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寒風淩厲地刮著枝頭的枯葉,在箭樓山山麓上鬼魅似地遊**。有的枯葉耐不住寒,一溜煙被卷走了。剩下的枯葉,拚命抱住幹癟的樹枝,死死抓住最後一抹生的眷戀。光禿禿的樹枝在狂風的咆哮中戰栗,搖曳不定,月怕冷似的躲進雲層。

狂風肆無忌憚,樹枝被刮得劈啪作響,在風中顫抖揮動,如群魔亂舞。冷風颼颼,直灌入辛夷衣襟。奇寒透骨,像針一樣穿透辛夷的身體,她顫著身子,提著燈籠,把鬥篷裹得更緊了。這個季節,這個時辰,箭樓山上的行人早已絕跡,飛鳥走獸一早就藏起來躲熱和,消失得無影無蹤。

從小就聽別人說過,箭樓山的賴子灣在前朝曾是殘酷鎮壓抗元漢人和番人的亂葬崗,辛夷不禁毛骨悚然。時間仿佛凝固靜止了,世間隻有辛夷一個人似的。四周黑漆漆的,死一般的寂。隻聽見 “哢嚓——”一聲,辛夷踩斷了一根地上的枯樹枝,嚇得辛夷大腦頭皮發麻,似乎有無數雙綠幽幽的眼睛正在暗處緊盯著她,她的心快跳出來般,在嗓子眼徘徊流浪著。

深更半夜,荒郊野嶺,辛夷想趕快離開這個令人害怕的地方。可是她不能,她就算再畏懼也要咬緊牙關找到盧有心。辛夷提著燈籠的手顫抖不已,燈籠晃晃悠悠,燈籠裏的火光跟著忽明忽暗。

辛夷走呀,走呀,忽然間繡花鞋踩到一樣東西,沒有發出聲響,隻是有點硌腳。辛夷趕緊俯下身子把燈籠提近一看,正是她與盧有心的定情桔梗花荷包!

辛夷的心異常慌亂,前所未有的擔憂,宛如頭頂黑烏烏的蒼穹。這個意義非凡的桔梗花荷包,和辛夷腰上係著的是一對,是見證他們感情的定情信物。盧有心怎麽會把它隨意丟棄在荒山野嶺?

莫非盧有心遭遇到了什麽不測?

難以平靜的情緒讓辛夷頭昏腦漲,她全身緊張得像塊石頭,心沉得似灌滿了鉛不斷往下墜。月亮探頭探腦地從雲層裏出來,辛夷多麽希望心裏能痛痛快快地下一場雨,讓雨水衝刷掉所有的擔憂和惶恐。

辛夷提著燈籠繼續走,跌跌撞撞地穿過一片鬆樹林,地上滑溜溜的鬆針葉子讓她摔了好幾跤。辛夷咬咬牙,忍住疼痛,摸索著爬起來接著往前走。辛夷走著走著,來到一片開闊的荒草平坡。迎麵而來的風有些異常,夾雜著一股濃烈的泥土混合草木的味道。

“不對啊!這個季節到處都是枯枝敗葉,最近兩天也沒有下過雨,怎麽會聞得到泥土和草木的味道呢?”辛夷把燈籠高高舉過頭頂,不遠處有一個枯草堆垛子,在這個漆黑冷清的夜裏,特別像一座新建的墳墓。

辛夷靠近枯草堆,泥土和草木的氣味越發濃重。辛夷走近後細細一看,枯草堆周圍的泥土和附近的泥土相比,顏色截然不同,很明顯是才翻新過的,泥土裏的水分還很充足,土質還沒幹。翻土的最佳季節是亥月到子月,土壤還沒有霜凍的時候,這樣土壤翻動後就可以越冬。從冬季中期到春季早些這段時間,土壤經常保持濕潤冰凍,很難進行操作。土壤很濕很沉的時候不應該翻土,這樣會破壞土壤的結構,導致土壤的通氣和排水性很差,當地的農戶是絕不可能在當前這樣的臘月時節翻土的。那麽究竟是誰翻出來這麽多土,堆成這樣一個枯草堆呢?

辛夷細思極恐,惴惴不安,如激**的涪江水一樣難以平靜。驀地,辛夷發現枯草堆邊緣處的翻新泥土上,竟有幾滴暗紅色的**!

