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自從在王土司府裏的紫藤樹下初見畫師盧有心,一係列靈異吊詭的事就莫名其妙發生在辛夷身上。

一個斜陽半掛的黃昏,辛夷準備去東皋閣找盧有心,問清楚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辛夷覺得如果再這樣下去,她終究會被盧有心的神秘徹底吞噬。

去的路上,辛夷和踉踉蹌蹌的盧有心撞了個正著。

“辛……辛夷小姐,請問有什麽事嗎?”盧有心的身體狀況似乎不是很好,走路一偏一倒,手裏提著一包藥。

見盧有心這個樣子,辛夷黛眉緊蹙,趕緊問道:“盧畫師,你……你怎麽了?”

虛弱的盧有心答道:“沒事……這幾天可能是偶感風寒,才會身子虛弱……我已經抓了藥回來,喝了就不礙事了……”

辛夷有些心疼,執意扶盧有心到附近的一處亭子稍作休息,再送盧有心回房間。

八角亭裏,辛夷和盧有心相對而坐,兩人四目。亭子旁的假山之間,泉水在夕陽的影映之下更加澄澈,擁抱著幾許花瓣的碎片,打著漩渦,不舍地隨流水漂走。

“你……”

“你……”

辛夷和盧有心不約而同地打破沉默,忽地覺得這種默契來得尷尬,同時低下了頭。沉默縈繞在兩人之間。

“辛夷小姐,不是說了沒什麽事,就不要來叨擾我嗎?”休息片刻後,有所好轉的盧有心冷漠起來。

辛夷早就預感到盧有心會是這樣的態度,準備好一套說辭,好有個來見盧有心的理由:“盧畫師,是這樣的,正殿基本框架已經成型,木匠那邊開始雕花了,父親大人說你們畫師這邊可以準備畫梁、廊、椽、鬥拱了。”

“噢,知道了。王土司大人的吩咐我一定照辦,保證畫出來不會讓他失望。”一說到畫畫,盧有心的眼中閃爍著自信的光芒,如星光般璀璨。

辛夷凝視著盧有心,咬了咬嘴唇:“盧畫師,你把藥拿給我吧,我吩咐下人來東皋閣把藥煎好。”

盧有心擺擺衣袖:“辛夷小姐,謝謝你的好意,不必了,這點小事我自己能夠解決,就不勞你費心了。”

“可是你……”辛夷想了想,把想說的話咽了下去,話鋒一轉,“你以後直接叫我辛夷吧,不必那麽拘謹。”

“不,不,不……你我尊卑有別,我還是叫你辛夷小姐吧。”盧有心麵無血色的臉上,一雙迷離的眼睛盯著辛夷,“辛夷小姐,你三番幾次來找我究竟所謂何事?”

辛夷神情篤定,決定打破砂鍋問到底:“盧畫師,我一直有一個困惑,不知可否找你解答?”

盧有心微微整理了下衣袖:“有什麽困惑,辛夷小姐你問便是了。”

辛夷咬咬牙,決定一口氣把多日來心中的困惑講給盧有心。盧有心認真地聽著辛夷口中種種不可思議的際遇,始終一言不發。

夕陽的餘暉已經灑盡,天色被夜籠罩起來。八角亭裏涼風習習,不時有花香迎風撲麵而來,輕輕拍打在兩人臉上。夕陽收斂起張揚耀眼的光,一道殘月爬上來,灑下一片似水的清輝。隻是這夜太黑,辛夷沒有看到盧有心的眼角不經意流露出一絲隱憂。

辛夷講完後,望著盧有心,帶著哀怨的口吻:“盧畫師,你知道嗎?這世上最殘忍的事,莫過於兩個原本並不相識的陌生人,機緣巧合之下走到一起,漸漸熟悉,慢慢了解,推心置腹,相互取暖,其中一個人認真了,另一個人卻逐漸淡漠。那個冷漠的人想要推開那個認真的人,那個認真的人想要假裝這一切從來都沒有發生過,就當自己從來沒有與那個冷漠的人相識過,可是那個認真的人費了好大的力氣,始終做不到忘掉那個冷漠的人……”

“辛夷小姐,你把我都繞糊塗了。”盧有心摳了摳腦袋,平淡地反問辛夷,你覺得你真的了解我嗎?”

