碎的日光,時月伸了一個懶腰,枕著雙手看著湛藍色的天空。

時月苦笑,果然是夢啊……

03

時月看向一旁,張井俞靠著一棵柳樹正在垂釣,也不知道現在這個季節有沒有魚,張井俞看起來不在乎這個,他一邊釣魚,一邊在看書。

時月也落得清閑,從秋千上翻身下來,抱膝坐在一塊青石板上,聞著竹葉的清香,眼瞼半合,慵懶至極。

竹間清風吹來,在耳邊輕響,真是個寧靜而清閑的好地方。內心有一種融合天地般的平靜,一種清明的平靜。

夢中的人要她忘記他,忘記?腦中的記憶重疊,很疲倦,內心曾經漂浮不定,現在忽然覺得,一切也沒有那麽重要了。

夢終歸是夢,眼前的一切是真實的,曾經一味地執著,在這幾天,她卻明白了一些事情。關於陳琛,仿佛是很遠很遠的事了,而不管張井俞是誰,她遇見了,想抓住他的感情。

有人說,欲望就像是喝鹽水,越喝越渴,最後將人推向漫無邊際的深淵。

張井俞是她心底的欲望,忘記不是解決一切的方法,真正的忘記不需要努力,是心甘情願地放手。

目前,她不想放手。

時月不想讓自己痛苦,可是解決痛苦的辦法,就是找到痛苦的根源,心有傷口,逃避不是辦法,恰恰要找到傷口,對其症,用其藥,方得痊愈。

時月從青石板上站起來,雙手作一個喇叭狀,大聲喊他:“張井俞!你釣了多少魚呀?”

張井俞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小聲點。

“咯咯咯……”時月笑聲如風鈴。對了,背包裏好像帶來了燒烤材料,時月跑到放背包的地方,從背包裏翻出一大堆東西,有烤肉、炭火、打火機……

論起烤吃的,時月非常殷勤,用幾根大樹棍搭了一個粗糙的燒烤架,轉身去撿了很多枯草、柴火,沒用多長時間,已經像模像樣地燒烤起來。

“你小心點,這裏是山林,別起火了。”張井俞不放心地提醒她,合上書,來監督時月燒烤。

“是是是,我會小心的。”若有若無的香氣襲鼻而來,是烤肉的香味。時月已經顧不得什麽形象,一張臉熏得黑漆漆的,像是剛從煤堆裏爬出來。

張井俞凝視了麵前的“花臉貓”片刻,露出了散漫的笑意。

時月猴急地拿起一串牛肉,撒上調料,遞給張井俞:“不知味道如何啦,你先吃吃?”

張井俞嫌棄地看著那幾串黑乎乎的烤肉,搖頭。

“不識貨。”時月吹了幾下,一口咬下,味道鮮美,時月胡亂嚼幾下便吞下,表情裏寫滿了不可思議,豎起大拇指,“好吃好吃,隻是賣相不好。”

在她的大力推薦下,張井俞皺著眉頭,勉為其難地吃了一串,隨著他吞咽下去,眉頭逐漸舒展開,笑道:“還行。”

時月把剩下的肉串都烤了,吃得幹幹淨淨,然後張井俞滅了火堆,把地上的垃圾打掃幹淨,放回車上。

魚沒釣到,張井俞收拾收拾,開著車子,兩個人一起去遊湖,車子像是喝醉了酒,在道路上慢悠悠地開著,車速慢得像蝸牛。

“喂,張井俞,你會不會開車?我走路都比開車快。”時月張牙舞爪地指揮著,“左左左,往右!快掉下去了,左邊左邊……老天!小心點要撞上石頭了,右右右!”