“有心!有心……”辛夷辛夷提著燈籠的手霎時間軟弱無力,如同漲滿河槽的洪水,突然崩開了堤口。

一刹那間,辛夷異常英勇強悍,兩個三下挽起袖子,如同一個無畏的勇士,用那蔥白細嫩的雙手拚命刨開枯草堆,試圖挖開枯枝敗葉之下被掩蓋的真相。

辛夷挖啊,挖啊,急火攻心,方寸大亂,額頭上青筋暴起,不停重複手中的動作,使出吃奶的勁兒,努力刨著。枯枝敗葉中夾雜著泥土和碎石子,刀子般劃過辛夷細如凝脂的肌膚,鮮血一點一滴浸染到泥土裏。辛夷手上的傷口越來越多,血也越流越多,流過指尖,如一抹濃紅入土,那是十指連心的痛。辛夷仿佛忘記了疼痛,腦海裏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找到盧有心!也許是愛讓人不顧一切地勇敢,辛夷長這麽大,從未有過如此這般的勇氣。哪怕看見阿鼻地獄,隻要能找到盧有心,她就不怕惡鬼。

辛夷用血淋淋的雙手刨開了枯草堆,眼前的景象讓她魂飛魄散。這堆枯枝敗葉之下,分明是一個亂葬坑!坑裏橫躺著一個人,正是辛夷苦苦找尋的盧有心!

這個曾經溫暖如春水的鮮活生命,如今成了冷冰冰的模樣。在陰冷的月光下,伴著箭樓山的蒼涼,仿佛在指著茫茫天空,訴說著天大的冤屈。辛夷頭頂籠上一層厚重的愁雲,湧出無限悲鳴,雙瞳早已被眼淚淹沒。

“有心!”辛夷聲嘶力竭地大喊,襲過一陣揪心的疼痛。

盧有心一身鮮血灑青衣,麵色蒼白如霜花,恐怕是凶多吉少。辛夷來不及用磨爛的衣袖擦去手上的血跡,趕忙用手指試探盧有心是否還有呼吸。

不幸中的萬幸,盧有心竟然還有微弱的呼吸!

“有心,有心!你醒醒呀,我是辛夷啊!到底發生了什麽,怎麽會這樣?有心……”辛夷的眼淚劃過被泥土弄得髒兮兮的麵頰,啪嗒一聲滴落在盧有心的臉上,依然叫不醒昏死過去的盧有心。

辛夷小臉漲得通紅,用盡全身力氣,將生命垂危的盧有心一步一步背出亂葬坑。辛夷赫然發現,盧有心的身下還躺著一個人,正是盧有心的父親木匠盧瑀!

辛夷趕緊試探盧瑀的鼻息,既無呼吸,也沒有脈搏。盧瑀四肢僵硬,渾身刀眼,胸口有一個血窟窿,血液已經凝固,顯然這是一刀致命傷。

莫非是王璽想要殺人滅口,以防盧瑀和盧有心泄露修築 “龍宮”的秘密?這世上隻有死人是不會泄密的。是不是隻有殺了知曉內情的盧瑀和盧有心,那麽修建 “龍宮”這件事才能做得天衣無縫,滴水不漏?是不是隻有這樣,王璽才算是祛除了一塊心頭大患,把隱患徹底掐死在了萌芽狀態?

若是知情的盧瑀和盧有心回到京師,有意或無意向他人吐露,其曾在龍州寧武司修建過和紫禁城形製一模一樣的 “龍宮”,那麽唐三千就會傳給宋八百,宋八百又會說給門檻低,門檻低還會說給屋簷高,傳來傳去遲早有一天會傳到朝廷官員的耳朵裏,甚至是皇帝的耳朵裏。倘若真是如此,那對於無法與大明王朝相抗衡的王家來說,就會是一場滅頂之災。五刑之中,十惡尤切,虧損名教,毀裂冠冕,特標篇首,以為明誡。十惡之中尤以謀反為首,統治階級最痛恨看到的就是謀危社稷的謀反之徒。要是朝廷興師問罪起來,不僅是王土司府上下,對於整個王氏一族也是誅九族之禍。有鑒於此,王璽最終選擇對無辜的盧瑀和盧有心痛下殺手。

辛夷的腦海閃過這樣一個可怕的念頭,但很快被她否定了,她不相信素來信佛的王璽會造成這麽大的殺孽。如果不是王璽所為,那又會是誰呢?

難道這個對盧瑀和盧有心痛下殺手的人,正是她的二哥王樾?辛夷回想起,王樾在得知盧瑀和盧有心突然要回京師後的反應,是那樣不同常人,態度吊詭。吉瑞和吉福隻是小小的家丁,他們必定不敢自作主張,定是王樾一手安排吉瑞和吉福去護送盧瑀和盧有心回東皋閣。莫非今晚吉瑞說了謊?他們並不是要護送盧瑀和盧有心回東皋閣,而是在王樾的授意下,要殺盧瑀和盧有心滅口!

