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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上先生帶我們去的不是上次那間有玻璃隔牆的會議室,而是一間四麵都是白牆、稍小一些的會議室,裏麵完全沒有窗戶,隔音很好,和透明的會議室相比,用途恐怕大不相同。會議室裏擺著一張很大的白色圓桌,六把白色的椅子圍放在桌邊。神色緊張的森久保已經在離門口最近的位置落了座,簡單的寒暄過後,我們各自選了位置就座。選擇的座位會不會也是決定某方麵成敗的重要因素呢——這個想法隻在腦海裏閃現了一瞬,我很快讓自己平靜下來,告訴自己不要想太多。

我在椅子上坐下,深吸一口氣,環顧四周。

牆上擺了些觀葉植物,給病房般空洞的會議室增添了些許色彩。植物叢中藏著四台用三腳架固定好的攝像機,大概是用來錄製討論過程的吧。一塊白板上、幾支馬克筆,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今天小組討論的規則和之前郵件通知的一致,我再給大家講一遍。”鴻上先生寒暄了幾句,接著開始解釋考核方式,“討論時長為兩個半小時,從我離開會議室起開始計時。包括我在內的人事部員工基本上會在隔壁的房間全程監控這邊的現場。除非發生強烈餘震或火災等緊急情況,否則我們完全不會幹涉你們的討論。同時,我們也嚴禁各位自行離開會場。如果因為身體不適等特殊情況必須離場,請使用那邊的內線電話撥打041,會有人事部的員工接聽。不過——請大家明確一點,討論中途離場即失去錄用資格。

“兩個半小時後,我會再次進來,詢問各位最終決定的人選,請所有人一同告訴我那個人的名字。如果兩個半小時後,各位的意見依然沒有統一——也就是說,如果各位說的不是同一個人,那麽所有人都將落選。不過,如果各位意見統一,選出了錄用者,我們會給那個人發放錄用通知,這是當然的,對於其他落選者,我們也會略表心意,向每人奉上五萬日元的交通費,以感謝各位一路走到今天。當然,如果沒有選出那個人,交通費也將取消。

“選擇方法不作限製。請各位以自己覺得最好的方式進行討論,決定人選。隻要不出這間會議室,各位可以自由使用手機、智能電話與外界聯係,如有必要,甚至可以上網查詢信息。所有規則都由各位協商後自行決定。不過——有一點要注意,請各位不要靠盲選抽簽、猜拳等賭運氣的方式來做決定。我們希望與各位經過認真討論後最終選出來的那個人成為同事。

“我們一共安排了四台攝像機,其中三台用於錄製現場實況,現在已經啟動。隻有安放在稍高位置的那一台是給隔壁的我們提供監控畫麵的。總之,我們雖然會錄製現場實況,但隻會把它當作資料存檔,或是萬一出現非法行為時,用作證據參考。人事部事後盤查錄像,認為各位選出來的人並不適合斯彼拉——這樣的情況絕不會發生,請各位放心。”

鴻上先生似乎是想撫弄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手上微微一動。這個動作我似曾相識,大概是他的習慣使然吧。他大幅度地點點頭,像是確認了所有事項都已傳達完畢。

“那麽,五分鍾後,在我離開會議室的同時,請各位開始小組討論。要去衛生間的現在可以去。”

討論時長兩個半小時,確實需要先解決好生理需求。所有人都站起身,一個接一個走向衛生間。走在我前麵的矢代卻不知為何停在門口,眼睛掃視著地板,似乎在搜尋著什麽。

“你丟東西了嗎?”

“沒有……沒事。”

矢代沒有看我,徑直去了衛生間。她大概是太緊張了吧,和之前比起來簡直判若兩人。

我並非完全不在意她的改變,隻是眼下顧好自己才是最緊要的。如今,矢代也是我的對手之一。我拒絕了手頭的所有機會,前來參加今天這場考核,因此絕不能掉以輕心。我當然也緊張,但幸而並沒有慌亂不安到連看東西都出現幻影的地步。

等所有人都從衛生間回到會議室,鴻上先生又一次詢問我們有沒有疑問。確認無人舉手後,鴻上先生依舊摩挲著戒指:

“兩個半小時後再會,祝各位好運。”

自我們進入起便始終敞開的大門“咚”的一聲關上,會議室裏比想象中更加寂靜。我們六人與外界完全隔絕,有一種被全世界拋棄的感覺。

大家沒有立刻著急忙慌地開始討論,兩個半小時的時間似乎足夠悠長,最重要的是,我們並非對彼此一無所知,不必如此爭分奪秒。況且不難想象的是,一開始就喋喋不休地講述自己多想拿到錄用名額、與公司多麽匹配是十分拙劣的招數,最能招致其他人的反感。我們露出無意義的苦笑,仿佛在向彼此確認大門是否已經真的關上了,而後深呼吸幾下,像準備周日早餐一樣,慢悠悠地開始了小組討論。

“怎麽辦呢?”

最先開口的自然是九賀。

“最普遍的做法是最後投票決定,少數服從多數,不知道你們還有沒有其他想法。”

“我有個建議,可以嗎?”

我說出了自己預先的想法。

“既然安排了這麽充足的時間,不如每三十分鍾舉行一次投票。現在先進行第一輪投票,以此為起始,設置每一輪投票的時間——也就是說,一共要進行六輪投票。最後推舉總票數最高的人成為入職候選人,怎麽樣?”

“為什麽要用這種方式?”袴田問。

“就算大家鉚足了勁推銷自己,六個人也不可能同時陳述。這麽一來,最後得利的肯定是說得最慷慨激昂的那個人。那很可能就會出現這種情況,明明前麵的兩個小時裏,內心已經決定一定要投票給某人,結果在最後的半個小時被另一個人打動,出於一時感動轉而投給了另一個人。我覺得應該增加投票次數,讓少數服從多數的投票機製更加精確。這可能是最——”

“最‘公平’的方式。”袴田略帶戲謔地插嘴道。

我笑著點頭,九賀受到感染,也笑了。

“確實‘公平’。”九賀蓋棺定論,詢問其他人,“要不就采納波多野的提議吧,大家覺得呢?”

嶌很快給予了支持,笑著說這個想法非常好。森久保、矢代雖然不是很積極,卻也認可我的提議還不錯。

我點了下頭。

我提議舉行多輪投票,並非僅僅因為我覺得這種方式最為公平,其實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在小組討論時盡可能一點點地展示自己。討論的主導者估計會是九賀,我必須坐穩袴田所說的“參謀”位置,盡可能多地掌控討論的方向,賺取票數,否則就拿不到錄用機會。

九賀在手機上設置好每隔三十分鍾左右就響一次的鬧鈴(由於最後一輪投票不能過於逼近小組討論的結束時間,因此稍微調整了一下),而後號召大家先進行第一輪投票。

大家各自舉手投出除了自己以外,當前最應該拿到錄用資格的人選。離白板最近的嶌負責記錄結果。

無論是誰,都是對的選擇。

我對鴻上先生說的這句話絕非客套或其他,而是我內心的真實想法。投票結果基本也應和了我的判斷,呈現適度的分散態勢。

▇ 第一輪投票結果

·九賀2票 ·袴田2票 ·波多野1票 ·嶌1票 ·森久保0票 ·矢代0票

我在記事本上記下了投票結果。

票數最多的是九賀和袴田,各有兩票。投給九賀的是袴田和嶌,袴田很欣賞九賀出眾的領導能力。

“九賀確實有集結眾人的領袖氣質。坦率地說,我不如九賀。我會自然而然地想要聽從九賀的話,大概是他的人格魅力使然吧。真的很厲害。”嶌的評價基本也和袴田的意見大差不離。

投給袴田的是森久保和矢代。森久保似乎很緊張,頻頻拿手帕擦拭額頭的汗,邊擦邊說:“我們六人無疑都是優秀的人才。但說實在的,如果缺了九賀,波多野肯定能補他的位,矢代所起的作用,我也可以承擔。嶌和波多野的角色,也一定能有人接替補上。可唯獨袴田無可代替。在所有人都不知不覺地強調自己的意見時,他總是冷靜地從全局出發,維持團隊的平衡。我大力推舉袴田。”

