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阿膠肉

鎮上一些老人經常掛在嘴邊的俗話,說:“冬至餛飩夏至麵。”

可日子還未到冬至,冬雪才落下一場,歡香館裏熱氣騰騰的餛飩就出鍋了。

我站在鍋邊看著桃三娘拿勺輕輕攪動那一隻隻浮起、白脹脹的大餛飩,聞著那股帶有濃鬱肉香的蒸氣,就喉嚨裏止不住地咽口水。

桃三娘對做餛飩也很有一套。做湯餛飩的話,白麵二斤、鹽二錢,入水和勻後,得反複揉搓百遍,末了摻一點綠豆粉擀皮,看她手快如飛,一張張餛飩皮特別薄,而肉餡必須是精瘦肉,去幹淨皮、筋、肥膘,加椒末、杏仁粉、甜醬、芝麻鹽、素油等,起鍋的開水不能太多,鍋裏先放竹製的襯底,這樣水沸騰了以後餛飩才不會破,後再加入鴨骨熬好的冬筍鮮湯,餛飩下鍋後,先不攪動,湯一邊沸騰一邊灑進冷水,也不蓋鍋蓋,直至餛飩浮起,這樣才能做到麵皮堅韌,而口感潤滑。

三娘盛了一碗,撒點蔥花遞給我:“吃吧?”

我也不客氣,接過來就急著往嘴裏送,一不小心被燙到,三娘看見就笑。

我看她冬天裏便穿上一身白底紅邊的棉襖棉褲,一色的包頭,耳鬢側和衣領口,都繡有兩朵對稱的紅梅,轉過身去還看見她腦後別一把雕花象牙櫛,愈加映襯得人姿容明豔,神采風流。

這時何大背著一大包東西回來,桃三娘趕緊和他一起到後院去。

我聽說她要釀製羊羔酒,聽著新奇,捧著餛飩碗也跟在後麵看。

隻見桃三娘已經預先浸了一石的糯米在一口大缸裏,何大買回了七斤肥羊羔肉,桃三娘另起一鍋,把它洗淨後加水一起放進鍋去,再稱了十四兩酒曲,和一斤煮過去掉苦味的杏仁一起,將之同羊肉大火煮了。

我極少見過用羊肉做酒的,三娘說因為她是北方人,從小羊羔酒卻是常見的。想那北地冰寒,羊羔肉在北方冬天,是極普遍而又上等的肉食。待會等到羊肉煮爛,約有七鬥的汁水,就好用它來拌糯米了,拌完糯米再加一兩木香,隻要這期間不犯水,蓋缸十日之後,出來的羊羔酒便最是味道甘清,補身強腎的了。

天空悠悠忽忽地,又飄下一些細雪來,風不大,所以一點也不冷。

三娘忙完了,見我捧著吃完餛飩的空碗還站在那,搖搖頭笑著趕緊拉我回屋裏去。

現在時候還早,都不到傍晚的光景,隻是冬天裏白日短,外麵又飄小雪花,反而顯得店裏愈發晦暗起來,桃三娘點起好幾盞燈,等著生意上門。

我也正想要回家去了,才起身走到門口,卻見迎麵進來一人,這人我也十分熟悉,就是隔柳青街另一頭東邊巷子裏住的薛婆子。

她兒子本是鎮上生藥鋪裏的夥計,她自個兒卻是我們這當地有名的藥婆子。平時專門走家串戶到各人家女人那裏,賣些私秘方兒、小藥丸子的;還兼會扶乩請紫姑神、掃帚仙,幫人求個神佑、問個吉凶卜什麽的,巧舌如簧地在大戶小人、甲乙丙丁之間說合買賣;甚至拐子拐來丫頭小子,她也幫人出手的……因此這裏人人都知道她的厲害,無不敬她幾分,不少年輕後生或小媳婦,還都有慣性稱呼她一聲“幹娘”的。

隻是不知道她怎麽突然跑到歡香館來。

“喲!好香的餛飩啊!”薛婆子一進來就吸著鼻子說:“桃三娘啊,人人都誇你的手藝,我今天可是專門來試試的。”

“這不是薛婆婆嗎!您老肯大駕光臨,那真是給我天大地賞臉啦!”桃三娘笑麵相迎地走過去招呼:“李二,快上茶!”

