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畫月夢·焚燒

01

藍小翼看到四周升騰起嫋嫋白霧,四周的景物,逐漸變得不真實起來,大腦中的記憶如同一攤清水,被人攪亂了。

“是啦,因為一個人,我厚臉皮,自取其辱,喜歡上兩個人,一個人拋下我去了天堂,另一個拋下我愛上了別人,我比較蠢比較天真,不容易放手。”時月捋了捋額前的亂發,撇了撇嘴,歎了一口氣,無奈地開口,“你走了狗屎運,我方才救你,就是因為你是他的後人,這下看到你沒事,我也就安心了,以後也有臉去見他,唉,以後你也多照看些自己啊,別妄自丟了性命,我這次可能真的會死呢。”

藍小翼沒有料到她能說出這番匪夷所思的話。過了好一會兒,藍小翼臉上露出複雜的神色,恍惚中,時月聽見藍小翼驚恐而慌亂的尖叫:“你的頭發——”

頭發?時月掬起一把頭發放到胸前,微微低頭,這才注意到,手中的黑發,不知道什麽時候,變成了和雪一樣的白。

花妖白發,說明她的生命值很低,瀕臨死亡了,很危險。

“想不到這般快了。”時月喃喃自語,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放下那捧白發,負手而立,迎風思索著,似乎想看透這個世界。

藍小翼看著麵前那個背影,那一頭白發格外刺眼,白得寂寞,也白得讓人那般心疼,他這才仔細注意她腳下,竟然是一攤細如梅花的血跡,血跡中細細密密的全是紅色的梨花!

他握緊拳頭,死死咬著唇不讓自己發出哽咽的聲音,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謹慎而小心,慌亂又強裝鎮定,顫抖著從胸腔裏麵發出來:“時月,你這是怎麽了……”

“噢,小仙女中屬白發等級最高,我這是又修煉到一個等級了。”時月繼續向前邁步,腳步虛浮,踉蹌了一下,有點狼狽,隻見她扶著旁邊的石柱,站穩了身體。

藍小翼再也控製不住,就要往前追。

“別過來。”

聽到她低低的聲音,藍小翼有點心軟,還是順從地停了腳步,她不露聲色地抽了抽鼻子,猶豫了一下,笑嘻嘻開玩笑道:“人類世界不好玩,我要回家了。”

時月微微一笑,身體大半部分重量都靠在了旁邊的石柱上,支撐著身體不至於倒下去,她很仔細地想了想,才撲哧一笑,溫柔地開口:“藍小翼,你告訴張井俞,說我遇見他,不後悔,你再告訴寧哲……算了,我自己去和他告別。”

“時月!”藍小翼急急忙忙地開口,說話間又要往前走,時月抬起一隻手,地上忽然卷起狂風,她乘風而去,消失在原地。

藍小翼木然地停住腳步,百感交集地凝視著前麵空無一人的地方,一切突然像時間靜止了三分鍾。

嘈雜聲在耳邊響起,汽車魚貫而入,一切恢複到了正常的節奏。

地上,落了一朵血紅的梨花。

剛剛發生的一切,已經被時月抹去。

藍小翼感覺自己像做了一場夢,清醒過來的時候,他坐在車內,手腕上戴著那隻血紅的鐲子,他差點和前麵的一輛車撞上,夢中有個女孩子,好像救了他,又對他說了什麽話,可是他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那個差點撞上他的人,連連跟他道歉,藍小翼搖了搖頭,一踩油門,急速而去。

這是什麽聲音?

好像從一個極度安靜的空間過渡到了一個嘈雜的環境,耳邊響起的是人說話的聲音?緊接著便是淩亂的腳步聲。

“疼……”朦朦朧朧中,她似乎還能看見模糊的人影。

耳邊的聲音越來越清晰,身體的痛楚越來越強烈,經過仔細的分辨之後,時月沉重的眼皮動了動,終於撐開了。

“她醒來了!”有一個女人在喊叫。

跑進來幾個人,有人在給她量體溫,有人在翻她的眼皮,時月一瞬間找回了自己的意識,從昏睡中醒了過來,等眼睛適應了這裏的光線之後,她發現自己躺在一間陌生的醫院病房裏。

她打量著房間內,終於反應過來,自己在一條小巷子裏暈了過去,被好心人救了?