“說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袴田撓撓頭,會議室被善意的笑聲包圍。

從澀穀站起就一直保持著嚴肅神情的矢代,在談到為什麽投票給袴田時,語氣都比先前平穩了幾分:“我覺得,最值得信賴的人顯然是袴田。”

讓我高興的是,給我投票的是九賀。“我的想法可能接近森久保剛剛說的。不過對我來說,波多野是團隊中不可或缺的協調者。每個人都有優勢和劣勢,波多野的綜合實力最強,缺點也最少。”

這句話聽得我心花怒放,簡直想錄下來好好珍藏,但我麵上隻淡淡一笑,回了句“謝謝”。這麽重要的場合,冷靜再冷靜。我如此告誡自己,不斷思考著被選為錄用者的最佳方法。

我把票投給了嶌,誇讚她勤奮、業務能力強。嶌看起來很高興,但也沒有得意忘形,隻點頭說了句“謝謝”。

我必須得到其他人的推舉,可明晃晃地宣揚自己如何如何優秀並不能贏得好評,與此同時,還要留心不可貶低他人。這場小組討論實在太難,我穿在西服下的襯衫已經被汗水浸濕。

每個人都舉棋不定,就在這時——

“……哎,那是誰落下的東西嗎?”

“啊,我也在想呢,是誰的?”

袴田回應了嶌的疑問,所有人的視線都被吸引到門那邊。

先前森久保坐在我正對麵,恰好讓我落入了視線盲區。我站起身,才發現門邊確實放著個東西,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個白色的信封,可以直接裝進A4紙——是個尺寸相對較大,最適合用來寄送簡曆、應聘申請表的信封。之所以感覺像落下的,不像丟掉的,是因為信封並非隨便倒在地上,而是像梯子一樣,靜靜地靠立在牆邊。

“誰的信封?”九賀問了一句,然而所有人都說不是自己的東西。

九賀說,當下正在進行小組討論,但信封裏要是裝著斯彼拉的內部資料,我們應該停下來,先去報告這個情況。他說著站起身,靜靜拾起信封。信封沒有封口,拿在手裏就敞開了,九賀自然而然地看到了裏麵的內容。那一瞬間,他訝異地皺起眉頭,手緩緩探入信封之中。

我本想說,東西要不是我們六個人的,就不要隨便動它了。可我咽回了這句提醒,因為九賀從裏麵拿出了一個尺寸稍小的信封,上麵印著“波多野祥吾專用”幾個字。

我眨眨眼,懷疑自己一時眼花,然而沒有看錯,確確實實是為我準備的信封。我完全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僵在原地。九賀接著又從中取出另一個信封,上麵寫著“袴田亮專用”。

“……所有人都有,先分給大家吧。”

沒有人知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既然寫了每個人的名字,那大概就是供小組討論使用的吧,也許是斯彼拉鏈接準備的用具之一。他們是忘了放到桌上,還是忘了告訴我們呢?

寫有“波多野祥吾專用”幾個字的信封也是白色的,不過尺寸稍小,可以裝進折了三折的A4紙。信封裏的東西摸起來很薄,即使透過日光燈也看不清是什麽。不過從信封上微微凸起的陰影來推測,大概是折起來的紙張吧。

我們疑惑地盯著分到各自手上的信封。

“可能是有助於推動我們討論的魔法工具呢。”

袴田信口開了個玩笑,此時九賀笑著把手指伸入縫隙,劃開封口。九賀的舉動可能確實有點兒草率。雖然信封上寫了自己的名字,但在不知道裏麵裝了什麽的情況下,本就不應該開封。況且當下是特殊場合,大家還不清楚該用什麽方式繼續討論下去。但我們無意責怪九賀擅自打開來路不明的信封,足以印證這一點的是,袴田也緊隨其後,已經把手指放到了封口處。九賀但凡再晚點發聲,我肯定也已經打開了自己的信封。

“嗯?”