“哎!別勞煩夥計了,咱們這鄰裏街坊的,還這麽見外幹嘛!”薛婆子擺手笑道。

桃三娘自己親自拿了茶壺和幹淨茶碗,給薛婆子倒上:“您老要吃什麽?這一頓我得請客!您要是給銀子那可就是看不起我!”

“嗨,歡香館的飯能有不好吃的?那我可就倚老賣老,不客氣啦!”薛婆子咧嘴笑,我在一旁看見她嘴裏沒了個門牙,不禁就想起自己前兩年也是掉了一顆門牙,幸好後來已經長上了,不然可真難看……

“李二,叫何二把那隻野鴨子殺了,去骨切絲,配筍尖、木耳做一道羹;還有,那小瓷罐燜肉上一個來,鬆仁燴一道豆腐,雞油炒個白菜。”

“嗯。”李二點頭,照舊是一副悶頭做事、沒有喜怒的過多表情的樣子,轉身到後院廚房去了。

桃三娘又喚何大:“把我醃的冬芥菜和花生取一碟來,再溫半斤黃酒。”

“哎呀,你也太客氣了,我一個老婆子哪吃得完哪!”薛婆子起身作勢想要去阻止何大,桃三娘連忙按住:“都說了,你這是看不起我這小店吧?”

“不是不是,豈敢啊!”薛婆子一個勁兒地咧嘴笑。

不一會兒,酒和小菜就上來了。

“三娘子啊,陪老身喝一杯!”那薛婆子拉著桃三娘衣袖不放,反正今天店裏沒客人,這種霜雪天氣,時近傍晚,在路上走動的人是絕少的。

我得趕緊回家去做飯了,便朝桃三娘擺擺手走了。而薛婆子,她也不會在意我這個黃毛丫頭的,隻是不知道她今天特地跑來歡香館吃飯,是想要幹什麽。

第二天我到菜市去想買些煮粥的芋頭和黃豆,卻意外地衝撞到一個人。

我拿自己的布袋子在一家攤子前,剛裝上稱好了的豆子,沒留神一轉身正好一頭撞到一個人的身上,“嘩——”地一聲我手裏的豆袋子都掉在地上,灑出來許多。

我嚇了一跳,抬頭望向那人。

是一個年輕的男人,比我高出一大截來,身形魁梧,我有點害怕,所以站著沒動,也忘記要說道歉的話。

這男人低頭看我,竟一點沒生氣,反倒連忙俯身下來幫我撿起豆袋子:“小丫頭,你沒事吧?”

豆子有不少都四下裏散走掉了,我接過袋子趕緊又低頭去撿,好在跑出來的不多,那男人也幫我撿起來不少。

我訥訥地點頭朝他道一聲“謝謝”。

他朝我一笑,我看清他的臉了,長得白麵無須,倒也精神爽利的,隻是看人的眼光會讓人有點不舒服,但又說不清是什麽感覺。

我正要走,賣豆的攤主叫住我:“哎!小丫頭你還沒給錢哪!”

我才想起,連忙道歉並從身上拿錢出來,誰知那男人卻先一步掏出錢來遞給了那攤主。

我嚇了一跳,趕緊擺手拒絕,可擺攤賣東西的人卻不管這些,收了錢就不管了。我拿著自己的錢,結結巴巴地對那男人說要還他,他卻灑脫一笑:“這點小意思,就當我剛才碰到你的賠罪吧。”

“可是……明明是我碰到你……”他一邊走,我一邊在旁邊跟上,手裏托著錢非要還他,他卻背著一雙手在腰後,怎麽也不肯收。

我急得跺腳:“這、這位大哥,你這是幹什麽?我不能要你的錢,不然,這豆子你拿走!”

他看我真的急了,才站住笑道:“如果你真要還我,倒不如幫我個忙如何?”

“幫你什麽忙?”我疑惑地看著他,不知他葫蘆裏賣什麽藥。

他又故意四處看看,岔開話題:“你還要買什麽?我們邊走邊說。”

我更加疑慮叢生,不肯和他繼續走下去了,隻站在那裏:“你到底要我幫你什麽忙?”

那男人見我強,搔搔頭沒辦法,隻好蹲下身來:“好吧,拿你沒辦法……”他往我回家方向的路指指:“歡香館你熟嗎?”

“熟啊,我常去那兒。”我點頭。

“嗯……桃三娘你認識?”他繼續問,但我感覺到他在繞圈子。

“認識。”

“嗯……好。”這男人停頓了一下:“小妹妹,你知道桃三娘平時都是一個人住的?還是……她平時最喜歡什麽?你知道嗎?”

