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龍州地區秋冬的冷暖,全仰賴著出不出太陽。特別是秋冬午後的陽光,被陽光照耀的地方,暖和得令人微微出汗,龍州的老百姓也把日頭叫做 “熱頭”。

一個秋日午後,陽光正好,王璽和大夫人蔡秋娘在後花園邊曬太陽邊喝茶,好不愜意。

大夫人看著身後開得正是濃烈的墨菊,大加讚賞:“老爺今年的墨菊養得真好,比往年更勝一籌呢。花徑如掌,花辨如絲,花色如墨。紅中帶紫,紫中透黑,凝重不失活潑,華麗不失嬌媚。”

“秋娘過獎了!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養花也是這個道理。”王璽抿了口茶,忽然想起了什麽,向大夫人問道,“鑒兒續弦一事,安排得怎麽樣了?”

大夫人放下青瓷玉竹茶杯,答道:“回老爺,妾身找了金牌冰人許媒婆,她已經忙著張羅了。要不,妾身今日再派人去催催?”

正在這時,家丁吉福匆匆來報:“老爺、大夫人,冰人許媒婆求見!”

“哈哈哈……”王璽大笑起來,“真是說曹操,曹操到,還不快快有請!”

不一會兒,許媒婆踱步而來。許媒婆年輕的時候學過識字,讀過一些書,跟其他粗鄙的媒婆相比,自然大相徑庭。不同於一般奇醜無比的媒婆形象,穿著繡花紫紅短襖的許媒婆幹練十足,臉上的皺紋無法掩蓋她年輕時的清麗容顏。

許媒婆主動向王璽和大夫人行禮:“老身見過王土司大人,見過大夫人!”

“許紅娘,無須多禮,快快請坐!納采和問名,都需要你多費心呢。”王璽笑臉相迎,吩咐下人為許媒婆泡茶賜座。

許媒婆說起話來嘴巴像抹了龍州的老槽蜂蜜似的:“王土司大人,您這樣說就是折煞老身了。為王土司大人辦事,老身榮幸之至,自當腿腳勤快,嘴巴更加勤快!”

禮貌地寒暄幾句後,大夫人問道:“許紅娘,鑒兒的事你尋著哪家姑娘合適啊?”

許媒婆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縫:“在老身看來,蟠龍壩義佛山賣柴趙老漢的女兒趙巧蓮就挺合適的。”

“荒唐!堂堂朝廷正六品龍州宣撫司僉事的嫡長子,怎能娶這種貧賤之女!許紅娘,你怕是在說笑吧?”聽到許媒婆要把一個賣柴老漢的女兒介紹給王鑒,大夫人氣不打一處來。

王璽感到驚奇,忙問許媒婆:“許紅娘,你這是何意?這趙家姑娘與我鑒兒身份懸殊,你為何要亂點鴛鴦譜?”

許媒婆的嘴角,浮起一抹令人琢磨不透的笑意。她笑吟吟地對王璽和大夫人道來:“請王土司大人、大夫人切莫著急,待老身為二位分析一番,二位便知老身為何要介紹趙家姑娘給大公子了。大公子出身高貴,儀表堂堂,畢竟不是頭婚,而是續弦。若是要找與大公子門當戶對的千金小姐續弦,在咱們龍州隻有薛土司的女兒和李土司的女兒。您說,他們二位土司會願意將自己的女兒嫁過來做大公子的填房夫人嗎?”

王璽明白許媒婆說得有理,還是有些不情願:“不找門當戶對的人家,也得找個書香門第吧,怎可找個山野匹夫之女?”

大夫人一萬個不同意:“這種小農小戶之女,必定常年從事農活,膚黑體壯,舉止行為粗鄙,哪裏配得上鑒兒?”