到達目的地後,兩個人都長籲了一口氣,張井俞趴在方向盤上,有些後怕地看著前麵,他沒考過駕照,來郊外玩,走路根本不可能,他軟磨硬泡,才讓張兆睿答應借車給他開,好在沒出事。

“時月,你會飛嗎?”張井俞恍然大悟,看著她,“我車開得不好,你要是會飛,多好。”

“不會!”時月又不是飛鳥,她頂多隻會短距離地騰空、跳躍,像鳥一樣飛翔,不得要了她半條命。

“也不厲害嘛。”張井俞有些失望。

時月不滿地看著她:“我是梨花妖,本來能力有限,棲身在畫中多年,早已經沒那麽厲害了。”

“那你平時那麽跋扈。”張井俞更加不滿了。

“不跟你說了。”時月扭開一瓶飲料,喝了幾口,推開車門下去,張開雙臂大呼,“好舒服呀!”

張井俞也鎖好車下來,笑意明朗:“甘寸及時貴似油,今朝歡樂便無愁。”

“貴似油,貴似油!今朝歡樂便無愁!”時月歡快地唱著,衝向湖邊的一艘小船,這裏是水鄉,家家戶戶養魚,很多野外的湖邊,也停著幾艘小船,方便別人捕魚。

映入時月眼中的是一個葫蘆一樣的湖,水清澈見底,水底長了柔軟的水草,不過她此時沒有心情賞景,滿腔心思都在岸邊的一葉竹筏上。

“時月,我來撐船。”張井俞擔心她做事毛躁,不小心掉進水裏,打了聲招呼,先走上竹筏。竹筏比小船更能貼近水麵,雖然有安全隱患,但也方便觀賞兩岸風景。

“我上來啦!”

時月也不客氣,幾步跳上了竹筏,好在竹筏也夠大,挺結實,多承載了一個人的重量,也隻是貼著水麵晃動了幾下,**開一圈圈水波。

水清清涼涼的,時月脫了鞋襪,把腳放到水裏,太陽很大,曬得淺層的湖水暖暖的,時月躺了下來,白色的衣裙像雲一樣散落開。

張井俞用竹篙一撐岸邊,撐開竹筏,往中間劃去,出了湖口,竹筏匯進一條清澈的深溪,兩邊高山磅礴,非常大氣。

“我喜歡這裏。”張井俞目光在時月身上轉了一圈,聲音清朗。

“我也喜歡。”

水麵很涼爽,有風吹來,輕輕推動著竹筏前進,竹筏也就隨著水波,慢慢悠悠地漂動著。

時月閉上眼睛,周圍很安靜,她的心也很安靜,她能清晰地聽見水波輕輕拍打竹筏的聲音,竹林間竹葉簌簌作響的聲音,以及很遠傳來的古刹裏的鍾聲……

完全不同於城市的鋼筋水泥,這才是她向往的生活。

張井俞放下竹篙,屈起一條腿斜斜坐著,白日裏看起來深不可測的眸子輕閉,細碎的陽光打落在他的外套上,身側被薄薄的水汽籠罩著。

時月睜開眼睛,看著澄澈幹淨的天空,陽光照進了她漆黑如墨的眼睛,仿佛全部被吸收了進去。

這一睜眼,她剛好和張井俞的目光對上。

張井俞抬眼望向時月,清澈沉靜的眼瞳裏,翻卷著微妙的情緒,他平素看來總是寧靜而深沉,這一刻表情倒是奇怪。

時月無語地瞪著他。

張井俞神情倒是十分坦然,好像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一樣。

“看什麽看……”時月自言自語,被他看得不自在,片刻後才收斂心神,覺得被他看得有點心虛,明知道自己沒什麽可心虛的。

她別開頭,有點不自在,不僅不自在……心跳還亂了幾拍。

04

看著時月的表情,張井俞忽然慢悠悠地開口:“時月,我喜歡黃淼淼,我喜歡她。”

風把他的聲音送進了時月的耳中,她回過頭,看著他,本來在湖中劃水的雙腳,忘記了動彈。

“這件事我竟然第一個告訴了你。”張井俞在竹筏另一端躺了下來,學著時月,雙手枕在腦後,望著頭頂的天空,眼神溫柔,字如珠玉,話語如清泉般傳來,“時月,你喜歡過人嗎?”