九賀掃視完從信封中拿出的紙張,當即僵滯不動,臉色肉眼可見地泛起蒼白。連著好幾個人問怎麽回事,終於,九賀眼神微動,帶著疑惑,輕輕把紙張放到桌上,他的手在顫抖。

那是一張已經攤開的A4打印紙。

紙上印了兩張圖片,圖片下方是一串用word文檔製作的、沒有任何排版設計的、簡單粗暴的宋體字。

我啞然失語。

會議室裏的空氣徹底凝滯不動了,宛如被強行扯離了地球。

印在上方的照片是某高中棒球部成員的合照。照片裏約莫有三十名男生,在學校操場上排成三排。排在前麵的大概是有名有號的主力隊員,全都穿著正式的球服。大概是心理作用使然,每個人看起來都魁梧得很。後麵的成員則穿著普通的白色練習服,上麵用馬克筆寫著各自的名字。男生們曬得黝黑,球服上的校名沒怎麽聽過。這就是不知名學校的不知名棒球部的成員為作紀念拍的一張集體合照吧。合照中唯有兩人用紅筆圈了出來。其一是隊伍最後一個身形瘦小的男生,他露出孱弱的笑,胸口寫著“佐藤”二字,應該是他的姓氏,除此之外再看不出其他什麽了。

另一個圈出來的人卻很是眼熟。那個站在最前麵正中間,昂首挺胸,身形尤為魁梧的男生不是別人——正是袴田。既然是高中時期,照片算起來至少也是三年多前拍的,但與現在的模樣如出一轍。如果僅有這些,那我們看到的不過是一張記錄下袴田高中時期某個片段的普通照片而已。

然而下方還印了一張剪報圖片,衝擊力過大的標題讓我的心髒冒出冷汗。

【縣立高中棒球部成員自殺 起因或為校園霸淩】

圖片是放大打印的,從我的視角也能毫不費力地看到詳細內容。

【上月24號,宮城縣立綠町高中棒球部男高中生佐藤勇也(十六歲)被發現於石卷市的家中上吊身亡。因房間內留有遺書,警方判定死者為自殺,並據此展開進一步搜查。遺書所寫內容暗指死者生前曾在棒球部內遭到霸淩,學校、縣教育委員會正迅速調查實情。】

新聞下麵還加上了別的信息——應該是準備信封的人留下的。

袴田亮是殺人犯,高中時霸淩“佐藤勇也”,逼得同學自殺。

(※另,九賀蒼太的照片放在森久保公彥的信封裏)

是繼續死盯著告發信息,還是窺探被告發的袴田是什麽神情?兩種選擇同等可怕,哪個都好不到哪裏去。盡管如此,我還是心驚膽戰、小心謹慎地抬起頭。袴田要是和從前一樣露出溫和的笑容,說些“什麽嘛,弄得還不錯”“搞得像真的一樣”之類的玩笑話,我們之間或許已經恢複了先前的氣氛。然而他明顯慌了神,像被一股抑製不住的感情生生從椅子上拽了起來,臉色漲紅,下巴上滴下一滴汗,肩膀劇烈起伏,本就壯碩的身形好像膨脹到了原來的兩倍大。這不是我的錯覺,袴田現在非同一般地心慌意亂。

“……怎麽回事?”

我們無可回應。我們也想問袴田同樣的問題。怎麽回事?袴田眼色閃動,細細地挨個觀察我們每個人的表情,手掌粗暴地拭去臉上滲出的汗水。

“誰……誰幹的,我在問你們呢?”

“是真的嗎?”

問話的是矢代,話一出口,恍如緊緊拉住了橫衝直撞的瘋牛身上的韁繩。

“……什麽?”

“這上麵說的是真的嗎?”

矢代並非完全不畏懼情緒失控的袴田。旁觀者都能清楚看出她以保護自己的姿態用力環抱著雙臂,整個人明顯緊張又害怕。然而她的眼神裏蘊含著力量,透出絕不退縮的堅定。

袴田凶神惡煞地盯著矢代,身體微曲,仿佛一頭麵對獵物的獅子。他的右手緊握成拳,堅硬如岩石。

“信封……是你準備的嗎?”

“我什麽時候說過這話……我是在問你,上麵說的是不是真的。”

“現在談這個,沒什麽意義吧。”

“怎麽沒意義?如果那是事實,說真的,光是和你待在一個地方,我都厭惡至極。說人渣都算客氣的了。必須先把這件事搞清楚。”

“……當然是謠言啊。”袴田語帶威脅,“關我什麽事?”