“你好,請問我在哪裏?”時月嗓子幹澀,艱難地開口。

一個拿著病曆本的護士,見她醒來,皺著秀眉:“身體各項指標都正常,怎麽會昏倒呢?你是一個中年婦人送來的,送你到醫院後她就匆匆離開了,小姐,你有什麽親人嗎?我幫你聯係他們。”

她的身體,怎麽可能被人類的儀器檢測出異常?時月心裏暗笑,她看向自己的頭發和身體,還好,她自己處理過,外表看不出任何異樣。

“親人嗎?我……沒有。”時月翻遍了全身,沒找到手機,可能是跑的時候丟失了,她沒有錢付醫藥費,和護士說清情況後,時月走出了醫院。

有沒有誰會記住她呢?永遠記住這個突然而來又突然而去的她,她的故事她從來沒說起過,但是她卻成全了張井俞和黃淼淼的感情,用全部的心力救下了藍小翼的命。

她終於清醒地意識到——張井俞有他的人生,並不是她等待的人。

來到人間太久了,她該回去了……

寂寞的妖總是會用心地記住她生命中出現過的每一個人,於是她總是意猶未盡地想起他,在每個星光隕落的晚上一遍又一遍默數她千年的寂寞。

明知剛開始就錯了,錯在愛他太深,錯在等他太久,錯在這一生中僅想要跟隨他一起走,在一生一世中他是她唯一深愛的人。

可他,明明不在了……

時月走了很遠的路,走到了一處山林,翹首空中,如環的滿月穿雲而出,與她遙然相望。好久沒見著這麽亮的月了,月華如水,樹枝搖曳,纖影婆娑,瀉落在旁邊的小樹上,草際鳴蛩,涼風撲麵。

“阿琛,我來看你了。”

夜色濃重,寂靜的山道上,一抹白色身影靜靜地走著,遠望著她,像是從畫中走出來的古代女子,她著了一身淺白色織錦的長裙,裙裾上繡著潔白的點點梨花,烏黑的三千青絲垂在腦後,耳邊僅別了一朵白玉蘭,雖然簡潔,卻顯得清新淡雅,臉上薄施粉黛,卻絕世傾城。

時月在一處孤墳下站立,這處孤墳掩映在層層疊疊的野草中,草中盛開著朵朵五顏六色的花朵。

“阿琛,我存在千年,隻為等你,我是不是錯了?”時月麵容清麗,眉頭哀愁,於月色之下坐下來,“你睡在這裏還好嗎?我剛剛去看過,發現以前我們住過的院子呀,早已經成了荒地啦,那些被你親手栽種長大的梨樹,如今怕是也找不到了,你肯定沒想到,當年的樹中會藏著一隻小花妖吧。”

時月拂了拂腳邊的泥土,頭靠在冰冷的墓碑上,微笑著:“很抱歉……現在才敢來看你,我一直不相信你離開我了,如今才敢承認,你是真的走了,不會再回來了……”

“阿琛,你知道我是怎麽找來這裏的嗎?靈隱鐲帶我來的,隻是它也很脆弱了,恐怕也陪不了我多久了,我最近常常想起以前的事,曾經感恩且傾心你,來到人間與你相會,相戀,並寄身於你為我所作之畫,時日一久,我離不開那幅畫,畫已成了妖,就這樣年年歲歲守在你身側,很快樂,你知道嗎?與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一直支撐著我,所以我才能等下去,活下去。”

可你是人類,世間之人都逃不開一死,你體弱多病,年紀輕輕便離開了這個世界。自此,繁華轉眼成荒墳,畫也因此遺落,所有的恩情愛怨於一夜之間消弭。

如此千年,亂世多變,我仍長眠畫中,癡心等待,希望心愛的你有一日歸來,跨越千年,我等到了張井俞,可他,終究不是你啊……

在沉思中,時月的眸光漸漸暗淡下去,何其有幸能夠得遇見?要是她不貪求太多,也夠了。

“阿琛,我想你了……”時月抱膝,頭輕輕地垂著,喃喃低語。

微風吹拂,她聽著寂靜的風聲,漸漸地睡了過去。

02

“小月,你又睡懶覺了?”

