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桃李不禁風

第4章 桃李不禁風

“表小姐麽……”她怔了一下,“奴婢聽說您是少爺的表妹,因患了急症寄在府裏,請少爺幫著延醫問藥,旁的少爺未提,婢子不知。”

也就是說她的消息也都是聽來的,她過去沒見過我?嗯,大家閨秀“養在深閨人未識”也不奇怪。

她瞧著我麵上的神色,又道:“這幾日少爺好不心焦,每日守在這兒,隻盼著表小姐早一時緩醒,偏巧今日不在,不然見到您醒了不知多歡喜呢!”說著她轉頭看看外麵的天色,“也不知少爺幾時回來,往日會友多是晚歸的。”

哦……

她看我有些倦意,忙問:“表小姐可要歇了?躺下罷?”

我點點頭,她過來正要扶我躺下,忽聽腳步聲急,簾幔一挑,一個人大步走進來,正是“我”的表哥,李歸鴻。

他今日穿了一件月白銀紋圓領錦袍,腰橫八寶攢花銀緄帶,鬆石辟邪的帶鐍,腰間垂了朱雀鏤空銀香囊,青玉透雕行龍佩,頭頂銀絲紗襆頭,足蹬烏皮六合靴,長身玉立,神采飛揚,我看著他,心裏忽冒出老杜那句“皎如玉樹臨風前”……

“虧得早脫身出來,”他徑直走過來,麵上喜色流溢,“妹妹幾時醒的?身上可還難受?”

我收回心思,笑道:“謝謝,好多了。”

小瀾含笑退下,隻留他坐在我床邊。

他看起來雖是精神朗朗,但眼底畢竟有熬夜的痕跡,我心下歉然:“不好意思,害你這幾日都沒休息好……”

“妹妹這是說哪裏話來,”他截斷我,柔聲道:“我……情願的……”

他容色溫暖沉靜,眼波清澈微瀾,脈脈看著我,忽然就沒了言語。

曖mei的寂靜,一時間,屋中似有春風拂麵,軟香暗流……

終是我先別過頭去,落日最後的一幅裙裾斜斜曳在地上,正在一點一點地抽離、黯淡。

我輕咳一聲,瞥到他身上墜的銀香囊,咦,貌似這就是書上記載過的熏香球吧,正好用來顧左右言他,我故作隨意道:“你這個很別致啊。”

金屬香球從唐朝起就是流行的熏香掛件,男女通用,我拈起他的熏香球在手裏把玩,這是一隻玲瓏精巧的純銀香球,鏤雕著朱雀紋樣,上端連著一根細細的銀鏈子,可以懸在腰帶上,或者掛在臂上攏在袖子裏。熏球觸手微溫,裏麵的香料正靜靜燃著,因為香球裏有兩個同心圓環的設計,所以無論球身如何轉動,焚香盂始終保持水平狀態,不致火星或香灰外溢,設計真的很巧妙。

此時,我喜歡的那種清泉男香正嫋嫋地從銀熏球裏彌散出來。

我微合雙目,深深吸氣,滿足地微笑,歎息道:“我喜歡這個味道。”

靜?

我睜眼,他的臉近在咫尺,漂亮的眼中似有煙波湯湯,雲霧茫茫……

一驚,忽然很小人之心的揣測,他該不會是故意不把香球解下來,讓我連著鏈子把玩,趁機坐到與我一鏈之距的位置吧……

“咳,我要睡了,你請便吧。”我趕緊鬆開銀香球,扭身去移墊在身後的銀紅牡丹團花隱囊,隻是病懨懨的手上完全使不出力,局促間他已探手過來幫我移開,又拉過旁邊的杏紅散花絲枕放好,另一手托住我的後頸,扶我緩緩躺下。

然而——

他的手,戀戀地留在我的頸項,徜徉著不肯離開,他掌心的溫熱綿綿傳過來,他的指尖,輕輕掠過我的耳,遊上我的頰……

我的頭鈴蘭般垂向旁邊,落霞滿靨。

“我困了,乏了……”我囁嚅著。

他深深吸口氣,象是下了很大決心,終於慢吞吞收回手,頓了一下,轉為我蓋好絲被,輕聲道:“妹妹睡罷,小瀾守在外間,有事喚她。”目光在我麵上又流連了一圈,才終於起身離開。

長舒口氣。

這算什麽?發乎情止乎禮?我,這是在做什麽……

他似乎很喜歡這個表妹,不過這隻是我借來的皮囊,我並沒做好成為‘古人’的心理準備……

再醒來已是日上三竿。

坐在床上用過早點,小瀾在我腕子上係了根紅絲線,看我滿臉疑問,她笑道:“少爺請了郎中給表小姐診脈呢。”說罷合上chuang榻畫屏,將床遮了個嚴實,絲線的另一端被蜿蜒牽到屏風外。

不一時便聽得腳步聲響,是李歸鴻請了大夫進來,隔了圍屏隻隱隱見個影兒,隻見那人在交椅上坐了,擎住我腕子上的絲線號了會兒,徐徐道:“小姐病體比之上回已大見起色,待我開下方子來,早晚煎服,我再列個飲食的忌宜單子,慢慢調養便可痊愈。”

李歸鴻引大夫去外間開藥方,小瀾走上來折起曲屏,卷了絲線,很快李歸鴻回來,坐在床邊微笑著看我,我不待他開口先懨懨道:“我討厭吃藥!”嘟起嘴以示不滿。

他笑容更深,柔聲道:“待大好了,我與妹妹四處遊玩,春日去靈台寺尋芳踏青,夏日去淩波湖泛舟采蓮,秋夜去清屏山登高賞月,冬日去攜鳳坡踏雪尋梅,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我聽得眼睛發亮,似乎不錯呢。

“我已叫人備下了蜜餞果子,與藥一並呈上來,”他伸手輕捋我鬢邊亂發,溫柔笑道:“忍一時便好。”

……

隨後就有一大碗濃黑的藥汁被端了上來,經不得他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威之以脅,誘之以利,我終於咬牙蹙眉發狠喝了,真是太苦了!