“她……店裏還有何大何二他們啊。”我完全不明白這男人話的意思。

“不是不是,我是說……唉,算了,那她平時最喜歡什麽?”

“最喜歡什麽?”我想了想,“三娘最喜歡做好吃的東西……”

“喜歡做好吃的?”這男人愣了愣,忽然有點不耐煩起來,“唉,她開飯館的當然要會做吃的……算了算了,問你也是沒用。一小丫頭知道什麽呀。”

我更加陷入雲裏霧裏,這男人拍了拍自己腦門,似乎不死心再問道:“小妹妹,桃三娘除了做吃的之外,最喜歡的還有什麽呀?比如說,她愛不愛打扮啊,你有沒看見她最喜歡買些什麽東西之類的?”

我想了想,搖搖頭。

這男人徹底沒了耐心,勉強擠出一點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摸摸我的頭,就轉身走了。

我呆怔了半晌,才想起:“哎,你的錢……”但那人已經走到街尾,一轉彎,等我再追過去,就看不見他了。

我對這男人究竟要幹什麽,依然是懵懂無知,想了想沒結果也就丟開了。買完東西往回走,經過歡香館,卻發現今天那薛婆子不知為何又來了,手裏提一小包袱,正站在門檻裏和三娘在說話。

我故意過去和三娘打個招呼:“三娘,早!”

“桃月兒啊!買菜回來了?”桃三娘看見我就笑,“過來過來,我剛正好炒了些糖栗子。”

我聽到有吃的,趕緊笑嘻嘻地挨過去。

桃三娘拉著我進去,那薛婆子還在和她搭著話,也就跟了一塊進到後院來。

隻見院子裏血淋淋地躺著半邊豬,何二拿著刀正麻利地分割它的皮和肉,風爐上燒著滾水,桃三娘走到磨盤邊,那上麵果然擺了滿滿一簸箕的糖炒栗子,三娘拿來兩大把分給我和薛婆子手裏:“院子裏髒,咱們還是到前頭去吧。”

“誒,我還想學學看你家廚子的手藝呢,這刀法喲!”薛婆子嘖嘖嘴皮,一手挽著那包袱,一邊剝著栗子殼,“這頭豬肉新鮮,紅白肉長得齊整分明,你真會挑啊。”

桃三娘莞爾一笑:“不是我會挑,我也是從鎮上張屠戶那兒買的豬肉啊,隻不過是讓他專門給我找他家鄉下老鄉家裏養的,我約定了合同,這豬是絕對不能給它吃餿敗了或者肮髒的食物,得吃雜穀子、米糠這些,豬長起來才幹淨,豬肉也嫩,沒有那麽一股子腥臊氣。”

“難怪啦,這麽講究?三娘你可真是……嘖嘖嘖,沒說的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誇你,真是會做生意!而且實在,人又賢惠。”薛婆子搖搖頭,一個勁兒感歎不停。又見何二割下連皮的長條五花肉,用炒鹽用力擦過,平放石板上,接著就手掌在肉上拍打五六下,她趕緊問:“這是做什麽?”

“這是醃肉嘛,拍完再用炒鹽擦一次,就拿石塊壓緊了。現在冬月裏天冷又幹燥,肉壓一夜明天還會有一點水出,就翻過來下一點硝,如此翻醃七天以後,肉也半幹了,我柴房裏有專門儲備的甘蔗渣,加上未脫殼的稻米,在大鍋裏慢火焙了,肉則掛熏籠裏蓋嚴密再放鍋上……要以這種蔗米煙熏肉,肉的一種特別香味才能出來,待這次的熏肉做好,我一定送一些給婆婆您嚐嚐。”

“哎喲!這功夫我可學不來,家常裏熏肉,哪兒舍得放那麽些稻米?”薛婆子繼續嘖著嘴,“難怪三娘你家的飯好吃咧!熏肉都用稻米喲……”

我看她的神情,不知她的表情裏,究竟是心疼稻米,還是有別的什麽想法。

“哎,我說三娘子啊。”薛婆子仿佛突然想起什麽事,一拍手,“你說我這腦子不是老糊塗了!”她抬手晃了晃一直提著的小包袱,遂拉起桃三娘的手進屋去,“過來,給你看點好東西。”