不同於一般的冰人,肚子裏有點墨水的許媒婆,解釋道:“這趙家姑娘的確膚黑了點,畢竟不施粉黛又常幹農活,太陽自然曬得多了些。不過話說回來,再醜能醜過齊宣王的王後鍾無豔??列女傳》裏有一位曠世醜女鍾無豔,極醜無雙,臼頭深目,長壯大節,卬鼻結喉,肥項少發,折腰出胸,皮膚若漆。但就是這樣一位醜女,卻誌向遠大,飽讀詩書,有治國的抱負。當時齊國的政治腐敗,齊宣王縱情聲色,搞得朝堂上下烏煙瘴氣,百姓人心惶惶,怨聲載道。鍾無豔懷著治世救人的誌向,主動拜見齊宣王,提出齊國所麵臨的問題,陳述自己的看法,對國家施政方針提出建議。鍾無豔的一番話打動了齊宣王,齊宣王決定振作起來,在鍾無豔的幫助下,斥退奸佞,摒棄浮華,勵精圖治,終於使齊國欣欣向榮。鍾無豔憑借才華和勇氣,獲得了齊宣王的青睞,最終成為了齊宣王的王後。”

聽了許媒婆的話,王璽皺了皺眉,擺出一副懷疑的姿態:“許紅娘的意思是,這位趙家姑娘竟有鍾無豔的能耐?”

“哈哈哈……”許媒婆咧嘴大笑,“這趙家姑娘有無治國理政的本事,這個老身可不敢說。這趙家姑娘雖膚黑了點,卻生得五官清秀,還是個黃花大閨女。身材纖瘦卻並不羸弱,幹農活是一把好手,做飯洗衣勤快得很。趙老漢的發妻早就過世了,膝下隻有這麽一個女兒。這幾年趙老漢風濕病痛,全是趙家姑娘一手撐起這個家,又要幹農活賣柴賣山貨,又要照料趙老漢。娶妻娶賢,找媳找孝,這趙家姑娘左看右看都挺合適的。”

王璽心存芥蒂,大夫人說話倒是直截了當:“若是鑒兒真娶了這個趙家姑娘做填房夫人,堂堂朝廷正六品龍州宣撫司僉事的嫡長子,竟娶了一名貧賤女子續弦,傳出去豈不是遭人笑話?”

許媒婆認真地說:“王土司大人您在寧武司已經隻手遮天了,倘若您的嫡長子續弦娶了一個平頭百姓之女,傳出去不僅不會遭人笑話,反而會讓寧武司的百姓覺得您與平民百姓之間沒有階層間隙,百姓會更加愛戴您、尊敬您。更重要的是,這段佳話要是傳出去了,各級朝廷大員、甚至皇帝都會覺得您是愛民如子的典範,以身作則地與平民百姓打成一片,會對您更加欣賞呢!”

許媒婆這番話算是說到王璽的心坎兒上了。王璽不想造反稱王,但他已下定決心要修好 “龍宮”保全家人平安。若是朝廷再生毒計,派重兵來剿滅王氏一族,屆時要保衛整個王氏一族,能否得到寧武司百姓的響應幫助尤為重要,隻有一呼百應才能保存王家的血脈。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王氏土司世代在寧武司為官,要是沒有寧武司百姓的擁戴支持,一切都是空談。

王璽抿嘴一笑:“許紅娘所言極是。那就麻煩許紅娘盡快去趙家說媒,早點把這段姻緣定了。許紅娘,你且放心,事成之後我一定重重有賞。”

“好嘞,那老身先謝過王土司大人和大夫人!老身這就去忙,先行告退。”許媒婆喜笑顏開,行過禮後高高興興地走了。

許媒婆走後,大夫人糾結萬分地問王璽:“老爺,當真要鑒兒娶一個粗人?”

王璽瞪了大夫人一眼:“你懂什麽,婦人之見!”

自打辛夷上次主動去東皋閣後,盧有心與辛夷再也沒見過麵,辛夷多少有些失落。

興許是盧有心孤標傲世,特立獨行,他總是形隻影單。最近盧有心基本上都待在東皋閣他的房間裏,哪兒也不去。盧有心留給辛夷的是一個謎,辛夷迫切地想知道謎底。

辛夷打開了最近盧有心送來王土司府的一幅新作,畫的依舊是山水。這幅畫描繪的是一番高山峻嶺鬱茂的景象。但見飛瀑百丈,落紙有聲。筆墨濃淡相宜,筆法有粗有細。全景式構圖,上方重巒疊嶂,奇峰突兀。中部雲嵐浮動,林木蔥鬱,數株大樹,樹幹用筆蒼勁,樹葉點染結合,一派蔥鬱的景致。下部飛瀑傾瀉,瀑布對麵的山坡之上,用筆細勁。整幅畫作巨嶂大軸,氣勢雄偉,筆致墨韻,渾然天成。夏山飛瀑的氣勢和壯美,躍然紙上。