正歎著劫後餘生,果然見小瀾捧上兩隻白瓷小碟,一隻盛了些蜜餞梅子,另一碟裏是蜂蜜,浸著花瓣碎屑。我取一顆梅子,蘸過蜂蜜放在口中,梅子全無酸意,且有蜂蜜的甜,玫瑰的香,另外有種特別的味道,難以形容。

見我沉吟著,李歸鴻問道:“莫非不合口味?”

我搖頭,“不是,味道很特別,我在想是如何做的。”

小瀾抿嘴一笑,說道:“無怪乎表小姐不識,這是咱府裏密製的方子!需青硬梅子二斤,大蒜一斤,剝洗幹淨了,炒三兩鹽,以水煎湯,停冷後浸入梅子大蒜,候五十日,待鹵水將變色之時,倒出,再煎水,停冷,而後浸入瓶裏,至七月後,取出來食用,那梅子呀,無半點酸味,蒜也沒了葷氣。現揀出梅子,蘸了花蜜,便是極佳的蜜漬果子了。”

我恍然,點頭笑道:“難怪口味這麽特別,沒想到是這樣的做法。”

於是每日服這苦藥之後,總有變著花樣的蜜餞甜食呈上,有了這個期盼,吃藥也略容易些。另有每餐按大夫的宜食單子,煎了各樣細粥,精致小菜,如此一月下來,我自己都能感覺到輕健了許多。

或許人在生病時,情緒容易消極低落,現在隨著身體日漸康複,心情也漸漸好起來。似乎,古代的生活也不是那麽難以適應嘛。我本來就是喜歡看書勝過看電視,低智商連續劇、垃圾綜藝節目純粹謀殺時間,沒有電腦是有些遺憾,但咬牙也不是不能忍。

至於其他,藝術類院校都有下鄉寫生的課程安排,學校曾組織我們去過非常閉塞的小山村,說起來生活條件還不如這裏呢,這邊畢竟是錦衣玉食的殷實之家,又有專人陪護,而且他們對我都很溫和友善,細心周到,我若是還挑三揀四未免太不知好歹了。

人的適應能力是驚人的,再嬌生慣養的扔到山裏,若是三餐不缺僅隻改變生活方式,隻要自己想,都能生存。

人家斯巴達的嬰兒生下來就扔進山穀裏呢,能活下來的才是強者。

我穿來之前體質是很好的,大學體育課選修的是網球,平時經常泡在球場上,又在健身房學拉丁舞和肚皮舞,所以雖然瘦但並不弱,幾乎不怎麽生病。現在的這個身子,看著嬌嬌怯怯的,肌肉明顯沒有力度,纖腰不盈一握,倒有可能是個“多愁多病的身”。

除此,我暗地猜測,打一針青黴素沒準還會過敏呢,能病這麽久,或許是這個肉身對我的魂魄有些排斥?

不急,慢慢適應吧。

還有個疑問,一直在我心裏盤桓不去:為什麽我會出現在棺材裏?而他,我的表兄,竟象是知道我會“複活”?隻是每次麵對我的追問,他總是說我病體未愈,不宜勞神,等我大好了再與我細說。

莫不是有什麽隱情?這廝太會吊人胃口了。

他仍是日日過來,或陪我閑話,或隻靜靜望著我,那眼神常害得我尷尬不已,每每胡亂扯些話題出來。有時他過來見我睡著,居然就拿本書坐在靠窗的交椅上靜靜地看,我有幾次醒來見到,幾乎想問他如何不知避忌……

他和他表妹的關係,難道已經到了這麽親密的程度?

可看他的神情舉止,情愫肯定是有的,但若說兩人已到了什麽程度,似乎又不象。

我知道這時代的民風並沒有如盛行程朱理學的後世——明、清、民國時那樣封建保守,五代十國是亂世,亂世自來沒那麽多講究,再往前的朝代其實也沒有我們臆想的那麽保守桎梏,否則《周禮》中就不會有“仲春之月,令會男女,奔者不禁”的記述,《詩經》裏就不會有那麽多直白熱辣的傾訴,唐人傳奇裏也不會動輒就是“夜奔”的情節……

當然這些隻是理論知識,這時的社會風氣到底如何,大約還要等我恢複了,親自出去走一走,看一看,才知道。

我暗地觀察他——咳,養病確實很無聊,實在沒什麽事情可做……他似乎每日都很清閑,我並不好問他做何營生,畢竟那是他的私事,我隻懷著羨慕嫉妒的心情,小小感歎一下膏粱子弟的腐糜生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