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露台
宋子期猛然睜開雙眼，胸口劇烈起伏，全身大汗淋漓，腮邊的淚水猶在。
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幾次從噩夢中哭著醒來，母親漸行漸遠的背影，他無論怎麽努力都抓不住，隻有徒勞地嚎啕大哭。
窗外透過一絲絲風，平靜如昨。深夜的街道，十分安靜，就連偶爾匆匆路過人的腳步聲都清晰可聞。
宋子期披上一件衣服，拉開門，走上了樓頂的露台。
深吸一口氣，抬頭，漫天的銀華。星辰靜靜地在夜空中安屬於自己的位置，不急不躁，不怒不爭。
放下，是宋子期始終想要做到的。可是，說起來是兩個字，做起來卻艱難無比。
或許，今天與父親的見麵又勾起了不愉快的回憶。所以，盡管此刻萬籟俱寂，一片安寧，他的心卻無法寧靜。
宋子期微微閉上雙眼，耳畔母親的聲音清晰可辨：子期，媽媽走後，你千萬不要怪他！
怎麽可能？！媽媽，我做不到，做不到！宋子期抱著頭，將身體蜷縮在**，他喜歡黑暗，喜歡將一切悲傷覆蓋的黑暗。
這個露台，並不是宋子期一個人的領地。
每天傍晚，有一個身影會準時出現在露台，有時與宋子期相跟，有時擦肩而過，有時不約而同。
不管是怎樣的相逢，兩個人隻是淡淡地一笑，沒有熱絡，沒有驚喜，卻偏偏漸漸生出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親近。
兩個人共處，卻各懷各的心事，各自有眺望的目標。簡單的寒暄之後，各自留守一隅。
對於黎可欣來說，必須保持安全距離，預防鹹豬手。雖然，那晚的記憶讓她總覺得那麽不真實，仿佛真的與宋子期無關。
黎可欣在這裏第一次碰到宋子期的時候，略略有些驚訝，不過很快這種相安無事的模式，讓她釋然。
看風景久了，黎可欣會收回目光，偶爾注視一下眼前的這個人。唯一的一次微笑，卻帶給黎可欣不太好的記憶，在她心裏，看到他孑孓獨立，一臉請傲才覺得正常。
“想家嗎？”宋子期突然開口，讓黎可欣微微錯愕。
“嗯。”黎可欣點點頭，父母永遠是心中最溫暖最柔軟的巢。
“真好。”
不知為什麽，黎可欣從這句真好中，聽出些許悵然與淒涼。
“對呀，世界上再也沒有比父母更好的人了。”黎可欣一提到父母，眉眼彎彎，嘴角上揚。
暮色漸濃，遠處燈火通明。兩條細瘦的側影，被夕陽拉長。站在一片光影中，宋子期靜靜地看著披了一身霞光的黎可欣。
他穿著雪白的襯衫，領口微微敞開，露出細而長的脖頸，袖子工工整整地綰至胳膊肘處，雙手隨意插在兜裏。
黎可欣這句話讓他一怔，扭頭朝著黎可欣那張笑意尚未散去的臉望了望。
或許，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是這樣。但是，宋子期不這麽想。
“如果，有人傷害了你，是很深很深的那種，你還會這麽想嗎？”微風中，宋子期的聲音有些暗啞。
“我，我不知道。”黎可欣歪著頭思考了一陣，老老實實地回答。
隨即，她仿佛不甘心似的說：“或許，他們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再或許，就是一場誤會也不一定。”
宋子期望著浩渺的穹廬啞然而笑，看看，這女孩多可愛，始終用一顆陽光善良的心去揣測他人！
黎可欣偷眼窺到宋子期的笑意，她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會笑。但是，這句辯解的話，能夠引逗出他的笑容，應該不是一件壞事。
兩個人的離開也像來時那般悄無聲息，無論誰先走，都不會道別。
黎明悄悄扯去暗夜的幕布，天邊微明，天青如洗。宋子期收起思緒，披著一身露水，回到了寢室。
姚猛看著手裏的名單，離全國殘運會還有不足三個月的時間了，他在黎可欣的名單上重重地點了點。
S9級自由泳，仰泳、蝶泳的50米、100米、200米，還有4x100男女混合接力賽，姚猛都想讓黎可欣參加。
房心愛將頭湊了過來，隻是掃了名單一眼，就像被針紮一般高聲尖叫起來。
姚猛一張黑臉上的眉頭擰成一個鐵疙瘩：“幹什麽？！大驚小怪。你這聲音，嘖嘖，千萬別讓人誤會我對你幹了什麽？！”
