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夢,一切皆是夢

第316章 夢,一切皆是夢(全本完)

十五年後,岩城病房。

兩張並列的病床上各自躺著歲月滄桑沉浸過的人,幾縷白色的發絲在失去光澤的黑發中若隱若現。

少年輪廓分明,五官深邃,眼神裏有著不符年紀的老成和沉靜,站在床邊,彎腰輕喚,“爸爸,爸爸……”

躺在床上的男子緩慢的睜開眼睛,眸光無聲,神色憔悴,已是風燭殘年,垂垂老矣。

他看著霽月清風的少年,眼神相似著記憶裏的那張臉,辛苦的微微側頭看向了身旁的那張臉,無神的眼眸這是才緩緩有了光澤,如被春雨浸潤有了絲絲的生機。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你母親她啊……醒了。”滄桑的嗓音沙啞,虛軟無力。

許諾側頭看了一眼隔壁病床的女子,準確的來說是他的母親。

自從他一出生,母親就是這個樣子了,而這麽多年父親帶著他和母親在徽城定居,每日親力親為的照顧母親,細細的與他一遍一遍說著母親的那些事情,告訴他,母親是一個多麽可愛古靈精怪的人。

若不是這一次父親重病,醫生判定時日無多,他們也不會回到這種生養過父母的城市。

那些年的刀光劍影,血雨腥風終於停歇了,天空都似乎變得格外的藍,風中似有著甜味,但這些父親並不在乎。

他在乎的唯有母親,隻有母親!

這些年父親常常會做夢,夢裏母親在生下自己的一年後,自然醒來了,與他們過著幸福而平淡的生活。

而事實上,母親從未醒來過,一直都是這麽沉睡著,這一睡就是十五年。

十五年,那麽漫長,卻又隻是彈指一瞬間。

十五年,他從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長成了一個清雋又不動聲色的少年,父親從清風俊朗走到風燭殘年,而母親更因為常年不醒,躺在床上肌肉早已萎縮,靠著營養液和藥物維持著那點生命,早已枯瘦伶仃,不似人形。

十歲那年,他已經懂了生死的概念,也看過很多醫院裏的家屬接受不了病人永遠這麽沉睡著,放棄了挽留他們。

他問父親,為什麽不放母親走?看著她躺在這裏不是更辛苦嗎?

於父親,於母親,於他,皆是辛苦。

父親說:雖然你母親脾氣不好,性格一堆的缺陷,可是啊……我就是不能放她一個人,因為不知道放她一個人,她能把自己弄的有多糟糕。她愛我,讓她再等等……再等等吧。

那時候他並不知道父親口中的等等是什麽意思,但是回到岩城後,他隱隱懂了。

生同衾,死同槨。

大抵如是。

“她說了什麽嗎?”許諾坐在床邊一邊拿著濕毛巾給他擦拭枯瘦如柴的手,語氣淡淡,宛如最平常不過的閑聊。

他沉默了好一會沒說話,像是在養精蓄銳,好不容易有了力氣,緩緩開口:“她擔心我愛上別的女人,讓人打你,氣醒了,找我算賬。”

許諾唇角浮起似有若無的笑,“她失望了,沒人打我。”

小時候,他是真希望有一個女人來打自己,不是母親,是其他女人也好,至少不用看到父親日子過的那麽清淡苦悶。

奈何父親的眼睛除了母親,再也容不得其他女人。

“阿諾……”

“嗯?”

“以後……你要自己照顧好自己了。”醫生雖然沒有在他麵前說,可是自己的身體自己心裏清楚,大概也就這幾天的事。

許諾臉色微僵,片刻反應過來,輕輕的點頭:“我會的,爸爸!”

滄桑的容顏上浮現一絲欣慰,又說:“你奶奶給你留了一些許家家業,等你滿十八歲就可以繼承,不過你要是不喜歡就自己處理掉吧!”

“我知道了。”他沒說要,也沒說不要。

最後,他看著他,眼神裏閃爍著歉疚,“對不起兒子,爸爸,不能再陪你了。”

許諾清淡的笑笑,“沒關係的爸爸,我明白,都明白。”

