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舊人歸

我的家鄉在黔北的一處大山裏,那裏交通閉塞,好些人一輩子都沒走出過大山。我爺爺年輕那會兒是走山下鄉的赤腳醫生,不僅見過世麵也博得了不少好名聲。

可就是這麽一個算得上萬家生佛的人,卻生了一個傻兒子,也就是我父親。

說是傻倒也不像尋常傻子那樣什麽,隻是對外界的事情提不起興趣,也不說話,在凳子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眼瞅著我父親逐漸成了人,老兩口又開始操心起他的婚事。走遍了十裏八村,賣掉了家裏牛羊雞鴨,總算是撬開了媒婆的嘴巴,尋得了一門親事。

對方是寡婦,長相普通,身材也有些臃腫,可勝在屁股大一看就好生養。本來就是為了傳宗接代,老兩口倒也不在乎相貌。

匆匆敲定,轉眼就到了成親的日子。

雖說娶了個二婚女,可接親的隊伍卻是沒少。一路吹吹打打進了院門,在門口落了轎,裏麵一個紅色的身影忽然衝了出來,懷裏還抱著一個四四方方的黑匣子,黑匣子上赫然寫著一個大大的壽字,分明是骨灰盒。

女人衝進屋,一把扯下蓋頭,露出了一張粉妝玉砌的俊臉。

這女人明眸皓齒,長著一雙丹鳳眼,模樣端正,看年歲不過二十出頭,根本不是那個臃腫的寡婦。

就在周圍人都看得愣神的時候,那女人忽然扔掉了骨灰盒跑到了爺爺的身前,猛地撲在了他的身上,死死抱著爺爺的脖子不撒手,嘴裏高喊著要給爺爺生娃。

女人的舉動,看得所有人目瞪口呆,就連爺爺也是腦袋發懵,全然不知了對策。還好一旁的奶奶眼疾手快,一把將女人拽了下來,也顧不得別人看笑話,揪著女人的頭發就是劈頭蓋臉的一通打。

眼瞅鬧成了一團,爺爺這才回過神,嚷嚷著將兩人分開。豈料奶奶又揪住了爺爺的耳朵,大聲質問這女人是不是爺爺在外麵找的野女人。

爺爺被弄得哭笑不得,整張臉都逼得通紅,連連告饒,“哪個狗曰的認識她嘛,我都沒見過她賽!”

聽爺爺滿口不認,奶奶氣得背過氣去,本該是大喜的日子,卻因為這場鬧劇戛然而止。

等看熱鬧的人都散了去,爺爺才得空問媒婆,“這到底是啷個回事嘛,我們那天去看的可不是這個女人賽!”

那媒婆也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直說自己一直跟著新娘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換了人。說完就忙不迭的出了門,聲稱要去找那個寡婦。

一下子,屋子裏就剩下爺爺和那個奇怪的女人,還有我那癡傻的父親。

女人再也沒有表現出剛才那般激進,隻是癡癡的盯著爺爺,眼神裏充滿了殷切。爺爺紅著老臉問了女人幾句,卻發現她滿口隻有一句話,“我要給你生娃!”

這下可就把爺爺愁壞了,本來是給自己兒子娶媳婦,卻不料反倒給自己招來了麻煩。

半天不到的時間,兒媳婦逼著老公公生娃,否則就自殺的閑話就傳遍了十裏八村。看熱鬧的人陸陸續續的又趕了過來,弄得爺爺不勝其煩,最後隻好緊閉大門任誰叫喚也不搭理。

媒婆久去未歸,一整天的時間,爺爺都被奶奶揪著耳朵盤問。得知那個女人很可能是個瘋子後,奶奶這才饒了爺爺,把目光重新轉向了那個女人,心裏卻是打起了算盤。

一連七天,都不再見媒婆的蹤影,老兩口這才意識到,自家很可能被騙了。可傳宗接代才是頭等大事,最後兩人一商量,硬著頭皮接受了這個傻兒媳。

因為村裏鬧閑話,一家人深居簡出,就連下地幹活兒也專挑晚上沒人的時候。如此躲躲藏藏的過了一年多,家裏總算有了好消息,那個傻女人懷孕了。

這樁喜事一掃籠罩在我家屋頂上的陰霾,老兩口也終於有了在白天出門的膽子。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這年初冬的夜裏,我呱呱墜地,給這個沉悶了兩年的家,帶來了久違的笑聲。可那個生我育我的女人,卻再也沒有睜開眼。

老兩口並沒有表現出哀痛,或許對他們而言,我娘的存在,興許是壓在他們心頭的一塊石頭。眼下石頭沒了,自然也能鬆口氣。

我娘屍體被爺爺草草的被進了山裏掩埋,院子裏的白幡隻掛了一上午就撤了下來,轉而換上了宣示後繼有人的紅燈籠。我家的笑話,也從這天起不再被人提及。

原以為一家人能就此重歸正常的生活,卻不料隨著我日益長大,我的模樣越發和爺爺相似,甚至有傳言說,我爺爺偷摸和我娘睡了覺才生下了我。

這讓原本性子怯懦的爺爺勃然大怒,連著和那些說閑話的村民打了好幾架。可即便如此,還是有好事兒的主,在人前人後說著這些。

相比較前些年,這次的閑話算是戳到了奶奶的心窩子,老太太被氣得病重,最終一口氣沒上來撒手西去。

奶奶出殯後的第三天,我父親也不知了去向,好好的一個家在短短幾天內就家破人亡。

老太太的離世,父親的失蹤,似乎坐實了爺爺和我娘有染。自此,爺爺在村裏備受排擠,若不是舍不下年幼的我,估摸著已經抹了脖子。

我幾乎是在閑話和謾罵聲中長大,直到我考上了大學走出大山,心裏積壓了十多年的委屈才得以舒緩。

大學四年轉眼即逝,眼瞧著臨近畢業,家裏卻傳來了爺爺離世的噩耗。

等我收拾好行囊匆匆趕回家,日頭已經偏西。隔老遠就發現院門口圍滿了人,一個個探頭探腦的往裏麵看。

在村裏住了近二十年,我自認和他們的關係還沒好到主動上門幫忙的地步,唯一能讓他們如此大張旗鼓的,估計是想來看笑話。

我緊走兩步到了院門前,朝著人群狠狠的喊了幾聲,這才找了個人縫擠了進去。

剛一跨進院門,就瞧見院子裏站著一個男人。男人留著一個板寸,身上的衣服穿得一塵不染,背著手站在那裏,光是背影就隱隱給人一種壓迫感。

我總覺著這人的背影有些眼熟,但卻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正琢磨的時候,他忽然轉過身來,看向了我。

我這才看清,這人的麵相竟然和我有八分相似。在我的記憶中,和我長得如此相像的除了剛剛過世的爺爺,就隻有那個早就不知所蹤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