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隻要求當一個兵

秦明揚上去時,那些討厭的餅子臉南朝鮮士兵已經把陣地旁邊的樹木和枯草點燃了,一時間,濃煙和烈火借著風勢,繚繞過來,把陣地包圍了起來。

排長王長江見情況不妙,大喝一聲:“跟我來!”帶著戰士們摸到陣地另一麵的半山腰上。

南朝鮮士兵已經縮頭縮腦地一點點爬了上來。

王長江一壓雙手,大家撲在了泥土裏,一個個睜大眼睛看著那些像烏龜爬的南朝鮮士兵。

排長沉得住氣,直等到南朝鮮士兵快到了他們麵前時,才突然站起來,大喝一聲:“打!”

大家把一排排手榴彈狠命地朝敵人砸去。

一時間,打得南朝鮮士兵鬼哭狼嚎,像石頭一樣滾下了山去。

秦明揚也參加了戰鬥,打得直呼:“過癮!有趣!”要不是同來的戰友提醒他指導員叫他下去,他真會在這裏跟著王排長殺敵。

到第二天10點,上麵的陣地上吃緊,連長、指導員和秦明揚、通訊員都上去了。戰友們的鮮血與泥土混在一起,這讓秦明揚看得直想流淚。

敵人的飛機和炮火更瘋狂地掃射和轟擊過來。

工事全沒有了,大家用血肉之軀進行著頑強的抵抗。

打到晚上,排長犧牲了,連長負傷被抬了下去,指導員也負傷下去了。

秦明揚覺得大腦一片混亂。

是的,這幾仗下來,雖然他表現了自己不怕死的精神,甚至在殺敵的時候,也有了那麽一絲沉著。然而,他始終是在連長和指導員的羽翼下戰鬥,也就是說,無論戰鬥多麽殘酷、多麽的激烈,他都不慌張。他知道有連長和指導員在自己的身後,他們一定會走向勝利!

然而,現在他隻覺得滿腦子都是炮火和戰友的鮮血。這讓他覺得自己又有些呼吸困難了。

還是班長李上林大腦清醒。他抓住秦明揚的手:“秦教員,你是共產黨員,現在你要鎮定。不能慌亂,現在隻能把敵人放近了再打!不然彈藥不夠!”

秦明揚愣了愣,一下子沒回過神來。

李上林手上一加力,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吼了起來:“秦教員,現在連部的領導隻有你了!你怎麽啦?!”

也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名戰士吼了起來:“敵人又上來了!”

一發炮彈呼嘯著落了下來。

“轟”的一聲,把那個剛才還在吼叫的戰士炸成了一攤血泥。

秦明揚隻覺得自己的大腦也一下子轟然炸開了。

他一把抓住李上林的手,大叫道:“殺!”挺身而起,“同誌們,我是連部文化教員秦明揚,大家聽我指揮,現在要節約子彈,先把敵人放上來。到近處,李班長叫開槍,大家才能開槍!”

戰鬥再一次猛烈地爆發了。

秦明揚把自己的整個身心徹底地投入到了戰鬥中。那一刻,他覺得整個陣地的戰友、土地,甚至子彈,一下子就和自己融合在了一起。每一個戰友犧牲,都像是敵人從自己的身上撕咬下了一塊肉。痛徹肺腑,但是,他已經痛得麻木了。而每一次痛,都燃起他心中複仇的火焰。戰友的鮮血融進了他複仇的火焰裏,山上的石頭和泥巴也都融進了他複仇的火焰裏。這團火越燒越旺,子彈是這團火焰裏吐出的要敵人命的複仇精靈。

他完全沉浸進去了,生命不止,火焰就將永遠燃燒下去!

天暗了下來。

營長表哥摸了上來,黑暗中輕叫一聲:“人呢?”

李上林和秦明揚站了起來。

營長一把抱住了他們兩個,說:“我現在任命李上林為排長,秦明揚為副指導員!立刻把所有人重新集合,搶修工事!”

再次集合起來,還有十八個人。李上林笑了:“看來,我們不是當官的命,咱兩兄弟還是一個班長。”

工事還未修好,敵人的炮火又打上來了。來不及隱蔽的戰友又倒下了幾個。

急得李上林直罵:“狗日的!給我上啊!”

敵人趁著炮擊的掩護又上來了。

不過,這已是這一天最後一次進攻,敵人已是強弩之末。

又一天來臨了,能戰鬥的戰士隻剩下八人了,其中四個是負了輕傷的。

最殘酷的時候來到了。

敵人突然向陣地灑下了汽油,霎時間,整個陣地完全湮沒在火海中。

同時,敵人號叫著衝了上來。

秦明揚和李上林幾乎同時大叫著:“拚了”撲出戰壕,頂著一身的火向敵人衝去!

敵人根本沒想到,在這樣一團大火裏還有人幸存,而且還是渾身冒著火,槍裏麵噴著火的人。

敵人發出一陣怪叫,嚇得連滾帶爬地滾下去了。

但是,這一場大火幾乎把所有的彈藥都燒光了。

負傷的戰友也被火燒成了灰燼。

秦明揚望著眼前的陣地,一個奇思妙想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或者說這個想法昨夜就在他的腦海裏反複地滾動過,甚至進入到他的夢境裏。

李上林排長帶了營部的通訊班上來,秦明揚把自己的想法與李上林商量:“目前敵人的炮火很厲害。一頓炮火,我們就損失近一半人。我算了一下,每次有三個人就可以守住陣地。那麽我們每次留三個人在上麵,其餘戰士在陣地下麵休息。打退一次進攻,就重新上四個人。

李上林是老兵了,自然一下子就明白他的話是有道理的。

秦明揚帶了三名戰士打退了敵人兩次進攻才被李上林換了下去。隻傷了一名戰士,高興得他下了陣地就睡著了。

營長聽到這邊打得激烈,放心不下,和團長一起來這邊巡視。

結果,他們都被他的鼾聲吸引了過來。

那些通訊員們還沒上陣地,所以精神好,沒有睡,這會兒慌忙敬禮。可是,秦明揚還在打著鼾呢!

