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職考核 1-1

“最終考核以小組討論形式進行。”

聞言,我輕輕一笑。笑當然不是因為高興,僅僅是覺得一旦麵露不快,肯定會給人事留下不好的印象。說實在的,我簡直都想仰天長歎了。

放輕鬆啦,一般來說,進了最後一輪,剩下的也就隻是在高管麵前露個臉,已經相當於拿到了錄用通知,恭喜你咯,祥吾——我當然沒有傻乎乎地相信社團前輩這番不著調的話。正兒八經的麵試至少還有一到兩輪,我之前就已經做好了這樣的心理準備。完全沒有想到最後一輪竟然會是小組討論的形式,不愧是“斯彼拉鏈接”[1]。

其他學生是什麽反應呢?我倒不是不想知道,隻是在這種場合四處亂瞟不大合適。任何一個細微的舉動都有可能摧毀辛苦打造的良好形象。自打進了會議室,我沒搔過一次臉頰,雙手也握成拳頭規規矩矩放在膝上,從沒往扶手上搭。先不說得當與否,我這麽做,當然不是因為自小受過熏陶,教養良好。最後的勝利近在眼前,我可不想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丟了通往成功的入場券。

人事部部長鴻上先生穿一身藏藍色西裝,搭配駝絨皮鞋,似乎彰顯著斯彼拉公司自由的氛圍。隨著麵試一輪輪深入,鴻上先生的穿搭也變得越加隨意,同時卻也越加華麗,這大概不是我的錯覺。人事部正在漸漸向我們展露斯彼拉公司內部的日常狀態。

鴻上先生微微動了動手指,似乎是想調整戒指的位置。

“不過,小組討論不是在今天舉行。”他優雅地笑著,開口說道,“日期定在一個月後,4月27日,參與人員就是會議室裏在場的六位。我們會向各位提供一個議題,這個議題與公司實際麵臨的問題類似,由各位討論應該如何推動解決。”

鴻上先生的下屬們並排站在會議室牆邊,其中一個人“嗯”了兩聲,大幅度地點點頭。所有人臉上都是如出一轍的驕傲之色。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他們一路帶領我們走到了這一步,同時,也是他們在此前的一連串考核中不斷打壓我們。並排站立的人事部職員們宛如某種縮影,展示著我們一路走來的艱辛。

會議室四麵隔牆都是玻璃,斯彼拉公司職員們的忙碌場麵就在眼前,簡直像櫥窗秀一樣。單單是看到他們工作的樣子,就讓人鬥誌昂揚,內心湧起一定加入其中的**。再往裏望能看見一間特別的會議室,可以邊開會邊玩桌遊或飛鏢遊戲。無論是與一流咖啡店合作的咖啡空間,還是能夠實時顯示SPIRA[2]在線用戶數量的電子屏,眼前的一切都和在宣傳冊上看到的一模一樣。

還剩最後一步,跨過去了,就會在這裏擁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我在麵試西裝的長褲上擦了擦滲出的手汗。

“請大家放心。”鴻上先生低聲繼續說道,“這回與第一輪、第二輪的小組討論有本質不同。在此之前,我們淘汰了五千多名學生,才選拔出了你們六位。畢竟已經到了最後一輪,這次將視小組討論的成果而定,六人全部錄用的可能性很大。不過,我們不希望各位在不了解彼此個性、經曆、弱項的情況下,像摸易碎品一樣,小心翼翼地推動討論。我們想要的是你們徹底地了解彼此,最大程度地發揮所長,互補所短,就像組成一個小組、一個部門、一個團隊一樣,也就是所謂的‘小組討論’。”

鴻上先生利索地收拾好手頭的資料,準備離開會議室。

“我重申一次,考核日期是一個月後,4月27日。在此之前,請大家磨合出最優秀的隊伍。如果小組討論的成果足夠出色,所有人都會得到錄用。我衷心期待能在那天看到一個真正的團隊,也期待著和大家共事。”

