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雪花酥

昨夜裏江都下了些小雪,晨早起來一看,所有的屋瓦牆頭上,都撒滿了一層白白鹽花似的雪霜。

冬日裏雖然來往客人比平時少些,但歡香館每日還是熱熱鬧鬧的。

大鍋裏剛剛熬好的臘八粥冒著騰騰的熱氣,我一邊和三娘說著話,一邊挨著灶近些,暖暖和和的。

桃三娘在做點心,烙的脂油餅,裏麵摻上切碎的蝦米和幹蔥,油鍋裏一煎,青紅色就顯了,相間在酥黃的餅子上。

“好香!”我盯著鍋裏流著口水說。

桃三娘笑笑:“幫我去把那些茴香和幹椒、芝麻鹽、洋糖一塊舂成末,就讓你吃餅。”

“好!”我趕緊過去按著她說的去做。把小茴香、幹椒混著芝麻鹽、洋糖舂碎,這必定是要做椒鹽餡兒的點心,但我其實不愛這種混雜了口味的,鹹的我隻喜歡芝麻餅或蔥油餅,要不就是各種香甜的糖餡餅。

有人在裏麵喊:“兩碗臘八粥!”

桃三娘便趕緊盛出來,配上事先裝碟的冬芥菜讓何大一齊端出去。

突然有個人“噔噔噔”的從屋裏走出來:“哎,三娘啊!”

我抬頭一看,是個穿一身半新不舊紅棉襖、身材高大又平板的女人,三十左右,頭上簪著絹花挽著不大莊重的鬆散斜髻,白細的麵皮容長臉,嘴邊一顆黑痣,原來是住在菜市那邊,開一家“悅記茶館”的老板娘,人們都叫她陳大姐的,因為她夫家姓陳,丈夫名叫陳大悅的,那茶館他們夫妻合夥開了也有好幾年,陳大悅手藝不算好,但為人寬厚老實,因此鎮上同輩的人都喊他陳大哥,陳大哥愛喊他媳婦叫大姐,因此鎮上的人也就順勢地叫她陳大姐了。但桃三娘和她好像向來不大熟絡的,陳大姐為人也有點刁鑽潑辣,我有時還聽過鄰居嬸娘嚼舌根子說她風流什麽的,怎麽今日她突然來找三娘?

“誒?陳大姐早啊!”桃三娘顯然也有些詫異,但連忙熱情放下手裏活計迎過去招呼道。

“好香啊,人都說三娘的手藝好,我還一直沒福氣嚐過,今天來這一看,才知道真的傳言不虛。”陳大姐滿臉堆著笑說道。

“哎,哪兒的話。”桃三娘用碟子盛了幾個餅,拉起她的手,“來,我們屋裏喝茶去。”

我看著她們進屋裏,有點嘴饞三娘拿走的餅,一邊手裏舂著椒鹽,一邊朝屋裏張望。

她們坐在櫃台旁邊的一張桌子上,何大倒上熱茶來,桃三娘請陳大姐喝口茶、嚐嚐剛出鍋的熱餅,那陳大姐笑笑:“哎,三娘,平時咱們街坊鄰居的卻也很少走動,今天來有點冒昧了。”說著,拿起茶杯喝一口茶潤潤嘴,“嘖”了一聲:“其實我來,是有事請你桃三娘幫忙的。”

“是何事?”桃三娘笑問。

“這樣的,我想請三娘幫我做二十斤點心,麵酥果子什麽的都行,隻要甜的。”陳大姐又壓低了聲,“是我妹妹要生孩子了,他們家鄉下人古怪,本來送點心隻是討個意思,三斤五斤包個匣子好看點就是了,他們別的卻都不要,非得專門送這甜點心果子,三五十斤都不嫌多。”

“嗬,麵點心才顯得豐實嘛。陳大哥不是也做得一手好麵點麽?”桃三娘不在意地這麽一說,陳大姐卻好像被說著了什麽心事似的,連忙接口道:“噯,他那手藝粗啊,誰不知道你桃三娘做的好點心?那才是江都有名兒的!今年中秋節,我們家還買了你兩斤月餅呢。”

“那就謝謝了。”桃三娘隻好點頭答謝,並且給陳大姐杯裏倒茶。

陳大姐又說笑了一些閑話,吃了個餅,就起身走了。

桃三娘回到後院廚房來,我把舂好的椒鹽餡兒給她看,桃三娘接著把些蝦米脂油餅烙完:“月兒,今天你可得留在這幫三娘的忙了,待會午飯你拿幾個餅回去和你娘一起吃,吃完了再過來。”

“好。”我爽快答應。

我手裏抱著一包餅興衝衝地從歡香館出來,正要往對麵家跑去,這時候才是正午時分吧,柳青街上怎麽也沒個人影?

