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夜、圈踢

“嚇一跳”是現在進行時,“害怕”是將來時加虛擬語氣,它們其實是截然不同的兩碼事。

而當手電光掃過我家門口之時,我兩者都不是。我做出了第三種反應——懵逼了。不管你信不信,麵對詭異的此情此景,我連害怕都忘了,更別提尖叫或者逃跑。

隻因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記你容顏。昨天中午眼睛欠兒,仔細觀察了一番給宋奶奶準備的童男童女,所以印像特別深刻。後來知道在出發前這對紙人不翼而飛,此刻又神秘的出現在我家門口,它們——亦或是“他們”——到底有生命,還是沒生命?是被人搬來的,還是自己溜達來的呢?

正在我愣神的功夫,一陣涼風從樓道破窗戶裏吹了進來,童女微微晃動“啪噠”一聲直挺挺倒地,也是借著這股涼氣我渾身抖個激靈,似乎明白了些什麽,轉身想往老呂家跑。

記憶,到此斷片兒了……

蹊蹺的是,再回過神的時候我居然清楚的知道,我正躺在醫院處置室的手術台上,如同做夢從來記不住開頭一樣,我根本想不起我是怎麽到這裏來的。

一張白布蒙住我的臉,我什麽都看不見。白布上一個大窟隆露出右額頭上靠近發際線的傷口。我能感覺到護士姐姐正在我皮膚斷裂處穿針引線,不疼,但很不舒服,像被什麽硬物咯著。

護士問:“你上幾年級啦?”

我回答:“一年級。”

護士問:“你頭上這大口子怎麽磕的呀?”

我回答:“滾樓梯了。”

護士接著問:“這麽大還滾樓梯,你平時是不是可淘氣了?”

我被問的吭哧癟肚直打馬虎眼,假如回答“我淘氣”,護士批評我怎麽辦?相反,如果回答“不淘氣”,護士追問“不淘氣怎麽能磕這麽大口子”,我一樣無法解釋。

看官們千萬別覺得兒時的我心眼忒多,當時我也很迷茫。因為我清醒的意識到,跟護士嘮嗑兒這孩子,不是我!的的確確不是我!另一個男孩正主宰著我的身軀,控製著我的嘴巴,我甚至可以洞察到他的思維他的想法他下一句話要說什麽,可我現在連動動小手指都做不到。

不知道護士忙活了多久,我突然感覺到一絲針尖紮穿皮肉的痛。手疾眼快的護士第一時間發現異常,一把將我按在病**:“小夥子,勇敢點,你這麻藥勁快過了,馬上完事,堅持住。”緊接著又是一陣皮膚被撕扯的劇痛,應該是最後一針打上了結。

但這陣痛,卻讓那個占領我身體的男孩消失了。

後來一個麻醉師朋友為我解釋過:局部麻醉——特別是頭部局麻——的病人出現錯覺很正常,因為在麻藥的作用下神經和意識不同步。說完又強調:是錯覺,不是幻覺。不過有一部分吸毒者追求的也是這種快感。

快感我沒享受到,不過藥勁過後雖然很疼,但我踏實多了。

護士撤下白布單收起工具,炫目的無影燈晃得我睜不開眼。她掐掐我臉蛋:“好家夥,縫了八針,你可真能耐。”說著把我送出處置室。

我爸見我出來,像盤文玩一樣把我上上下下摸索個遍,:“大光,你記著咋回事不啊?”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我爸看看我,又看看護士。護士說:“沒事兒,麻藥勁剛過去,有點打蔫兒正常。”說完端著托盤走了。

我爸這才放下心,領我回家。

到家之後我看見那對紙人還在門口躺著呢,童女的肚子已經被踩扁了。我家門上還貼著一張廢報紙,報紙上用毛筆寫著三個觸目驚心的大字——死全家。

我爸憤憤將報紙撕下來攢成一團扔在地上,合計合計又把兩個紙人拎起來摞在緩步台上,撿起報紙重新展開蓋在上麵,然後才掏鑰匙開門。結果捅咕半天沒捅咕開,原來鎖眼被堵住了。

