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夜、育紅班

從澡堂子裏跑出來的眾人確定根本沒發生地震之後,對於除了裸奔而沒有受傷這個結果普遍表示還能接受,於是紛紛穿上衣服回家。現在想想那時候人還是挺傻的,受到那麽大的驚嚇,連一個提出補償要求的都沒有。當然,那個受傷的倒黴男除外。

本以為這極不平靜的一天即將結束,然而卻忽略了一個細節,老天爺也喜歡過熱鬧的夜生活,他讓我再一次遇見瘋子,雖然這次相遇十分短暫。

換完衣服之後,我媽還在車間加班。因為趕工,所以下班沒點,我爸也懶得再去車間通知她一聲,便騎著二八大踹把我馱在橫梁上帶回家。離小區門口還挺遠,就看到一大幫人圍著一輛嗷嗷叫得跟警犬似的破吉普警車看熱鬧。我爸有點納悶:早上對麵樓煤氣爆炸警車就來過了,這晚上又演哪一出啊?

其實我爸不愛聚堆看熱鬧,隻是警車和賣呆兒的人群堵在我們回家的路口,自行車騎不過去。我爸瀟灑的單腳撐地,準備下車推過去。後腿還沒邁下來,就有熟人跟他打招呼:“才回來啊?吃了嗎?”

我爸緊忙客氣:“帶孩子去洗個澡,沒吃呢。”客氣完又順口問一嘴:“咋地了這是?抓誰啊?”

熟人興致高漲:“你不知道啊?就老在你家樓底下坐著那個瘋子!”

我爸挺意外:“她咋啦?她不挺老實嗎?”

熟人手舞足蹈,感覺馬上就要**了:“那是沒犯病!今天繞街犯魔怔,見到小孩就追,還上人家砸門呐!”

由於我媽之前對我施壓進行言論封鎖,我爸還不知道白天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所以不太相信熟人說的話:“不能吧……”

熟人聽我爸質疑,提高了聲調:“不能警察抓她幹屁啊!”

我爸和熟人說話的功夫,我透過人群向警車望去,隻見一男一女兩個還穿著當年黃皮製服的警察,正把披著破棉襖的瘋子往警車上押。也不清楚瘋子和我是不是有心靈感應,她似乎知道我正遠遠的望著她。

瘋子絕對是刻意回頭的,刻意到剛好和我的目光對了個結實,然後嘿嘿一笑。僅僅一眼,便讓我狠狠打了個冷戰。

女警察看瘋子不老實,伸手狠狠壓住瘋子的腦袋往警車裏塞:“老實點,快進去!”瘋子便消失在警車裏不見了。

這是我倒數第二次看見瘋子。瘋子被警察帶走之後關在哪裏沒有人知道,但流言卻在小區中悄無聲息的四撒傳播:警察從瘋子家裏搜出許多洋娃娃,一個個都被肢解得七零八碎。正是早晨的煤氣爆炸,讓瘋子有幸看到了被炸斷胳膊腿的真孩子,於是她產生肢解活人的欲望,跑去滿世界抓活孩子,想拉回去碎了。街上抓不著,就上人家裏敲門。

流言終歸是流言,其中含有多少水分我不得而知。但後來我親眼確定,瘋子家裏有洋娃娃,胳膊腿都掉了,不過那不是被瘋子肢解的,瘋子隻是想修好它。這是後話,我按照時間順序以後再講。

那天晚上,我媽加班加到很晚才回家,我都已經上床睡覺了。迷迷糊糊的,我聽到他們兩口子商量,白天不能再讓我獨自看家了,得找個幼兒園了。

我小時候還算好帶,不哭不鬧不淘氣,就是有一點讓大人操心——上不了幼兒園。後來分析原因是幼兒園裏中午安排小朋友午睡,我八成是特殊體質,從小睡覺就照別的孩子少,除非頭一天困急了基本沒有白天睡覺的節目。而幼兒園阿姨為了圖省事,最喜歡小孩睡覺,碰到我這麽個午睡困難戶肯定鬧心。阿姨們中午還想眯一會呢,萬一我趁她們睡著的時候整出點啥意外不好交待,所以隻要我不睡她們也不敢睡實。正因為我影響了阿姨的午休,所以阿姨不給我好臉子,我在幼兒園自然也沒有好日子過。

寫到這裏說句題外話,前幾天那條保姆給孩子灌安眠藥的新聞,在我看來一點都不吃驚,而且堅信那絕對不會是個例。我想對那些千千萬萬的所謂“教育工作者”們狠呆呆的威脅一句:教書育人不是你們混飯吃的營生,沒有愛孩子的責任心就別去當披著天使皮的狼,誤人子弟的報應恐怕你們負擔不起。說跑題了,言歸正傳:

我媽我爸因為我上幼兒園的事也犯愁,換了幾個地方都一個奶奶樣。終於有一次家裏有事,我媽中午剛過就去幼兒園接我,正好看見我因為不睡覺被阿姨罰站。我站在操場上哭的那叫一揪心,都快背過氣了,手上臉上全磕破皮了,衣服埋汰得跟泥猴一樣。這副德性誰哪個當媽的看見能不心痛?她跟阿姨大吵一頓,索性把我領回家再也不找幼兒園了。從此之後,我爸早上早起一小時把我送姥家,為了帶我我姥還提前退了休,把工作交給我中專差一年畢業的老姨接班。我姥帶了我幾年,等我長大明白點事了,就反鎖在家裏自己玩。

我不知道我爸我媽商量送我去幼兒園之前互相嘮沒嘮我被瘋子追完被耗子攆的經過,我隻記得他們討論的時候語氣很平靜,但行動很迅速。

第二天起床,我爸早早把我送去我姥家,晚上接我的時候下達了通知:明天送你上育紅班!