嗯?又下雪了?

我抬起頭望向天空,灰白色的天空滿是厚厚的鉛雲,輕巧得就像蒲公英的小片絨毛般的雪花,無聲無息地落在我的鼻子上,我讚歎地呼出一口白氣:“好漂亮!”

斜刺裏突然刮出股風,把我的額發吹得一亂,我循著風的方向下意識別過臉去,不經意間看見一個女人的身影。

柳青街往小秦淮過去的那一頭,一位穿著白色上衣、黑色褶裙,懷裏抱著個嚴嚴實實繈褓的女人走了過來。

我本不會留意她,因我聞著手裏脂油餅熱乎乎的香味,心裏就迫不及待地要趕快回家和我娘一起吃午飯呢,我低下頭繼續往家跑——

“小妹妹……”這個女人卻先開口問我話了。

我隻好收住腳,抬頭看看她,不認識,這女人不是這一帶的街坊,但看她一臉愁容,麵色有點慘黃,雙眼中間的眉頭深深擰著,我有點害怕:“啊……你叫我?”

“小妹妹”那女人看著我,卻有點欲言又止的神情,低頭看看手裏的繈褓。

這麽冷的天還抱著孩子在街上逛,也不怕把孩子凍著?我疑惑地看著她。

“小妹妹,”女人局促地看看我,又看看手裏的繈褓,“能不能……”她把繈褓朝我伸了伸,好像想讓我看她的孩子,“這孩子餓了。”

孩子餓了與我什麽相幹?我一愣,難不成她是叫花子?可是看她穿那麽幹淨整齊的白衣服、黑褶裙,倒像是富戶人家媳婦的打扮!可她乞求的那種目光,看著我心裏很過意不去的。

“這是油煎的脂油餅,你的孩子太小了……恐怕咬不動吧?”我還是想推辭。

“可、可是這孩子餓了啊。”女人低頭看著繈褓,更加顯得不安地道,“他餓了,會哭……怎麽辦?”她乞求地望著我。

我後退了一步,這女人愁苦著一張臉卻越是湊近,我心裏發毛起來,隻得從包裏抓出一個餅遞過去。

女人伸出一隻手接了餅,我回頭拔腿就跑,徑直跑回到家,關了院門進了屋裏,娘看我的樣子還很有點詫異道:“幹嘛急急忙忙火燒屁股似的?”

我支吾幾句過去了,過一會我又到院子裏隔著矮牆向外張望,那奇怪女人已沒了蹤影……問我要東西吃,真是太奇怪了。

細白麵粉用洋糖、雞蛋清、脂油和水拌勻揉好,然後印出花樣,入籠屜蒸熟,桃三娘說這在北方叫甜餑餑,一籠屜就蒸了二斤,一共要做出五斤來。

“陳大姐好像不是江都人吧?”我想起來問桃三娘道,“她妹妹也嫁過來了?好像沒聽說。”

桃三娘正把一些糯米粉加桂花紅糖水拌著,是打算做紅糖年糕的,聽到我問,想了想:“我也不曉得她家的人,平時也沒有交際過,隻是認得罷了。其實,要說到生孩子送點心,我還聽說有的地方是必須帶一斤重的饅頭二十個呢,上回金華來一客人,還說起過他們那人要生了孩子,看生男還是生女,回娘家報喜就送公雞或者母雞去,娘家回禮些赤豆、糯米、紅糖就行了。”

“可送紅雞蛋的還是最多吧?”我半懂不懂地說,幫著三娘,之後我們也忙了足有兩個時辰,廚房掌勺的何二不知去哪了,李二和何大在前麵照看著店麵,到後院來也隻能幫忙一些粗重的活,細致點做飯的事都不行。

看天擦黑了,雪花時停時落,桃三娘讓李二把做好的二十斤點心送去悅記茶館,並留我坐著喝碗臘八粥。

李二去了不到一刻鍾,就看見陳大姐隨他一起急火火地回來了,陳大姐一進門就大聲喊著桃三娘:“噯!三娘啊,真是麻煩你了。”

“哪兒的話。”桃三娘不知她什麽事,趕緊起身去拉她過來坐。

“二十斤點心還不夠!剛才我那妹妹派人捎話說啊,再要二十斤來。”陳大姐似乎有點懊喪的樣子,“那就煩請你再做二十斤吧?方才送來的,正好讓我妹妹派來的人先帶去了!”