“小月,你跟我去書房,說好的要學習,不能反悔。”

“小月,醒醒,醒醒……”

有一個人不停地在搖她,時月睜開眼,陳琛凝視著她,很緩慢地眨了眨眼睛,微笑道:“醒了?”

“阿琛……”時月有片刻的失語。

“說好的今天教你練字,怎麽又睡了呢?”陳琛拉她起來,牽著她的手往前走,黑夜慢慢地褪去,走出那片山林,早晨的陽光灑在他們的身上,一片溫暖。

他是陳琛,她的阿琛,他回來了?

時月一下子開心起來,抓著他問道:“是嗎?今天練字?我不要練很多,五張宣紙,好不好?”

“不過你必須認真寫。”陳琛看著她微笑的表情,“隻有這一個條件,你答應,我就應允。”

“好呀。”原本以為時月還會討價還價,卻不料她答應得如此爽快,陳琛有點疑惑,不過心中還是充滿了歡喜。

擔心時月反悔,他便伸出手來,掌心朝外道:“擊掌為證?”時月咯咯笑著,腳步輕盈地走近兩步,抬手在他掌心拍了一下。

他們沿著一條羊腸小徑走到了盡頭,陳琛走到一間木房子前麵停了下來。

木房子底下用四根大木樁撐起,想必是怕潮濕,旁邊是一個天然的小湖,裏麵種滿了荷花,靠岸邊的地方是一排梨花樹,樹旁有一個水車,正在慢悠悠地轉動著。

陳琛沿著階梯走上去,時月也跟著,推開了門,寬大的屋子全都擺滿了書架,架子上放得滿滿的。

時月走進去細看,發現書架上有紙書也有竹冊。時月隨意翻了一些書,發現這書屋所藏之書,頗為廣泛,幾乎什麽都有。

陳琛神情十分溫柔,眉眼間光彩流轉,拿著硯台,毛筆、宣紙、迎麵向她走來,把她拉到書桌前,他站在她身後,一筆一畫地教她練字。

“小月,那一橫要用力,對,是那樣的,那一撇輕一點。”

“阿琛,我寫得好嗎?”

“嗯,很好。”

畫麵一轉,到了一間燭火搖曳的房間。

時月坐在鏡子前,正在描眉,麵若桃花柳如眉,清澈的雙眸波光瀲灩,紅唇嬌豔紅潤一點點,雙頰被胭脂水粉暈染出一片朦朧的輕紅,梨花般的清麗臉頰上,又透出一絲嫵媚的韻味來。

“小月,你幻化成人類出嫁女子的模樣,不怕羞?”陳琛端著飯菜,推門而入。

“哎呀,討厭!今天我見到有新娘子出嫁,她那身衣服太好看了,人家照著服飾,變幻一件穿著看看嘛。”時月從座位上彈跳起來,嘰嘰喳喳地爭論。

頭戴鳳冠身披霞帔的她,華貴而高雅,骨子裏透出來的那抹冷傲和囂張,又讓她除了美,更是多了幾分清冷的傲氣,令人不自覺地被吸引、著迷。

“我們家小月是迫不及待地想嫁給誰了?”陳琛走到時月身後,接過她手上的梳子,為時月梳了梳發,他俯身扶住時月的雙肩,將下巴抵在她的肩頭,唇角輕輕地勾了起來,那魅惑眾生的一笑仿佛能讓漫天星光黯然。