“不關你事?你撒謊吧?照片上有你。”

“不對,這件事……肯定和你有關。”

“這個叫佐藤的人真的自殺了嗎?”

“是!佐藤這個廢物。”

袴田慌不擇言地說道。說出口的同時,他大概也知道自己失言了,可這句話已經清晰地、鮮明到可悲地烙入我們耳中。袴田承受著我們懷疑的目光,慌亂地搜尋找補的話。

“……你剛剛說什麽?”

然而,矢代已經搶先開口。

“你把自殺的人稱作‘廢物’?”

她繼續對開不了口的袴田乘勝追擊。

“霸淩別人,逼人自殺,最後還放言說別人是廢物……簡直難以置信。我記得你是棒球部部長吧?你是身為部長帶頭霸淩別人,還是放任棒球部裏的霸淩行為?不管哪種情況,都壞到了極點。”

矢代話音剛落,袴田堅實的拳頭就狠狠砸在桌上。我絕不是誇張,這一擊下去,衝擊力之強足以令人疑心會議室是不是遭到了轟炸。我們下意識地縮起身子,直等到如有實質的氣浪平息,這才去窺視袴田的神情。

“不好意思……失態了,對不住。”

大概沒人能夠坦然接受袴田的道歉。他情緒失控,狠砸桌子的舉動,看起來反倒成了難以撼動的依據,證實了告發信息的真實性。這個拳頭曾經毆打過“佐藤勇也”——如此光景現在很容易便可想見。

“我非常討厭破壞團隊和睦的家夥,遇到這樣的人,我會忍不住立馬出手教訓”——初次見麵時袴田在家庭餐廳說出的話,複蘇於這個殘酷的時間點上。

“謠言。”

九賀擲地有聲,似是為了重整混亂的局麵。

“是謠言對吧,袴田?”

九賀帶著誘導的意味詢問袴田。袴田緊咬嘴唇,緩慢醞釀話語,一陣長到不自然的靜默過後,他開口了。

“……嗯,是謠言。”

九賀像是要讓自己信服似的點點頭:“確實是我做得不妥,不該隨便打開這種來曆不明的信封。實在對不起。大家把剛剛看到的忘了吧。袴田自己都說是謠言,那就是謠言。要怪就怪我吧。這個信封——”

“信封——”九賀話還沒說完,嶌開口了。她的眼睛因為充血一片猩紅,一次次以手掩唇,竭力抑製自己的不安:“斯彼拉沒理由準備這樣的東西吧?”

大家沒怎麽朝這個方向想,但嶌說得又確實在理。

斯彼拉誠然是一家極具冒險精神、精於謀算的新秀企業,但也沒道理做出如此不人道的事。如果鴻上先生他們事先已經得知了袴田霸淩同學的事,隻要把他淘汰就行了,完全沒必要特意把他留到最後,還準備這些東西放在會議室裏,製造討論話題。

我的視線落在麵前寫有“波多野祥吾專用”幾個字的信封上。

裏麵裝的是什麽,並非全無想象的餘地。“九賀蒼太專用”的信封裏出現了告發袴田的信息,那我的信封裏裝的應該也是針對其餘五人之一的告發信。而在場某個人的信封裏,恐怕也裝了告發我的文件。

我呼吸困難地抬起頭,與所有人目光交匯。大家互相投去懷疑的目光,又齊齊流露出畏懼,此情此景令人見之恐懼,幾欲呼喊出聲。在場剩餘的五個人確實都被源自心底的不安徹底支配了,然而唯有一人的扭曲表情是裝出來的。

那個裝出受害者神色,給這場會議帶來烈性毒藥的背叛者——

就在我們中間。

▇ 第二位受訪者:小組討論參與人——袴田亮(30歲)

2019年5月18日(周六)12∶08

神奈川縣厚木市內某公園

哇,你還真的來了。真懷念啊……你比起那個時候沒怎麽變。嗯?記得啊。隻一起麵試過一次的人當然都忘光了,可那五個人不一樣,不可能忘。雖然最後鬧得難看,但怎麽說呢,這也是忘不掉的原因之一。啊……都過去這麽久了。我胖了吧,沒事,你直說就好。我自己看剛進公司時的照片都覺得好笑,完全就像另外一個人。我本來就是易胖體質,一偷點懶,立馬發胖,“砰”一下就長起來了。