我看那薛婆子神神秘秘的樣子,好奇得不得了,趕忙也跟在後麵一起進去瞧。

到了屋裏櫃台前坐下,薛婆子小心翼翼攤開她的包袱,竟然是幾個大小不一的錦盒,和數件亮光閃閃的釵環首飾,尤其是薛婆子手中拿起的一對鑲紅珊瑚的長柄雕花銀簪子,和一隻上等翡翠玉鐲子,像我這樣不懂世麵的小孩,都知道這絕對價格不菲。

“這……?”桃三娘愣了。

薛婆子笑道:“是這樣的,我有個幹兒子是天南海北走四方生意的,昨天路過江都就順路來拜見我,給我捎了這些個東西,這幾件首飾也是他給我的,可我想啊,我一個老婆子哪兒還戴得了這些東西?特別這根簪子……”她拿起來,故意在桃三娘眼前晃晃,“這紅的太鮮豔,我戴了走出去不像個老妖怪?還不如送了給你戴。”說完,就遞到桃三娘手裏。

“這……”桃三娘為難起來。

“別客氣,婆婆送你的,就當我老人家一點心意嘛,收下收下!”她硬是塞過去。

“不、不,薛婆婆,我無功不受祿,況且,”桃三娘連連推辭,“我每日裏隻是在廚房裏打轉,煙熏火燎的,沒福氣也不配用這樣富貴的東西呀。”

“哎,我老婆子可是性格最古怪的,你不要我還非得你要!哼!難道這點小東西,我還送不起嗎?”薛婆子好像真的要惱了的表情,“還是看不起我老太婆這點破東西?”

“怎麽會呢,這簪子怕也值一二兩銀子呢……”

“我還不止送你這簪子呢,這鐲子,你看!”薛婆子順勢拉過桃三娘的手來,不由分說把鐲子套上她的腕,“喲!手腕子白,這綠的配起來就是好看。”她竟攥著桃三娘的手,自顧欣賞起來。

“薛婆婆,這樣貴重的東西,我怎麽能要呢。”桃三娘縮回手,忙要褪下鐲子。

“這不值什麽!”薛婆子立刻又攥住她的手腕,“江都這地界上,誰不認識我薛婆婆呀!我平日裏出入那些小姐太太們的房裏,這樣東西我見得多了,也有的是!說出來不怕嚇到你,那些小姐太太們,把拇指大的珍珠都磨成白粉吃下肚裏去呢,我送你這點兒算什麽呀!” 薛婆子嘖著嘴,說到這裏更冷笑一聲,“我其實還看不上她們那些人呢,論起相貌人品,她們和你三娘子比,還差遠了!……婆婆是真心的喜歡你。”

“這、這……”

我生平第一次看見桃三娘露出這麽尷尬的苦笑,不知是對薛婆子的過分熱情,還是因為她說的話。不知為什麽,我這次反而覺得有點可笑。再看那薛婆子,不許桃三娘褪下鐲子,又把銀簪子往她手裏一塞,就連忙卷起自己那包袱:“我今天還有點事兒,達士巷的劉家請我過去……”又壓低了聲音,“他家的閨女得了怪病,脖子長了肉瘤,我去幫她扶乩問問怎麽回事。”

“噢,那您老就辛苦了。”桃三娘手裏拿著銀簪子,“實在多謝您老的厚禮了,改天請上您兒子一起過來吃頓飯啊。”

“我兒子啊,當學徒的一年到頭還不得看他師傅臉色,保不準啥時候才能回家來。行吧,我先走啦!”薛婆子絮叨著走了。

我在一旁,趴在桌上看著桃三娘,桃三娘送完她回過頭來,也正好與我四目相對,她突然“噗嗤”一笑,遂褪下鐲子,和發簪一起拿在手裏,對我搖搖頭,走到櫃台裏隨手一扔,“砰鐺”一聲不知就到哪個角落去了。

我雖然並不能很明白這一切,但桃三娘的舉動我卻一點都不奇怪。

看她忙著去做事了,我這才想起我在這也耽擱太久了,便急忙自個兒回家去。

幸好爹出外還沒回來,娘也忙著活計,忘了時辰,根本沒在意我什麽時候回來的。

巧了,吃完午飯,娘就讓我到達士巷口的王家去給送一套縫補好的棉襖棉褲,走到那裏恰好看見了薛婆子,還有一個高大的男子尾隨她身後,我看那男子背影眼熟,便留意多看了幾眼,隻見他倆交頭接耳說著什麽,迅速躲進了巷子裏一處背風的牆後。