“斯彼拉鏈接”的辦公室位於澀穀站前一棟商業大廈的二十一層。出了公司大樓,多少鬆了一口氣,就連充斥著汽車尾氣的空氣也覺得清新。以往我總是深呼吸後鬆開領帶,和其他麵試者談笑幾句,然而這回卻沒那個心情。最終考核正式開始前,我得和剩下的幾個人經常碰麵,還要組建團隊——這樣的選拔形式實在不同尋常,毫無疑問,接下來才是一場硬仗。

“接下來大家有空嗎?”“有空”“我也OK”“咱們先商量下吧”“是得商量下”“找個地方慢慢聊吧”“附近有家家庭餐廳”“那就去那兒吧”——一場爭分奪秒的對話短短二十秒間即告結束。落後一步都有可能造成致命後果。這個揮之不去的念頭催促著我邁步走向家庭餐廳。走了幾步,我在眾人當中發現了一張熟悉的麵孔,是走在隊伍最後的一個女孩。

“嶌同學,是你啊。”

嶌拘謹地笑了,好像早就在期待著我跟她搭訕。“真是你啊,波多野同學。一進會議室我就發現你了,隻是不好到處亂瞟。”

“不好意思,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完全沒留意。畢竟還沒走到入職歡迎會,真沒想到能再次見麵。”

“我也是,見到你很開心。”

差不多兩周前,在斯彼拉公司的第二輪考核中,我和嶌分在同一組。複試結束後,我們還一塊兒喝茶,聊了得有一個小時。當時我們一行五人去了附近的星巴克,分別前大家半是期待半是玩笑地說,希望能在入職歡迎會上相見。這次與嶌再會,我感到十分高興。

我隨著嶌放緩步調,讓其他人也稍微走慢一點。嶌不好意思地給大家道歉。她從包裏拿出一小瓶茉莉花茶,咕咚喝了幾口,而後擰回瓶蓋,自言自語似的說:

“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希望我們都能成功入職。”

她似乎在看天,又似乎在看遠處的高樓樓頂,眼眸裏閃著澄澈純粹的光。

嶌給人一種文靜典雅的感覺,身形小巧,皮膚白皙,好像是那種出門就一定要打傘的人。然而在上次那一小時左右的交談中,我已經充分感受到了她體內潛藏的幹勁與行動力,以及條理清晰的頭腦。求職時,所有人如出一轍,都是黑色西裝搭配一頭黑發。有意思的是,我們這些大學生一看就是臨時抱佛腳,勉強粉飾個門麵。西裝穿得不好看,頭發染得不自然,眼神呆滯……種種細微之處簡直不勝枚舉,總而言之,就是不像那麽回事。

嶌卻不同,一看就是自然的、完美的求職大學生形象。

她的話裏聽不出任何虛偽的成分,我於是也**出自己的心聲。

“一起入職吧。”

“嗯,真像做夢一樣。”

紅燈亮起,走在最前邊的大個子男生焦躁地盯著對麵,其他人也百無聊賴地跺著腳,好像等不及要過去。我們六個人筆挺站立,就像沐浴在陽光下的青竹。

兩年前,也就是2009年,一個名為“SPIRA”的社交網站麵世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贏得了十幾到三十幾歲的年輕群體的喜愛。這些年輕人感覺mixi[3]像是個異**友網站,而在臉書(Facebook)上個人隱私無所遁形,毫無安全感,SPIRA則精準洞察他們的心理,用戶數量轉瞬間便突破了一千五百萬。盡管已有先例在前,但SPIRA並未滿足於效仿既有的網站服務,它以社區功能為核心,完美集成一係列內容,吸引人們不由自主地登錄使用。從企業標誌到首頁設計、服務內容、合作夥伴,無不彰顯著極致的新銳與精美,這也是SPIRA吸引人的魅力之一。

斯彼拉鏈接股份有限公司正是SPIRA的運營者。今年,斯彼拉鏈接發展成熟,啟動了綜合類崗位校招。單是這個消息已經足夠激動人心了,更別說他們開出的應屆生薪資還打破常規,高達50萬日元。作為一家正式員工不足兩百人的新興企業,斯彼拉的校招名額限定在“若幹名”以內,眾多大學生紛至遝來。先前據鴻上先生所說,應聘者總人數超出五千,有這麽些人,考核輪次多想來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先是線上投遞,然後是線下筆試測評、提交應聘申請表,這才終於進入首輪集體麵試,接著是第二輪集體麵試、第三輪單人麵試,最後剩下我們六個人。

如此一來也就可以理解嶌為什麽會說像做夢一樣了。

毫不誇張地說,如果能夠順利入職,人生都將因此改變。

“有六人座嗎?”

