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娘子1:桃花謠 一.神仙醋

江都近郊鄉下,有一處柳青街的‘歡香館’,可是本地客如雲來,有名的特色飯館。

也不知是哪一年就突然冒出來的,飯館老板娘自稱姓陶,北方過來的人,年約三十,生得窈窕白皙,朱唇瀲灩,嫵媚動人;夏日裏常穿一身素潔的青藍色小碎花葛布衣衫,下廚時裹著一色的包頭,迎來送往間,大方得體,童叟無欺;待鄰裏街坊也都格外和藹熱情,所以人們戲稱為桃花三娘子,後來又幹脆直呼桃三娘了。

桃三娘的廚藝很快在江都一帶有了名氣,天南地北的小吃大菜,來自五湖四海的客人偶爾說起家鄉的什麽,她又能找到菜肉食材的,稍一琢磨就能做出一模一樣的來,保證讓離鄉背井出來跑生意的客人吃得開心滿意。

她的小店也因此名聲大噪。附近鄉裏人們,甚至有想把女兒送來跟她學操持技藝的,可桃三娘總是謙虛笑笑謝絕,說自家這是微末小店糊口伎倆,不值一提。

後來,街坊看她不多與人交際,沒有丈夫兒女,又不見任何親戚走訪,手下幾個夥計唯有低頭做事,從來不問不答,性情木訥,這樣時間一長,反就有人議論起這桃三娘有點古怪。更離譜的,還有人傳言,桃三娘雖然擅長烹調菜肴,可其實最喜歡吃的,竟是腦子。不止一次有人見過她晚上在自家小灶上,煮出一大盆白花花,不知是豬還是牛的腦子,一個人吃得津津有味……久而久之,當地人們對她,就敬而遠之起來。隻是來往客商歇腳打尖的,依然絡繹不絕。

唯有我,卻倒覺得桃三娘是最可親的人。我家就住歡香館對麵的竹枝兒巷口,爹爹做木匠的,整日裏東家西家,敲敲打打,沒有停歇的時候;娘則忙於許多針黹活計,十指穿縫間,日子也能更細密。

我從小兒總自己玩,沒事趴在自家窗台上,就能聞見隔路口對麵歡香館飄過來的飯菜香氣,也看得見老板娘忙忙碌碌的身影。

長大一點,有時就跑到歡香飯館門前附近,見桃三娘正攤開一些竹篾簸箕曬茄子幹或豆角幹,也過去幫幫忙。她總笑著誇我懂事,臨了有時還在我嘴裏塞一塊梅糖。

天氣好的黃道吉日裏,我看見桃三娘在自己院子裏造醬油,把浸泡過的豆子拌好,便去幫她搭把下手,聽她娓娓道來造醬的秘訣:“下醬的日子最忌諱‘水日’,這一天造醬油肯定不成的,會生蟲。若已經長蟲了,可以拿六七個草烏頭,每個切四塊,排在壇底,醬裏有蟲也即死,永不再生……等到中秋後,可以放一杯左右的甘草,就不會生黴花子……蠶豆醬油味道更妙,拿五月收下的蠶豆一鬥,煮熟去殼,白麵三鬥,滾水六鬥,曬七日,入鹽八斤……”

這樣的日子長了,我到歡香館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客官裏麵請!客官想吃點什麽?”

“嗨,都是老主顧了,桃三娘,來碟韭菜炒雞蛋、椒末麻油拌個豬耳絲、打個火腿豆腐湯,兩碗米飯!”

“好咧,跑堂的快給客官上茶!”

一疊聲吆喝下去,不一時,酒足飯飽。那客商把放在桌上、隨身的一個大包袱拍了拍,朝桃三娘半開玩笑半當真道:“桃三娘,買根簪子吧?我剛從金陵進的貨,賣給你,肯定是最實惠的價碼。”

桃三娘笑吟吟地走過來:“知道你的都是好東西,但我不喜歡,我整天忙裏忙外的,戴這些不方便。”

“是、是,桃花三娘子花容月貌,不打扮也比一般人強百倍,叫什麽唇不點而丹,眉不畫而翠……”

“得!吃好喝好了就拿我取笑是吧?小心下回我給你飯裏下巴豆。”桃三娘從一排櫃子底下端出一小口壇子,開了封口,拿勺子舀出一點嚐嚐。

一旁有人看著好奇:“喲,桃三娘,又是什麽好東西?”