同樣的感受,辛夷站在畫中間,如畫中人一般,在蔥蔥鬱鬱的樹林裏惘然地徘徊。那些繁茂的樹葉在和陽光捉迷藏,投下銅錢狀的光斑照射在辛夷臉上。日光傾城,山間的霧靄仍舊沒有散去,在山腰來來回回。流水留不住落花,在飛瀑的推波助瀾下,那些殘缺不全的花朵隨清流直下,在水中流轉,漂向觸不到的遠方。

畫卷左上方題著幾行雋秀清麗的字,留下一枚刻有 “盧有心印”四字的小篆印璽。朱紅紅得刺眼,帶著一絲若即若離的哀怨。

辛夷的直覺告訴她,盧有心不是一個尋常的畫師。盧有心那副俊秀的容顏,究竟是神仙的麵孔,還是鬼怪的嘴臉?

越神秘越想觸碰,這是世人的天性。正是執著於這份天性,盧有心的一點一滴全都溶進辛夷心裏。辛夷越是覺得盧有心神秘,就越是愛慕,想要揭開盧有心神秘的麵紗。像是跌入了一個無底洞,辛夷難以自拔。

盧有心很少離開房間,他告誡別人沒事不要去打擾他,他不喜歡作畫的時候受到幹擾,否則無法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其他畫師都知道,盧有心曾救過王土司大人外孫女的性命,王土司大人還曾說過等這座僉事衙門修好,要將女兒辛夷許配給盧有心。對於孤傲的盧有心,大家隻得敬畏三分,對盧有心的吩咐言聽計從。

這樣一來,盧有心所住的房間更加清幽,隻有屋外那棵高大的銀杏樹,偶爾隨風沙沙地為盧有心唱幾支歌來。

又是一個冷清的月夜,王土司府上下早已沉沉入眠。唯獨辛夷一個人閑庭信步,如同著了魔似的,不知不覺走出王土司府的側門,不由自主地走到東皋閣,來到盧有心的房間前。

辛夷心底有一條鋪著淡淡月光的林間小路,彎彎曲曲,時隱時現。它是那樣纏綿執著,一直通向盧有心的心房。

房間裏,昏黃的燭光裝滿整個房間,盧有心背對著辛夷,頎長的身體站在案幾前,右手一圈一圈地轉著,似乎是在磨墨。整個房間空靈靜謐,隻有鬆煙墨在端硯上垂直發出輕重有節的聲音,一遍一遍重複回響。突如其來的幾聲滴答聲,打破了這份安詳。好像有什麽東西滴落進水裏,清脆如銀鈴,聲音不大,躲在屋外的辛夷卻聽得一清二楚。

辛夷小心翼翼地貼著牆,想要看清屋內發生了什麽,不料被突然打開窗欞的盧有心撞個正著。

“你怎麽又來了?”盧有心麵色如霜,目露凶光,一副被打擾到的不悅。

四目相對,滿腹的話,辛夷張口卻隻能結舌。辛夷隻好隨便編個理由,說話吞吞吐吐:“盧畫師……你……你若有空,可否為母親大人畫一幅畫像,勞煩了……”

“知道了!”盧有心不耐煩地打斷了辛夷的話,“我說過,若是沒有別的事,請不要來打擾我,特別是我正在作畫的時候,好嗎?”

“對不起……”說完,辛夷低著頭狼狽地往王土司府一路小跑。

曾經的那些柔情,為何現在化作冰霜般的冷漠和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寒涼?辛夷越想越難過,不爭氣的眼淚順著臉頰淅淅瀝瀝地流下來。

屋外銀杏樹上的銀杏果結得更歡了,如一個個午夜的妖孽,在枝頭扭動著身軀,用盡全力釋放出濃重的氣息。世間萬物一旦過了頭,往往會物必其反。就像銀杏散發出自以為是的甜膩香氣,在別人聞來卻腐臭濃烈得叫人窒息。

物是人非事事休,盧有心的冷漠讓辛夷倉皇害怕,茫然不知所措。辛夷的淚融化為涓涓細流,對這個夜晚重複吟唱著哀傷的音律。

回到閨房,辛夷難解心中惆悵,拿出筆墨紙硯,想要寫點什麽,一書心中的委屈與苦悶。淚流滿麵的辛夷寫下兩行清秀的字跡:

月落雙扉門,獨照未眠人。早知身是客,何必染紅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