出聲詢問的是那個打頭陣的男生,他的容貌俊秀到可以出道當演員。當他在等位牌上寫下“九賀”兩個字時,我簡直被這人的完美無缺弄得有些暈眩了。長得這麽端正,姓氏又這麽好,怕是光靠這兩樣就能拿下至少三十家公司的錄用通知吧。

服務員引導我們入座後,九賀讓大家先點東西,我們隨即各自盯著菜單看了起來。要是點單時間太長,恐怕會給人留下優柔寡斷的印象;大家來這裏是為了談正事,點芭菲[4]的話,恐怕不太合時宜;可如果隻點免費續杯的飲料,怕是又會被人當作不能自己做主花錢的小孩。

“誰點飲料,請舉手。”

九賀說出這句話的瞬間,有人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探究地抬起頭,隻見那個一直很顯眼的大個子男生麵露苦笑。我不明就裏,有些呆愣。

“哎……這裏是家庭餐廳,我們是不是繃得太緊了?”

聽他這麽一說,我——不,是我們,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像在等待麵試一樣板著臉,坐得筆直,凝重地攥著菜單,像攥著什麽獎狀一樣。九賀也隨之一笑。

“想點飲料的人請舉手——嗯,零票。”

“零票,咱們像來參加國會的。”

所有人都笑了。笑完終於發覺先前的精神狀態確實非常好笑。

“想點什麽就隨便點吧。”大家欣然接受大個子男生合理到不能更合理的提議,各自點了自己想點的東西。服務員笑著離開時,九賀稍稍放鬆了些,提議所有人做個自我介紹,大家點點頭。

“那我先來。”

九賀客氣地舉起右手,這個動作由他做出來,簡直有如電影裏的一幕。他長著刀削斧鑿般的高鼻深眼,微粗的濃眉威嚴凜凜。然而這副長相並不會過時到讓人聯想起舊時的昭和明星,怎麽看都是當代的青年才俊,實在令人豔羨。九賀報了自己的名字,叫“蒼太”,越發顯出完美無瑕了。

九賀蒼太。他是因為被賦予了這個名字,才長成這副模樣的呢,還是為了配上自己的名字,不斷自我磨煉,最後變成這個樣子的呢?

“我就讀於慶應大學的綜合政策學院。”這個人簡直過於完美,我差點忍不住奉上掌聲。不過,不言而喻的是,他能被斯彼拉選中,靠的肯定不僅僅是外貌和學曆光環。言談、舉止、眼神,無一不是落落大方,以至於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傾聽他說的話。他話裏的每字每句都透出了不起的伶俐。按理說,碰到這麽完美的人,一般多多少少會產生抵觸心理,可我完全沒有湧起任何負麵情緒。他身上有一種魔力,讓人想多和他說說話,或是得到他的認可。

九賀提議按順時針方向依次做介紹,下一個輪到的就是先前開玩笑緩和氣氛的大個子男生——袴田亮。

“袴田同學,你真壯實,你身高多少啊?”我開口問。

“大體上有個一米八七吧。”

其餘五人發出驚呼,袴田馬上立起食指。

“狀態好的時候,有一米八八。”

袴田有如岩石般硬朗的長相給人一種壓迫感,實際上卻是個有著純真笑容的人。他高中時期擔任過棒球隊隊長,現在在做誌願者協會的負責人。他喜歡健身,厚實的身板就是在健身房練出來的。

“我來自明治大學,幹勁和毅力不遜於任何人——這麽一說,大家興許以為我是個隻練肌肉不練腦子的人,其實我腦袋裏也還是裝了不少東西的,請各位多多關照。我非常討厭破壞團隊和睦的家夥,遇到這樣的人,我會忍不住立馬出手教訓,希望大家多多包容我這種帶著愛意的暴力行為。”

我的心裏掠過一絲不安,袴田說這番話莫非是認真的?