明白你這麽多年一個人有多寂寞,明白你有多思念母親,明白因為我,你才遲遲沒有帶母親走。

他沒有再說什麽,緩慢的閉上了眼睛,呼吸極弱,若不是醫療儀器還在滴滴的提示著生命的氣息,他會以為他已經離開自己了。

許諾一個人走出醫院,雙手插在口袋裏,步伐停下,抬頭看了看灰色的天空,遼闊且壓抑。

曾經怨過,現在……釋然過。

怨父親對母親的矢誌不渝的愛,枯燥乏味的活著,宛如行屍走肉,怨母親多年一日閉眼不看自己,而今他懂了,世事無常,每個人心裏都有著私欲,隻要不剝皮抽筋,就是芸芸眾生。

……

許思哲走的那天很突然,卻也不突然。

半夜他突然醒來了,旁邊放著許諾給他買的新衣服,白襯衫,熨燙整潔的西裝。

他自己起床把臉洗幹淨,換上幹淨整潔的衣服,又給隔壁床上的妻子換上了一條素色的碎花長裙,溫柔而小心的梳理她幹燥如枯草的長發。

清眸溫柔的凝視著他的妻子,縱然時光殘忍,催老紅顏,但是在他的眼睛裏,她始終是這個世界最美好的女子。

她的好,她的壞,唯有他懂。

幹燥的唇瓣溫情的在她的臉頰上親了親,“這麽多年不放你走,會不會怪我?”

頓了下,又呢喃:“我知道你不會怪我,你也想和我在一起的。好在……終於不用等了。”

你不用,我也不用等了。

人生若夢,大夢三生。

這一生他好像是在做一個又一個夢境,而現在這些夢終於都醒了,都碎了,也都結束了。

擁著她在床上躺下,神色沉靜而從容,輕輕的拔掉她的氧氣管和輸液,長滿皺紋的手緊緊扣著她的手,如同盤根接錯密實的老樹根,無法分清。

黎明星在神秘的蒼穹浮現,指引著在黑夜裏行走的人回家的方向。

病房裏一片安靜,美好的宛如一場電影畫麵,永遠的定格。

……

翌日,許諾在許宅還沒睡醒接到醫院的電話,趕到病房就看到睡在同一張床上的父母換上幹淨的新衣服,緊扣著彼此的手,宛如一對新婚夫婦。

醫生和護士皆是惋惜和遺憾,有些已經紅了眼眶,唯有他冷靜自持的走過去,彎腰在父母的額頭上各自親了一下,輕輕道:“爸爸,媽媽,一路……走好。我……會照顧好自己。”

一夕之間失去父母,大部分人大抵都是悲慟不已,而許諾由始至終都很冷靜,沒有過份的悲慟,甚至沒有流下一滴眼淚。

十六歲,身體欣長而消瘦,異常的單薄,卻有著一股孤勇,獨自處理著父母的葬禮。

因為死前兩個人的手緊緊牽在一起,死後關節僵硬難以分開,他便讓人將他們一起火葬。

墓園選擇在霍家的墓園,這是父親的意思。

因為是在這裏他第一次注意到了母親。

出殯的那一天恰好也是下雨天,像父親第一次注意到母親那天一樣,空氣中都是涼人的潮濕,悄無聲息的侵入了靈魂深處,自此皆是化不開的寡淡。

喪禮的悲鳴穿透雨簾,飄向遠方,他捧著父母的遺照走在隊伍的最前方,一步步的走向階梯,明明是走向墓碑,卻又好像不知道該走向哪裏。

父母一生都在為愛而活,為彼此而活,而他又該為何而活?

葬禮結束,他渾身濕透的回到家中,處理著父母的遺物,封存,保存好,然後宛如正常人一樣,進入學校上課學習。

十八歲,他已經是大二的學生,一邊上課,一邊接手公司的事,承受著同齡人所不能承受之重。

皇太子連恒出國留學之前曾去公司看望他。打趣道:年紀輕輕活的像個遁入空門的出家人。

當時他一邊簽文件,一邊頭也不抬的說,“有像我這樣喜歡賺錢的出家人?”

連恒一邊搖頭一邊笑,卻沒有說,喜歡賺錢和喜歡錢是兩碼事。

喜歡錢是享受金錢帶來的樂趣,而喜歡賺錢是享受賺錢的過程,也許你隻是想用這種方式證明,你還活著。

連恒曾邀請他一起出國,遠離岩城,也許能讓他活的輕鬆自在些。

許諾婉言謝絕了他的好意。

他終究還是喜歡在有親人的地方呼吸著。

連恒沒有勉強他,臨走時望著他的眼神隱隱擔憂。

有時候,他真覺得許諾……不是真實的存在,而是自己虛構出來的一個人。

有些人活著,但已經死了,有些人死了,卻讓人覺得他們還活著。

許諾常常會覺得父母並沒有離開或是自己並非真實存在。

也許,他隻是父母的一場夢。

而這場夢,未曾醒來,要由他將這個夢延續下去。

一步一罪化,一步一輪回。

愛恨皆為苦,參不破是疾苦。

參破終究是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