“沒有了,是不是這樣穿……不好看?”時月愣了愣神。

待自己回神,頓時一抹紅霞飛在雙頰,幸好胭脂染得重,自己不至於失態。

少年抑製不住沉悶的笑聲,沉沉說道:“小月,很好看。”

畫麵又一轉,時月的眼睛倏地瞪大,一時間空氣凝固了,寂靜的房間,蒼涼的大雨,砸在地上泛起一圈圈漣漪,時月腦中一片空白,聽不見任何聲音,風吹散了張揚的發。

“小月,讓我來仔細看看你。”病榻上,一個人劇烈地咳嗽,虛弱地伸手。

時月的眼裏看不清任何東西,耳邊聽不見任何聲音,她的視線隻聚集在了一個點,看著陳琛嘴角慢慢滲出的血,一朵朵,像妖豔的花,開在她的心髒上。

她的心裏,有什麽被挖走了,空****的,被雨水衝刷得麻木了……

“阿琛!”時月跪倒在地,“不要離開我,不要,我不要……”

陳琛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靠著枕頭坐起來,張開的手臂想擁抱她,她臉上熟悉的表情,嬉鬧的笑,蒼白的笑,他的小月真美,隻是,以後再也看不到了。

“小月,不要等我……”

陳琛微笑著閉上眼,他的身軀慢慢向後仰去,在旋轉的天地中看到了時月蒼白的臉,時月飛奔到他身邊,趕忙接住他的身軀,抱著他。

“我死後……你回到你的世界去……”陳琛咳嗽著,嘴角一邊溢出了血,他看著她的眼睛,看著她瞳孔中的自己,陳琛眼中一抹傷痛閃過,“小月,是我拖累你了……”

時月將手放在他的唇上,堵住了他接下來要說的話,聲音抑製不住地顫抖:“別說話了,你不會死的,不會死的。”

“我的小月,遇到你……這一生……很好……”陳琛的身體劇烈地抖動著,緩緩抽搐,血從口中湧了出來,但他還是極力從劇烈的喘息中露出微笑,緊緊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麵頰上,“我最開心的事,就是……愛上你……”

他閉上眼睛,臉上還帶著幸福的微笑,那隻手臂緩緩垂下,悄無聲息。大雨像被抽打的鞭子,嘩啦啦,天地被籠罩在朦朧中,一切都失去了顏色。

時月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噴湧而下,胸腔裏燃起沒有邊際的疼痛火焰,像是從心髒延伸而出的鐵鉤,刺進她的皮肉,讓她痛不欲生。

陳琛的掌心溫度漸漸減去,冷疼了時月的心,所有的一切在雨霧中朦朧起來,時隔多年,那些快樂而美好的回憶像一把鋸子,來來回回從心到身拉鋸過,血肉模糊。

遇到你,這一生很好……

一行眼淚從睡著的人臉上流下,夜空中下起了小雨,空氣清新而寒冷,時月睜開眼,眼前的天地,一片漆黑。

沒有陳琛,是夢,隻是夢……

叢林深處的樹葉上囤了許多積水,有風輕輕搖動,雨水便順著尖尖的葉間滑下,一座冰涼的墓碑旁,時月靜靜地坐著,一頭烏絲沾了水珠,肆意地灑落身旁。

“阿琛,我要做一件事,然後……來陪你。”

時月站起身,看了一會兒,脖頸間的涼意侵入人心,她緩緩向山林外走去。

下了多日的雨,終於露出了點陽光。

時月一個人靜靜地走著,從黑夜走到白天,從雨後走到天晴,才看到街道上有人類的身影。

她看著西邊天際薄薄的紅霞,隔著起伏的山脈和樹林,紅色的餘輝暈染在天空中,溫暖而蒼涼。

“一隻小青蛙,肚子餓了,撲通撲通跳下水!”