桃三娘笑了笑不答。

這個時候,我正在巷子口閑晃,忽然見一人從路的一頭慢慢踱來,是個穿青布長衫的後生,卻是本地官洲渡頭擺渡張老漢的獨子張玉才,勤奮上進的讀書人,雖然長相幹淨整齊,但黃黃瘦瘦的總有那麽點寒酸相,平日裏為人可是最謹小慎微的,隔三差五幫人寫個帖子、代筆一封信,也能有點收入罷了。可今日見他,卻是眉結深鎖,神情懊喪,魂不守舍地就走進歡香館去,我出於好奇,便也往店門口挨近過去,隻聽他甫一進去就喊:“跑堂的,去給我打斤酒來。”

跑堂的引他到一張桌子坐下:“客官您是要哪種酒啊?燒春還是梨花白?太雕竹葉青?”

“隨便隨便!”張玉才不耐煩地擺手,自兜裏抓出一把錢撒桌上:“你看著辦吧。”

跑堂的揀起錢算了算:“好,您稍等。”

不一會,就捧來了一碟花生米,一碟五香豆,一個約半斤的錫酒壺:“客官慢用。”

桃三娘在櫃台那兒冷眼看著,隻見他倒滿一杯酒就往嘴裏灌,一口喝幹,再倒一杯,一連灌下三杯去,那樣子就是不會喝酒的人,立刻就嗆得滿臉通紅,劇烈咳嗽起來。

“哎呀,你們怎麽都不認得麽?不是和你們說過麽?本地街坊來了,更要好好招待,李二,快去把我做的糟鴨蛋拿兩個來。”桃三娘趕忙走過來,朝張玉才道:“你是張家的小哥吧?喝酒也別太猛了,得吃點東西墊墊。”

張玉才被酒嗆得暈頭轉向:“你、你別來管我……”

我在外麵聽見是桃三娘糟的鴨蛋,就忍不住流口水了。她糟的鴨蛋味道和形狀都很新異,洗淨鴨蛋放進她密製的陳糟壇子裏,存放七天後取出,鴨蛋就會軟弱如綿,再用小巧的方形木匝盛煮,即成方蛋,切片吃著鮮味無比。

看那張玉才不領情,桃三娘也不生氣,依舊笑眯眯地轉身去招呼別的客人,這裏過路行腳的人,來去匆匆,自然也沒人過多去注意這個後生。

我期期艾艾地在歡香館門口兩棵核桃樹下挪來挪去,不時拿眼偷瞄一下店裏的情景。隻見那張玉才咳嗽完了,又再灌了自己兩杯,根本就是誠心要灌醉自己的模樣,迅速就臉紅筋凸起來,我看他的樣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卻又無從發泄,恐怕他喝醉了還要鬧事吧?桃三娘應該早看在眼裏了,怎麽她這會也不言語呢?

我又望向桃三娘,正巧她也看見了我,就招呼道:“桃月兒啊,幾天沒看見你了。”說著,她就走到店門前來,聲音略壓低:“我剛點了一壺梅鹵茶,別人我可不給他喝,你來。”她伸手牽我手,我就跟著她進去了,到櫃台旁一張小桌子坐了,桃三娘給我倒來茶。

突然隻聽“乓璫——”一聲碎響,我們一齊看過去,隻見那張玉才手上滿是鮮血,桌上地上都是一些碎了的酒杯渣滓,他卻不知道痛似的,先是定定地看著自己的手一陣,接著竟捶打起桌子並且號啕大哭起來。

店裏眾人都看得傻了眼,一時都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隻聽他哭著還糊塗不清地喊:“椒鹽、椒鹽……”

我一頭霧水,也聽得新鮮,小聲與旁邊桃三娘說:“三、三娘,他說什麽……椒鹽?”