我爸罵了一句,帶著我去李大爺家借工具。李大爺都已經睡了,看見狼狽的爺倆有點蒙圈。我爸隻好跟他解釋:原來我走後他們又玩了一個多小時才散局。我爸下到三四樓之間的時候,看見樓梯上大頭朝下趴個孩子,地麵上一灘血已經幹了。走廊黑漆漆分辨不清情況,但我爸第一直覺那就是他兒子,抱起我踢開擋道的紙人就往醫院衝。

李大爺聽的心驚肉跳,詢問過我沒大事之後才回屋找工具,結果沒找到平口螺絲刀,於是把李二大爺也喊了出來。仨老爺們大半夜叮叮當當一通折騰,把隔壁老宋家也給折騰醒了。

老宋家小兒子張羅完母親的喪事沒急著回家,留下來陪宋爺爺和他那個傻哥哥住幾天。小宋看見我爸和李氏兄弟正努力撬門壓鎖,我則跟烈士似的腦袋裹著厚厚的紗布站在邊上,便好奇的問了幾句,也伸手幫忙。

幾個人一邊忙活一邊聊,李二大爺說:“三單元小趙在小賣鋪買汽水嘰咯過幾句,自行車帶被人連紮一個禮拜;去年冬天二單元老錢也跟他家吵吵過,放樓道的酸菜缸讓人扔了一泡臭粑粑。老陳,你兩天跟他幹兩仗,是不是得琢磨琢磨啊?”

李大爺推了兄弟一把:“沒憑沒據別瞎說八道。”

李二大爺覺得哥哥有些過分謹慎:“他家人性還用瞎說呀?”又一拍小宋,指指我爸扔在緩步台上的倆紙人,“宋兒,你不老擱這住,不了解他家人性。你說早上多少人眼皮底下,那倆玩意兒怎麽沒的?你從外邊買那麽多煙酒糖茶擱小賣部門口大搖大擺的過去,二背頭背後講究你一上午,你知道不?你覺得要是你陳哥不得罪他,這倆玩意兒能自己回來呀?”

小宋聽李二大爺這麽說也犯起嘀咕:“我也奇了怪了,誰偷那玩意呀?”

李二大爺真挺能煽乎,估計他不是以前跟二背頭有過衝突就是看他不爽很久了:“二背頭沒開店的時候咱這地方多好,和和氣氣的。你看他小賣鋪一開張就他媽沒斷了打架,別的樓的人都繞著走。”

我爸和李大爺沒吱聲,小宋的火有點被勾上來了:“操!肯定是這逼崽子幹的,你說他得多缺德,不行,我得找他算帳!”

李大爺提醒道:“大半夜的小點聲,再把鄰居都吵吵起來。宋兒,你打他不是不行,你得抓住他證據。”

李二大爺很不同意哥哥的觀點:“屁證據,你找著了他能承認嗎?宋兒,你明天要找他,我陪你一塊削。”

李大爺還想繼續說什麽,我爸手上一較勁,門鎖“嘎吧”一聲開了,把那幾個人嚇了一跳。我爸將鉗子用力砸回李大爺手中,惡狠狠地說:“明天,打死他我償命!”

兩個同仇敵愾一個嫉惡如仇,三人就此歃血為盟。李大爺知道自己攔不住,無奈招呼眾人回家。臨走時,他特意放慢腳步,語重心長的對我爸說:“老陳,騎脖梗子拉屎了,咱不是不能打。宋兒住不了兩天就走了,咱家老二是頭杵絕橫上的倔驢,誰都不怕。就你從小老實,現在還總不在家,大光自己個兒……你合計合計吧。”

我爸點上根煙,狠狠抽了一口:“一次給他打服!”