“唱錯啦!唱錯啦!是一隻青蛙四條腿,撲通撲通跳下水。”

有小孩子在做遊戲,三五成群地圍在一起,吵吵鬧鬧,不知道誰家的窗口飄出了飯香,時月才驚覺自己餓了。

她看著周邊的一切,老人在垂釣,孩童在打鬧,婦人在臨水邊相互攀談,熱鬧的聲音,讓她原本空寂的心漸漸充盈起來。

03

時月在外麵尋找回寧哲家的路,她失蹤了整整三天三夜,寧哲快急瘋了。他報了警,可是警察局根本沒有關於時月的半點信息。

幾天下來,寧哲夜不能寐,他整天守著手機和大門,盼望著時月會回來。

大概是想徹底地離開這個世界,時月不願意再見他,她回到房間,拿出信紙,心裏想到什麽,紙上便出現了一行行文字。

夜漸漸深了,月光透過薄薄的窗簾照進來,在地麵上撒下銀色的光,窗外樹影搖曳,藍色的書桌上,躺著一個白色的信封。

裏麵那封信散發著淡淡的梨花香,字跡工整,像是打印出來的書寫體,寧哲醒來,便看到了這一份“天外來信”——

討厭鬼,不要再找我了,我走了。

我說過我不是人,我是一隻梨花妖,住在一幅畫中,至於我為什麽來到這個世界?我為了尋找我的愛人,可是他早就死了,如今我才敢承認這個事實。

記得我們第一次相見的樹林嗎?哈哈,你給我的第一印象太壞了,所以我很討厭你。還有,我不是喜歡漢服,那天就是我本來的樣子,看到你在樹林裏煩躁地轉悠,其實我就坐在樹枝上,看著你呢。

你知道嗎?張井俞和我曾經的愛人長得一模一樣,所以那時候看到你欺負他,我想找你拚命!討厭鬼,謝謝你帶我翻圍牆,謝謝你請我吃那麽多好吃的,謝謝你在我無家可去的時候收留我,謝謝你對我那麽好,讓我感覺到在這個世界上有人在乎我。

討厭鬼,對不起,那一次在超市我用榴梿打壞了你的頭,你是不是因為被我打壞了頭,才犯迷糊對我那麽好呀?另外,那次在酒吧,我說我被房東趕出來了,其實我的房東就是張井俞,住在你家之前,我一直在他家混吃混喝,接近你,隻是為了利用你,你不會生氣吧?生氣也沒辦法了,我把我的存款全留給你了,就在我房間的書櫃抽屜,第三個粉色盒子裏麵,當賠禮道歉了。

有時候覺得,你就是第二個我,你對我,就像我對張井俞,現在我能感受得到你心裏一定很難過吧,隻是從不在我麵前展示出來,現在好了,我不占你便宜了,以後也不欺負你了。

去宣城的時候,我跟張井俞表白完,雖然你表麵上不說,但我知道你很傷心,瞞著我在廁所偷偷哭,那天你背著單反,騙我說去拍照,我跟著你走了一段路,發現你蹲在一棵柳樹下大哭,哭得太可憐了,讓我想笑又有點心疼。沒關係,以後我不在你身邊了,你想哭就哭,沒人會笑話你的。

還有,你院子裏的花朵啊,如果你有時間的話,記得好好打理它們,我會替它們感謝你的。有時候我在想,是不是你已經知道了我的身份,隻是不揭穿我呢?我跟你說實話,你跟我開玩笑,沒個正經的,實在拿你沒辦法了。

說了這麽多,全是欺負你的事,最後為了補償你,告訴你一個小秘密。藍小翼是我愛人的家族後人,那天我搶他手腕上的鐲子,是因為那個鐲子是我送給心愛之人的,你要是想念我,揍他一頓,把鐲子搶回來啦,哈哈哈……

再見了,討厭鬼,希望你以後平平安安的,遇見一個比我好千倍萬倍的女孩,一輩子幸福。

很抱歉沒有親自和你告別,但你永遠是我的朋友。

全世界最美的時月留。

“小哲,你怎麽哭了?”寧爺爺拄著拐杖過來,看到寧哲坐在沙發上讀著一封信,隻是薄薄的一張紙,寧哲盯著它,已經發了一小時呆。

寧爺爺湊過來,擔心地看著孫子,問:“是時月丫頭寫的?”

