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米陽光

交通已經處於半癱瘓狀態,各個單位正在組織員工全力掃雪。蘇鏡心焦氣躁地坐在出租車裏,看著毫無知覺的右臂,頓時惱怒異常,他掄起左拳,狠狠地砸在右臂上。可是,右臂仍舊毫無反應,他恨不得把這條胳膊鋸下來。

司機緊張地從倒後鏡看著蘇鏡,在他眼裏,這個乘客似乎要發瘋了。果然過了片刻,蘇鏡用力將車門踹開,氣呼呼地下了車。走了幾步,又反轉身來,扔給司機一百塊錢,又扭身而去。

司機連聲叫道:“找錢找錢。”

蘇鏡粗暴地搖搖手,吼了一聲:“不要啦!”

司機莫名其妙地看著蘇鏡的背影,又看看手中的百元大鈔,樂顛顛地吹起了口哨。

蘇鏡心中仿佛燃著一團火,他焦躁無比,大踏步朝順寧市人民醫院走去,時不時地飛起一腳,將路上的積雪踢得滿天飛揚。到了醫院,掛了號,他競走一般來到了神經科。來得早,病號少,不用排隊。神經科的醫生,看上去有五十多歲,慈眉善目神態安詳。

“我來看病。”

醫生嗬嗬笑起來:“年輕人,火氣不要這麽大嘛!”

“胳膊動不了了,我能不上火嗎?”

醫生看了看蘇鏡的雙臂:“別著急,著急也好不了。慢慢說,什麽症狀?”

“這胳膊感覺不像自己的,你紮我一針,我都不覺得疼。”

醫生拿起蘇鏡的右臂,問道:“有感覺嗎?”

“沒有。”

醫生突然放下,蘇鏡的右臂就像自由落體一般砸在了身上:“現在呢?”

“有感覺。腰疼,但是胳膊沒感覺。”

“多久了?”

“昨天晚上突然犯的。”

“有家族病史嗎?”

“沒有。”

“最近腦袋有沒有受傷?”

“沒有。”

“磕磕碰碰的也沒有?”

“沒有。”

“先做個CT吧,看看大腦有沒有異常。”

蘇鏡聽到大腦異常越發覺得惱怒,他黑著臉交了費,來到CT檢查室,任由一個小護士折騰著躺到檢查**。CT機迅速地啟動,檢查床緩緩地將他送入螺旋艙裏。

偌大的檢查室裏,隻剩下蘇鏡一個人靜靜地躺在**。

周圍的牆壁都是白色的。

白色是純潔的,同時也是無情的。

他突然感到一陣悲哀,腦海裏浮現出朱玉的身影:“萬一我大腦出了問題,她該怎麽辦啊?”

大約兩三分鍾之後,檢查床又緩緩地將他帶出螺旋艙。護士走了進來,說:“半個小時後來取檢查結果。”

蘇鏡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開始胡思亂想。昨天晚上,伴隨著右臂失去知覺,他的頭也特別疼,而且眼冒金星。也許,腦袋裏真的長瘤了吧?他拿起手機撥打老婆電話,想跟她說一句“我愛你。”他不會告訴老婆他在醫院裏的,作為男人,所有的苦,就應該自己來扛,不能讓老婆為自己擔心。可是,朱玉的手機還是關機。他便發短信:“小懶蛋,還在睡覺啊?老公想死你啦!”發完短信,他靠在椅背上陷入了沉思,回憶起遇到老婆的溫馨一幕。

兩年前,偵破了“死亡直播謀殺案”後,蘇鏡得到了兩個星期的假期。他背起行囊到四川西部旅遊,他不喜歡呼朋引伴,更不會傻到參加旅行團,他隻想一個人行走,暫時脫離喧囂的都市生活,做幾天無拘無束的背包一族。他飛到了成都,便奔往九寨溝。蘇鏡一向心寬體胖,長途汽車顛簸著,對他而言就像一個搖籃,一上車就呼呼大睡。當時車上乘客很少,他一個人占了兩個位子,隨身攜帶的手提包放在旁邊座位上。車到都江堰,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問道:“先生您好,這裏可以坐人嗎?”