時月沒有說話,秀麗的麵容上沒有表情,嘴唇輕抿,慢悠悠地舒了一口氣,身子慵懶,似在假寐,又語不著調地說:“我啊,有的,我走過的人生裏,隻有喜歡一個人,最誠懇。在感情裏我是,你退一步,我進一步,你退十步,我進一萬步。”

“這樣嗎……”張井俞看著遠方的天空,手伸到冰涼的湖水中,輕輕地撩動著。

“我呢,喜歡一個人,容易被感動也容易滿足,別人不經意對我的好我會一直記得,我很珍惜每個走進我生命的人,就算遍體鱗傷我也不放手。”時月目光灼灼地看著他,“這個人要走我也會留,我就是要帶給他很多麻煩,因為我是刀子嘴毒蛇心。”

時月的身體突然太冷了,她把浸在水裏的腳,抬起來,她是妖,要忌水的梨花畫妖,待久了會出事。

張井俞沉吟片刻,聽著時月的話,頗為探究地看著她,出神似的看了許久,終於是什麽也沒說,懶散地笑笑。

“看什麽看,賞風景!”時月眉頭微蹙,眼睛緊閉,十分鎮定地說了一句。

張井俞發出輕微的嗤笑聲,也不管她了,目光高抬,望著頭頂的天空,視線很遠很遠。

竹筏在溪中隨流水前進,兩岸青山開,無邊無際的涼意蔓延開來,竹筏隨風在水麵飄**,兩個年輕的身影,枕在竹筏上,一個沉思,一個假寐。

一個宛如天上清月,剔透清澈,一個好似淵底之潭,寧靜深遠。

時月,所以你現在還糾纏著我,不打算放開嗎?

張井俞側頭,看著麵容沉靜的少女,心底的苦澀如水麵的波紋,一圈圈**漾開來……

竹筏最後漂到了一個小湖,小湖呈月牙狀,躺在野外的懷抱中。天空中,夕陽圓圓的,像一個火球掛在山頭,旁邊的雲似乎被燃燒了,一大團一大團連在一起,織成了燦爛的雲錦。

夕陽下,時月抬起頭,看著那天地一色的色彩,一瞬間,直撲眼簾的一片蒼紅,會讓人感到生活多麽美好,愜意而令人向往。

“夕陽很美,停在這裏看夕陽最好。”張井俞站起身,把竹筏係在一棵樹上,走在柔軟的草地上,眼睛看著天空說道。

“是很美,比我還美。”時月笑著說,她看著天際的夕陽,像沒入海裏般,一點點地沉了下去,周圍一切蒙上了紅紗一樣的暮色,“夕陽再好,也會被黑夜吞噬。”

她跳下竹筏,看著遠方,天色暗得很快,視線範圍內,隻有一個孤兀的小山頭,一片草地隨風吹動。

“從這裏過去,可以看到我們的車,來之前我規劃了路線。”天黑了,沈白茶和張兆睿肯定等著他們回去。

“這裏嗎?”時月一頓,這不像回去的路。

張井俞指指她前麵那個小山頭:“翻過它。”

果然,他們花了半個時候翻過小山後,見到了張井俞家的汽車。

一路駕車回到村子裏,村子裏已經是燭光點點,暈黃的燭光從各家的窗口透了出來,遠遠還有狗吠的聲音,村子裏很安靜。

聞著響動出來的沈白茶,推開門看到時月,笑著打著招呼:“回來了啊,小俞呢?”