“這有什麽難的,我再趕著做出來就是,就算今晚做不完,明兒一早我也肯定讓夥計送到你家。”桃三娘笑道。

“噯,那就勞累你啦!”陳大姐說完,一邊放下點心錢,也來不及喝口水就起身走了,桃三娘再留也留不下。

“嗬,三娘,還得忙活一晚上。”我笑道。

桃三娘也搖頭:“天色也晚了,你便快回家吧。”

第二天我提著籃子到菜市去買些糯米,經過悅記茶館門前,陳大姐正倚著門邊嗑著瓜子,看店裏的小雜役與門口一路過賣香油的老頭在那討價還價。

小雜役許是因為陳大姐看著他,所以一直較著勁要跟老頭壓個最低價,那老頭有點不耐煩道:“買二斤香油罷咧,你就想我再少你七文?罷咧!罷咧!”

老頭擺著手挑起擔子就要走,小雜役為難地回頭望望陳大姐,她‘呸’地把嘴裏瓜子殼吐出老遠:“給他吧,反正使得少,二斤也吃好久。”說完,手裏的瓜子也磕完了,她便拍拍手轉身進店裏。

就我所知,悅記茶館的生意隻有夏季裏最好,日陽炎熱,街坊都願意湊熱鬧到一處,喝茶吃點小食閑話一下,或過路的客商小販也常在店裏歇腳的,但大冬天裏,來菜市的人都少了,我望進他們店裏,都是黑暗暗的,沒半個客人的影。

我正要繼續往前走去,卻忽然發現悅記茶館對麵的街角下處,站著一個似曾見過的人,是昨日碰見過的那個抱著繈褓的白衣黑裙女人!

她的打扮與昨日一模一樣,隻是臉色更蒼白,緊擰著眉頭目光空洞又直勾勾地望著悅記茶館的門裏。

誒?那個女人怎麽在這?我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孩子那麽小,她怎麽還總在街上逛?而且看她一動不動的樣子,似乎已經站有一陣子了……哎,好冷!我雙手蜷在袖子裏,縮了縮脖子,這麽冷的天氣,女人卻一點不在意的樣子啊,看她穿得也不是很多。

我一邊走一邊這麽想著,差點被地上凸出的石絆了一跤,就這麽一低頭再一抬頭的功夫,我再望向那女人的地方,可才這麽一轉眼,她竟然就不見了!

誒?哪去了?我循著街角四周一圈,卻連她半個人影也沒有看到,活生生大白天就見鬼了麽?算了,和我也不相幹的,趕緊去買糯米是正經。

我買完糯米回家再到歡香館,廳裏烘起了一盆炭火,桃三娘剛點好一壺冰糖橘餅芽茶,看見我便招手讓我到她旁邊一張椅子上坐。

“三娘一大早就這麽悠閑?”我笑著道。

桃三娘給我也倒一杯茶:“才坐下歇歇,趕著做那二十斤點心,直忙了半夜。”

她正說著,李二就回來了,把一些錢交給桃三娘,都是陳大姐的點心錢,桃三娘起身接了錢並收入櫃台裏:“說起來,最近沒看見城外的狐家姐妹來買點心了。”

桃三娘說的狐家姐妹,我知指的是住在城外荒塚裏的狐狸,據說已有幾百年了,也不知她們一家共有幾口,隻曉得她們常到歡香館來買點心,甜食尤其油炸得越酥香的,她們最愛吃,無非隔個一月半月的,就能看見她們其中某一個提著籃子來,有時是個橘紅衣裳金絲腰帶的妖嬈女子,有時是個年方及笄的綠衣丫鬟。

向來悶不作聲的何大這時在旁搭了一句腔:“她們家有親戚來了。”

“來了親戚?”桃三娘也是一怔,“沒聽說過的,遠親吧?”

我聽著十分驚訝:“狐狸家也有親戚?”

“沒有誰是平白無故就能長出來的呀。”桃三娘對我的話也覺得好笑似的,“自然人人都有親人骨肉。”

“噢。”我還是覺得有點奇怪。

喝完了茶,回到家裏,卻看見隔壁家的嬸娘來我家串門子,正和我娘在那閑聊天,我給嬸娘問聲好,便慣常地坐到我娘身邊替她弄些針線,那位嬸娘東家長西家短地拉扯了一通,無意間說起悅記茶館的陳大姐。

“哎!我說,最近聽別人講那陳大姐的妹妹,你不知道吧?”嬸娘講到新鮮事情,興致就上來了,我娘卻搖搖頭。

“那陳大姐啊,她家是寶應的嘛,她有個妹子比她小七八歲的,是在我們這裏的王員外家當丫鬟的,後來沒多久被王員外看上了,就開了臉做了房裏人,本來我們也沒人知道的,陳大姐好像跟這妹妹不好,我們常一處說話時,她也從來沒提過,要不是最近那姑娘得了大病,我們這裏街坊還沒人知道這事呢。”