蘇鏡睜開迷離的雙眼,隻見眼前站著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身材高挑皮膚白皙,長著一張娃娃臉,長發披散下來像黑色的瀑布。由於等車時間太久,她的臉蛋曬得紅撲撲的,滲出了幾滴細汗。她的眼睛像是汪了一池清水,正以詢問的眼神望著蘇鏡。蘇鏡不由自主地紅了臉,忙說道:“沒人沒人,坐吧坐吧。”說著話,便把手提包拿起來擱在腿上。女孩子坐下來,帶來一陣清香。

蘇鏡心中一陣竊喜,心想寂寞旅途有此美女相伴倒是一樁樂事。不過他麵皮薄,不知道該如何跟女孩搭訕,依舊閉上眼睛假寐,但是眼皮卻沒有完全合上,眼角的餘光一直在觀察著女孩的一舉一動。

女孩不是一個人旅遊的,她還有一個同伴,同伴的位子跟女孩隔著過道。兩個人一坐下便嘰嘰喳喳地聊起天來。十分鍾後,蘇鏡睜開了眼睛,他小心翼翼地插話問道:“你們也是順寧的嗎?”

兩個女孩同時驚訝地看著他,身邊的女孩問道:“你怎麽知道的?”她的聲音很甜很美,蘇鏡覺得如飲甘露,他嗬嗬一笑,說道:“你們的口音、穿著、膚色、發型告訴我你們是順寧的。”

兩個女孩更驚訝了,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道:“這都能看出來?”

“當然能。”蘇鏡心中竊喜,他哪有這本事啊!現在全國上下的流行服飾都差不多一樣,要靠服裝、發型來判斷地域特征簡直是天方夜譚。隻是剛才女孩從包裏拿東西時,蘇鏡看到了女孩的登記卡。

“你是幹什麽的?”女孩問道。

“我是警察。”

另外一個女孩不屑地說道:“切,鬼才信呢。警察也不可能什麽事都知道啊。”

身邊的女孩問道:“你是刑偵警察?”

“還是你識貨。”蘇鏡笑道,女孩半信半疑地點了點頭,蘇鏡接著說道,“我也是順寧的。”

另外一個女孩看了看蘇鏡,將同伴拉到身邊,貼近她耳朵小聲說道:“朱玉,你小心點,現在路上壞人可多了。”

聲音雖然小,蘇鏡卻聽得真真切切,等女孩坐回座位,馬上問道:“你是叫朱玉吧?很好聽。”

朱玉馬上臉紅了,慌亂地看了看同伴,然後衝蘇鏡點了點頭。蘇鏡大大方方地伸出了手,說道:“我叫蘇鏡。”朱玉見狀隻好跟他握手。

朱玉的肌膚非常潤滑,一陣溫熱傳了過來,讓蘇鏡又是心中一動。他這人平時嘻嘻哈哈的,在順寧電視台破案的時候,見到漂亮的主持人、**的化妝師,便跟邱興華私下裏說些不葷不素的笑話。可是真遇到心儀的女孩子,他就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另一個女孩叫陳歡,三個人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起來,什麽時候到的成都,行程如何安排,還打算到哪兒去玩等等。蘇鏡了解到,朱玉是順寧市一家銀行的出納。末了,他又裝作不明白地問道:“你們倆怎麽不跟男朋友一起旅遊啊?”

陳歡心直口快,馬上說道:“你不就是想問我們朱玉有沒有男朋友嗎?告訴你,沒有!你想怎麽樣?”

朱玉聞言,爽朗地笑了。蘇鏡一陣發窘,但他畢竟是爽朗的人,馬上說道:“看來我有機會啦,我也沒有女朋友。”

三個人就這樣有說有笑地一路行進,倒也不覺得旅途寂寞了。車到汶川,上來三個男子,蘇鏡要求跟朱玉換個位子。他本來靠窗坐著,他要求靠走廊坐。

“為什麽?”

“那三個人不是好人。”

“不會吧?”

“你不信,要不要我試給你看看?”

“怎麽試啊?”

陳歡插話道:“別聽他瞎掰,又唬人了。”

蘇鏡狡黠地笑笑,然後扯起嗓門喊道:“司機師傅,這裏離最近的派出所多遠啊?”

“幹嘛?”司機粗豪地問道。

“車上有賊。”

一聽車上有賊,乘客們頓時緊張起來互相張望。剛才上車的三個男子惡狠狠地盯著蘇鏡,一看那眼神,朱玉和陳歡就明白了,蘇鏡沒有說錯。

司機聞言一踩刹車,回頭問道:“你東西被偷啦?”

“沒有。”

司機滿臉的不高興:“那你瞎嚷嚷啥?”

“這叫防患於未然,”蘇鏡看著三個男子,問道,“是吧?”