營長見他在睡覺,那氣就大了!上去就是一腳,秦明揚抓著槍一下子就跳了起來。

見是營長,秦明揚頓時笑了起來。

營長見他還笑,氣就更大了,指著他:“你臨陣畏縮!我,我槍斃你!”

秦明揚是個服軟不服硬的家夥,何況這“臨陣畏縮”豈是他受得了的詞語,一下子就跳起來:“你胡說!”

營長冷笑一聲,對警衛員說道:“把他捆起來!槍斃!”

團長的一雙眼像利箭一樣掃過秦明揚的臉:“什麽職務?”

“前天是文化教員,昨天到今天是副指導員。”

團長的臉也一下子沉了下來:“你的陣地呢?”

“排長守著。”

“你在幹什麽?”

“我在休息。”

團長冷笑一聲:“對槍斃你有什麽意見?”

“我不服!”

“為什麽?”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果陣地丟失了,我還活著,你可以槍斃我。但現在不行!”他昂著頭,繼續道,“這是我和李排長……”

突然觀察哨叫起來了:“指導員,排長他們小組犧牲了兩個。”

秦明揚猛地一下甩開身邊抓著他的警衛員,敬了個禮:“首長,我馬上要戰鬥。”

他一扭身,大喝一聲:“第三小組跟我上!”

接著,他帶著三名戰士再一次向被炮火籠罩的山上衝去。

戰鬥打到第四天,秦明揚手下隻有五個人了。

李上林排長負傷了,他對秦明揚說:“副指導員,現在這種情況,你這種三個人一組輪流守陣地的方法是一種好的戰法,不然,我們這點人早戰死了。你應該跟營長和團長說清楚。”

秦明揚搖搖頭。他居然笑了,他已經抱定了和這個已經和他合為一體的陣地共存亡的決心:“大家都犧牲了,就我一個人活下來?誰給我作證?你願意下去嗎?你活著就可以給我作證。”

“不!”

“好吧!戰友都犧牲了,我們還沒幫他們把敵人殺盡呢!”

兩人閉上了嘴,因為他們已經一天沒有東西吃了,隻能喝水。他們都需要節省體力。

下午,朝鮮人民上來了。一個婦女頂著一隻裝米飯的木盆上來了,她被彈片擊中了腿,拖著裝飯的木盆往上爬,一直爬上了陣地。

秦明揚、李上林和戰友們都哭了,捧著飯眼淚汪汪地吃不下。敵人又開始進攻了,大家把米飯放下,大聲吼著:“打這些狗日的!”

11月8日,是飛虎山阻擊的最後一天,也是最艱難的一天。

這一天,美軍出動飛機近百架,在飛虎山上盤旋著,從空中投航空炸彈轟炸,從側麵用機關炮掃射。仿佛是凶惡的老鷹,一下子撲下來,那架勢就如同要把所有人都叼走!

數百門大炮每間隔一會兒便一齊轟擊,把整個石頭山嶺揭了一層又一層。秦明揚和又補充上來的戰友們隻能互相拉扯著,一個彈坑一個彈坑地換位置,一次次被炸起的石頭灰埋住。

飛虎山上的各個陣地最後全部進入了肉搏戰狀態。嘶喊聲和呻吟聲在長達5公裏的陣地上長久地回**。

到下午,聯合國軍的士兵知道中國士兵已經沒有彈藥了,肉搏一陣後就幹脆退後20米休息,然後再一次撲上來。飛虎山陣地在雙方士兵的扭打中反複得失,混戰從日出開始一直延續到日落。

排長李上林是抱著一捆手榴彈與敵人同歸於盡的。通訊班班長在刺死了一個敵人後,被三個敵人抱住,他拉響了敵人腰上的手榴彈……奄奄一息的通訊班班長在秦明揚懷裏說:“副指導員,對不起,我是要給你作證的。但恐怕不行了!”

一切竟離奇地應了秦明揚說的話,那些戰友都犧牲了,連支援上來的戰友也犧牲了,現在隻剩下他一個人。

戰鬥結束了,他在灑滿了戰友們的鮮血的陣地上,一點點地爬著,撫摩著。

直到心情全部平複了下來。是的,他完全平複了下來。一切悲傷和仇恨都被深深地埋入了他的心裏。他拖著疲憊的身體,捧著朝鮮阿媽尼的木盆走下陣地,平靜地遞給營長,隻對營長說了一句話:“我要求到連隊當一個兵!因為我沒有丟陣地,你不能槍斃我!我還要為犧牲的戰友殺敵,你不能槍斃我!”

最後他吼了一句:“不要以為我怕死!我不怕!即使你怕,我也不怕!”

營長歎了口氣:“我似乎對你太嚴格!如果……”

秦明揚一聲“報告”,一個敬禮:“我很累,我需要知道我到哪個連隊哪個班,我好休息。”

營長麵容一板:“到三連,繼續做你的文化教員。”

“你這是照顧我吧!”

營長歎口氣:“我照顧得了你嗎?你現在一聽到槍響就往前麵鑽!誰攔得住你!”

秦明揚扭頭走了。

營長默默地看著表弟那被戰火洗禮得像一塊生鐵一樣的背影。

他挺得是那樣筆直!是的,是那樣的筆直。

他感覺得到,自己的這個表弟,已經被血與火洗禮成了一個真正的戰士。一個隻要活著就永遠高昂著頭、挺直腰的無畏的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