“得了什麽大病?”我娘奇道。

“咳,懷孕小產唄。”嬸娘歎一句,“懷了個男胎呢,已經六個月左右大了,不知是受了氣還是怎地,就血崩,淋漓不斷地流,胎也下來了,可就是不見血住,把王員外氣得在家裏打雞罵猴的,他本來是有兩個兒子的,可兩個兒子裏大的那個隻會吃喝玩樂不爭氣,小的那個才四歲,長得倒乖,可惜又從小身子很弱,恐怕哪一天不好就夭折了,王員外巴不得人丁多些更興旺呢,聽說也挺寵這姑娘的。”

“血崩這症可不是玩兒的。”我娘搖頭道。

誒……陳大姐不是說她妹妹要生孩子嗎?我心裏狐疑地想,還巴巴地找三娘做了四十斤的麵果點心要送去的,怎麽這會子嬸娘卻說她妹妹小產了?

“我還聽說啊,她妹妹怕不是因為懷了身孕讓別的姨太太怨恨了,給她氣受,或者吃的喝的裏麵動點手腳,哎,要說王員外家原本就有四房姨太太,這妹妹年紀又輕不知道穩重,難保的呢。”嬸娘撇撇嘴。

說起來王員外,我知道的,是我們這一帶有名的富戶了,他田地很多,近郊的據說都有四五百畝,宅子也有好幾處,最大的一幢自己住著,其餘都放著收租,菜市那邊有一家最大的茶莊也是他開的……說來真是奇了,昨天陳大姐來找桃三娘的時候,還說她妹妹家的人古怪,生孩子的賀禮除了麵點果子其它一概不要,可按道理來哪會有這樣的事?

到了小秦淮橋邊時,天空又開始飄下雪花,一眼望去,石板橋上的欄杆,還停著細粉一層的白,這雪要這麽一直下,能有多厚?我走上橋,朝橋下張望,水麵已經結了薄薄的冰霜,是一汪深切澄淨的顏色。

誒?那不是陳大姐麽?遠遠就能看見她身上那半新不舊的紅襖,在街道中間往這邊走來,特別顯眼,到這裏上了橋,過去橋那邊就是柳青街了,像是要去歡香館找三娘?

陳大姐眼裏根本看不見我這個小孩子吧,她徑直在我身邊走過去了,白細的麵皮今天看上去卻怎麽少了些血色?眼睛也是幹幹的沒什麽神氣,就這麽走過去,目不斜視……我望著她背影漸漸走遠,半晌才回過頭來,不經意間一張緊擰著眉頭的臉突然出現在我麵前:“小妹妹……”

我嚇了一大跳,眼前站著的是抱著繈褓、著白衣黑裙的女人!

我後退一步:“幹嘛?我、我沒帶餅……”

說著這句話,我就睜開眼醒來了,定了定神,才知道自己原來還躺在**,天已經亮了,爹娘都在院子裏說話收拾東西呢。

我長長籲了口氣,原來是做夢!

真是奇怪的夢,怎麽就夢到陳大姐了呢?

歡香館裏,桃三娘又忙忙碌碌地做著點心,是炙麵酥。

用化開的酥油攪勻炒熟的粉麵,大約不稀不稠的程度,再加洋糖,就著餘溫,在木案上攤開並且擀平,最後用刀切小方塊,我走過去看著她,一刀一刀切得均勻:“三娘,一大早就趕著做這個?”

“是啊,今晨天才剛亮,陳大姐就來拍門,讓我今天內無論如何再幫她做二十斤點心,最好還有麵酥,還說其實她妹妹從小就最愛吃這個,先前的點心她們親戚都分完了,還嫌不夠。”桃三娘切完了手上的,又拿起把蒲扇去扇了扇旁邊的爐子,爐子上再加上平鍋,淋上酥油,就把切好的麵酥一塊塊排到平鍋上,讓爐火慢慢地炙。

“她今早真的來找過你了?她……還記得她妹妹從小就愛吃麵酥?”我疑惑不解,遂走到桃三娘身邊把昨天隔壁嬸娘在我家說的那些話大概複述了一遍,桃三娘聽著,神情漸漸地有點肅穆下來,隻是默不作聲沒有搭腔。

“三娘,怕不是陳大姐魔障了?”我有點擔心,眼前廚房裏堆著許多粉麵和各色桂花、果料,都是要給她做那二十斤點心的。

“這……”桃三娘沉吟了一下,又繼續彎腰去用筷子去翻炙那些麵酥,“不管怎麽說,把這點心做出來給她送去再說。”

