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馬葫蘆

先講一件我小時候經曆過的事。

一九八七年,最熱的話題不是澳門確定了回到祖國母親懷抱的歸期,也不是胡爺爺辭去工作換成趙爺爺做莊,而是大興安嶺的遼闊森林被一位帥帥的百老匯二線演員唱起一把熊熊烈火。

不過,五歲剛過六歲不到的我不關注這些大人大事,我最掛心的是我家陽台下的一排下水道井蓋,蓋的是附近幾棟樓的化糞池。當然,我鍾情於廝不是因為它的糞香四溢,我愛它是因為它上麵密密麻麻的十字花紋特別適合進行一種風靡東北的廉價遊戲——打啪嘰。

啪嘰別的地方也有,可能叫法不同。我沒在字典裏找到“啪”字,標準發音是將“坡依啊”仨字連讀,四聲。“嘰”字發輕聲,是種小孩玩的圓紙片,上麵印有諸如“射雕”、“霍元甲”、“西遊”、“白蛇”之類的圖畫。玩的時候手持啪嘰互相擊打,將對方打翻麵者勝利,又叫扇啪嘰。

啪嘰的規則講究挺多,既有粗獷豪邁的“幹過兒”——打翻麵就算贏;還有細膩考究的“鑽兒、翻兒、過、壓、撴兒”——出現這幾種情況各有各的說法。對於啪嘰本身的加工也有許多處理手段,比如兩張背對背粘成一張的“大憨”;用蠟油子封釉的“蠟啪”;以及拿豆油泡上幾天幾夜的“油頭”——抽出一張油脂麻花看不出原色兒。總之,打啪嘰是一種既需要過硬技巧還得看運氣成份的強對抗項目。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初冬,天剛擦黑。我和幾個般兒大般兒的同伴頂著寒風兀自酣戰。一個綽號叫“猴子”的小子早早輸光了手中的啪嘰,可他餘興未了,蹲在井蓋子旁邊一麵吸溜著快過河的大鼻涕,一麵饒有興致的指點幾句江山主持一下公道。

五六歲是禿小子最調皮搗蛋招人煩的多動年紀,不一會,猴子的注意力就不集中了,他突然開始琢磨起井蓋兩端的窟窿眼。

猴子撅著屁股露著半截被風潲得黑不出溜的後腰,睜一眼閉一眼使勁往窟窿裏瞄。他一折騰,那哥兒幾個不樂意了,開始推搡。猴子反到挺興奮,用袖口揩揩鼻子,說:“窟窿裏邊兒有個玻璃球!”

我確定是玻璃球而不是猴子的異常舉動引起了其他男孩注意。大家把猴子拽開,紛紛趴到窟窿上使勁往裏瞧。我也擠上去看了一眼——玻璃球個頭不小,黑白相間。

這幫小子的興奮勁立馬從啪嘰上轉移了。大家一邊七嘴八舌喊著:“扣出來,誰扣出來歸誰!”一邊輪番把手指頭伸進窟窿眼裏可勁劃拉,劃拉半天誰也沒劃拉著。

我擠出個空檔用手指頭探了探,手感很怪,不硬,滑不刺溜有點潮,不像玻璃。

最後,猴子撿根雪糕棍,從窟窿眼裏探進去,想把玻璃球撬出來。結果,效果跟預想的差挺多,雪糕棍進去晃了兩圈就掉井裏了,接著隱約傳來“撲通”一聲悶響。猴子嚇了一跳,再往窟窿裏看,那隻黑白相間的玻璃球不見了。

大家集體抱怨猴子幾句,悻悻散了,這段小插曲誰也沒放心上。

轉眼間,家家戶戶的牆上換上新的陽曆牌。當新曆撕下第十三張紙的時候,寶島上的蔣公子撒手人寰。然而這個國際大事件並沒引起人們過多關注,平頭老百姓們更在乎的是即將到來的農曆新年。

除夕前夜有上街燒紙的習俗。一位缺心眼的大哥燒紙找了個好地方,就是我們經常打啪嘰的下水井蓋上。

紙一點燃,火光熊熊。燒紙大哥燒得正嗨,突然一聲驚天巨響,大鐵餅子井蓋上了天,燒紙大哥也倒血泊之中。原來是燒紙高溫,引起井蓋下麵化糞池中積存的沼氣爆燃。

這事頂多算個事故,夠不上故事,事故後麵才是故事的**。大過年的下水道爆炸,還傷了人,警察必然要來調查,市政的也得來維修。結果,出人意料的在這口下水井中發現了一具男屍。

那時候我小,記不太清也聽不太懂種種從小道上流傳出的關於這樁人命案子的消息。但其中一個細節我聽明白了——

據說,男屍被炸的缺胳膊少腿,他的右眼窩子裏,插著一根雪糕棍。

要說這條傳言沒給我留一點陰影,那純粹扯蛋。

歸結於那段慘痛的曆史,東北話裏許多詞匯來源自日語。而日語“下水道”的發音是“莽胡乳”,所以東部分地區便習慣稱之為“馬葫蘆”。其實算傳訛了,“馬葫蘆”在日語中以片假名書寫,表外來語。尋根溯源,仿自英文譯音,本意下水道檢修孔——又叫“人孔”。於是,這個印歐語係西日耳曼語支單詞便陰差陽錯飄過半個地球成為中國地方土話,井蓋則被不土不洋的叫成“馬葫蘆蓋”。