其中一個男子眼睛裏要噴出火來,他躍躍欲試想上前教訓蘇鏡,但是被另外一個男子拉住了。第三個男子說道:“開門,我們上錯車了,我們要下車。”

司機愣了一會兒,也明白過來乘客沒有說錯,車上的確上來賊了,他打開車門,三個男子恨恨地下了車。

乘客們紛紛好奇地回過頭看著蘇鏡,繼而鼓起掌來。這讓蘇鏡非常得意,尤其是朱玉的眼睛裏流露出欽佩之意。

朱玉問道:“你怎麽知道他們是賊的?”

“我不是說了嘛,我是警察啊。”

陳歡說道:“看來你真的是警察了。”

“我說大小姐,你覺得我像是那種說謊的人嗎?”

“還是挺像的。”陳歡笑道。

朱玉揮著手:“哎呀,你別打岔,蘇警官,你到底是怎麽看出來他們是賊的?”

“朱玉,太見外了,你就叫我蘇鏡吧。”蘇鏡嗬嗬一笑,接著說道,“乘客上車後都是直接找空座位的,但是他們三人上車後,不是找空座位,而是專門盯著人看,之後又盯著行李架看,所以我覺得他們是賊。”

“就這麽簡單?”陳歡懷疑地問道。

蘇鏡笑道:“陳歡,他們剛才已經留意到你戴的白金項鏈了。”

陳歡吐了吐舌頭,不再言語。

汽車繼續前行,離開四川盆地之後,開始走上山路。所謂蜀道難,難於上青天,這話一點不假,汽車在懸崖峭壁間小心翼翼地行駛,有時候明明看著汽車要開進萬丈懸崖了,誰知到了路盡頭,一個急轉彎,就把懸崖甩在了身後。路況很差,顛簸得要命,加上海拔漸高,朱玉便不舒服起來。終於她拿出一個塑料袋開始嘔吐。蘇鏡見狀,頓生憐愛之心,輕輕地拍打著朱玉的背。吐了一陣之後,朱玉感覺好些了,但是人一點精神都沒有了,腦袋靠在座位上,閉起眼睛養精蓄銳,然而汽車顛簸得實在厲害,她的腦袋便跟著一晃一晃的。蘇鏡看著朱玉無助的樣子,又開始心猿意馬起來,他想說一句話又不敢說出口,但是不說又憋得實在難受。當朱玉的腦袋又一次被甩離了靠背的時候,他終於鼓起勇氣厚著臉皮小聲說道:“如果……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借個肩膀給你用一下。”

朱玉抬起頭,看了看他。那一刻,蘇鏡心跳加快,麵紅耳赤,仿佛麵臨著末日審判。朱玉卻不再說話,將腦袋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蘇鏡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中溢滿了幸福甜蜜的滋味。朱玉的秀發蹭到他脖子上、臉上,麻麻的,癢癢的,他覺得愜意無比。

陳歡本來一直在睡覺,當她醒來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坐直了身子,嘴巴張得大大的,都能看到扁桃體了,指著蘇鏡想說什麽卻什麽都說不出來。蘇鏡親切地向她點點頭,她也機械地點點頭,然後坐回到座位裏,愣愣地看著前方。蘇鏡說道:“陳歡,你再這樣張著嘴,會有蟲子爬進去的。”

陳歡立即合攏了嘴巴。

汽車還在顛簸,朱玉的身子晃來晃去,蘇鏡得隴望蜀起來。當又一次顛簸襲來,他迅速將手從朱玉背後伸過去,摟住了朱玉的腰,看起來就像英雄救美一般,當然更像是乘人之危。朱玉沒有反應,隻是臉蛋變得更加紅了。蘇鏡得意地想:“緣分啊,妙不可言。”

這之後,蘇鏡跟朱玉、陳歡一直結伴而遊,到了九寨溝,忙找點藥給朱玉吃了,朱玉馬上便恢複了精神。之後又去了黃龍,然後回到了成都,休整一天之後,又坐上了去瀘定的車,接下來去海螺溝泡冰山溫泉、去康定看跑馬溜溜的山,然後是稻城亞丁、香格裏拉,最後到了麗江。男女之間那層窗戶紙既然如此輕易地被捅破了,兩人也不再扭扭捏捏,一直是手牽著手遊山玩水。陳歡本來還很驚訝,後來也就習慣了,並時不時大聲高呼命運的力量。

最後在玉龍雪山,蘇鏡拉著朱玉的手說道:“有句話,一路上我一直想對你說,但是我一直忍著,忍著來到玉龍雪山,我要在這裏告訴你,我愛你,做我女朋友吧。”