辛夷忽然覺得背後一涼,她的親人居然對她所愛之人痛下殺手!命懸一線的盧有心不容辛夷多想,現而今,眼目下,救活盧有心才是當務之急。原本辛夷想把盧瑀的屍體也背下山去,可辛夷使出全身力氣背起盧有心就已是筋疲力盡,要再背上盧瑀的屍體實在毫無辦法,隻得心有不甘地任由盧瑀的屍體繼續躺在亂葬坑。害怕被人發現她已救出盧有心,辛夷將那些枯枝敗葉重新鋪在亂葬坑,恢複枯草堆的原樣。辛夷這才咬緊牙根背起盧有心,邁著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往山下章郎中的醫館走去。

辛夷背著盧有心來到章郎中的醫館時,天還沒亮,辛夷早已累到虛脫。辛夷仿佛是用最後一絲力氣敲門:“章郎中,救命啊!您開開門啊……”

章郎中在睡夢中被吵醒,恍恍惚惚聽到是辛夷的聲音,急忙披上衣服去開門。打開門一看,竟是辛夷背著奄奄一息的盧有心,大吃一驚:“辛夷小姐,這是怎麽了?”

“章郎中,快救救有心吧!”辛夷哭得眼睛紅腫,滿手沾著血跡和泥土,氣喘籲籲。辛夷額前的碎發,被累出的汗水打濕,緊緊貼住額頭。

章郎中趕緊叫醒徒弟,一起搭把手,把昏迷的盧有心抬到醫館的病榻上。

麵對章郎中的詢問,辛夷並沒有把發現盧有心時的情形告訴章郎中,隻是踟躕地說盧有心可能受了傷,氣息微弱,急需搶救。

“唉……”章郎中驚恐之餘沒敢多問,畢竟他隻是一個平頭小老百姓,不想牽扯進權貴的是非恩怨裏。作為一個醫者,他能做的隻能是救死扶傷而已。

章郎中仔細端詳盧有心的麵色,給盧有心把了脈,探了探盧有心的鼻息。章郎中眉頭緊蹙,吩咐徒弟去煮一大碗坐拿草湯,將一隻手置於盧有心的前額,用手掌推動,使他的頭向後仰。章郎中將另一隻手置於盧有心頦骨附近的下頜下方,提起他的下頜,使頦骨上抬。

看見盧有心在生死之間徘徊,辛夷的記憶一下子拉回到七年前。那時,盧有心跳入荷花池勇救小桂圓,身中龍鱗水蜈蚣之毒。不知道這一次,盧有心還能不能像上次一樣幸運地撿回一條命。想到這裏,辛夷趕緊閉上眼睛,默默地為盧有心虔誠祈禱。

待盧有心的呼吸逐漸正常之後,章郎中讓辛夷用湯匙給盧有心喂下坐拿草湯。辛夷怕剛熬好的坐拿草湯燙著盧有心,不厭其煩地將湯匙中的湯藥晾一晾,放在她唇邊感受到溫度合適後,一勺一勺地喂給盧有心。

良久之後,隻見一口烏紅色的血從盧有心口中噴出來,血沫子飛濺得到處都是。

“有心!有心……”辛夷揪著一顆心。

盧有心仍舊雙眼緊閉,昏迷不醒,仿佛刻意對辛夷的呼喚置若罔聞。

“辛夷小姐,請您少安毋躁。”章郎中用火苗給銀針消毒後,紮在盧有心身上的幾個穴位上。他聞了聞盧有心剛噴出的血汙,有一股酒氣,裏麵溢出還有一股熟悉的幽香味。

這熟悉的幽香味,乃是美麗卻能迷醉人的曼陀羅花!

見章郎中麵露難色,辛夷焦急地懇求道:“章郎中,請您一定要救救有心!辛夷求您了!”

“辛夷小姐,您切莫著急,救死扶傷乃是醫者天職,草民定當全力以赴治好盧畫師。從盧畫師現在的情形看來,他中了曼陀羅花毒,而曼陀羅花多為蒙汗藥的主要成分。他是被人下了蒙汗藥!他應該是喝了含有曼陀羅花毒的毒酒後,導致氣虛氣滯,血虛血瘀,供血不足而昏迷。我給他歸理了氣脈,又讓他服下了坐拿草湯,他現在吐納順暢了,隻要把體內的曼陀羅花毒全逼出來,就能醒過來了。等盧畫師醒了,我再開幾副方子,同時配合補氣養血解毒的食療,讓他好好調理一段時日,應該就能徹底痊愈了。”章郎中請辛夷先坐下,盡力讓辛夷別過於擔憂。

聽完章郎中的話,讓辛夷的疑惑再一次放大。盧有心怎麽會喝下了含有曼陀羅花毒的毒酒呢?盧有心今日不是去了王土司府赴宴嗎?難道是晚宴上的酒菜裏,被人下了曼陀羅花毒?想到這裏,辛夷腦海裏回想起在箭樓山賴子灣的所見,亂葬坑裏盧瑀的屍體,麵色慘白,渾身是刀眼,胸口那瘮人的血窟窿,陰森森的寒風,仿佛是對人世不舍的深深眷戀,又像是死不瞑目的淒厲控訴……

這可怕的畫麵,令辛夷不禁打起寒戰。更可怖的是,辛夷隱約間似乎看到某個笑麵夜叉,此時此刻正躲在陰暗的角落裏,暗自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