“爺爺。”寧哲抬起頭,紅通通的眼睛像是一隻兔子,他沙啞著聲音說,“月兒走了,離開我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走了……是去她想去的地方了吧,小哲,如果沒辦法忘記她,就不要忘記好了。”寧爺爺在他身邊坐下來,蒼老的麵容上,渾濁的眼珠子溢滿淚水,拍拍他的肩膀,歎息著,“人活著啊,凡事皆有代價,快樂的代價便是痛苦。”

“我不懂,我那麽努力,為什麽還是不能讓她喜歡我?我不懂我哪裏做得不好,爺爺,我不懂……”寧哲把頭埋在兩腿間,晶瑩的淚水砸在灰色的厚重地毯上。

“人不可能什麽都抓在手上,如果想都抓在手裏,你就什麽都抓不住,爺爺想,時月丫頭就是你抓不住的人了。”拐杖聲慢慢遠去,聲音在寧哲耳邊回**。

抓不住的人……

愛是一種感受,即使痛苦也會覺得幸福,即使心碎也會覺得甜蜜。遇上時月後,他的回憶即使破碎,也讓人覺得美麗。

月兒,愛上你隻是一時,忘掉你需要一生,不管你是否還記得我,在我心裏,永遠有一滴我為愛你而流下的淚水,永遠有一個為你而留的位置,永遠永遠在那裏……

時月離開寧哲家後,去了黃淼淼家開的寵物醫館。

成片的梨花,雪白一片,好似一場大雪,染白了枝頭,如雪的花海中,香氣引來了不少蝴蝶。

時月坐在外麵那棵大槐樹上,肩膀上落著一朵朵異樣晶瑩的梨花,昔日溫柔的少女,愈發出落得水靈清秀,少年幫她抱著一隻狗狗,她低聲地安撫著它,喂它吃藥。

“井俞,我們老了以後,要養很多寵物。”

“好,都聽你的。”

兩人依偎在一起,時月聽著他們的軟綿情話,嘴角浮現一個微笑,她看到張井俞和黃淼淼告別,從寵物醫館出來,一個人往家裏走。

他在街道上,款款前進。時月在屋頂上,小心跟著他,就像很久以前,她跟蹤他,小心翼翼,不想被他發現。

張井俞回頭,時月躲到屋簷暗處,等到張井俞繼續走,她才敢繼續往前走。

空氣中,她聞到了張井俞身上的氣味,依然像夜風一樣冷,她屏住呼吸,閉上眼睛,往空氣中嗅了嗅,輕盈地在屋頂上飛躍著。

時月每走一段路,腳旁邊便會綻放一朵花,花瓣那麽小,小小的一片,根本不會有人注意。

柔和的春風吹拂,時月腳步輕盈,長至腰部的順直黑發,在耳朵兩旁挽了一個雙髻,隨著她的步伐,調皮地左右甩動。

就像,她遇見他的那天,歲月美好,春光溫柔。

張井俞路過一棵槐樹,洋槐花紛紛揚揚,簌簌而落,落到他的頭發上,肩膀上,仿佛間如多年前,他被時月捉弄,一身狼狽。

時月跟著他踏進青石,走過曾經的路,回到了初見的地方。

她沒有穿鞋,一雙白皙小巧的腳踩在冰冰涼涼的青石板上,刺骨的涼意冰得她打了一個激靈,她走到院子中的秋千旁,收起腳,坐在上麵搖晃。

梨花樹,落英繽紛,在庭院的上空飄灑,淒美得像是戀人的離別。

04

張井俞拿起灑水壺,給院子裏的花草澆水,風吹過來,潔白無瑕的梨花漫天鋪地,秋千隨風搖擺,好像有誰坐在上麵玩耍。

“時月?”張井俞看著秋千,那上麵並沒有人。

時月好像莫名其妙地消失了,這麽多天,他也沒有聽到過她的消息,他想,或許她貪玩,到什麽地方遊玩去了?