我愣了愣,才想起那男子就是早上幫我付了買豆子的錢的那個大個子男人。

早前聽那大個子的說話口音,絕對不是江都人!他們怎麽會到一塊兒去了?這男人向我打聽桃三娘的事,而那薛婆子又忽然天天跑到歡香館來和三娘套近乎……必定是有什麽原因了。

我怕他們發現,所以沒辦法跟過去偷聽,隻好在巷子裏打一轉,打算還是先把這套棉襖褲子送到王家手裏再說。

天很冷,雖然是大白天裏,風卻刮得“颼颼”作響。我從王家出來,再朝達士巷裏望望,卻一個人也看不見。薛婆子和那男人估計也還沒出來,按照方才薛婆子自己說的,她是來幫劉家的閨女扶乩問卜的。不過天知道這婆子,向來是狡猾多端的人,從小娘就告誡我,別和那婆子說話,看見她也最好當沒看見……因為她和那位“拍花子”賣小孩兒的人是一路的雲雲。

我又走到巷子裏劉家的宅子門前轉了兩圈,也不見人出入,天實在太冷,腳踩在青磚地上感覺硬生生的,腳底反而陣陣發麻,我還是趕緊回家去了。

從那天開始,我看見薛婆子又來過歡香館兩次,每次都是揀那客少悠閑的時間,她有時是自帶一壺黃酒,或一袋凍梨之類的什物,找桃三娘半癡不顛地東家長一下、西家短一點拉扯個沒完,又加上她人麵的確寬廣,有時桃三娘這裏的客人與她都是舊相識,偶然碰見了,更是要好好敘舊談論一番。桃三娘待她依然熱情,但也點到即止仍不會特別熟絡。

眼看著日子進了臘月裏,各家各戶的活計也都逐漸停止了。大雪下了兩場,再過兩天就要到臘月初八,桃三娘每天都熬製兩大鍋臘八粥售客。

這天我伺候爹娘吃過午飯,收拾完家事後閑來無聊,便又習慣性地溜到歡香館去。

桃三娘正在後院裏炙豬皮,是將已經製幹的肉皮掃上醬油、麻油、椒末等然後再炭火上炙烤。

我在炭火旁邊抱膝蹲著看,那豬皮“滋滋”正冒著肥油,香氣撲鼻。我曉得這都是桃三娘為臘八粥專門配做的小菜,把它配臘八粥吃味道尤其鹹鮮。

我打心底佩服她做菜從不嫌麻煩。另外還有一種灌餡蛋也是,將鴨蛋放入滾水略焯,約莫裏麵蛋白剛剛凝結,就拿出鑿小孔倒出蛋黃,然後再灌入各種餡,或是切碎的紅椒末肉糜,或是火腿菇筍,重新上鍋蒸熟,剝殼裝小盤,客人買一碗臘八粥,她便送一枚灌餡蛋。

“三娘,”我問道,“為什麽臘月八日要熬臘八粥?”

“因為我們要記住一定要辛勤勞動啊。”桃三娘笑著道,“從前有一對好吃懶做的小兩口,他們爹娘去世的時候,留給他們八囤子糧倉存糧,可他們卻因此就不肯再去種糧食了,總覺得自己家糧食多得吃不完。後來過了個三年兩載吧,八囤子糧倉的糧食終於被他們吃光了,他們餓了好多天,恰巧是臘月初八,小兩口饑寒交迫,隻好再到八個囤子裏仔細清掃了一遍,居然掃出來不少五穀雜糧,於是他們煮了最後一鍋粥吃了,並且痛定思痛發誓,來年一定要痛改前非,好好種地。於是從此以後啊,小兩口省吃儉用,辛勤勞動,又過了三年兩載,他們慢慢地富足起來了,八個大囤子糧倉也再被填滿。於是他們為了教育後人,每年到了臘月初八,他們都會熬製摻雜五穀雜糧的臘八粥給子孫後代吃,這個傳統也很快就傳開了,變成我們現在都要吃臘八粥的習俗。”

“哎喲!三娘在這說故事呢?”忽然薛婆子的聲音冷不丁地傳來,把我嚇了一跳。

“是我老婆子冒昧了,方才在前頭看不見你,我就這麽闖進來了。”薛婆子這麽說道,我轉臉看她,卻更驚訝看見她這次來,身邊居然帶著那個大個子男人。

桃三娘趕緊站起身打手勢讓何二過來繼續炙這些豬皮,一邊說道:“是我怠慢了,婆婆請裏麵坐。”