對了,我們去那邊的長椅子上坐吧。這是我的固定位子,剛開始還經常和一個不認識的大叔搶,後來我每回來都坐這裏,他就放棄了,我大獲全勝,哈哈。現在坐在這裏喝罐裝咖啡、吃飯團已經成了我的固定習慣,到飯點了,我開吃了,不好意思啦。

我穿的工服,不好意思啊。在倉庫上班的,不管是辦公室職員還是財務人員,全都要穿工服。沒辦法,現在管理層也經常來現場。嗯?對對,周六也要上班——不隻這個,我們還有夜班,算是上四休二——就是上四天班,休息兩天,所以周六周日、法定假日都和我沒關係。剛開始還不適應,習慣了就覺得沒什麽了,反倒覺得周六周日出門才麻煩,人山人海的,特別是小孩子,吵得鬧心。你看,就像那邊……是不是?偶爾也有小孩來這個公園,那邊是居民區嘛。我是每次看見小孩一個接一個地紮堆來到這裏,才會反應過來說,啊,今天是周六啊。不說了,都無所謂。

你今天是坐電車來的嗎?坐車?……欸,出租車?你從市中心打車過來的!我的天……真有錢。斯彼拉正式員工的收入就是非同一般啊,哈哈哈,開玩笑啦,不是挖苦。我真的很欣賞你,應該拿到斯彼拉工作機會的人絕對就得是你。其他那些家夥,怎麽說呢,反正都有各種問題。

我嗎?我大學畢業後就一直待在這家公司做物流工作,不過一開始是做銷售,當時在新橋的總公司,過了幾年又去了辰巳的辦事處,到厚木這裏,我數數——是四年前的事。現在在倉庫做綜合事務,我自己申請調到這個崗位上來的。做銷售的時候吃夠了苦頭,差點兒破罐子破摔,現在安定多了。

回想起來,先前那麽折騰也許是畢業季求職造成的……怎麽說呢,可能是萌發了連自己都說不清楚的鬥誌,可能是精神高亢得不正常,說好聽點就是“成長過度”了吧,被求職激成了那個樣子。明明還不知道自己想成為什麽樣的大人、什麽樣的職場人士,就被胡亂催著往前走,我又是搞體育出身,很容易就燃起了鬥誌,於是一個勁兒地找那些標榜工作忙碌、成就感滿滿的大公司啊、名企啊,不怎麽在意行業。當時家裏出了點事,亂作一團,我就更加爭強好勝了。不過嘛,也因為這個,我才進了大公司,挺好的。但說實話,隻要正常上下班,工資過得去,我就很滿足了。我當時特別想進斯彼拉,可要真是過上那種每個月加班時間超過一百小時、工作特別有成就感的日子,我大概已經漸漸活成行屍走肉了。以前一心覺得辛苦的人很酷。

進了這家公司以後,那種奇怪的自尊心依然作祟,讓我覺得男人就該做銷售,真是莫名其妙啊。到近幾年,我才想著好好愛老婆,生小孩,過過愜意的日子。啊……我五年前結的婚,普普通通的辦公室戀愛。介意我抽根煙嗎?飯後一支煙是我的習慣,不好意思啦。

嗯?我那時不抽煙?怎麽會?不過是當著大家的麵克製著不抽而已。我十六歲就開始抽了。哈哈,這個替我保密哦。當時的我可真是個撒謊精。

其實,我那時還存了挑戰的心思,想看看自己的謊能撒到什麽地步。當過酒館的兼職生領隊,當過誌願者協會負責人,這兩個最大的謊我記得都沒有被戳破……哦,沒錯,都是假的。我確實是在酒館兼職,但並不是什麽領隊。本來就不存在領隊這號人,哈哈。大二的時候吧,我和五個朋友去岐阜玩了一次,在那裏和旅館的人一起參加了當地的撿垃圾活動。畢業求職的時候突然想起這段經曆,告訴自己那就是百分百的誌願者活動,誌願者協會負責人的故事便就此誕生了,夠厲害吧?不過大家也都一樣,絕對錯不了。