桃三娘抿嘴笑笑沒回答我,有人結賬,她拿起算盤撥打起來,纖纖筍玉一般的手指飛快跳動著,煞是好看。

我卻害怕起來,我過去從未看見過喝醉了會發這麽大酒瘋的,我死死盯著那張玉才,他滿手血流不止,左右臂使勁揮舞著,旁邊一桌有個離他最近的客人,剛起身想避開他的時候,不料他突然過去一把攥住那人衣服:“這個世上哪有這樣的事?啊!你說啊,這人、這人、偏偏有人想得的得不到,想說的話,也不能說啊!怎麽就……椒鹽……”

他繼續大喊大叫,把這倒黴的客人嚇得不輕,店裏夥計過去拉他,看他平日手無縛雞之力的模樣,這會卻一把將夥計甩得轉一大彎。

我嚇傻了:“三、三娘……”

回頭卻見桃三娘慢條斯理地把她方才嚐過味道的壇子打開,用舀子舀出一勺放進一酒杯裏,然後拿著酒杯朝張玉才走過去。

那張玉才已經放開那倒黴蛋,“撲通”一聲跌坐在地上,繼續揮舞血淋淋的手大哭,桃三娘伸手一拍他:“張小哥,有話好說嘛,來,三娘再敬你一杯。”

張玉才原本誰都不搭理的,桃三娘這麽一句,他頓時就停下來,回頭眼睛發直地看了看她,再看看她手裏的酒,接了過去,又毫不猶豫一口喝盡,但刹那臉色一變,眼睛猛地一瞪,手裏的杯子掉落,“乓璫”一聲,他整個人像隻破口袋一般,往地上一歪倒,就失去知覺了。

“哎呀,怎麽回事?怎麽回事?”周圍的人都驚叫起來,湊著頭過來看。

桃三娘卻不以為意,轉身吩咐道:“哎呀各位多多包涵啊!這位客官他不勝酒力,實在不好意思。李二,快把張小哥扶起來,他喝得太多,醉倒了。何大,拿醒酒石來。”

眾人本來與張玉才不認識,也就散了不管這閑事了。眾人回自己桌上,吃飯的繼續吃,結賬的結了走,不一會店裏就清靜下來。

李二把張玉才扶到一個地方歪著,等何大拿來醒酒石放進他嘴裏,便也都各自去忙活各自的事去了。

我看張玉才半晌沒動了,才從驚嚇中緩過神來。桃三娘的身影依舊是忙忙碌碌的,那副處變不驚的氣度,讓我打心底佩服。她完全不像我娘或者其他我所認識的親戚嬸姨那樣,碰到一點點小事就總是大呼小叫,她們做飯的手藝,也不如桃三娘……我一邊自己胡思亂想著,桃三娘已經利落地把客人都打發完了,回到櫃台前看我:“桃月兒,想什麽哪?”

我搖搖頭。

她笑眯眯地擰擰我的鼻尖:“三娘最喜歡小桃月兒了,知道為什麽嗎?”

我又搖搖頭。

“因為桃月兒長得又漂亮,人又聰明伶俐,不任性不多說話,還有名字呀,也和三娘的一樣,都有個‘桃’字兒。你說,三娘能不喜歡你麽?”

我愣愣地看著她,仿佛沒明白她的話是什麽意思,那邊的張玉才忽然發出“哎喲”一聲呻吟。

我們一齊看去,他果然是醒了。

他咳嗽一下,吐出了口裏的醒酒石,李二周到地跑去拿來一條毛巾給他擦臉。他這一昏一醒,其實沒隔多大會兒功夫,可看他那樣子,酒瘋卻是完全過去了。

桃三娘又拿酒杯裝了點方才壇子裏舀給他喝的東西,走過去:“小張哥,再喝一杯吧?”

張玉才趕緊搖頭擺手:“不、不喝了。”

桃三娘在他身邊坐下:“這個不是酒,是我剛釀好開壇的神仙醋,醒胃醒酒,剛才你讓喝了一杯,就把上頭的酒勁壓下去了,你這會子肯定頭疼,再喝一杯,興許能舒服點?”

張玉才隻好接過杯子:“謝、謝謝桃三娘,叨擾了,我睡了多少時辰?”