“哎呀,你們別當真了。”袴田露出像毛絨玩具熊一樣的友善笑意,緩和了大家的緊張情緒,“下個月,我們奉上一場最好的小組討論吧!”

我們齊齊鼓掌,掌聲落下的同時,服務員現身,端來一盤夾滿新鮮奶油的蛋糕卷。“啊,這裏。”舉手的是一個女生,剛好輪到她做自我介紹。

“我叫矢代翼。”

她像緊盯著眼前的蛋糕卷一樣鞠了一躬。矢代用右手輕輕攏回垂到耳朵前麵的頭發,抬起了頭。

剛剛做完自我介紹的袴田嚇了一跳:“矢代同學,你也太漂亮了吧!”語氣像在征詢其他人的同意。

矢代害羞地笑著,右手微微掩住麵龐,客氣地回了一句謝謝。

哪有,我一點也不漂亮——矢代太漂亮了,漂亮到如果這麽回話,恐怕連老天爺都要降下懲罰。九賀的長相也很出眾,而矢代的美貌又是另一種風格。哪怕說她在一家女性時尚雜誌社做模特,都不會有人覺得奇怪。矢代介紹說,她在家庭餐廳打工,不過是另一家連鎖品牌,不是我們來的這家。作為一個求職的應屆大學生,她的發色稍微有些淺,但聽她說自己天生就是這個發色以後,我們恍然大悟,再看過去,隻覺得那個顏色妙不可言。

“我對國際問題很感興趣,現在在禦茶水女子大學學習國際文化。我還喜歡出國旅遊,去年在歐洲五個國家遊曆了兩個月。我對自己的語言能力也很有自信。”

但凡求職的學生,或多或少都已習慣了做自我介紹,但矢代的自我介紹比任何人都自信大方。她講話的同時,堅定的目光也輪流照向每一個人,輪到我的時候,我簡直要被自己沒出息的樣子整得麵紅耳赤。我根本找不到插話的機會。毫無疑問,就算我和矢代能當一起求職的同伴,也肯定當不了朋友。我這邊剛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些距離感,矢代卻突然猝不及防地變了表情,一下子笑容滿麵。

“那個……我剛剛是不是說得太生硬了?大家別當回事兒。”

她臉上浮起毫不設防的笑,仿佛麵對的是自己最親密的朋友,接著輕輕拍了拍身旁嶌的肩頭,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如果她是算準了時機,才擺出這麽一副鬆懈不設防的樣子,那還真是個非常人所能及的競爭高手,但大概是我自己想太多了吧。她在社交狀態下豎起了銅牆鐵壁,正因如此,私下不設防的樣子才能消除我的顧慮。

大家為矢代鼓掌,隨後嶌開始了自我介紹。嶌幾乎隻重複了我之前在咖啡店聽到的那些內容。姓名嶌衣織,現在是早稻田大學社會學係學生,在連鎖咖啡店打工。她說的基本都是我聽過的,於是剩下的時間裏,我就出神地看著她的側臉。不是我孟浪,實話實說,嶌無疑也是個美女。如果說矢代的漂亮接近身形纖瘦的模特,嶌就像是莫名有種純真感的清純女演員。兩人看起來就像一對有年齡差的姐妹。

嶌說完後就輪到我了。我說,我叫波多野祥吾,是立教大學經濟係的學生。而後又略帶詼諧地提到自己是散步社團的成員,散步社團的活動僅僅是時常在路上閑逛。我沒有什麽長期從事、值得一提的特殊經曆,但自認為挑戰新事物的探究精神比一般人要強,一向以成為“還不錯的人”作為自己的目標。我就像拚圖一樣,把之前麵試時得到過不錯反響的話語拚湊到一起,順暢地完成了自我介紹。