炙好的麵酥,因為火候掌握好,是雪白的,一寸厚,尤其酥化輕脆,用筷子一方一方夾起排放在一個食盒裏時,也得十分小心。

“這叫雪花酥,陳大姐給我說,既然先前那些點心親戚們都分完了,那這一趟做的就專門是給她妹妹的,小時候她們家大人隻有過年的時候才做這種麵酥點心。”桃三娘給我這麽說道,做麵酥花費了不少時辰,等麵酥做好了,何二另外在籠屜裏蒸的豆沙大饅頭也好了,全部都裝進食盒,桃三娘看看天色,現在隻是中午時分,“月兒你先回家吃飯,這會兒還早,等傍晚的時候,我們再把點心送去。”

為什麽要等到傍晚才送點心,我不知道,但桃三娘這麽說,就一定有她的道理,我答應著便先回去了。

冬天日頭短,暮沉沉地壓在天空,看不見雲也沒有風,地麵一片泛白的清冷。

桃三娘讓何大拿著食盒,牽著我的手,我們一起往菜市走去,這時候早都關門了,一路望去除了各家的燈火,卻鮮少有人在街上流連。

悅記茶館沒有關門,垂著擋風的帷布,我們掀簾子進去,陳大哥不在店裏,小雜役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坐著,看見我們趕緊起來讓座,並進去喊陳大姐,屋子裏好冷,他們怎麽也不燒個炭火盆?

突然門外有人喊道:“陳大姐在家麽?”隨著話聲,那人掀簾子進來,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小雜役認得他:“噢,是王員外家的胡大哥來了!”

我望望來人,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有一張細長俊秀的臉,十分笑容可掬的樣子。

陳大姐這時才從裏麵急忙跑出來:“哎,三娘來了!哎呀,胡小哥兒也來了,你還不趕緊倒幾杯熱茶,站著挺屍哪!”陳大姐最後一句話是罵那雜役。

桃三娘謙笑道:“不必麻煩了,我就是把點心送來放下就走。”

“哎,那我拿錢給你啊。”陳大姐一邊說著一邊到櫃台裏去拿錢,又使喚小雜役去給王員外家的人讓座喝水。

那人卻是奇怪,居然走過來向桃三娘一揖道:“這位是歡香館的老板娘吧?勞煩您做的點心了。”

桃三娘隻是淡淡一笑:“這沒什麽。”

陳大姐拿出錢來要遞給桃三娘,那姓胡的卻連忙止住道:“其實今天來,是要請陳大姐以及做點心的師傅一起到員外家裏去坐坐,先前兩次做的年糕特別好,我們老爺也愛吃,我們姨太太這幾天雖還在坐月子,但也是總想當麵向二位道謝並且回贈些禮物呢!所以讓我務必要請做點心的人一起到家去,外邊都已經準備好馬車了。”

我有點疑惑,先不論王員外究竟有沒有吃過三娘做的年糕,怎會這麽巧,這員外家的人一來就立刻說要請桃三娘去家裏坐?要說原本隻是來接陳大姐一人才對,桃三娘不過幫他們家做點心而已……但看那人邀桃三娘說那些話的神情,卻又並不隻是出於客氣。

陳大姐也有點錯愕,但嘴張了張,還是沒說什麽,便吩咐雜役道:“你看著店,待會陳大哥回來就跟他說我去王員外家了,晚點就回來。”

王員外家仿佛是住在仁豐裏南端的街口,我從小就聽老人說故事裏講過,仁豐裏北端西側是赫赫有名的大忠臣曾侍郎府邸,當年曾侍郎被奸臣讒害,不但人斬首,房子都抄沒了,但新皇上比老皇上英明,他一登基不久,就馬上給曾侍郎平凡昭雪、還了他清官的名聲,並且把那幢房子仍讓曾家的子孫回去居住,曾侍郎的屍身還敲鑼打鼓地送回來江都西邊的金匱山上風光大葬。

馬車一路晃晃悠悠地,顛得我有點想睡,我心裏數著馬車拐了好幾道彎,該快到了吧?

我忍不住伸手去揭開一點窗布往外看,果然遠遠地就看見一雙大紅燈籠,是一座大宅的門,兩隻石獸伏在燈籠的光下,我小聲問三娘:“三娘,前麵就是王員外的家了?”

陳大姐也往外覷了一眼:“好像是到了。”

桃三娘卻沒有作聲,方才因為我們幾個女的坐車不方便,所以她叫何大先回去了,這會子她好像有點累,一直是閉著眼似睡非睡。

我把窗布放下,準備好馬上就要下車了,但奇怪的是馬車又走出好長一段還沒有停下來,我又揭開窗布看看,馬車則已經走過了剛才那個大門,我看了看陳大姐,她似乎也不大清楚,同樣往外張望了一下,看她的樣子,莫不是也沒到過王員外的家?

