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吳蒼介不知道眼前這位俊俏的小公子究竟意欲何為,十分好奇,吩咐下人趕緊關上門窗,拉上簾子,遮住漏光口。

當布政使司府的下人們忙碌地執行吳蒼介的吩咐時,辛夷不慌不忙地從隨身提著的錦盒裏,拿出一個純金打造的六棱形走馬燈,金光閃閃,光彩耀眼。每個延伸出來的棱角上,雕刻著精美的祥雲圖案。擔心燈紙在來的路上不小心劃破了,辛夷隻得小心翼翼地在現場安裝最外麵的燈罩。

傳統的走馬燈外形多為宮燈狀,內以剪紙粘一輪,將繪好的圖案粘貼其上。燃燈以後,熱氣上熏,紙輪輻轉,燈屏上即出現人馬追逐、物換景移的影像。宋朝時已有走馬燈,時稱 “馬騎燈”。因多在燈的各個麵上,繪製古代武將騎馬的圖畫,而燈轉動時,看起來就像一群人馬你追我趕一樣,故名 “走馬燈”。

然而眼前的這盞走馬燈並不是這樣的。辛夷帶來的走馬燈雖外形為宮燈狀,卻是燈罩內插一金絲作立軸,軸上方裝一葉輪,其軸中央裝六根交叉細金絲,錯落有致,高低不同。在金絲每一端上,各鑲嵌一顆打磨成108個切麵的透明白水晶珠子,每個珠子上掛著大小不一的星雲、駿馬等金箔剪紙。

在場的人們既稀奇又擔心,這樣的走馬燈太不符合常規原理了,能轉動起來嗎?

門窗關好,簾子遮住所有光線,原本亮堂的正堂頓時被黑暗吞沒。辛夷輕輕點燃燈籠內的香燭,熱氣上升,形成氣流,從而推動葉輪旋轉,金箔剪紙隨輪軸緩緩轉動,金箔剪紙的影子投射到燈籠紙罩上,映照在整個正堂裏。

霎時間,燭光透過12顆水晶珠子的每一個切麵,被折射成五彩斑斕的光斑,成為夜空裏神秘璀璨的星河。暗夜頓時如繁星閃爍,流光溢彩,攪碎的星光灑滿整個正堂。那一匹匹駿馬仿佛被注入靈氣,活了過來,馬蹄踏在銀河之上,在星雲之間馳騁穿梭,瀟灑快意。此情此景,宛若仙界的天馬在天河奔騰,在星輝斑斕裏肆意奔跑。星雲折射出的星光,隨著熱空氣自動旋轉,星輝流轉,搖曳多姿,觀者恰似步入迷幻的夢境。星馳馬驟、團團不休之景況,令眾人驚歎不已。

隨著香燭的燃燒,清新淡雅的香氣四溢,環繞飄散。這香氣不濃不重,不烈不妖,如迎麵而來的清風,浸潤著在場每一個人的心脾。

對調香尚有一些心得的李未嵐深吸一口氣,大抵嗅出了這香燭的成分是將廣藿香、茴香、薑、茉莉、橙花、花梨木、丁香、月季、百裏香等香料作為基香,輔以佛手柑、杜鬆、薄荷等香料提香,再混合少許乳香、沒藥。

李未嵐不由得向辛夷細望幾眼。在走馬燈發出的流光映照之下,眼前這位叫不出名字的王家姑娘,雖身著男裝,卻如那日初見一樣,明珠美玉般不可方物,俊極無儔。特別是那日她竟然敢在李土司府邸,拿起匕首脅迫李蕃,此等勇氣和膽量,非一般女子能夠企及,怕是尋常男子也難以做到。想著想著,李未嵐的心中不禁激起一陣微妙的暖流。

此時此刻,薛兆乾也盯著辛夷,看得忘了神。薛兆乾心裏泛起波瀾,這位姑娘大概是不小心墜落凡間的仙女,眉宇之間透著與凡塵女子不同的靈氣。想到她當日訛走他的玉佩,薛兆乾雖想去要回,也可借此機會認識她。但薛兆乾怕薛忠義責罰,並未報告玉佩被訛走一事,而這位姑娘今天女扮男裝必定有她的苦衷,薛兆乾不忍心打擾她原本平靜的生活。況且這位姑娘是王土司王璽的女兒,薛忠義和王璽之間積怨已久,若是他主動去結識王家姑娘,想必薛忠義會十分不滿。薛兆乾心裏升騰起霧靄般濃烈的愁緒。

“四川承宣布政使司龍州宣撫司僉事王璽大人獻黃金水晶走馬燈一盞,祝吳大人一馬當先,馬到功成!”辛夷高聲宣讀賀詞,吐語如珠,柔和清脆。

“好、好、好!”吳蒼介一連說了三個好字,王璽忐忑不安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去紫禁城多次覲見過皇帝的吳蒼介,在紫禁城裏見過不少奇珍異寶,這樣新奇特別且原理不同於常的走馬燈,他還是頭一次見。吳蒼介心裏暗自盤算著,若是把這盞黃金水晶走馬燈敬獻給小皇帝朱祁鎮,以皇帝年幼貪玩好耍的心性,準會喜歡!張太後雖說被尊為太皇太後,歸根結底是個喜好浪漫的婦人,肯定也會喜歡。如此一來,隻要龍顏大悅,他在告老還鄉之前,由從二品晉升為正二品還是大有希望的。

按捺不住內心的滿意,吳蒼介麵露悅色對王璽說:“王僉事,這份賀禮老夫很喜歡,你有心了!”