哎呀,想起來也真有意思。有次麵試,問我誌願者協會有多少人,我當時不是隨口說三十七人嘛,然後呢,就把這個數字給記住了,自己接受了“我擔任負責人的誌願者協會有三十七名成員”這回事。麵試了一次又一次,這個故事也漸漸成形,後來我甚至都不覺得自己是在撒謊,還能脫口答出各種細節,真夠厲害的。求職的學生啊,都是撒起謊來麵不改色心不跳的天才……啊,對不起,不知道這麽說對不對,可能隻有我這樣吧,哈哈。哦,那個啊——

不是吧,那幫小孩準備打棒球……沒勁兒,怎麽打成那樣。吵死了,慘不忍睹……真是看得火大。

啊,不好意思,是……那件事吧,你是想問——那個信封裏說的事吧?

嗯,是的,全是真的。從頭到尾,全都是真的。霸淩,然後自殺。說真的,我實在沒想到那家夥竟然那麽沒骨氣。……嗯?誰?佐藤啊,佐藤勇也。“我要一天不落地讓你嚐嚐猛速飛球的滋味,你做好準備。不管打出多少瘀青,我都不會手軟”——就在說出這句話的第二天,他自殺了。實在是太輕巧、太突然、太沒勁了。簡直軟弱到極點,那個廢物。咦……我是不是說了很難聽的話?的確說了,哈哈。剛剛的你就當沒聽到,不好意思。

不消說,棒球部立刻就暫停了活動。現場留了遺書,他自殺的賬就完全算到了我們頭上——不不,他在遺書裏有指名道姓,自殺幾乎都成了我的過錯。我雖然不是那種有能力問鼎甲子園的強勢選手,但最後的比賽被取消,也夠讓我堵心的了。直到現在,心裏還留著點不甘呢,青春沒能畫上圓滿的句號,就因為那個自私的廢物——不行,我一開口就忍不住要罵那個家夥。哈哈,可以不談他了嗎?

嗯?啊,對……我也想知道,小組討論結束後我還自己去調查過。我沒想斥責那個告密的家夥,就想知道佐藤的事是怎麽走漏風聲的,想想就覺得可怕。結果一調查才發現——哎呀,真的讓我很害怕。

那個“幕後黑手”好像是利用社交網站——當時的mixi網站,給我朋友的朋友發消息,有一個算一個,能發的全發了,就用尋找好友的“好友功能”。“我的好友”,聽起來真有年代感……算了,這不是重點。那人發消息說,說出袴田亮的黑曆史,獎勵五萬日元。於是一些認識我,但算不上朋友的人就把佐藤的事告訴了“幕後黑手”——大概就是這麽回事。

你猜那五萬日元是怎麽給出去的?放到現在,用“PayPal”“SpiraPay”轉個賬就完事了,當時可沒有這些。

幕後黑手利用了車站的投幣式儲物櫃。是不是覺得難以置信?透露佐藤那件事的家夥先把東西——棒球部的集體合照、當地報紙上的報道——放到儲物櫃裏,然後離開。“幕後黑手”找到對應的儲物櫃,把五萬日元獎金放進去,離開——完全和地下交易一樣。我嚇得發抖,這人是有多想進斯彼拉啊!

“幕後黑手”——我真沒想到那人能做出這種事。感覺也不是個讓人討厭的家夥,我不討厭他……什麽?死了?是嗎……得病死的?啊……真是,最後落得那個下場,還是讓人可憐。

不管怎樣——小心!喂,該死的小鬼,給我注意點,站好!別跑!渾小子……球要是砸到人了,你準備怎麽辦?喂,說話啊,喂!把人弄傷了你怎麽辦,啊?骨頭可是很容易折的!不然我把你弄折了試試?哦?不許哭,給我好好聽著。還有那邊,你,馬上把剛才逃走的兩三個家夥帶回來。別以為跑了就萬事大吉。你要是敢跑,我就給這裏沒跑掉的所有人一點厲害瞧瞧,你給我想好了。知道了就快去!趕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