馬車終於停了,姓胡的年輕人掀開簾子讓我們下車,我跟著陳大姐後麵下去,卻發現這是一個小門,姓胡的抱歉道:“從這個門進去姨太太的院子比較近,從正門走人太多。”

陳大姐撇了撇嘴,嘀咕一句:“小看了人!”

我不敢作聲,這種大戶人家的排場就是不一樣吧。

門裏閃出一個人來,脆生生地問道:“接來了?”

我轉眼去望時,一個青顏色的衣服一晃,我手裏正提著食盒,就被她一把拿了過去。

“請進。”姓胡的年輕人做個手勢。

陳大姐先走進去,桃三娘一路都沒說話,這會子我看她微皺了眉頭,進到門裏,就是一個狹小的空地,分別有兩條長廊伸向不同的方向。

那青衣服的女孩子拿著食盒一溜煙就看不見了,年輕人帶著我們走,不知何時,他的手裏多了一盞燈籠,從長廊甫一轉過去,就是一幢二層小樓,樓裏燈光通明,似乎有許多人,傳出許多歡聲笑語,間中還有嬰孩的啼哭呢喃聲。

“姨太太就住這院子?”陳大姐似乎帶有疑惑地問道,她一邊環顧四周,我也循著她的目光到處看,雖然天黑得深,但借著燈光還是能看到四下裏十分荒涼,院子裏好像沒擺什麽像樣的盆栽,我們腳下也踩著許多枯草,地麵看來是許久沒人打掃收拾的了。

這裏就像個極少人來光顧的偏廳角院,難怪陳大姐會疑惑問這裏是不是她妹妹住的地方。

年輕人‘嗬嗬’一笑:“因為這邊安靜,不比前麵人多口雜,姨太太生完了需要安養一段時日,況且產褥也是血光,宅子裏的其他也得避諱一點不是麽。”

他似乎說得有理,陳大姐也就不好再問了。

有個下人打扮的女人從樓裏伸出腦袋張望,然後驚喜地回頭朝屋裏喊:“來了來了!請到了!”

年輕人則繼續畢恭畢敬地把我們引到那幢小樓前,樓裏就走出幾個女人,我一眼看見其中一個個頭最矮站在暗處的青衣服女孩,就是剛才接過點心盒的那個,但她總沒有露出正臉,我卻還是覺得她好像很眼熟。

“哎,可盼到貴客了!”為首一個女人說著,趕緊讓出路請我們進去,我看她也就二十來歲模樣,穿著一身鮮豔的粉色桃花長襖,頭上簪滿了珠環,眉眼十分嫵媚。

“這位是我們的二姨奶奶。”年輕人告訴我們,但明明是陳大姐走在前,我看著這二姨奶奶眼睛卻一徑望著三娘,完全不把陳大姐放在目中。

“桃娘娘,可見著您了!”另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女人也這麽殷勤地笑道。

屋裏便是一個待客的大廳,點著好幾盞紅蠟,照得亮堂堂的,丫鬟捧上茶果,那個二姨奶奶又對我們說:“這就叫她們抱孩子下來,今天老爺不在家,真是怠慢了。”

我看桃三娘還是沒有說話,臉上也沒了平素的微笑,隻是淡淡的。陳大姐麵子上也很難看,但她也沒有再說話,估計是想等她妹妹下樓來見麵了才見分曉吧?可是……如果我家隔壁嬸娘說的不是假話的話,那陳大姐的妹妹究竟是小產了的呀。

這一屋子人坐著,陪著我們喝茶閑聊幾句,桃三娘不大搭理二姨奶奶她們,她們就提著話頭跟陳大姐說,又問她有沒有孩子,茶館的生意如何,丫鬟又捧來一盤鮮果,是翠生生的青梅和紅彤彤的大柿,我正驚訝於這種季節居然也能有鮮果待客,果然是富貴人家不同一般,二姨奶奶讓我們吃,我想伸手過去,桌子底下卻被桃三娘一把拽住衣袖,我不解地看她,她皺著眉搖搖頭。

桃三娘自有道理,我便不敢再輕舉妄動,陳大姐揀起一顆青梅,我看著她放進嘴裏咬了一口,倒沒什麽異樣。

一個抱著繈褓從樓上走下來的女人,讓我頓時驚呆了。

她穿著蜜色的襖子,一臉喜悅、親親熱熱地對陳大姐喊一聲:“姐!早就想讓他們接你過來了!”

陳大姐似乎對她熱情的模樣有點失措,連忙站起身走過去:“哎。”

我瞪大眼睛望著那個女人,才隔了一天不見,怎麽看著卻是完全兩個人?前兩日我明明看見她在飄小雪的天裏,手抱著孩子麵容憔悴地在大街上,一副淒涼無助的神情,還向我討吃的,可今日怎麽又這般滿麵春風,身邊還一群妯娌丫鬟暖烘烘圍攏著了?