輪到最後的是一個叫森久保公彥的男生。看到他儼然聰明人標配的無框眼鏡和銳利的目光,我下意識地判定這人肯定是東京大學的高才生,聽他介紹,才知道他原來來自一橋大學,總之也是非常優秀的人才。自打進了家庭餐廳,話最少的就是他了。他的自我介紹也最簡潔,說完學校、專業、名字,就以一句“請多多關照”收了尾。森久保似乎並不準備多說一個字眼,直接向後靠在椅背上,於是也沒人再追問他什麽了。為了不讓氣氛變得尷尬,魁梧的袴田和漂亮的矢代帶著笑容,略帶誇張地鼓起了掌。

說句題外話,找工作的過程中,我偶爾也會碰到東大的學生。集體麵試時,一聽到有人說來自東京大學,不知道為什麽,我立馬就會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緊張感。不過,東大的學生也不一定就優秀到超出想象,有時他們一開口,我就會放下心來,感覺大家一樣都是人。

為什麽我會這麽想呢?因為從五千人當中脫穎而出的在場六人中,沒有一個來自東京大學。學曆終究隻是學曆。斯彼拉鏈接是真的看到了我們的內核後,才選定我們六個進入最終麵試。一想到這裏,我的內心深處就滿懷感動。

“前幾天地震了,大家都還好吧?”“沒想到發生那麽嚴重的地震,斯彼拉的考核日期竟然一點也沒調整。”“說起來,××公司的人事部還被狠批了一通呢。”……不痛不癢地聊了幾句後,我們終於轉入正題。

“我覺得,我們首先應該提前了解斯彼拉的業務。”九賀皺起硬挺的眉毛,開口說道,“隻要準確地把握住討論方向,就不用擔心當天拿到的是什麽議題了。前期調研是個大工程,但不掌握必要信息,我們就不可能製訂出解決措施。”

“確實,我們可以先各自調研,再聚在一起討論,我覺得這個方向不錯。”袴田環抱起粗壯的胳膊。

“就這麽辦吧。”矢代點點頭,“幹脆定個定期組會的日程,大家覺得呢?比如每周日下午五點之類的。”

“同意。”剩下的三人也表示讚成。我們建了郵件群組,又在SPIRA上成立了網絡小組。考慮到不是每一次都能全員到齊,我們決定每周召開兩次問題解決會,時間定在周二和周六的下午五點。

討論過程沒有磨蹭,該定的很快都定了。這種平時幾乎沒怎麽體會過的高效讓我感慨十足,同時我也實實在在地確信他們就是該留下來的那批人。

“祝我們今後全都成為同事!我預感會實現的。”我情不自禁地冒出這麽一句。九賀帥氣地頷首:“最終考核采取這樣的形式太不同尋常了。剛聽說的時候,我還困惑了一陣,甚至覺得這樣占用求職者的私人時間不太合適。然而仔細想想,這和讓我們寫應聘申請表其實是一個道理。提前告知參與小組討論的成員都是什麽人——這樣做其實是非常‘公平’的。我們好好組建起團隊,一起入職斯彼拉當同事吧!”

第一次組會上,帶來最多資料的是話最少且看起來對入職斯彼拉並沒有強烈渴望的森久保。

“基本上,斯彼拉的主要收益來自付費會員‘斯彼拉貴賓’[5]交納的會費,第二大收益來源是廣告費。從簡易的橫幅廣告到利用社區功能的引流廣告,SPIRA上的廣告種類多種多樣,一應俱全。我盡可能收集了最多的資料,打印出了紙質版。”

森久保補充說,由於時間緊張,因此沒能整理出全麵的概要。然而單是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調研到這個程度,就已經很值得嘉獎了。我準備的資料隻有五張A4紙,而森久保準備的一遝紙看著得有三厘米厚,我除了驚歎還是驚歎。

九賀帶來個消息,說上野有那種租賃會議室,一小時收費五百日元。會議室裏有一塊大白板、燈、插座、桌椅,雖然不到十疊[6]大,但對我們來說已經十分夠用。

“有關斯彼拉,我準備的東西沒有那麽多,不過——”矢代說著也從包裏拿出一大摞資料,“我調研了國外的社交網站模式,也從外國朋友那裏了解了一些情況。雖然不清楚能不能派上用場,我還是先翻譯出來了,這樣大家看起來也更方便。”