但無論你怎麽理解,“人孔”的確是馬葫蘆的主要功能。

於是,直到今天,我無意中踩到馬葫蘆蓋,後背仍不免一陣發涼。天知道哪個人孔下麵會有一隻插著雪糕棍的死人眼,在偷偷盯著我看——這隻死人眼的主人是如何被塞到“人孔”裏的?棍子紮進眼窩子裏的那一刻他是活著還是死了?為什麽不躲開?為什麽不呼救?究竟是什麽東西在吸引他如此執著的向外麵的世界張望?甚至,我還用我嫩嫩的小手指摸過他的眼珠子。

這一段說的有點裝大尾巴狼了,繼續講我小時候的事兒。

馬葫蘆裏扣完玻璃球之後我再也不在馬葫蘆蓋上打啪嘰了,甚至不愛出去玩了。

其實我們這一代人小時候外麵沒有那麽亂的交通也沒有那麽多壞人,不像現在家長恨不得把兒子鎖保險櫃裏養。那年代智力發育正常手腳不殘疾心理沒缺陷的孩子,都讓自個兒跑出去玩。隻要能按時回家別跑野了沒時沒晌就行,至多加條不許過大馬路的要求。戶外活動活動總比成天悶在家裏強,況且八十年代末沒有網絡沒有電子遊戲,悶在家裏閑皮難忍調皮搗蛋打個玻璃砸個碗倒讓大人鬧心。

我呢,不算聰明但不是傻子,不算強壯但腿腳靈活,能分清冷熱知道饑飽看出好歹,所以我媽我爸一直放心扔我出去散養。這剛過完一個年突然說宅就宅了,家裏大人多少還有點莫名其妙。

我媽象征性攆過我幾次,我死活不出去又不說因為啥。以前大人帶孩子都稀裏馬哈,不養死就算勝利完成任務。我媽對我心理健康也沒太當回事,於是不再多問,愛出去不出去。

過完年一個多月,我家對麵樓靠西山牆的一樓再次發生一起爆炸,這回惹禍的還是可燃氣體——煤氣罐。至於因為怎麽炸的我真不太清楚,反正樓體沒啥大事,隻有天棚被炸出一個大窟窿,殃及二樓。

爆炸是在清晨,具體幾點我記不住,隻記得被一聲巨響驚醒的時候天剛蒙蒙泛起魚肚白,我吭嘰兩聲又重新睡了過去,等徹底明白過來天已大亮。一向安靜的小區街道變得車水馬龍,消防車警車救護車接踵而至,再加上看熱鬧的人擠成一團,亂七八糟人聲鼎沸。

圍觀是種態度,看熱鬧是個傳統。現在年紀大了,我對這種愛好的偏執淡了許多。小時候不一樣,哪有事哪到,東北話叫“道道趣兒”,說白就是一欠兒登。我爸給我起外號叫“陳小湊兒”,我沒寫錯,就是這湊熱鬧的湊,不是臭味的臭。不過我們這裏人口音不太分平翹舌,這倆字發音差不多,常讓人誤會。

我起床之後得知消息,從被窩一口氣直奔陽台,踩著我爸給我準備的禦用賣呆兒小板凳,扒住陽台沿兒觀摩這場千載難逢的大戲。

我家陽台斜對事故第一現場,三樓不高不低,下麵一覽無餘,就像演唱會一千八百八的甲等票似的,看得我那叫一個神清氣爽。雖然也不明白底下亂亂哄哄的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反正覺得一褲衩子人鬧鬧停停很厲害的樣子。

正在我看得津津有味的時候,人群中突然爆發出一陣驚呼:“哎呀媽呀!炸得太慘了這孩子!”

“孩子”、“太慘了”、“炸的”,連續幾個感染力極強的字眼讓熱情的圍觀群眾精神一震,烏秧烏秧的往對麵樓的樓後跑。

新熱鬧轉移新陣地,站在陽台上看不著樓後到底發生了啥的我不開心了。我回頭看我媽正做早飯,就請示:“媽,我下樓瞅瞅行不?”

我媽頭也沒抬:“馬上吃飯了!”

我沒放棄,圍著她轉磨兒磨兒,吭哧癟肚外加小狗眼神一頓賣萌。不知道我媽是嫌我害事,還是看我小倆月沒怎麽出門終於冒出一絲對戶外的向往而不忍扼殺,隨口甩了一句:“快點回來!”

得到母上大人首肯,我迅速套褲子推門往樓下跑。等我出來熱鬧現場早被擠得水泄不通。我小嘎豆子沒有豆腐高,眼前密密麻麻全是腿,半天也找不出一條縫,急得我油嘰個耐的比因為沒有經驗找不著縫的黃花小夥子還焦躁。

不等我等想出轍,人群正中有人高聲喊話:“同誌們讓一下,讓一下。唉!那同誌你別擱那擋害……”

話音未落,圍觀眾人左右一分閃開條通道,五六個穿著製服、白大褂的人抬著個擔架邁著小碎步往外搗騰。擔架被捂得挺嚴,不知道端出來的是個什麽東西。

一大票人跟在屁股後麵追,時不時議論兩句:“可惜了了,挺好個孩子。”“還能搶救過來嗎?”“搶救啥呀,都炸零碎了……”“可不是咋地,胳膊腿兒都當啷了,出老了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