“不妨事,不妨事。”薛婆子擺手,又向桃三娘介紹道,“這是我幹兒子,從徽州來,姓陳,也是生意行裏走營生的人。因隆冬臘月裏不好走遠路,就留在江都了,今日心情不舒爽,找我出來喝酒,我就把他帶到你這來了。”

“噢,請坐請坐。”桃三娘招呼他二人到屋裏去坐了,我看那男人不苟言笑,神情真的有幾分凝重的樣子,便不敢作聲了,東摸摸牆西蹭蹭腳,也挨進屋去,反正他們也不會把我放在眼裏的。

桃三娘給他們上了茶,雙手把茶杯送到那男人麵前,他還是沉著臉,也不說話。

薛婆子解圍小聲道:“三娘別怪他,他這些年忙於出來走生意,雖掙下萬貫家財,不曾想他家裏那媳婦卻沒福氣消受,一個多月前暴病死了,家裏寄信過來昨日剛收到,他心急如焚卻也沒辦法立刻就回去……”說到這,又竟然眼睛一紅,流下兩行眼淚來,“那是個好孩子呢,生得品貌端莊又賢惠,入門才五年,未生個一兒半女,就……”

“婆婆,您老別這樣,您越傷心,不是慪得陳哥兒更傷心麽。”桃三娘連忙勸了。

“哎,是、是。”薛婆子趕緊擦幹淨眼淚。

我看那男人朝桃三娘露出一個真誠感謝的笑意,但還是沒有說話。

而桃三娘也隻是淡淡報以一笑,這時李二端來兩大碗熱騰騰的臘八粥,一小碟炙豬皮和醃冬芥菜、兩個灌餡蛋。

“還沒問你們吃了飯沒,先用點粥暖暖身子啊。”桃三娘招呼他們,我看見隻要桃三娘背過身去,那男人的目光就會瞄過去在她身子上下掃動,但桃三娘隻要一轉過臉來,那男人的眼睛又會迅速老實地黯淡下來,盯在桌子上了。

不知道為什麽,我即使不明白他們這些人的想法或者做法,但還是覺得有點好笑。

接著那薛婆子就要了兩個小菜一壺竹葉青,拉著桃三娘陪坐下來,與她這幹兒子一齊對酌。

薛婆子和那男人酒量很好,幹了幾杯下去,還說嫌這酒勁道不夠,而桃三娘喝了幾杯,臉色卻微微顯出酡紅起來。

很快喝完一壺,那男人說還是喝梨花白的好,於是又上來一壺梨花白。

三人吃著小菜閑聊著家常,又幾杯下去了。

“唉,話說這人生苦短,我老太婆是深有體會到。想我那老頭,也死十年了。我守寡這麽久,養活大我那不爭氣的兒子……這女人啊,守寡的滋味喲……”薛婆子又習慣性地嘖幾下嘴皮。

那男人點點頭,目光瞟向桃三娘,隻見她也是一口飲盡了自己杯中酒,微歎一口氣,卻沒說什麽。

那男人便開腔道:“恕我冒昧,聽聞三娘子獨身一人到了此處開店做生意,想也是許多酸辛勞苦吧?”

桃三娘搖搖頭:“還好吧,其實現在日子過得也是安心的,江都這裏安靜、太平。”

男人嗬嗬一笑,舉杯道:“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三娘子……美酒佳人。”他又一杯就下肚,看桃三娘的目光也逐漸不加掩飾起來,我在一旁能看個清楚。

不過……現在店裏沒別的客人,隻有他們幾個人喝來喝去的要到幾時?我自己覺得實在無趣,而且天氣冷,還是索性回家去算了。

直至這夜晚上,天氣無比陰沉,風止歇了,雪也沒有下,我和爹娘都早早上床去睡下。我卻睜著眼睛看著窗戶。

窗外不知是什麽,照得蒙蒙一層亮,難道是月光?