“厲害啊。”袴田發自內心地驚呼一聲。

“看起來還是挺認真的吧。”矢代笑著回了一句。

“難道隻是看起來認真,實際上沒怎麽花心思嗎?”我笑道。

“看來我說了什麽多餘的話。”

會議室裏溢滿笑聲,氣氛升溫,然而很快又恢複了緊繃。所有人心裏都清楚,聚在一起不是為了玩鬧。九賀盯著擺在桌上的六摞資料,手指摩挲著下巴,似乎陷入了思考。

“先把帶來的資料整合一下吧。矢代調研的國外資料作為附加參考應該具備很大的價值,不過我覺得眼下還是要先聚焦於斯彼拉本身的情況,在這個基礎上整合信息。那麽……”

“我們先花一個小時看下資料吧。”我提議道,“大家分著看,提取出主要信息並列在白板上。列完所有可能的議題後,再循著顯現的脈絡分類探討解決方案,怎麽樣?”

九賀用力點頭,確認了其他人也沒有反對意見。大家像聽到發令槍聲一樣,迅速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我們首先把各自資料當中的要點列在白板上,然後六個人分著細讀森久保帶來的資料。我翻開自己手上的幾頁,情不自禁地拍膝叫好。股東大會的資料、公司財報上的簡短記述、創始人及其深交者的著作,還有各種乍看起來就像娛樂雜誌的報道,與我們的任務毫不搭邊——實際上卻處處充滿值得挖掘的信息。我心裏湧起不可言說的挫敗感,然而更多的則是感動。森久保的能力,以及他潛藏在內心深處、對於斯彼拉鏈接的熱情與執著,深深打動了我。這麽龐大的信息量不是一朝一夕間就能收集得來的,他應該很久之前就在勤勤懇懇地整理這些東西了。

我燃起鬥誌,暗暗告誡自己不能認輸,又翻了一頁過去。這時一個聲音傳來。

“波多野同學,要不要分點資料給我?”

聽到嶌的聲音,我不由自主地抬起頭,而後嚇了一跳。從開始到現在還不到二十分鍾,嶌卻已經看完了分到她手上的所有資料。她是不是急著看完,所以馬馬虎虎的?像是為打消我無端生出的懷疑一般,隻見白板上的概要——大標題簡明易懂,下麵還跟著一目了然的細致解讀。

“……好快,你是會速讀嗎?”

“沒有沒有,我哪裏會這個。隻是相對來說這方麵一直算是我比較擅長的,像提取核心信息啦,挖掘本質啦之類的。我的洞察能力還不錯——哎呀,這麽說好像有點兒自以為是。”

我接受了嶌的提議,給她分了些手頭的資料。最後嶌又從其他四人手裏各分了些資料,把原定一小時的閱讀時間縮短到四十分鍾。她還多做了一小步,在白板上無序羅列的信息間添加了邏輯線,把斯彼拉的營收業務劃分為“產品促銷”“大型活動”“信息收集”“簡易橫幅”四類。

她的表現實在過於優秀,我抱起胳膊,心想,總還有可以補充的地方吧。結果想破腦袋也隻想出一個建議。

“‘大型活動’或許可以再細化一下。”

“確實,考慮到龐大的信息量,再稍微細分一下應該會更好。”九賀對我的意見表示讚同,“照現在這個情況來看,‘簡易橫幅’成為小組討論議題的可能性很低,我們也許不用投入太多精力,最好還是把更多的時間放在收集其他類別的相關信息上。”

“是的。”森久保接過話頭,“有些類別的資訊稍顯不足,我再去多收集一些。尤其是‘產品促銷’類,信息量顯然很少。”

“我也許可以在‘大型活動’方麵幫上忙。”矢代睜大漂亮的眼睛,微笑著說,“我認識幾個做活動組織策劃的朋友,應該能打聽到第一手訊息。我這邊盡早聯係他們,問問他們有沒有和社交網站合作過什麽項目。”

大家點點頭,各自在記事本上匆匆記錄著什麽。白板上新寫了不少內容,這個人的提議往往引發那個人的新奇想法,新的方向一個接一個地顯現成形,租賃的會議室轉眼就到了退還時間,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哎呀呀,完了。”