我看看桃三娘,她還是沒有作聲,見我看她,便朝我笑笑,我再望向那個女人,記得隔壁嬸娘說過,陳大姐的這個妹妹比她小七八歲,但與陳大姐的關係卻似乎生疏,平時街坊也沒見過她們走動,甚至陳大姐連話語間也未有過提及,可這會看那女人對陳大姐可是非比一般地親近,一邊讓陳大姐看她的孩子,一邊不間歇地說道:“早就說想接你來我這坐坐,可就是怕你店鋪裏的事多,姐啊,我就說你也別太操心了,有些事就讓姐夫去忙……送來那麽些點心也真是讓你破費了,我那裏有一匹榴紅的緞子,待會裁一塊你帶回去,應該還趕得及年節前做件襖子,大年初一早上穿啊……”

陳大姐好像不知該說什麽,隻得嘴上一直答應,接過繈褓來看裏麵的孩子,倒是連誇孩子漂亮,我好奇也想看看那孩子,便也站起身去望,旁邊那個二姨奶奶也站起來:“對了,你們吃晚飯沒有?”說著就過來拉我,我身子一歪躲開她,就像看一眼那孩子的模樣,陳大姐也笑著將繈褓側過來,這時旁邊還有一個青衣的身影跑出來,似乎想要攔住她——

繈褓包裹得裏三層外三層,正中露出一顆黃毛茸茸、正酣睡著的小腦袋,尖尖的小嘴,眯著細長的眼,我還以為看錯了,閉一閉眼再看時,還是一樣,我瞠目結舌地愣在那裏,陳大姐還說:“看這孩子細皮嫩肉,真是惹人疼!”

“這……是隻小狐狸吧?”我指著繈褓脫口而出。

陳大姐驟然變色,低下頭再去看時,一聲驚喊,這時旁邊那青衣的丫鬟一手把繈褓奪過去,陳大姐下意識抬眼看她,我也循著她的目光看時,恰好看清這青衣女子,正是以前見過不止一次到歡香館買點心的城外荒塚裏狐狸家的麽!

陳大姐再轉過眼去看她妹妹,那明明還是穿著蜜色襖子的人頸上,卻赫然變做一張長長鼻子嘴巴的狐狸臉!

“啊……”陳大姐連驚帶嚇,怔忡之中看著便臉色煞白,雙腿抖著,兩眼便直直泛白地倒插上去,慢慢身子軟了。

我站在那裏不知所措,看她坐到地上我才俯身去想要拉她,但她已經不省人事了,旁邊那二姨奶奶過來拉我:“沒事的、沒事的,她就是昏過去了。”

我也驚得仿佛手指尖都冰涼了,不由往後一閃,便往桃三娘身邊躲。

二姨奶奶還是一張笑眯眯的人麵,她不緊不慢地道:“哎,嚇著了,怪不好意思的,這媳婦剛生完孩子,陰陽還弱著,連原型都顯出來了。”

那穿蜜色襖子的狐臉女人掩嘴笑笑:“小小的障眼法還是迷不到這小丫頭的眼睛啊,都說人的孩子眼睛幹淨,人大了才蒙蔽了……”她笑的樣子更叫我毛骨悚然。

“哎,桃娘娘真是抱歉!”二姨奶奶真的朝桃三娘略一躬身,“不但勞駕您做點心,還來這一趟,真是不易。”

桃三娘見陳大姐真昏過去了,她才冷笑道:“在江都這地界上我們各不相幹的,何必虛禮客套?不過,”她眼光一掃四周牆壁天花,“你們不該占了人家房子,還把這家的女人弄得小產隻剩下半條命!”

二姨奶奶連忙擺手:“絕沒有的事,這員外的小老婆係被他三姨太下墮胎藥給害的,兼她原有宮寒的症候,所以血光至今不散,且如今人已經不中用了,魂魄都是虛散的。”

桃三娘並不相信:“她自有她的生死命數,怎的你們霸占進人家家裏來了?”

二姨奶奶再一躬身行禮道:“這裏雖是在王員外家宅裏,但這樓也丟空許久無人居住,他們家人平時更不常來這小院的,我們住進這裏,也實是不得已,因我表妹一家遠道而來,卻即將臨盆,城外那幢老墳裏再住不下,便占他這一空樓暫避風雪罷,王家姨太太之間那點爭寵鬥狠之事,我等隻看在眼裏,但決無插手他人之意。”

我聽著她們說話,這時已經漸漸心定不像方才害怕了,聽到這裏忍不住道:“我見過陳大姐的妹妹,她抱著個小孩……還問我要過吃的。”

其實我不確定那白衣女人是否陳大姐的妹妹,但既然那狐狸用幻術把自己變成與她一般的模樣,也是為了給陳大姐看的她妹妹的模樣吧?