“難道我所看到的你是假的?”辛夷情緒有些激動,和淡淡然的盧有心截然不同。

盧有心慢慢走到辛夷身邊,緊挨著辛夷坐下,眼睛裏透出一線特別的光:“你看到的我,隻是我的軀殼,並不是我的靈魂……辛夷,你知道嗎,我祖上從大食遷徙而來,從小我的瞳仁顏色就和別人不太一樣。我的瞳仁天生是琥珀色的,琥珀色的眼睛在狼中最常見,別人都認為我生了一雙狼眼,視為不詳。我從小一直生活在別人異樣的眼光裏。從小到大,我不會主動去和任何人多接觸,哪怕心裏再想也不會主動。這是高傲嗎?不,這是自卑。怕高估了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的位置,怕別人沒那麽喜歡我,害怕受傷,害怕出醜,害怕被拒絕。我努力把自己偽裝成一個高傲的人。高傲的自卑之人,大抵都是如此。隻有在我鍾愛的繪畫麵前,我才不會那麽卑微。我沉溺在畫卷裏,在那個世界我是自己孤傲的王,我可以自由地跌跌撞撞,去堅守內心那一片淨土。”

辛夷怔住了,她完全沒有想到眼前這個看似高傲的盧有心,實際上內心這般自卑。

盧有心臉上盈滿了美麗的哀愁,繼續說道:“我曾經很自私地想過,想以後與你同行,不再孑孓一人。可後來我仔細想過了,你該去擁有你自己的幸福,而不是在我這種人身上浪費時間。我隻是一個鍾愛繪畫的三教九流之輩,我走的這條路注定一路荊棘,被世人看不起。我想把我的全部生命都獻給我最愛的繪畫,不枉此生。”

辛夷不太明白盧有心到底想表達什麽,隻知道他在努力把自己推得很遠:“盧畫師,你在說什麽啊?我沒有不讓你畫畫啊!我一直都很欣賞你的畫作啊,不是嗎?”

盧有心苦笑一下:“你就是對我太好了,好到無可挑剔,我不希望你受到一丁點傷害,我不想讓你卷進來。”

盧有心的話,讓聽得似是而非的辛夷激**起一層漣漪,久久不能散去。辛夷心中忽而開滿絢麗的花朵,源源不斷地散發出致命的甜蜜氣息。

正當辛夷心裏琢磨著,盧有心聲稱身體不舒服,要先走一步。看著羸弱的盧有心,辛夷想扶他回房間,盧有心謝絕了。辛夷不好再多說什麽,隻能在八角亭裏注視著盧有心消瘦的身影消融在月色中。

八角亭中惜別已盡,亭外寒風呼嘯,沒有下雨,可辛夷心裏落起雨滴。辛夷不知相逢會否無日,是不是隻能念盧有心在不眠的夢裏。直到盧有心的身影徹底被夜色吞沒,辛夷這才往王土司府的方向走去。一路上,辛夷腦海裏不斷浮現起盧有心的那句話,仿佛僅憑這一句話便可以溫暖自己一生。

走了沒多久,想到盧有心病得麵無血色,走路翩翩倒倒,辛夷始終放心不下。思前想後,辛夷決定去盧有心那裏看看,她擔心盧有心的病不像他自己說的那麽簡單。

經過那片散發著濃烈氣味的銀杏樹,辛夷輕聲走到盧有心的窗外。興許是盧有心病了的緣故,他居然沒有察覺到辛夷就站在窗外。辛夷被眼前的一幕嚇得不敢敲門。透過那扇窗欞的縫隙,辛夷眼睜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瞳孔放大,不寒而栗。

屋內,盧有心昏倒在案幾上,左手臂的袖子被高高挽起,上麵密密麻麻地布滿各種傷口,新舊不一。右手緊緊握著一把尖銳的匕首。盧有心瘦弱的左手臂上,一縷縷還未來得及凝固的鮮血,順著他纖細的左手臂緩緩流下,如一行行眼淚滴入端硯,滑進微發紫光的礦物顏料汁,漸漸合二為一,融為一體。案幾的旁邊還有一個小爐子,火燒得正旺,煎煮著一副藥,藥汁已經溢了出來,撲鼻而來的是一股濃烈的藥味,將屋子裏的血腥味掩飾得一幹二淨。

“盧畫師!盧畫師……”辛夷像做了一場噩夢,方才如夢初醒,不顧一切地呼喊著盧有心的名字,使勁推門,怎麽也叫不醒盧有心。

辛夷心急如焚,慌亂中匆忙叫來住在東皋閣的其他畫師。大家齊心協力推開門,焦急如焚的辛夷噙著淚光吩咐章郎中,無論如何都要救醒盧有心。

凝望著昏迷的盧有心,辛夷眼裏的淚如斷了線的珠子,劃過臉頰,痛在心頭。

幾炷香的時間過去了,盧有心的眼簾微微顫動了一下。

辛夷抓住盧有心的雙肩,想要搖醒他:“盧畫師,盧畫師!你醒醒啊,你醒醒啊……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呢?你為什麽要這樣傷害自己?”