袴田從資料堆裏抬起頭,雙臂環抱在厚實的胸前。我見他盯著時鍾,以為他指的是退還會議室的時間到了,沒想到他突然打趣似的皺起臉。

“……今天我完全沒有表現的機會呢。”

看他的表情,不是想尋求安慰,而是在逗弄大家。所有人都毫無顧忌地笑了起來。

在第一次的小組組會上,和其他人相比,袴田確實顯得有些收斂。不過第三次組會舉行那天,他真正的價值發揮得可謂淋漓盡致。

我們倒也沒發生多麽激烈的爭執或糾紛,隻是有那麽一會兒,森久保和矢代之間出現了一點點意見分歧。森久保認為“產品促銷”和“大型活動”很有可能成為小組討論的議題,應該集中思考這兩類問題的解決方案,而矢代則認為其他類別也應該兼顧。他們並沒有吵得不可開交,但是互相都不讓步,你一句我一句,話說得有些刺耳。空氣中彌漫起難以言喻的氣氛,團隊似乎有了分崩離析的征兆。此時必須得有人站出來叫停。然而即便九賀反複勸森久保和矢代冷靜下來,火藥味依舊越來越濃。我擦去額頭滲出的冷汗。就在這時——

“既然無法統一意見,那就隻能憑力氣解決了。”

焦躁的袴田咯吱咯吱轉動脖頸,站起身來。身形魁梧的男生單是氣勢凜然地站起身,就能釋放出強烈的壓迫感。先前滔滔不絕的森久保和矢代也在一瞬間不由自主地噤聲不語。袴田是不是準備各打五十大板,進行武力鎮壓?不客氣地說,有這種預感的應該不止我一人。

袴田開始伸手摸索自己放在會議室一角的包,最後掏出來的卻不是指虎[7],而是細細長長的東西,用可愛的包裝紙裹著,好像禮物一樣。一、二——一共有五份。

“雖然突兀了點吧,接下來我要頒發袴田杯大獎了。”

“……袴田杯?”

袴田點點頭,依然沒有多做解釋。

“首先是九賀同學。”袴田把那個包在紙裏、不知究竟為何物的東西遞到九賀麵前,“恭喜你獲得袴田杯‘最佳領導獎’。這個獎授予那些發揮了出類拔萃的領導能力,帶領團隊高效協作的人。恭喜!”

還沒搞清楚狀況的九賀微微點頭,接過獎品。

“接下來是波多野同學。恭喜你獲得袴田杯‘優秀智囊獎’。這個獎授予那些一直縱觀全局,準確判定團隊前進方向的人。恭喜!”

接到手裏的獎品比我想象的輕了很多。之後,袴田又先後給嶌、森久保、矢代頒發了“最佳成員獎”“信息收集達人獎”“全球視野&人脈達人獎”,同時恭恭敬敬地遞出獎品。

“其實,我本來打算等今天的討論結束後再頒獎,現在稍微提前了些。我自己揣摩了大家的喜好,在日本橋的高島屋買了獎品……東西也沒多貴,你們要不要打開看看?”

我們都沒太搞懂袴田是什麽意思,然而打開包裝,看到裏麵的脆香棒,所有人都愕然發笑。袴田做戲做全套,給每個人的口味還不一樣,會議室裏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終於緩和下來。回過神時,我才發覺先前沉悶的情緒已經一掃而空。

“你整這些幹嗎?”我笑著問。

“本來隻是想帶過來讓大家一起吃,不知怎麽就起了這個想法。”

“還專門包起來?”

“那個嘛,開個玩笑咯。”

我笑得更開了。袴田朗聲大笑,笑完後略帶認真地說:

“說實話,在聚焦議題這一點上,我讚成森久保同學——啊不,森久保的意見。但矢代說得也有道理,我們不應該疏忽其他類別。我在想,要不然幹脆就總結出適用於所有領域的通用型解決方案,形成指導手冊,大家覺得這樣如何?”