我怎麽也睡不著。

打更的聲音遠遠飄來,仿佛是一更天了。

我爬起身去茅廁。

隔著我家的矮牆,歡香館門口一雙紅燈籠懸在那裏,紋絲兒不動。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不知是鬼使神差還是怎麽,我眼睜睜看見白天裏那個薛婆子的幹兒子,在我家牆外鬼鬼祟祟地跑過去。

我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不是睡迷了眼花。

夜色裏像是有白雪的反光,我的的確確看清了,正是那個身形高大魁梧的男人。他從我家門前過,徑直朝歡香館走去。

我即便有再蒙昧的心智,也能敏感地覺察到這是怎麽回事了。

但我心裏一時間,不知道是要替桃三娘擔心,還是要為這男人害怕好……來不及多想,我也輕手輕腳推門出去,地麵上薄薄的積雪踩著居然軟綿綿的,不會發出一點聲音,我不敢走快了,隻是死死盯著那男人的背影。

更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我看見側門那裏,薛婆子一人站在暗處,看見大個子,才走出來兩步,她仿佛是從那門裏出來的,我愈加疑惑,怎麽薛婆子這個時候還會在歡香館?

看他們竊竊私語了幾句,薛婆子就躡手躡腳地開那道側門,帶他進去了。

歡香館在夜色裏靜穆的門麵,襯上那一對燈籠,就像一隻伏地肅然的獸。我心裏遲疑了一下,打了個寒顫,可實在冷得不得了,顧不得那麽多,唯有趕緊跟過去。

我走到側門邊,發現門是虛掩的,裏麵透出一絲光線。

我把雙手放到嘴巴嗬熱氣暖一暖,便去輕輕扒開門。

何大何二李二估計已經睡下了,院子裏靜悄悄的,磨台上放著一盞風燈,我從牆的拐角裏偷看,沒有半個人影。

恐怕薛婆子和那男人到樓上去了……我知道樓上平素隻有桃三娘一人獨自住著,他們二人究竟包藏著什麽禍心?

我心裏跳得“咚咚”響,寒冷也忘了,反而額頭一陣冒汗。

得馬上到樓上去,萬一薛婆子和那男人有個歹意,起碼我還能喊一聲何大他們。

空氣裏洋溢有一股濃重的酒氣,我盡量放輕腳步,轉到樓梯口去,果然看見薛婆子和那男人摸著樓梯扶手正在往上走,樓梯在他們每走一步,就會發出一下低啞到幾乎難辨的呻吟聲。

那男人似乎還有所忌憚,走了幾步,就停下,回頭悄聲問薛婆子:“幹娘……你確定她真喝醉了?那幾個跑堂和廚子……”

薛婆子不耐煩擺手:“我的陳大爺啊,那幾個早灌飽黃湯回去睡啦!老身袖子裏帶的十幾塊手帕子都濕透,這麽冷的天,我喝一杯就吐一口,一塊塊手帕子扔到地上都成冰坨啦!別說她……”

那男人厭煩薛婆子的囉嗦,也就做手勢讓她閉嘴,自己繼續往上摸去。

我在底下聽見了這些話,如果說何大他們都喝醉了,那豈不是我叫他們也不會醒來?我想到這,不由得更加害怕,下意識往身周圍看看,恰看見樓梯旁邊的醃菜壇子上有一塊壓蓋的石頭,我就連忙拿在手裏。

忽然在此時,仿佛就在這幢房子的簷頂上,不知是什麽動物還是別的什麽,發出一聲低沉而震懾的獸吼——什麽東西在叫?比我聽過的老牛或者大馬的聲音還要大,我甚至感到就連腳下的地麵,都傳來一陣顫抖,我的心就像被猛地提到半空,手裏也失去觸覺,石塊應聲落地。

“呀!什麽聲音?”薛婆子在樓梯中央驚了一踉蹌,差點滑了一跤,石塊落地的聲音引來她和那男人回頭,已經看見我了。

我掉頭就跑,耳後聽見那男人叫:“快抓住她……”

而薛婆子第一反應必定也是要下樓來抓我了,據說這些老婆子把手往小孩子頭上一拍,小孩子就會一聲不吭地暈掉……會被她抓走賣掉的!好可怕!

我慌不擇路,冷不防一頭狠狠地撞在一個人身上,頓時眼冒金星,抬頭一看:“何大!”

何大雖然身上一股酒氣,但仍一如往常板著臉不說話,目光直盯著前方,我回頭看那追來的薛婆子,她也是駭然一怔站住腳,不過她還是隨即咧嘴一笑:“何、何大,出來茅房麽?”她剛說到這,後頭就聽見那男人三步並作兩步,幾乎是摔下樓來,口裏怪叫:“有……有鬼!”