九零以後出生的人可能對育紅班這個詞比較陌生,說白了,就是現在的學前班。育紅班是一種激進的說法,那十年遺留下的產物,專門培養紅色幼苗——未來的紅衛兵。不過育紅班高大上的時期我沒趕上,人們依然叫它育紅班僅出於語言習慣。

育紅班有兩種,一種在小學裏,上小學頭半年跟著普通小學生混一個學期,培養培養上學習慣,好像也叫過什麽“學前預備班”。另一種就是我爸給我找的,退休教師自己開著玩的,教教寫字畫畫唱歌,專收像我這種上正規學前班年齡不夠,上幼兒園大班又有點太老的貨。

育紅班就在我家小區裏,是間普通的一樓單間改的,有十幾個孩子。唯一一個老師姓畢,是位胖胖的老太太,比幼兒園的年輕阿姨們和藹許多,有點像我姥。

把我送去第一天,我媽跟畢老師囑托:“這孩子就是中午不愛睡覺,別的哪都好。您讓他躺那就行,不用非讓他閉眼睛睡著。他肯定不能跑不能鬧,咱家孩子老實。”

畢老師微笑著摸摸我的頭,回答:“行,我知道了。你就放心吧。今天你抽時間給孩子買兩本教材去,一年級的語文數學,咱們學這個。”

我媽走後,畢老師先跟我聊了幾句諸如年齡姓名家庭成員之類的話,確定我不是弱智之後,開始進行簡短的安全教育:“大光,你不許偷偷往外跑,咱們門口那家人以前就是拍花子的,你要是讓他拐走就回不來了,記住沒?”

我茫然的眨眨眼睛,點點頭,可在我心裏卻籠罩上一層新的陰影。我對畢老師這幾句看似不經意的唬孩子話深信不疑——而事實上,她說也的確是真實的。

我對育紅班從排斥到融入的過程出乎意料的快,不得不歸功於畢老師。這老太太是個有耐心有經驗的好老師,不可多得。她從沒因為不睡覺的事難為我,還讓同班的小朋友們多跟新來的我交朋友,使我在最短的時間內擺脫了孤獨感。在這裏,我還認識了許文彬,一個看起來秀眯得像大姑娘卻骨子裏卻蔫淘兒到令人發指的哥們。大家記住這小子就行,以後他在我的故事裏會經常出現。

到育紅班一個來月之後,我經曆了一件可以用詭異來形容的事。這事對孩子們影響不大,但把畢老師、和她口中對門那個人拍花子的家人給嚇夠嗆。

時值春暖花開,每天午睡結束後畢老師都會把孩子們帶到門口的一塊小空地上做做遊戲,活動活動筋骨,那天也不例外。兩個小朋友抬起胳膊架成一座拱門,讓其餘的小朋友們挨個從門裏鑽過去。大家一邊鑽一邊念叨:“小河流水嘩啦啦,一不小心扣住他!”念到這,兩個架門的孩子胳膊一落正好扣住個點背的小倒黴蛋。倒黴蛋隻好雙手抱頭蹲在地上,大家圍住他拉手轉圈,齊聲問:“老狼老狼幾點啦?”

倒黴蛋大聲回答:“六點啦!”

大家接著轉:“該吃飯啦!吃點啥?”

倒黴蛋怒吼一聲:“大米飯燉羊肉!”說完躥起身去追圍著他轉圈的小朋友。小朋友頓做鳥獸散,誰要是被倒黴蛋抓住,誰就得給大家演個節目。

小朋友們玩的很嗨,畢老師坐在一邊悠閑的曬太陽。不知什麽時候,我們圈外出現了一個滿臉胡茬的男人,四十多歲,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一動不動的看著我們。

孩子們一跑一鬧玩瘋了,哪顧著上外人?可畢老師突然警覺的站起來,怒目圓睜的衝那個男人走了過去,二話沒說先伸手狠狠推了那個對方一把:“你不在監獄裏蹲著來這幹哈?”

男人向後踉蹌半步,沒回答,轉身就走。畢老師揚起胳膊連抽他後背幾下,還想追上去接著打。男人腳步很快,幾步就把畢老師甩開拐彎消失了。畢老師好像還想追,可回頭看看這群被她突然發狂的舉動嚇懵圈的孩子,放心不下又回來高喊:“都別玩了!站成兩排。”

我們哪見過畢老這麽凶的模樣?全都被嚇壞了,乖乖男生一排女生一排站好,看著畢老師手指頭上下翻飛的點數。她點了幾好遍,越點臉越白,冷汗從鬢角處滴滴答答的淌了下來。點到後來不點了,吆喝一聲:“都給我回教室坐好,點名!”

孩子們魚貫進屋,畢老師拿起花名冊開始一個一個點:“張三、李四、王二麻子、許文彬、陳光……”我們挨個回答“到”。全點了一輪,畢老師居然狐疑的從鼻子裏“嗯”了一聲,又開始查人頭。

她是查完人頭又點名,點完名再查,反反複複折騰好幾遍。我們也不知道她究竟想要幹啥,還以為我們犯了什麽嚴重的錯誤,一個個坐的筆管條直等著挨訓。

畢老師真急眼了,她點來點去點不出個所以然,幹脆一聲令下:“都給我坐好,誰也不許亂動!”說完,把門一鎖出去了。

畢老師走後,我隻能隱約隔著門板聽見急促的敲門聲,接著就是畢老師高亢的在和誰爭吵,吵的什麽內容卻很模糊,唯有一個潑婦更加嘹亮的嗓門:“他早就槍斃了,能回得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