盧有心緩緩睜開眼睛,望著臉上滿是淚痕的辛夷,微微一笑,溫柔得如同四月的暖陽。

“盧畫師,你終於醒了……你為什麽要用自己的血來作畫?你為什麽要對自己這麽殘忍?”辛夷百感交集,心髒之上好似生出許多藤蔓緊緊纏繞。

“辛夷小姐……我……我可以單獨跟你說幾句話嗎?”盧有心有氣無力,聲音微弱,似乎他的生命之燈隨時會被宿命的死神吹滅。

辛夷趕緊吩咐下人和章郎中都退下,整個房間隻剩辛夷和盧有心兩人。

盧有心凝望著辛夷,仿佛那對眸子裏飽含了千言萬語。

“盧畫師,你說吧……”辛夷極力克製她哽咽的聲音,始終掩飾不住。

盧有心輕輕抓住辛夷的手,聲音飄忽不定:“辛夷……你知道嗎,倭奴國有一位畫師,慣用自己的血入畫,畫出來的東西就像被注入靈氣一樣,邪魅而狂狷。為了讓我的畫更為精進,我也開始用我的血作畫,並漸漸瘋狂癡迷起來。我發現用加了血的墨汁所畫出的畫,有一種自帶邪氣的美,更能吸引世人的目光……當然,我也想以此找到那個能與我靈血相通的人,那個人能真正懂我的畫。我的畫別人看不出什麽異樣,隻有與我靈血相通的人才會融進我的畫中,體會到我畫裏的意境。辛夷,上次你說你看我的畫時,有一種入畫的感覺,這說明你就是那個與我靈血相通之人。你善良美麗、純潔高貴,而我隻是一個三教九流的畫師,你我貴賤有別,注定有緣無分。盡管我心裏極不情願,但我還是得狠下心來把你推得遠遠的……辛夷,謝謝你讓我找到了那個真正懂我畫的人。人生得此知己,便已足夠……”

辛夷聽完盧有心的話,默不作聲,淚早已濕透了衣衫。房間裏的空氣凝固了一般,沉默橫亙在兩人之間,不見退卻。仿佛過了好幾百年,才被辛夷的一句話所打破。

“盧畫師,從此以後我身體裏流淌的便是你的血液,你就用我的血來作畫吧!不要再用你匱乏的血液來作畫了,不然你會因為失血過多而喪命的!”辛夷說這句話時很篤定,絕不是一時衝動而已。

盧有心的嘴角微微**,溢出一絲無奈的笑意:“謝謝你的好意,我想我不需要別人的同情和憐憫,我是在用我的生命作畫,我追求著我自以為是的美,與他人無關。辛夷,你能夠看懂我的畫,我就已經足夠感激上蒼,能恩賜你這個知己了。”

“這不是同情,也不是憐憫!是因為……因為……”辛夷沒有說完想說的話。

忽然之間,話音未落的辛夷激動地站起來,一把抓起桌子上那把尖銳的匕首,狠狠地往自己手腕上一割。凝白如玉脂的手腕霎時劃出一道殷紅的傷口,汩汩溢出的血液滴進盧有心的端硯裏,清脆的聲音中帶著絲絲絕望。

辛夷淚眼婆娑地望著盧有心,內心無比堅定:“為了熱愛,為了完美,你是瘋狂的,可我比你更加瘋狂。你是在用你的命在作畫,可你不知道的是,為了你,我可以連命都不要……”

盧有心怔住了。這份驚詫比起當初辛夷在月夜紫藤樹下初見盧有心,毫不遜色。

自打上次在東廚推心置腹地談了一次心,王樾和趙巧蓮之間的關係漸漸變得微妙起來。

每個人都會獨自經曆傷口從滴血到結痂,再到撕掉傷疤,露出嶄新的皮肉。這個過程是漫長而痛苦的,像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在海上漂泊。這時如果有個人能體味你的心酸,心疼你的遭遇,和你受過一樣的苦楚,流過同樣甚至更多的眼淚,兩個人能在一起互相訴苦,共同取暖,總是難能可貴,令人感動的。

大抵王樾和趙巧蓮正是如此,兩顆受了傷的心才會慢慢靠近。如同那塊繡著慈竹圖案的手帕,趙巧蓮一直把它放在懷裏,離心髒最近的地方。

另一邊,王璽忙於監工修建 “龍宮”。他的心思全部撲在 “龍宮”上,絲毫沒有覺察到幾個兒女的異樣。

“龍宮”的工程建設,目前基本一切順利。除了修築正殿時,一個徭役在正殿頂上安裝榫頭一不小心從屋脊跌了下來,摔斷了腿。王璽得知此事後,親自前往探視,並請來章郎中為其診治,還給了這名徭役四兩銀子作為慰問,以貼補家用。受傷的徭役為此頗為感動,其他匠人和徭役知道後,紛紛稱讚王土司是個大善人。

與此同時,在 “龍宮”的修建過程中,每逢初一和十五,王璽都會給匠人和徭役們打牙祭,讓大家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遇到逢年過節,不但酒肉管夠,還會給大家發放一些小禮物,這讓匠人和徭役們相當暖心。匠人和徭役們的幹勁更足了,“龍宮”的工程進度自然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