“有鬼?”薛婆子趕忙轉身去扶那男人,接著卻看見桃三娘笑吟吟從樓上走下來了,同樣是穿著那一身幹淨整潔的白底紅邊的棉襖子,一絲兒不亂。

“三、三娘?”薛婆子訕訕地擠出一點笑,“你……”

桃三娘的神情就同她白日裏待客一般的柔和,沒有異樣,看見我就怪道:“都幾更天了?桃月你犯什麽淘氣?快回家去睡覺吧?天氣冷得很。”

我站在那裏,的確手腳都凍得瑟瑟地抖,但是我看看薛婆子和那男人,這時何二和李二也無聲無息的出現在院子角落裏,桃三娘見我不動:“何大,快送她回去。”

我隻記得我整個人被何大一把抱起來,最後看到一眼桃三娘,就昏昏沉沉不知怎麽睡著了……

第二日,天已大亮才醒來,便是在自己家**,爹娘已經起身幹活,倒沒有叫我。

我揉揉眼睛,起來呆坐一會,才逐一想起昨晚的情景,趕忙披衣跑到屋外,朝歡香館方向望去,還是與平時一樣平靜的嫋嫋炊煙。我懷裏還揣著昨晚的驚嚇,但不敢聲張,急忙回去做好早飯,伺候爹娘吃完才出門,跑到歡香館門前,那何大在低頭掃著門檻前一塊地,沒有看我。我又轉到側門去,竟意外地發現,馬廄裏居然拴著兩匹驢子!

我傻站在那好一會,兩匹驢子……一匹個頭矮小一些的,是已經皮肉褶皺了的老驢子,這種驢子恐怕也拉不動磨;而另一頭倒是身強體壯,高大結實。

正好桃三娘抱著一把幹稻草走出來,一看見我就笑道:“桃月兒?這麽早!”

我點點頭,卻說不出話來。

“你快看看我這兩匹驢子!終於可以不用自個兒推磨了。”桃三娘一邊把稻草均勻放進食槽裏,一邊笑著說道。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鎮上風風雨雨地鬧了一陣,失蹤了個人——自然是薛婆子,官府明察暗訪了好多日,也找不到任何頭緒,漸漸也就淡化了。

可惜歡香館極少自己磨豆子做豆腐菜,做糕餅的麵粉也是菜市買現成的,兩匹驢子養在馬廄裏,時間一長還費不少糧食。而且這兩頭驢的脾性還十分不好,一旦有生人走近,它們就會拚命大喊大叫,或者用嘴去咬人的衣服,別人越是躲開它們,這些驢子還更暴躁,不停用蹄子刨地,甚至用力去踹馬廄裏的柱子。

不多久桃三娘嫌著實在累贅,過了除夕年節,就把其中一頭老的送到鎮上的生藥鋪子去了。

有一次因為幫母親送活計,路過那家生藥鋪時,還看見薛婆子的兒子在店裏。他娘不見了,他看來倒也不怎麽在意,聽聞他酗酒和賭錢,有時也曾把藥鋪裏的藥材偷出去變賣,他師傅不止一次趕他走,也未果……

起初我也茫然不知道桃三娘打的什麽想法,又過了好些時日,我走過歡香館門口,卻看見掛著一些菜譜的牌子裏,醒目地多了一塊新的菜牌子——阿膠肉!

我走進店裏,正是客人如潮的時間,每個人桌上都有一大碗晶瑩酥香的肉塊。

我看見有客人點菜,桃三娘都會熱情地推薦他們吃一碗補身益氣血的阿膠燉肉。有人說:“桃三娘,那頭驢子殺了怪可惜的,能賣好幾十兩銀子呢,你這賣肉能賺回多少本兒來?”

桃三娘笑道:“我隻希望諸位客官在我這小店都吃飽吃好,這阿膠啊,都是先前那頭老驢子送去生藥鋪子,讓他們幫忙找的師傅,以最上乘手法熬製的阿膠。這是我對諸位客官的好意啊,大家隻要心領了,那在我來說,可就不隻那幾十兩銀子了!”

我眼盯著那每個人桌上一碗碗驢肉……反想到,她將老驢送到藥鋪,在她自己兒子眼前都不能相認,還生生就剝皮熬膠了;而那男人的肉,則如此讓世人瓜分食之……實在不由得我不膽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