袴田挑的時機正好,所有人都順從地點頭,讚成他的提議。

“‘公平’的折中方案。”

九賀一錘定音,這次沒用敬語[8]。我們自此也都沒再說敬語。說起來,可能袴田才是我們這群人中最能引導氣氛的人。好久沒吃脆香棒了,我一邊咂嘴享受美味,一邊在心裏如此想到。

休息時間,我去衛生間上小號。剛站到便池前,幾乎同一時間,森久保也來到我旁邊,對著牆麵喃喃自語:

“剛剛真是多虧了袴田。”

聞言,我不由自主地轉過去看他。森久保平時沉默寡言,臉上的表情也幾乎一成不變。在我看來,他不是傲慢無禮,隻是為人比較嚴肅,不過我從沒想過他也會開口誇人。我淺笑著說:“互幫互助嘛。”

“小組討論,”森久保依然盯著牆麵,目光悠遠,“我以前也參加了不少,經常遇到碎石機一樣的家夥。”

“碎石機?”

“根本沒什麽本事,隻看了點指導手冊,就不自量力地想要主導局麵。說要整合大家的想法,其實根本說不出個所以然,完全不動腦筋,隻會把大家的意見複述一遍,白白浪費時間。隻要有這種人在,小組就完了,所有人都會被他拖下水。”

“啊……還有這回事。不過確實有這種人,我偶爾也會碰到。”

“這麽簡潔高效的團隊,我還真是第一次碰到。第一次覺得其他人一點也不煩。”

對森久保來說,這恐怕是他能給出的最高評價了。森久保沒有再多做解釋,動作利落地抖抖殘尿,開口說:

“可能是我不太喜歡吵吵鬧鬧的氛圍,所以之前對你們態度有點兒差,不好意思。我就是死也要進斯彼拉。一起拿到錄用通知吧!”

森久保瀟灑地轉身離去,看著有點兒好笑。我凝視著他的背影,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我和他所想的完全一致。我也希望我們所有人可以一起入職斯彼拉,不,在這個時候,我甚至確信這個想法一定會實現。

不管遇到什麽難題,不管麵臨多麽不合常理的安排,一切依然盡在掌握之中。我們正在組建一支最強的隊伍。我們一定,絕對,能夠實現全員錄用。

4月12日,星期二,算起來是我們第四次碰頭。

矢代要采訪做活動組織策劃的朋友,森久保有兼職抽不開身,兩人都沒來,剩我們四個聚在一起討論。該定的差不多定好以後,袴田、九賀相繼離開,等回過神來,會議室裏隻剩下我和嶌兩個人。反正會議室的租用時間還剩一會兒,幹脆就在這兒填一下其他公司的應聘申請表吧。這麽想著,我奮筆疾書起來,與其說是“留下來用功”,不如說我的心情更像是在“加班”。

寫完後,我足足檢查了三遍,確認有沒有錯別字。一抬頭,發現嶌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大概是一直埋頭做事,體力到達極限了吧。空空如也的茉莉花茶飲料瓶像是被她推出去的,橫躺在桌上,旁邊是寫有斯彼拉鏈接校招說明的宣傳冊。“在斯彼拉提供的廣闊天地間,你將成長(Grow up)、超越(Transcend),蛻變成為全新自我”,這些內容我早已爛熟於心。嶌先前大概也一直在反複看這本冊子吧。

沒來由地,一股熱意突然湧上心頭,眼睛莫名其妙地濕潤了,連我自己都覺得這起伏的情緒實在好笑。感動之餘,我露出一個自嘲的笑,撿起嶌掉在地上的毛毯。已經過了晚上七點,位於三樓的會議室窗前出現了半輪明月。會議室可以用到晚上八點,就讓嶌睡到那個時候吧,我這麽想著,隨手撣了撣毛毯上的灰,輕輕蓋到嶌的肩頭。

我自以為動作很小心,完全沒料到嶌會醒來,結果驚嚇過了頭,一直退到牆邊。

“對不起,我隻是想給你蓋上毯子。”

抬起頭的嶌很快又趴回桌上,藏起睡顏,半夢半醒間嘟囔出一句稍顯親近的話:“我還以為是哥哥呢。”

“啊哈哈……”幸好沒被嶌誤解為流氓,“對不住。”

“哪裏,是我害你費心了……現在幾點了?”

“七點……二十分。”

“哇……我睡了這麽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