她去了哪裏,關自己什麽事呢?

張井俞對自己笑笑,澆完花,他進屋拿出一本書,坐在台燈下看著,橘黃色的燈光,照在他細膩光滑的皮膚上,他白天幫黃淼淼在寵物醫館幹了一天的活,累了,翻了一會兒書,睡著了。

時月手執兩幅畫卷,一幅是他從宣城回來畫的,一幅是不久前才畫的《伊人舞》,張井俞睡得很沉,她現身出來,湊近張井俞,靜靜地看著他。

墨黑的發,微卷的長睫毛,清秀白皙的臉龐,總是喜歡皺起來的眉頭,她手輕輕地撫過他的眉心,替他撫平即使在睡夢中也睡得頗不安穩的愁容。

再見了,張井俞。

“我等了太久,不記得你是張井俞,還是阿琛了……”

歎息聲和風一樣清冷。

張井俞仿佛聽到了聲音,他猛地從夢中驚醒,奇怪地看了後方一眼,風吹過他的發梢,吹落進幾片梨花,剛才的歎息聲,似乎是錯覺。

他揉了揉眉心,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書桌上一封信卻突然映入他的眼簾——

笑看世間,癡人萬千,我是癡人之一。?白首同倦,實難得見,與君一別,不再相見。?

人麵桃花,是誰在扮演,我如磐石,曾為君蹁躚。時過境遷,故人難見,一抔黃土,屍骨千年。

舊日黃昏,映照新顏,?相思之苦,我不敢言。?梨花香讓人心感傷,?愁斷腸無人解我思量。?

莫相忘舊時人新模樣,為情傷,我命數本就無常。?笑滄桑,萬行淚化寒窗,勿相念,我為梨花一縷殘香。?

太過癡狂,念你無心,獨我孤芳自賞,萬行淚化寒窗。勿彷徨,這一生我愛過他,念過你,無憾,無殤。

落款的地方,放著一朵沾著淚珠的梨花,張井俞拿起那一朵梨花,眉頭輕輕地皺起,有一雙清澈的眼睛,又浮現在他的腦海。

——張井俞,我喜歡你,比所有人都先喜歡你。

——我這一生最瘋狂的事,就是愛上了你,最大的心願,就是你能陪我白首同倦。任何時候,任何情況,隻要你需要我,我會立即趕來,人明明可以忘記,而我不肯放棄,我想和你一起,朝朝暮暮,我想與你並肩,等待明天,我想牽你的手,走過今生,牽你的手,生生世世。

他折起那張飽含熱淚的信紙,和那朵梨花一起,鎖進了抽屜裏。

在他睡著的時候,她來過?

終究,是虧欠了……

寂靜的夜,寂靜的路,小雨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打在樹葉上,劈裏啪啦響著。

時月執著那兩幅畫卷,一步步走進這黑夜,停在了一座孤墳前。她回頭,看著腳步踩出的一條蒼茫大道,可是她看不到這條路的盡頭。

阿琛,我來陪你了。

時月把那兩幅畫攤開,畫中的她不過十七八歲,麵容不老,她的心卻千瘡百孔,隻見她右手一動,“靈隱鐲”和畫軸漂浮在墳墓上空,手鐲化作一團赤焰之火,時月怔怔地看著,久久沒有說話。

這具身體支離破碎,身體內的靈魂也沒有辦法愈合修補了,隻見時月衣袖一揮,口中念念有詞,忽然她嘴角一笑,對那團火吩咐道:“命令!焚燒!去吧——”

隻見那團燃燒的火飛到了半空中,慢慢地變大,完完全全地將畫籠罩住了,那火似有生命般,隻是包裹住了畫作,並不燃燒,在正對著時月的那一麵,出現了兩隻悲傷的眼睛,看著時月,似乎在等她的命令,也似乎在和她告別。