李大爺歎口氣:“二背頭就是個傻逼,他家老大才不是物兒的邪乎。”說完獨自上樓了。

回到家我爸給我洗洗,讓我上床。我疼的哼哼唧唧睡不著,我爸一個大男人不會乖言巧語哄孩子,隻能無奈的在我身邊硬守著,他眼睛裏能滴出血。

後半夜我終於眯著了,睡到天亮再次疼醒,這回不是傷口疼,而是右側腦袋裏頭疼。我爸慌了,給門上掛了把明鎖,匆匆抱起我再去醫院。檢查了一溜十三朝,最後大夫給出個模棱兩的結論——沒啥器質性損傷,可能有點腦震**。從此,我偏頭疼的毛病落下了。

從醫院出來我們先吃口東西,又買了把新鎖,再去學校請幾天假讓我休息休息,晌午頭上才到家。

李二大爺和小宋誰都沒上班,一人屁股底下墊塊板磚坐在樓門口。都六月份了,小宋腳卻穿著宋爺爺的軍勾棉鞋。李大爺沒和他倆挨一起,獨自站在對麵,每人腳下一地煙頭,也不知等了多久。

我爸一看這架勢,馬上心領神匯。他加快腳步拉著我上樓,往屋裏一推:“大光,我馬上回來。”說完,反身掛上鎖走了。他這“馬上”,就馬上到了傍晚才回來,其間發生了什麽事情,我是聽呂仁才的兒子呂家良跟我描述的,他吃完午飯上學的路上看個正著:

李二大爺見我爸從樓裏出來,點點頭沒說話,起身大踏步走進小賣鋪。小宋一點不含糊,拎起屁股下的板磚也跟了上去。一陣嘩啦啦過後,店裏傳來二背頭淒慘的叫喚。

我爸看他還沒到位那二位就先動手了,急忙向前小跑兩步。可還沒等他進去,李二大爺和小宋分別拽著二背頭的頭發和袖子活生生把他拖了出來。二背頭兩腳亂蹬,手撐開了漫無目的的瞎撓,給小宋臉刷出條血道子。小宋撒開二背頭衣服,甩起軍勾子照二背頭肋巴扇一頓猛踢。

李二大爺估摸有小宋幾腳墊底二背頭肯定起不來了,抓著頭發的手向上一提,再狠狠往地下摔,立馬給二背頭磕暈菜了。他抱著頭無意識打了半個滾,這半個滾救了自己一命。

據呂家良說:我爸是奔著要二背頭命去的,他撿起板磚蹦起來往二背頭腦袋上砸,要是拍上肯定腦漿迸裂。多虧二背頭一翻身,板磚擦著他耳旁摔得粉碎。我爸一擊不中,擠到李二大爺和小宋的隊列中,仨人圍二背頭施以標準圈踢。

大背頭剛給小賣部上完貨,正想借午休在一樓家裏小憩,聽見外邊動靜不對出來看看。老家夥真有抻頭,見弟弟挨打居然沒上前阻攔,隻是陰陰森森看著。

這時,最精彩一幕上演了。一直看熱鬧的李大爺見大背頭露麵,突然像變身了似的一個箭步衝上去飛腳踹中大背頭胯骨,大背頭向後趔趄撞在牆上,還沒明白怎麽回事,便被大爺薅住脖領子掄到戰局裏。

打架親兄弟,李二大爺像突然感應到了什麽,回身一個反抽給大背頭徹底打立正了。他不容間隙又使個絆子將大背頭撂在地,和李大爺一起猛踩。

四對二,碾壓性的打擊,壓倒性的勝利,打得背頭兄弟毫無還手之力,直到頭家出來人才罷手,亂了轟轟上派出所解決問題。

總的來說,那天打的過癮,萬幸,也沒什麽太大的傷害。不過後來李大爺卻對我爸說:“這次沒徹底打服,麻煩了。”

我問過我爸,當初下手這麽黑不怕打死人進監獄,我沒人管嗎?

我爸淡淡的回答:“等你當爹就明白了。哪個爹看自己兒子受氣都合計不了那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