朱玉笑了,她什麽都沒有說,隻是踮起腳尖,在蘇鏡唇間輕輕一吻。

陳歡卻跳起來說道:“不算不算,一米陽光都沒出來呢。”

原來在麗江,一直流傳著一個一米陽光的傳說,說的是終年雲霧繚繞的玉龍雪山,即使在最晴朗的日子,陽光也無法穿透雲層。傳說在秋分那天,日月**,同輝同映,神靈在那天會將人世間最完美的愛情陽光賜予人間,如果那天雲開霧散,神奇的陽光就會鋪滿整個山穀,每個被陽光撫摸到的人,都會獲得最美最聖潔的愛情。但是善妒的山神在那一天從不開放胸懷,總會有雲有霧有雨,所以人世間很難有完美的愛情。在玉龍和哈巴雪山交界,最陡峭的岩壁上有一處山洞,據說山洞裏居住的是殉情而死的風之女,她痛恨山神刁難人世間的男女,所以她會在秋分的正午時分,趁山神打盹的時候,偷偷地將萬丈愛情陽光剪下最絢麗的一米藏於山洞之中,山神醒來後很快就會發覺,去追回那一米陽光,所以這一米陽光隻能在人間停留一個盹的工夫就會消失,如果有最勇敢最幸運的人在正午時分來到風之女的山洞裏,他們就會得到最絢麗的完美愛情。

陳歡說得沒錯,玉龍雪山雲遮霧罩,根本看不到陽光,所以她說:“蘇鏡,你白表白了。”

朱玉嗔道:“你這個烏鴉嘴。”

……

“蘇鏡——”護士的呼喚打斷了蘇鏡的思緒,他看看表,半個小時過去了,檢查單已經出來了。他拿著檢查單回到診室,遞給老醫生,小心翼翼地問道:“怎麽樣?”

老醫生將檢查報告翻來覆去地看了兩三遍,每看一遍,蘇鏡心裏的擔心就加深一層。終於老醫生將檢查單放到桌上,說道:“一切正常,沒問題。”

“那我的胳膊是怎麽回事?”

老醫生看了看蘇鏡的病曆,問道:“是警察吧?”

“是。”

“負責哪一塊?”

“刑偵。”

“壓力很大啊!”

“沒什麽,很有挑戰性。”

“挑戰就是壓力。也許,你……應該去看心理醫生。”

“扯淡,我哪有心理問題?”

“年輕人,城市生活壓力大,很多人都有心理障礙的。”

“照這麽說,滿大街上跑的都是精神病了?”

“你做警察的,應該知道心理障礙和精神病是不同的!不要有壓力,我給你推薦一位心理醫生,做個谘詢。”

蘇鏡覺得老醫生沒啥水平,治不好病便推說自己有精神問題,他越想越來火,忽地站起來,揮著手說道:“我不要,我心理很健全!誰愛看心理醫生誰看去!”說罷,伸手去拿桌上的病曆,老醫生一把按住了他的手,笑眯眯地看著他。蘇鏡努力地抽手,卻聽老醫生說道:“看,你的右手又能動了!”

蘇鏡一看,果然伸向病曆的手正是右手。他驚喜異常,想縮回手來看看,卻發現胳膊又不聽使喚了。他稍微想了想,剛才自己氣急敗壞揮舞手臂時,揮舞的正是右臂!可是現在,為什麽突然又著了魔一樣動不了了呢?

老醫生說道:“你剛才的表現,正好說明了你的問題不是氣質性原因引起的,而是心因性原因。你的身體沒有任何異常,神經傳導、大腦皮質感覺區都完好無損。右臂麻痹,隻可能是心理方麵的問題。”

蘇鏡怔怔地問道:“那能治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所以,我要給你推薦一位心理醫生啊!”

“謝謝,謝謝。”蘇鏡不好意思地看著老醫生。

“不用謝,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嘛!”老醫生拿起一張紙片,說道,“我給你寫了羅教授的電話,羅教授在我國心理學界是響當當的一號人物……”

老教授正說著,蘇鏡的手機鈴聲急驟地響了起來,看到是侯局長的電話,他馬上接通了,接著就臉色煞白眼睛發紅。他掛掉電話之後立即說道:“我得走了!”

“等等,把這紙條拿著!”

蘇鏡轉身接過紙條,說聲謝謝便飛跑出醫院。

剛才侯國安告訴他:李大勇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