桃三娘毫不在意:“一個時辰都不到,小哥兒好酒量啊。”

“開、開什麽玩笑……”張玉才臉上露出抽搐一般難看的表情,不知他是想擠出點笑,還是實在想哭。

“快喝吧,有什麽煩心的事,喝酒也不是個辦法。反正這會子沒人了,你就在這休息一下啊。”桃三娘關懷備至地囑咐幾句,張玉才點點頭。

桃三娘走開了一會,我坐在這邊,見張玉才在那發呆,不知在想什麽,直到桃三娘捧著一大碗熱騰騰的麵回來:“小張哥兒,你準餓了吧?來吃碗麵吧?”

張玉才有些茫然無措地接過麵碗,低頭一看碗裏,是用肉絲豆醬、醋、芝麻油、椒末、醃筍、蔥花等諸料拌好的切麵,突然眉頭一蹙鼻頭一酸,又大哭起來。

“哎?小張哥,你又是怎麽了?”桃三娘關切地道,但她說話的神情,卻還是那般不緊不慢。

張玉才又哭了一陣,才慢慢抽抽噎噎止住,許是看這店裏也沒別人,我又是個小孩子,於是才把他的事情道了出來。

原來上個月十五,他一個人無事,到街上逛,正巧走到金鍾寺門前的時候,有三乘轎子堵在路上,是當地大戶古董店老板吳石芢的三位家眷,剛從廟裏進完香出來。

張玉才走過也隻是側目一望,卻正好與抬腳走出門檻的一位著石榴紅裙的女子遙遙四目相對,鬼使神差般,兩人竟都刷地臉通紅一片。

張玉才的腳步慢了下來,但那女子身邊一丫鬟還攙著她走,她隻略一住了腳,就從她身後又走出一綠衣黃裙女子推她:“嬌豔,走這麽慢啊。”

張玉才聽見,便知這女子名叫嬌豔,可那女子也不多說什麽,隻是再深深看他一眼,便走向轎子去,他想上前去說個話也是不能的,眼巴巴地看著三乘轎子抬走了。

原本接下來幾日,他自己單思那女子,甚至引致神思恍惚也就罷了。可昨日卻突然聽人說,那日吳老板的三位妻妾上香回去後,其中一個叫嬌豔的小妾,本是他年前才買來收房的,一直愛寵有加,不想這日竟看中了街上一個不知哪來的野男人,回去後也念念不忘,對她的丫鬟感歎那位“美哉少年”,被吳老板聽到後,一氣之下吊起來毒打一頓,後見她奄奄一息了,還幹脆將她用繩捆住,連夜填到後山上一口荒井裏去了。

張玉才聽到這話,立刻飛跑到那後山的井去,卻見那井上被人壓了一塊恐有數百斤的大石塊,井周圍草木被踩踏淩亂,應是最近確有不止一人來過的,想要推開石塊,但力不從心,當時撫石大慟,就哭了一場。

桃三娘聽完始末,嘖嘖感歎,可也疑問:“你怎麽就真的確定嬌豔是真的在那井裏呢?”

“不瞞三娘,當時我獨自在井邊待到深夜,竟碰見嬌豔的丫鬟叫翠紋的,她提著些銀白紙錢,說是好歹主仆一場,趁夜裏無人知曉才偷跑來祭奠一番的,我有何疑惑再一問她,也就都清楚了。”

“噢,原來如此呀!真真是情錯何堪癡兒女呀。”桃三娘搖頭苦笑一下。

張玉才說完,又不由得發起愣來。

“哎,麵都涼了。”桃三娘敦促他快吃麵,然後拍拍他的肩膀:“雖然已經很糟糕了,但是,也許還沒有到你想的這麽悲觀呢。”

“嬌豔……已經死了!”張玉才哽著聲音說。

“未必的啊。”桃三娘向四周看了看,才壓低聲音道:“你先把麵吃完,我再告訴你。”

張玉才想也不想,端起麵碗就狼吞虎咽起來。

我在一旁看看他,又看看桃三娘,不明白三娘是什麽意思。不知怎麽,想起曾聽老人講過的故事,像天仙下凡專門來配了窮小子,或者窮小子偷了天仙的衣服,然後娶了天仙,但眼前這張玉才和那吳老板的小妾,並不是那故事裏一樣的……

桃三娘臉上帶著慣常的一抹笑,看他吃完了,讓李二收碗,又喚何大把梅鹵茶拿來,倒出幾碗來。張玉才催她:“三娘,不要和我開玩笑了,剛才你說嬌豔可能沒死,是什麽意思?”