得到吳蒼介的讚許,王璽心花怒放,趕忙說道:“在吳大人您的壽宴上給您添麻煩,還讓您辛苦府上的家丁布置現場,以便能展示這盞黃金水晶走馬燈,小吏實在過意不去。小吏知道吳大人您屬馬,再加上令郎不久前喜結良緣,實在是雙喜臨門。小吏鬥膽將吳大人您比作王荊公王安石,因此製作了這樣一盞黃金水晶走馬燈。”

吳蒼介哈哈大笑起來,心裏甜滋滋的,嘴上卻謙遜地說:“走馬燈,燈走馬,燈熄馬停步。飛虎旗,旗飛虎,旗卷虎藏身。王僉事說笑了,我哪裏比得上王荊公啊!”

薛忠義萬萬沒想到,王璽居然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做出這樣一盞新穎奇特的黃金水晶走馬燈。相比起來,那塊巨型紫晶晶簇顯得普普通通,毫無新意。

看著王璽和吳蒼介有說有笑,薛忠義氣不打一處來,鼻子裏哼了一聲,對身旁的李蕃說:“溜須拍馬之徒,專好諂奉,厚顏無恥!”

“王土司還年輕,不像你我都是半截身子在黃土裏了。他現在可是鉚足了勁要往上爬,自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李蕃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黃金水晶走馬燈還在流轉著星光,香燭繼續飄散著淡淡香氛,整個正堂幾家歡樂幾家愁。四周**漾著緊張的氣氛,薛忠義臉上的笑容已煙消雲散,緊蹙的眉頭被哪家遺失的鎖鎖住了。那些流光描繪著求而不得的宿命,讓前路迅速土崩瓦解。眼前的一切細細潰動,模糊的金色光點重疊著巨大的影子,絕望地撕破黑暗。

壽宴結束後,回龍州寧武司的路上,放眼望去,曠野四周屢見柳樹。田埂邊、小河旁、房前屋後,或整齊排列,或錯落有致,枝條茂盛,低垂似嬌羞的少女,被風吹動了飄逸的長發。

王璽坐在轎子裏,絲毫沒有楊柳依依的離愁別緒,滿載神采飛揚之感:“辛夷,這次要不是你心細如春風,妙手似剪刀,別出心裁地設計了這盞黃金水晶走馬燈,我們怎麽能在吳蒼介的壽宴上,對薛忠義來個有力回擊呢?薛忠義這次真是偷雞不成倒蝕把米!”

王璽對辛夷讚賞有加:“吳蒼介年事已高,最想要的就是在離任之前,由從二品晉升為正二品,好在辭官告老還鄉時能享受正二品待遇。以四川承宣布政使司現在的情況來看,吳蒼介想要通過做出政績再往上升一級很難,隻有看他能不能討到小皇帝和張太後的歡心,以忠君體國的名義,在他臨休之前恩賜他一個正二品待遇了。四川距離京師路途遙遠,吳蒼介不能常伴小皇帝和張太後左右,要怎麽樣才能讓小皇帝和張太後時常念及他的好呢?紫禁城裏各種奇珍異品,隻有最新穎、最奇特的東西才能讓人印象深刻。特別是皇帝年齡尚小,隻不過是一個十三歲的小男孩,自然是貪玩又喜好新鮮事物的。比起其他壽禮,他對我們所獻的黃金水晶走馬燈格外滿意。這場漂亮的翻身仗,打得真是痛快酣暢,哈哈哈……”

辛夷會心一笑:“幸得父親大人揣摩準了吳大人的心思,又告知辛夷吳大人屬馬,其子不久前才娶妻婚配,辛夷從王荊公撿聯獲妻的典故中得到靈感,這才有了做黃金水晶走馬燈的想法。辛夷想著吧,這盞黃金水晶走馬燈必須得和尋常的走馬燈不一樣,得有新意,吳大人才會喜歡。至於改變傳統的走馬燈原理式樣,是從《夢溪筆談》裏得來的靈感。”

王璽用手指刮了刮辛夷嬌俏的鼻子:“要不怎麽都說女兒是父親的小棉襖啊,有辛夷在就是暖心,這次化險為夷都托我寶貝閨女的福啊。想不到煥兒一天愛看?夢溪筆談》,搗鼓些新鮮玩意兒,竟也影響到你了呢。”

辛夷明月一般的眼眸閃爍著:“?夢溪筆談》那麽複雜,辛夷怎麽可能看得懂呀,其實這些都是煥哥哥的功勞呢!要不是他親手做燈柱、立軸、葉輪、軸線,找金器匠打製星雲、駿馬圖案的金箔片,讓雕刻師傅精細地雕削12顆108個切麵的白水晶珠子,運用《夢溪筆談》裏的方法製作,這盞黃金水晶走馬燈怎麽可能在那麽多珍奇的壽禮中脫穎而出,深得吳大人喜愛呢!”