房心愛想了半天，才從他的話裏明白一絲帶有色彩的味道，揚起胳膊，重重地拍在他粗壯的胳膊上，不但沒有打疼他，反而把房心愛的肩膀震得隱隱作痛。
“我是說，你這安排，是想讓黎可欣累死在賽道上啊？！”房心愛翻著白眼，用力甩了甩胳膊，不滿地說。
“婦人之仁！”姚猛用手一指房心愛，一副痛心的模樣：“對於女運動員來說，就這麽幾年，青春寶貴啊！她已經錯過了省運會，今年不得在全運會上補回來啊？難道，就參加一個項目去玩玩，切！”
姚猛衝著房心愛頻頻擺手，要不說慈不帶兵呢，這才幾個項目，就心疼了！按照姚猛的意思，應該所有項目都參加，時不我待啊！
房心愛癟了癟嘴，意外地沒有反駁姚猛。她何嚐不清楚姚猛的良苦用心，隻是在心裏，她還是將黎可欣當成那個小姑娘來憐惜。
姚猛衝著泳池拍了拍巴掌：“集合！”
隊員們從泳池裏魚貫而出，快速集中站立成一條直線。姚猛犀利的雙眸從這些運動員身上一一掃過，在他的注視之下，幾個女孩根本不敢去迎接她的目光，悄悄低下了頭。
他的目光在黎可欣的臉上停留的時間很久，黎可欣眼神平靜望向前方，不卑不亢。
姚猛心裏暗暗點頭，臉上卻不動聲色地說：“黎可欣，出列！”
黎可欣應聲向前一步，努力讓身體保持平衡。姚猛用手一指她：“說說吧，這次全運會你準備報幾個項目？”
黎可欣稍稍一愣，隨即響亮地回答：“報告教練，所有項目！”
姚猛得意地斜睨了一眼表情複雜的房心愛，問道：“是不是有點貪心了？”
黎可欣目光堅定：“不是貪心，是拚盡全力！”
“好，好一個拚盡全力！”姚猛毫不掩飾自己的欣賞，大聲地喊：“現在，開始自己報項目，一個一個來！黎可欣，你先來。”
黎可欣低頭看見姚猛早就把自己的名字填滿了比賽項目，衝著姚猛會心一笑。
姚猛故意說：“要不，減掉兩個項目吧？有些人啊，有意見！”
房心愛早就看出姚猛虛飄的眼神一下一下往自己臉上掃，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眼神充滿威脅。
黎可欣看著他倆這種表情，忍俊不禁。與其說是在鬥氣，不如說是一種另類的調情，這麽明目張膽，卻又好似茫然不知。
“教練，就按您說的報吧。”黎可欣知道姚猛懂她，他明白一名運動員錯失一次良機想要彌補的迫切心情。
遠遠地，不知何時，宋子期已經站在泳池旁的椅子前。看著運動員臉上雀躍的表情，他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眉。
宋子期走到黎可欣麵前，輕輕吐出四個字：“量力而行。”然後，沒等黎可欣點頭，就若無其事地走開了。
圍著姚猛的姑娘們壓根沒有注意到宋子期，這可是他這麽久以來破天荒第一次遭受冷遇。但黎可欣分明從他臉上看出了如釋重負。
黎可欣早早地來到露台上，天色清白，日光和煦。青苔舔著白牆，一架開滿花朵的紫色薔薇從露台伸出來，在微風中搖曳。
黎可欣走過去，輕輕摘下一朵，插在鬢邊。拿出手機，衝著鏡頭微笑著自拍。
按動快門的聲音卻從身後傳來，黎可欣訝異地回身，卻看到宋子期手裏拿著手機，頂著一張撲克臉走了過來。
偷怕別人也就算了，居然還這麽鎮定自若，這個人看來 不是高冷，是厚顏！
黎可欣冷冷地站立在宋子期麵前，將一隻柔弱無骨的小手伸到宋子期的麵前。
宋子期一低頭，就看到一隻軟若柔荑的纖纖玉指橫陳在眼前，不禁目光呆了。
“拿來。”
聽到黎可欣帶有命令味道的話語，宋子期愣住了：“什麽？”
“你都是這麽一臉無辜偷怕別人照片的嗎？”黎可欣一雙碩大的杏眼裏裝滿不屑。
“哦，這個啊，跟你學的。”宋子期調整了一下表情，將目光移到薔薇花上，淡淡地說。
“你！”黎可欣頓時氣結，猛然想起自己衝著他桌子上相框拍照的事情，原來他不但是鹹豬手，還是個睚眥必報的小氣鬼！
黎可欣的小嘴微微向一側歪著，這種生氣的小模樣在宋宋子期看來分外有趣。
“好了，一會兒發給你。”宋子期沒有波瀾地留下這句話，慢慢地走到露台的深處。
黎可欣站在原地，不知為什麽，突然在剛才的那句話裏咂摸出宋子期有那麽一點妥協。
黃昏隻是一道柵欄，猛然撤離，暗夜就似猛獸一般鋪天蓋地降臨了。兩個人依然各懷心事地站著。
也不知怎麽搞的，黎可欣忽然蹦出一個念頭：就這麽靜靜地守著，也挺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