桃三娘反問:“你說的那口井,可是在吳家大宅子後麵,那石半坡上大槐樹下的?”

“是啊。”

“你也知道,我幾年前剛來這鎮上,就開了這家飯館的,當時我為了找些好水,就把這一帶的水井都看了一遍,那石半坡上的井啊,別看下麵黑洞洞的,其實沒什麽水,就是潮潮的長了好些青苔子。我沒猜錯的話,嬌豔既然沒死,那就算掉下去,肯定也淹不死她。”

“真的?”張玉才不敢相信。

“是啊,我騙你幹什麽?”

“可是……她受了傷……不行,我得去救她!”說著,張玉才起身就往外走。

“等等!你就這樣去啊?”桃三娘連忙喊住他,“這青天白日的,你要幹什麽?再說了,你不是說吳家還拿塊大石頭壓住了井口麽?你一個人去,能搬動?”

“可是……”

“別可是了,這樣吧,”桃三娘想了想,“那嬌豔也是怪可憐的,三娘幫你這個忙。你先回家待著,今晚夜黑以後,你來我這,我讓何大李二陪你去。”

“真的?”張玉才難以置信地看著桃三娘。

“當然當然,你先回去吧。”桃三娘嫌他囉嗦似的,把他連哄帶推地送走了。

這天夜裏,我怎麽都睡不著,總在想著張玉才他們現在是不是已經在那口井邊,商量著如何搬開大石塊了,又或者已經搬開了石塊,正拿繩子打算下去救人呢……我翻來覆去,越是想卻越有點害怕。

娘被我擾醒了,翻身過來拍了我一下:“丫頭別亂動。”

“娘……我肚子有點疼,想去茅房。”我撒了個謊,然後爬起身出去。

屋外院子裏靜悄悄的,偶有幾聲蟲鳴,沒什麽風,隻有一彎下弦月,在絲絲雲中顯得若隱若現。

我隔著矮牆朝遠處的歡香館張望,夜幕之中,沒有房屋的輪廓,隻有懸掛於飯館門前那兩個夜裏長明的紅色燈籠,在發出若隱若現的亮光。

才過了“小滿”,天氣還是濕濕涼涼的,不知是凝聚在地上的水汽還是青苔,腳下有點滑,我就是舍不得回去睡,隻想看看他們究竟回來沒有。

“梆—梆”有打更的走過,已經子時了,他們卻還未回來?

那一雙紅燈籠在那裏靜靜地亮著,我突然打了個冷戰,不知哪來的一股勁,我推開院門,朝歡香館走去。

門緊鎖著,裏麵沒有光,我詫異地想,難道三娘也去了石半坡?

不死心,我又轉而跑到歡香館的側門去,那兒有個小小的馬廄,是給客人歇牲口的,但三娘自己,除了在廚房外邊一個大缸裏養魚外,卻不養其它任何動物,包括小狗。我從馬廄的小門往裏看,院子裏有光,接著還聞到陣陣香味!

我伸著脖子深吸一口,是剛剛蒸熟的米飯香氣!

我試著推門,居然“吱呀”地就開了,我趕緊邁進門去,但不敢聲張,隻是躡手躡腳地走進去幾步,正好有一個拐角,我伸出頭朝院裏看,隻見果然有一口幾十斤的大鍋,裏麵熱氣蒸騰地滿滿一鍋黃米飯。

還有一個平時專門掌管廚房叫何二的廚子,在地上已攤開鋪好了一張幹淨竹席,桃三娘圍繞著竹席四周,正分別點了五盞蠟燭。我十分疑惑,不明白她究竟在幹什麽,便不敢出聲去打擾她,隻見何二拿著葫蘆瓢,在黃米飯裏拌入估計是酒曲的粉末,然後再舀出放在席子上,桃三娘則正襟朝竹席和蠟燭拜了拜,才俯身開始去收拾席上的米飯,熟練地先將一大團用手規整成圓形,放在席子的一端,然後再往下,很快我就驚異地發現,她竟然把所有黃米飯堆砌成一個人形!