“噢?”桃三娘也是一怔。

狐狸家的二姨奶奶這時才笑道:“這小妹妹的眼睛真是犀利,連生魂都能看見呢。”

“生、生魂……”我又結巴了。

“她妹妹在這一帶隻有陳大姐一個親人,她的靈竅灰佚,一段生魂離了體,家鄉太遠回不去,就自然會去找她最近的血親。”二姨奶奶忙道。

桃三娘道:“這些人,左右不過都是一個欲念虛妄之心,或害人害己,再去強求一個得不到的,將真的也置若罔聞,隻把假的唯恐失去,有時是看著他們實在可憐,但實際上即便幫了她一時,也不能保得住她以後。”

“桃娘娘說得是。”二姨奶奶附和道。

我看看她,又望望三娘,雖然不大懂她的話什麽意思,但看樣子是說陳大姐的妹妹要死了吧?陳大姐還歪在地上呢,那二姨奶奶就讓她身子靠在桌腳上,才不致倒地……如果她知道她妹妹要死了,會怎樣反應?即使兩人從小感情不太好,但陳大姐還是記得她妹妹自小就愛吃雪花酥呢……我油然心裏一陣酸楚,但看看桃三娘,她臉上隻是漠然的神情,這樣的事情,她看得根本就不在乎了吧?

這時繈褓裏的狐狸孩子醒了,發出“呀呀”的聲音,那青衣丫鬟趕緊把繈褓交回那穿蜜色襖子的女人手裏,但她的臉還是毛茸茸的狐狸樣,我不敢看。

孩子的聲音似乎讓桃三娘想起什麽,她忽然一笑:“你說你們沒有插手這王家之事,可說到底你們還是假借了那女人的名義,找陳大姐要點心了吧?陳大姐還是花了六十斤點心的錢,按這個說法,你們卻該因此救她妹妹一命的。”

二姨奶奶也是一怔,然後臉上有點尷尬:“桃娘娘說得是啊……哎,這寒冬臘月裏,一屋子老老小小的……”

桃三娘拉起我的手站起身:“月兒,我們走吧。”

“走?那我們扶她一起回去?”我指著陳大姐。

“不必了,人是他們帶來的,他們自會把她好好送回去的。”桃三娘笑道,她好像了了一樁事情,便覺安心了。

“可是……”我還想說什麽,二姨奶奶也過來挽留,“桃娘娘,可是我們怠慢了,您這就急著走?”

“你我本就井水不與河水同,若愛吃我做的糕餅,便使世間的銀子去找我買就是,其它的我們不必交際。”桃三娘的一句話把那二姨奶奶回絕了,我看她欲言又止卻不敢再說什麽,我隨著桃三娘出門,門外領我們來的年輕人要送我們,桃三娘也擺手不必了。

回去的路上,桃三娘對我說,不必擔心陳大姐,狐狸會送她平安到家的,剛才看見的事也會忘掉;至於狐狸他們想吃糕餅,其實也沒必要大費周折讓陳大姐幫忙買,他們是有事想找桃三娘求問些事,但什麽事卻不告訴我,看樣子她是不打算幫忙的。

“那女人要是死了,我做的雪花酥就沒人吃了。”桃三娘答,“讓狐狸去救她,也省得我麻煩了,陳大姐其實對她妹妹還是十分記掛的,她妹妹心底裏也仍是把她當最親的人,生魂都懂得去找她,興許陳大姐自己心裏有感觸,但無奈看不見罷了……唉,這人心,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有時候就這麽簡單道理,但人在其中就是看不清明。”

“噢。”這些話三娘即使告訴我,我聽完也似懂非懂的。

一方一方的雪花酥潔白地鋪陳在食盒內,桃三娘闔上蓋子遞給陳大姐手裏:“你幫襯我這麽多回了,這一盒酥就送你吧,眼看也過年了,大家街坊,你非要給錢可就是看不起我。”

陳大姐有點不好意思接過去:“哎,那我就收下了。”

“你妹妹要是愛吃啊,我下次再給她多做些,不過有你這個做姐姐的這麽貼心照顧,她也能好得更快。”桃三娘看她臨走時,還叮囑一句,“替我帶問聲好。”

陳大姐笑著答應去了。

我在一旁看著她走遠:“三娘,她妹妹沒死,真是萬幸了。”

桃三娘摸摸我的頭:“狐狸救她,也是幫他們自己的修行積德了。隻不過這一次她沒死,並不代表害她的人就會甘休,她隻要還活在那家人家裏,就不會有安生日子過,所以她或者這一次活著下一次死了,都還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