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無字遺詔

這又是一個令人倍感窒息的夜晚。

敬安宮的宮門外,塗滿了紅色的青磚小路上時而還會有積水,被宮女端兒手裏的燈籠一照,如同尚未凝結的鮮血。

“娘娘千歲,天到這般時候,想必陛下也已經安歇了,奴婢還是陪您回宮休息,待明日天明之後再去探望不遲。”端兒回頭,看著朦朧的光線下,張皇後那俏麗可人的身影說道。

張皇後淺笑一下,不語。

端兒不敢再說什麽,高舉著燈籠走在前麵。

永泰宮:

劉永擁被坐在龍榻上,看著宮女用一根象牙簪子撥打著卷曲的黑色燭芯,一小截尚未燃盡的燭芯落下來,落到了桌子上一塊展開的白色絹帕上,瞬間騰起一束淡藍色的火焰。

宮女受驚,慌忙用手去拍。

火焰熄滅,但已經在上麵留下一處黑乎乎的燒灼過的痕跡。

“奴婢該死,陛下恕罪。”宮女嘴上說著,卻暗中覬覦著劉永的反應。

劉永一動不動。

“陛下!”

“陛下!”

宮女接連叫了兩聲,見劉永毫無反應,竟然伸手在劉永的眼前慢慢劃過,隨著小手的落下,劉永的眼睛閉上了。

宮女長出一口氣,幫劉永掖了掖被角,輕輕退出來。

肩膀忽然被人從後麵輕輕一拍。

“吃屎的奴才,不在陛下身邊守護,卻要去哪裏私會野男子?”

宮女驚得臉都白了,以為是哪一座宮裏的主子奉詔前來侍寢,必定這樣的事情在半個月之前是經常發生的,而每一個陪同主子前來的丫頭,也都是一副得勢後相同的臭嘴臉。

“翎兒姐姐!”待她看清身後站著的,居然是吳太後身邊的宮女翎兒的時候,一顆心才放了下來。

翎兒卻似乎並不想就此放過她。

“陛下大傷未愈,你卻偷跑到外間來,若是陛下不小心拉傷了,當心太後剝了你的皮。”

“奴婢不敢,隻是見陛下剛睡,出來……”宮女未等說完,宮門外一道血紅色的亮光閃起,隨後,傳來值班宦官的聲音:

“奴才叩見娘娘千歲!”

翎兒和那宮女同時一驚。

“敢是太後娘娘親自來了?”宮女慌得臉色煞白。

翎兒的臉上卻滑過一絲怪異的表情,對著宮女比畫了一下,叮囑道,“切勿告知皇後我來過。”

宮女顧不得回答翎兒,慌忙整理一下衣襟,跑向宮門口去迎接。

其實,劉永並沒有睡。

聽到宮女的腳步聲出去,他勉強掙紮著將桌子上的絹帕拿在手裏,用手撣去上麵的黑色印記,露出被燒焦的一個小手指粗細的小洞,就像是一隻懸浮在半空中的眼睛,以冷峻的眼神逼視著他這張沒有多少血色的臉。

這是劉禪在被自己頂替之前所下的最後一道詔書,也可以稱之為遺詔。

他似乎已經感覺到了蜀漢大限將至,整個詔書中彌漫著一股悲天憫人的氣息。

劉永的嘴角略略動了動。

忽然,他的濃眉微蹙,目光沿著那個被燒灼的小洞的邊緣掠過,隨後,伸出一根手指輕輕一勾,另一塊薄如蟬翼的黃綾子緩緩被從洞口抽離。

卻原來這絹帕的中間還有著夾層。

黃綾子被展開。

劉永尋找了很久,隻在綾子的邊緣地帶找到了一個漆黑的墨點,墨點很大,很明顯是故意點上去的。

沉思良久,劉永忽然笑了。

兄長不愚,他已經預感到了會有人來頂替自己,隻是迫於內外壓力,對自己的命運已經失去了掌握的主動。

他用這種方式提醒後來者,不要步自己的後塵,一塊被染過的黃綾子已經足夠說明他當時的絕望和恐慌。

將黃綾子緊緊攥在手裏,劉永盯著麵前的燭火。

腳步聲響起,隨後是宮女的聲音:“娘娘千歲,陛下剛剛睡去,可否要奴婢前去通報一聲?”

“不必了,你等且退下,本宮要與陛下單獨待一會。”張皇後的聲音。

劉永迅速將黃綾子藏起來,做出一副剛剛清醒過來的樣子。

“臣妾惦念陛下傷症,來得魯莽,還望陛下恕罪。”張皇後輕移蓮步來到劉永床前,飄飄萬福道。

劉永勉強微笑了一下,並不回答。

“陛下自顧上城拒敵,可知臣妾等人與母後在宮中諸多惦念。陛下在,我蜀漢江山亦在,曹魏進犯,南夷思取,此生死存亡之際,陛下更宜善保龍體,以慰我城中軍民之心。”張皇後纖手微動,幫劉永拉了拉被角,說道。

劉永的目光在張皇後那微微灼紅的臉頰上迅速滑過。

“朕已令鄧懿大人草擬降書,想必不日這蜀漢即將歸屬他人,愛妃不可隻對朕一人為念,需早作打算。”

張皇後剛剛捧在手裏的茶杯落到了地上,她似乎沒有料到這樣的結果,沉吟良久。

“陛下此言可是怨恨臣妾不能為陛下分憂,故而出言相戲?”

劉永指了指放在桌子上的那份劉禪的遺詔。

張皇後隻是輕輕瞥了一眼,便拉起拖地的裙裾,俯身將地上的茶杯撿起,笑道,“陛下箭傷猶在,切不可多慮。昔日,先帝與臣父等人戎馬一生,方得這益州險塞,曹魏雖百萬之眾亦不能克。今日,雖失幾郡,但我蜀上豪傑猶在,智能之士思得報效,陛下怎可以一己之頹,而輕言納降?倘先帝有知,豈不滿城涕淚?”

劉永一震。

吾兄有此賢德之妻,卻活得這般窩囊?

見劉永雙目灼灼地盯著自己,張皇後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複而笑道,“陛下敢是取笑臣妾一介女流卻敢妄言國政?”

劉永急忙搖頭,神色黯然。

“朕自知無顏麵對先帝,奈何身負箭傷,朝中眾卿言降者多矣,又豈可以朕一人之意悖眾人之心?”

張皇後不再說話,沉思片刻,悠悠言道,“陛下傷在肌膚,臣妾卻傷在心上。”

劉永做出疲憊的樣子。

“愛妃休再多言,還是早些回宮安歇。”

張皇後將茶杯放回到桌子上。

“陛下亦要聽從黃先生吩咐,不可輕動。”說著,一隻蔥筍般的玉手伸過來,似乎是要再次幫劉永掖被,卻忽然輕輕一掀。

在張皇後的記憶裏,劉禪的胸口處有一個極其明顯的胎記,雖然沒有黃先生所說的股間的胎記那樣大,但是,也很令人矚目,自己還曾經戲稱其為“蝗蟲”。

劉永猝不及防。

被子被掀開的瞬間,兩個人都怔在了原地。

正如張皇後預料的,劉永的胸口處光滑平坦,不似當初劉禪那滿腹的贅肉,更沒有那塊蝗蟲一樣的胎記。

屋子裏的空氣瞬間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