時月點頭微笑了一下:“他去停車了,等下就過來。”

“飯菜還給你們熱著,等下過來吃飯再去休息。”沈白茶熱情地招呼著,時月點點頭。

吃過晚飯,時月坐在屋頂,看著黑漆漆的天空,看著腳下村子裏的燈光,感覺到一種家的溫暖。

從郊外回來後,時月生病了。

張井俞給她來送藥,看著蒙在被子裏的時月,打趣她:“沒想到你也會生病。”

一個枕頭扔過來,張井俞側頭躲過,把一杯溫水和感冒藥放在她旁邊的書桌上,叮囑她:“這幾天你安分點,好好吃藥,多注意休息,平日喜歡吃的辛辣,要忌口。”

“走吧,走吧,我知道了。”時月從被子裏伸出腦袋,臉蛋紅撲撲的,像是塗了胭脂,催促著張井俞快走。

學會使用手機後,她偶爾也會跟黃淼淼聯係,寵物醫館近段時間內不能去了,她打電話跟黃淼淼請了假。

新年過去後,春意漸濃,大地的畫板上,山青水碧,桃紅柳綠,一點一點點染著人間的繁花似錦,時月病好後,重新回到了學校上學。

班上的同學和時月交流不多,隻當她是一個神秘的美女,甚至有人放出消息,說新一屆的校花是時月。

寧哲知道時月回到學校,特意買了一束百合花來送給她,請她出去玩,見到時月開始用手機了,寧哲不知道使了什麽手段,竟然弄到了她的號碼。

時月一如既往地對他沒好臉色。

英語課上,學生們都在背課文,時月坐在張井俞的課桌後,偷偷畫他的側臉,張井俞隻知道時月的字寫得醜,不知道她的畫畫得極好。

早些年,陳琛教過她畫畫習字,時月性子浮躁,根本靜不下心練習書法,如此隻能識字,寫一些幼稚的字。

“時月,你在做什麽?”英語老師走到她麵前,抽過時月手臂壓著的本子,時月沒來得及藏,掩麵尷尬地笑笑。

“喲,畫得蠻好的嘛,在我這上英語課是浪費了你的才華啊。”英語老師把本子翻來覆去地看,紙張被翻得嘩嘩啦啦直響,“畫了這麽多啊,讓我看看這都畫的誰,咦?這不是我們的張井俞同學嗎?”

“本子你還我,罰站我自己去。”時月站起來,想去搶老師手中的本子,英語老師教鞭一拍,嚇得時月立馬縮回手。

“全畫的張井俞,你對他有什麽企圖?”英語老師是個上了歲數的老古董,說出的話也讓人遐想無限。

“魏老師,這你都不懂?時月肯定是暗戀人家啊!”

“哈哈,張井俞走‘桃花運’咯!”

“大美女耶!張班長你的魅力可真大,好多女生都暗戀你!”

教室裏笑聲一片,同學們開始起哄。張井俞鐵青著臉,站起來維持紀律,這時窗外黃淼淼剛好抱著一堆試卷送去辦公室,他們班聲音這麽大,黃淼淼一定全聽見了!

張井俞擔心黃淼淼聽到這些話不高興,然而黃淼淼隻是掃了他們一眼,對著時月露出一個微笑,徑直走過去了。

“幹什麽!都幹什麽!造反嗎?”英語老師使勁拍著教鞭,把時月的本子扔回她桌上,眼鏡片後麵的眼睛射出一道嚴厲的精光,氣急敗壞地喊道,“十分鍾後抽背課文,叫你們不認真。”

哀怨聲一片,教室內朗讀聲大起來,時月開小差的事漸漸被讀書聲掩蓋過去,張井俞責備地看了時月一眼,時月吐吐舌頭,寶貝似的把本子收進課桌。

05

午間,時月在食堂吃完飯,在宣傳欄裏發現一張招聘告示,寫的是學校招園藝師的事。作為一隻花妖,時月天生便對植物有一種親切感,住在張井俞家,花了人家不少錢,總不能一直白吃白喝,她當下就去應聘了。