聽了辛夷的話,王璽忽而變得憂傷起來,眼裏盈滿一個父親的溫情:“兄妹同心,其利斷金。我王璽這輩子最幸福的就是有三位善解人意的夫人,有五個英勇能幹的兒子、三個懂事聰慧的女兒,可惜坦兒不幸殤逝……雖然你大姐木槿嫁給了工部尚書桂廣成作填房,二姐木棉嫁給了夔州府富商嚴奇,她們回娘家的時候少之甚少,但每逢佳節都會遣人帶來掛念,送來佳禮。我王璽這一輩子不求榮華富貴,隻求闔家平安幸福。這次看到你和煥兒精誠協作,幫助我們王土司府上下渡過難關,為父甚感欣慰。此番為父在吳大人壽宴上看到那麽多青年才俊,為父既盼望為你覓得賢婿,擇偶佳成,又怕你他日嫁與他人,今後我就再難見到我的心頭肉了,為父這樣的心情實在是矛盾啊!思來想去,以後還是招個上門女婿好了,這樣就能天天看到我的小辛夷了。”

辛夷嘟起櫻桃小嘴,少女的羞澀如桃花花瓣飛到兩頰:“父親大人,您說些什麽呢。辛夷還小,辛夷想要常伴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身邊。辛夷才不想嫁人呢!”

辛夷忽然想起了什麽,轉了轉烏溜溜的眼珠子,對王璽說:“父親大人,您說今日薛土司、李土司見了孩兒,特別是李土司父子、薛兆乾都與孩兒直接打過照麵,他們會不會記恨咱們王家啊?話說孩兒上次騙買走了李土司的不死鳥,李土司若是認出孩兒,想必十分氣惱。那個薛兆乾的玉佩,現在還在孩兒房中……”

麵對辛夷的焦慮,王璽笑了起來:“今天我聽到李蕃也來了,就特意觀察了一下他和他兒子李未嵐,他們看到你和我一起去獻壽的時候,眼兒珠子都快掉下來了。那模樣,甚是可笑!”

“父親大人,你說李土司以後會不會處處與你作對啊?”辛夷有些擔心,甚至是自責,“都怪孩兒當日行事太過魯莽,隻顧求得不死鳥,沒有考慮這麽多,這下闖出禍來,埋下了禍根,都是辛夷的錯……”

王璽摸了摸辛夷的頭,目光裏透出一股暖意,對辛夷說:“傻孩子,為父怎麽會怪你呢。你為救兄弟手足性命,不辭辛勞,差點中暑熱而亡,不怕危險與李蕃父子鬥智鬥勇。為父為有你這樣重情重義、有勇有謀的女兒而感到驕傲,哪裏還會怪罪於你?”

辛夷重重地點了點頭,感激父親王璽對她的包容。

“你還別說,我今日見到李蕃的兒子李未嵐,確實名不虛傳,長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李蕃自從罹患惡疾,李未嵐一直恪盡孝道,侍奉左右,為人稱讚。”這溫情的氣氛忽然被王璽的一番玩笑話打斷,“我看這李未嵐與你年紀相仿,不如以後就將你許配給他。我若是和李蕃做了親家,李蕃父子自然不會記恨我們王家,更不會怪你這個準兒媳婦當初把不死鳥給騙買走了。”

“父親大人,您再拿辛夷說笑,辛夷可要生氣了!”辛夷撅起嘴,嘟囔起來,自帶一份嬌憐。

歡聲笑語隨著徐徐的風兒,飄灑到轎子外。一路上的顛簸化作搖籃的晃悠,在王璽慈愛的手中輕輕搖呀搖,搖過平原,搖過丘陵,搖過高山,一直搖晃到龍州寧武司去。

另一方麵,徐公和王鑒還在京師為修築 “龍宮”尋訪招募匠人。在盧瑀父子的幫助下,他們陸續招募到了郭鼎、程望山等20名技法精湛的木匠、石匠、泥塑匠、畫師。談好工錢,簽好契約,徐公和王鑒帶著匠人們從京師動身,一路南下,往川西北方向的龍州寧武司開拔。

臨走的時候,盧有心站在家中的天井裏,有些不舍。天井裏種植的那一株株桔梗,目送他憂憂向南。麵對即將啟程的遠行,離別的淡淡哀傷消融在這個仲夏,等風把最後一抹桔梗花香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