何二在旁邊一聲不響,默默幫助她忙活著,對一切都熟視無睹的模樣。

難道三娘又在做什麽好吃的?我興奮地想,也就沒了戒備心走了出來,隻是挨著牆角站著,看他們忙。

桃三娘把整個人形做好後,轉過頭來突然看見我在,顯然嚇了一跳:“桃月……?”

我也被她的表情嚇得一怔。

不過她很快又露出笑容:“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不在自己家裏好好睡覺呢?跑到我這裏來幹什麽?”她一邊說著一邊走過來。

“三娘,你在做什麽好吃的?”我抬頭望著她卻反問道,我不想回答她為什麽我沒在家好好睡覺。

“這是呀,在做神仙醋。”桃三娘笑眯眯地牽起我的手,拉我到磨盤旁的木凳子坐下,不知怎麽的,我突然就眼皮沉重,她讓我坐下,正好背靠著磨盤,我往後一仰,頭抵著石磨就睡著了。

……一直到,我被很多腳步聲、說話的嘈雜聲吵醒。

張玉才一身灰頭土臉的,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懷裏橫抱著一個衣衫藏汙破損、蓬頭垢麵的小個子女人,何大何二點起好幾盞燈,把整座院子照得通亮。

煤爐子上燒著一大鍋水,桃三娘拿著兩個小瓷瓶和一卷白紗布,招呼他們:“快進這屋來吧,這房間剛才李二已經收拾幹淨了。”

我揉揉惺忪的眼睛,看著他們忙亂著進了院子角落一個房間,李二裝了一盆水也跟了進去,又聽得桃三娘說:“何二,去裝碗米湯。”

張玉才問:“要不要去找大夫?”

桃三娘製止道:“我這裏什麽藥都有,你找大夫不怕泄露了出去啊?”

院子裏先前那擺了人形黃米飯的席子不見了,蠟燭也沒有留下,許是方才我睡著的時候,他們收起來了,也不知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我也想跟進屋裏去看看那嬌豔的臉究竟是長什麽樣,看來三娘說得沒錯,她真的沒死。這時何二從廚房端著一碗米湯出來,我就跟著他走進去,可才到門口,桃三娘就把張玉才和何大李二等人推出來:“我要給她脫衣服料理傷口了,你們都出去。”說完順手接過何二的碗,一眼覷見我,又叫,“李二,送桃月回家!”末了,門“砰”地一聲關上。

我實在是困倦了,隻想盡快回到**去蒙頭大睡,張玉才他們根本沒有留意到我,李二便帶著我,從那個小偏門出去,將我送回到家門口,一聲不響沒有任何表情地自己轉身又回去。

我迷迷糊糊地進門,摸黑小心爬回**,娘居然一直熟睡著,根本不知道我離開了很久。

第二日我再去歡香館,看到桃三娘身影還是一貫地忙碌,客繁流轉,與以往沒有任何異樣。直到過了未時以後,店裏客人散完,張玉才從柳青街的那一頭急匆匆走來,我看見桃三娘在櫃台算賬,何大拿出一桶水到店門口前,給兩棵核桃樹澆水,於是走過去。

那樹上結著無數綠油油的小果子,濃蔭布下一片清涼,何大仔細澆完水,又拿竹竿趕逐樹冠裏鳴叫的蟬。我對他的行動雖有些奇怪,但也沒有在意,桃三娘照例是一看見我,就親熱地喊我進去坐坐。

那張玉才一進店來,就要直奔向後院,桃三娘攔住他:“你怎麽跟個沒頭蒼蠅似的?”