她運氣不錯,聘上了助理園藝師,幫一個叫尹夏的人打下手。

“時月,你主要負責對學校的植物進行種植養護、色彩搭配和審美修剪,記住了嗎?”尹夏拿著一個小本子記錄,吩咐她。

在她手下,還有五六個像時月這樣的學生,校園大,尹夏一人管理不過來,所以招一些學生做兼職,幫忙打理。

“沒問題。”時月是天生的大自然藝術家,本職工作就是與植物生靈交流,現在還能賺錢,她開心得不得了。

時月功課不錯,隻是不肯下功夫,在班上能混個中上水平,她在辦公室纏著班主任,說幹了嘴唇,得到一個特權,隻要成績不後退,她能自由地做園藝師工作。

從此,校園裏總能見到一個勤快的身影,時月穿著藍底碎花的工作裙,背著一套工具,在校園裏穿來穿去,好不快活。

中午太陽大,時月提著小桶,剛剛種植了一排海棠樹苗,黃淼淼拿著兩罐可樂來找她。

“小月,我聽說你做園藝師了,做得習慣嗎?”黃淼淼開了一罐可樂,遞給時月,時月喝了一大口,點點頭。

時月指向身後翠綠的樹苗,得意地說:“呶,都是我種的,等它們長大了就好看了。”

“你一個女孩子,整天扒拉泥土,不嫌髒?”黃淼淼望著她桶裏的一把樹苗和黏黏的土,換作是她,不一定做得來。

時月坐在旁邊的台階上,搖搖頭:“泥土養育萬物,給予它們養分,不髒。”

“那加油哦!”黃淼淼看時間快打上課鈴了,笑著和她告別,時月擺手,要她快去上課。

“小月,今天忙不忙?”保安大爺正在校園裏巡邏,見到正在休息的時月,笑眯眯地跟她打招呼,“太陽這麽毒,小心把細皮嫩肉的你曬黑咯。”

“安大爺,沒關係,我白著呢!”

時月不再圍繞張井俞轉,開朗和不拘束的性格逐漸被人知曉,在學校很受歡迎,有些其他班的男生,見到時月彎腰忙碌,還會特意來幫她提桶、送水。

“謝謝,謝謝大家啦!”時月抱著別人送她的兩瓶飲料、遮陽帽和墨鏡,對著剛離開的三個男生道謝。

“沒想到時月這麽好接近,我開始還以為她很冷漠呢。”一個高個子男生說。

“沒有了,時月人很好的,上次我值日,她還幫我一起倒垃圾。”有人接話。

“哈哈,我想追她,你們支不支持我?”一個微胖的男生問其他小夥伴。

“胖子,你敢!”寧哲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了,一腳對著那個大言不慚的男生踹過去,男生們見到是寧哲,都不敢惹他。

寧哲指著在水杉樹下專心挖土的時月,手叉著腰,大聲宣布他的主權:“你們聽好了!時月是我的,誰敢去打擾她,就是和我過不去,惹到我,咱們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說完,寧哲走過去,殷勤地跟在後麵幫她提桶,遞毛巾擦汗,笑嘻嘻地問:“月兒,累不?要不我來鋤吧?”

“叫時月,月兒月兒,惡不惡心?”時月一鋤頭砸在他腳尖,寧哲麵對她,反應奇快地躲開,上次被她用榴梿砸腦袋,害得他住了一個月的院。

“叫名字太生疏了,我思來想去,決定以後都這樣叫你。”寧哲立馬拿出扇子給她扇風,“天氣這麽熱,別捂出痱子了。”

時月把她的紡紗鬥笠戴上,不想看到寧哲這張欠扁的臉,寧哲曬黑了些,卻比以前顯得成熟了,比女孩子還漂亮的五官,也因為黑了,失去了妖冶的氣質。

“喝口水?”寧哲貓著腰,扭開一瓶礦泉水,時月正好口渴了,不客氣地接過開始喝。

“月兒,你喜歡什麽?吃的?喝的?玩的?”寧哲掰著手指頭數,“隻要你說得出,保證我拿得到。”

時月搶過他手中的桶子,拿出一根桂花樹苗,指著他:“我喜歡……你離我遠點。”

“好的!”寧哲後退了三步,攤開雙手,無辜地看著他,“這樣可以了吧?”