時月點點頭。千年一場畫夢,夢該醒了。既然不能同生,那就讓她伴他地下長眠。

看到時月點頭了,那火一下子似猛獸張口,一口一口地吞噬著畫作各個角落,瘋狂地燃燒了起來……

隨著畫作一寸一寸化為灰燼,時月的身體也變得透明,千年以來,她承載了太多的愛恨情仇,終於可以放下,歸於塵土,了無痕跡。

“砰——”一聲巨響,透明的身體轟地炸開,漫天的梨花,花朵數不勝數,從天空落下來,落滿了漫山遍野,落滿了城市的每個角落,雪白的景象迷住了不少人,人們眼睜睜地看著所有的梨花樹,一棵棵競相開放。

天地間,那白色,白得朦朧,白得素潔淡雅,像是一場偉大的葬禮,它們浮繞在天空,隨著風吹走,被花瓣沾上身的人,都不自覺地流下了眼淚。

它們瘋狂地開放,又快速地凋落,在山川上,在河流中,不分日夜地飛舞。

淒美,絕豔,哀傷。

飛舞的花瓣,壯觀的景象,吸引了每個將睡的人出門觀看。

寧哲披著睡衣,站在高高的陽台,看著天空中奇異的一幕,他伸出手,捧住幾片潔白的梨花,失神地問:“月兒,是你嗎?你來跟我道別了嗎?”

黃淼淼揉著惺忪的睡眼,她站起來,推開窗看著這如夢如幻的一幕,風吹得她掛著的風鈴作響,花瓣卷著風鈴,輕輕地敲著、敲著……

張井俞站在院子裏,梨花落滿了他的全身,他看到夜空中,一顆耀眼的星星墜落下來,心髒陡然痛得一收縮。

妖隕星落,是不好的兆頭。

他手捂在胸口,十分不安,他望著茫茫的天際和飛舞著的梨花,想起了那個少女,那封書信,像一封絕筆。

張井俞忍住胸口傳來的不適,張口喃喃自語地念著:“梨花一縷殘香,你太過癡狂,念我無心,萬行淚化寒窗,你愛過他,念過我,無憾,無殤……”

他看著這場滿城梨花凋敗的葬禮,心裏的苦澀,全部湧上心頭。

一時間,淚落無聲。

05

第二日。

層巒疊嶂,地上覆蓋著厚厚的野草,蒼勁翠綠的鬆樹,高傲地挺立在野草中,山風撲來,花香陣陣,襲入心扉,舒暢開懷。

一對老夫妻盡情吸吮著風裏甜甜的空氣,宛如痛飲了一杯濃濃的葡萄酒,走到一處,老太太忽然指著前麵問:“老頭,你看,那兒是不是多了一棵梨樹?”

他們是住在山下的護林員,對這片山林很熟悉,哪裏多了一塊石頭都知道,一夜之間,這裏什麽時候多了一棵大樹?

兩人相互攙扶著,撥開半腰高的野草,來到一處空地。

眼前一處年代已久的孤墳,土丘微微凹陷了進去,旁邊長著一棵巨大的梨樹,梨樹枝丫茂密,盛開著繁茂的梨花,為孤墳遮風擋雨,山風吹拂,雪白的梨花簌簌落下,覆蓋在墳墓上。

“土還是新的,這棵樹像突然長出來的,奇怪了喲,方圓幾裏,隻有這麽一棵樹木。”老太太輕輕地撫摸著梨樹,抬頭說。

老爺爺重新修整了下快荒蕪的墳,笑嗬嗬地說:“大概這座孤墳是它的某位親人吧,看他孤零零的,來陪他了。”

老太太將那塊破舊的墓碑擦了又擦,上麵逐漸顯現出一行清晰的字——陳琛之墓。

兩人又把隨身背著的水壺拿出來,給梨樹澆了水,然後,才慢慢地往山腳下走去。

泥土與落花混在一起,一座新墳出現在山林野地裏。

梨花飛舞,花香縈繞,墳依靠著樹,樹陪伴著墳。

從此,生生世世,相依相伴,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