“嬌豔她怎麽樣了?”張玉才急道。

“放心吧,今日已有起色了。昨天你帶她來的時候,隻有胸口剩點熱氣不是,可是命大,今天雖然沒醒,但手腳都緩過來了。”桃三娘一邊說著一邊把他引進去,我也趁機在後麵跟著。

果然進了昨夜那小屋,隻是卻有一股奇怪的,仿佛帶有米飯氣的酸味,微微有點刺鼻;一個麵帶青紫血痕的瘦小女子昏睡在**,頭發依然淩亂,看不清麵目,隻是換上了幹淨衣服,床邊擺著藥瓶和粥碗。

張玉才從被褥中拉出她的手,放到自己臉頰邊,果然是柔軟溫熱了,再伸手探探額頭,終於舒了一口氣般,回頭朝桃三娘突然跪下:“謝三娘仗義相助,我張某人……”

桃三娘連忙拉他起來:“張小哥兒,使不得呀。”

張玉才回頭又看一眼嬌豔:“如果不是三娘知道那口井原是枯井,嬌豔恐怕真得冤死井裏了,我一人之力又根本搬不動壓井的大石……”說著他又哽咽起來。

“張小哥兒,以後的路還長呢,嬌豔在我這養好傷,卻也不能久留,你也得早作打算啊。”桃三娘這樣說著,又拽他離開屋子,“才又喂她喝了一點米湯,別在這說話了,吵著她。”

張玉才不舍得,桃三娘硬是推他出去:“跟你說了,必得多加小心,若被人發現可就前功盡棄了,她在我這你就放一百個心吧!”

最後終於看桃三娘將張玉才哄走了,之後幾天,張玉才還是每日都來看一眼嬌豔。我因為好奇,也是每日跑來。

那嬌豔真的是一日比一日好轉了,第三日已經能睜眼看人,全身創傷處也都結痂,淤血漸散;第四日就開口說話,認出張玉才來;第五日撐著床沿能自己起身;第六日,我聽鎮上有人議論,吳家有人發現石半坡上井口的石頭被人移開,處死的小妾屍體不見了,於是亂成一鍋似的到處派人找,於是張玉才慌得像丟了魂兒一樣跑來,我猜必是找三娘合計辦法……

第八日裏,那嬌豔和張玉才就都消失了蹤影。

官洲渡頭擺渡的張老漢還在,兒子平白無故丟了,他瘋找了一陣,也沒有結果。

而歡香館裏桃三娘依然忙碌,沒有改變。

一個月以後,我隨桃三娘在後院,看她搬出一隻大甕,說是她新成了的神仙醋。待她倒出甕裏的醋,剩下渣滓,我探頭朝裏望,卻看見裏麵發酵的黃米團還保留著人形,散發出來刺鼻的酸氣,讓我想起和嬌豔睡的屋裏那種氣味是一樣的。

桃三娘絲毫不在意我的詫異,自顧自地把醋加好花椒,然後上大鍋煎滾,非同尋常濃鬱的醋香充斥了整座院子。她用小勺舀起一點品嚐,十分滿意的神情,然後另拿一個壇子收貯好。

見我一直用一種迷惑目光看她,她終於忍不住笑笑,用那勺子也舀來一點給我嚐,一邊道:“這醋的味道是不是特別鮮醇?這裏加了人的欲望,是他們的‘非分之想’,讓這醋的味道變得十分完美呢。”

我試了試醋的味道,但我說不出這是什麽味道,也還是不明白她的話是什麽意思。

直到……我再在江都街頭,見到那個已經變得瘋瘋癲癲、不成人樣的張玉才後,從他斷斷續續、前言不搭後語的話裏,聽到的卻是:“好端端的人……就化成酸水了,好端端的人……一轉眼就……”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其實他和嬌豔在第七天夜裏,收下桃三娘贈的十幾兩銀子,便私奔了。

隻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原本身受重傷,性命危在旦夕的嬌豔,如何能短短幾日間,傷勢就好轉如初?他們想要在一起,這在世間原本就是不可能的,董永與七仙女,尚且不也是被分隔在銀河兩邊?隻因為他們想要在一起的這種欲望,讓她鑽了這個空隙,這都是她的幻術罷了,她把黃米做成人形,與那嬌豔被找到的屍體一起,做出來另一個短暫活轉的嬌豔,滿足了他的心願……然而,待欲望釀出了神仙醋,嬌豔也就煙消雲散了。

誰都很難想到,饕餮本是欲望的化身,人的欲望自然也是她的食物,她隨時都覬覦著誰的欲望,將它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