“……”真讓人無語。

時月幹脆不理他,挖坑,把樹苗種下,灑水,接著種下一棵,寧哲的目光幾乎沒有離開過時月的背影,這個女生身材高挑纖瘦,五官清秀完美,性格完全不像他認識的那些女生,隻會裝可愛撒嬌,相反,時月有時候蠻橫凶狠,發起脾氣來也可愛,連種樹剪草這種粗活,她幹起來也渾身是勁,專注又有耐心,讓他越看越喜歡。

很好啊,這個女生。

種完桶裏剩下的樹苗,時月累趴了,她坐在地上,聞著頭頂上香樟樹散發出的清香,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間落下來,灑在她白皙的臉上,明暗不定。

“月兒,累了?來來來,吃雪糕。”寧哲把一支雪糕伸到她的鼻尖,果然她的致命弱點就是吃,時月吃著美味的雪糕,涼絲絲的感覺讓她從頭到腳都放鬆了。

“討厭鬼,你不上課啊?”時月把雪糕棍扔進垃圾桶,此刻校園裏一片寂靜,隻聽見風吹過發梢的聲音。

老師的授課聲和學生的讀課文聲,偶爾隨風傳進耳裏。

“上啊,不過為了你,我甘心逃課。”寧哲舔著手指頭上的奶油,把雪糕棍丟進垃圾箱。

時月一手撐著下巴,上下打量著寧哲,忍不住開口問:“整天跟著我,你喜歡我呀?”

“哦……可我不喜歡你。”時月衝他一笑,隨即板著一張臉。

“我知道,我不在乎,喜歡你是我一個人的事,月兒,你別有壓力。”寧哲忙說。

“唔……”時月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不會。”她才不會有什麽壓力,寧哲怎麽樣,關她什麽事。

“我要去吃飯了。”時月起身,每次忙起來她就無法按時吃飯,有時候做事投入,常常忘了時間,不過看到那些花花草草,在她的手下重新煥發出生命力,時月還是很有成就感的。

寧哲跟在她旁邊,掏出手機問:“你想吃什麽?我請你吃,學校食堂不好吃,我看看網上有什麽評分高的店,等我找給你啊……”

然後,寧哲開始專心致誌地報店名,時月吃了一支雪糕,胃口不佳,不想吃米飯,寧哲聽到她這樣說,帶她去了附近一家壽司店。

看到時月左手一個壽司,右手一隻烤雞翅,吃得十分滿意,寧哲心安了下來,他還擔心她吃不慣呢。

“月兒,合口味嗎?”寧哲喝了一口果汁,問她。

“嗯。”時月一臉幸福地回答。

“小心長胖哦。”他笑著說。

“我吃不胖。”時月體質特殊,吃胖了也無所謂,人間有這麽多好吃的,因為上次聽到張井俞承認喜歡黃淼淼的事,時月還失落了好一陣,如今吃完美食,心情好多了。

“等會兒請你喝冰激淩草莓奶茶,你別吃太飽。”寧哲擔心地說。

“噢,好的。”時月龍卷風一般,吃完了盤子裏的壽司。

事實證明,美食可以治愈一切。

時月吃好喝好,心滿意足地在大街上亂逛,看到哪裏熱鬧就往哪裏跑,寧哲走得沒她快,幾下就跟丟了。

走到一處小花園,近瞧,梨樹皮呈綠褐色,時月摸著它們的樹幹,感覺到手心細膩光滑,陽光照射到的地方,有早開的梨花,在枝頭稀稀疏疏地開了幾朵。

時月手撫過樹幹,樹木像感受到什麽氣息,梨花一朵緊挨著一朵爬滿了整個枝頭,好像在爭先恐後地和她打招呼一樣,梨花一簇簇,一層層地綻放,很快花園裏所有的梨樹都盛開了,像雲錦一樣鋪天蓋地,掩映著她的麵孔。

在溫和的春光下,花瓣如雪,潔白無瑕,璀璨晶瑩,與時月貼麵而舞,時月在花雨中輕笑。

做人這麽幸福,真舍不得離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