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煎熬
黎可欣坐在職業技術學校的教室裏，木然望著手中的課本，恍若隔世。
幾天前，她還在為備戰省運會偷偷加緊訓練，而此刻，居然端端正正地坐在了教室裏，當一名安靜的學生。可是，不知為什麽，黎可欣的思緒無法集中在眼前的課本裏。
父親的煙越抽越凶，母親也比以前沉默寡言了許多，一家人從來不提省隊的人和事，仿佛可欣一直在身邊，從來沒有去過什麽遊泳隊。
黎明實在不知道讓女兒將來去什麽，當年，女兒毅然選擇遊泳這個職業，黎明是不願意的，可他明白女兒的心，所以才支持她這麽多年。
現在，成年的女兒卻選擇離開她曾經那麽為之努力的遊泳，離開賽場，黎明不敢去揣摩女兒的想法，卻在心裏還是有些失落。
畢竟，他希望女兒能有一天手拿獎牌，站在國際泳壇的領獎台。那是他的驕傲，那是黎家人的驕傲，更是國家的驕傲。
可是，這條路眼睜睜被女兒自己親手掐斷了！他從來沒問過女兒後不後悔，他不是不想問，是不敢問。他怕觸及女兒心中已經結痂的傷。
黎明怔怔地望著暮色裏緩緩而歸的黎可欣，心頭始終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氣在縈繞。到底怨誰？怨教練？好像人家沒什麽錯。怨女兒？女兒也有一肚子的委屈。
唉！不提也罷！黎明將手中的煙蒂撚滅，站起身來，迎向一隻腳已經邁入家門的黎可欣。
“爸，媽，我回來了。”黎可欣朝著父母打了一聲招呼，閃身回到自己的小屋裏。
屋裏所有的物件一成不變，在省隊的時候，每每晚上做夢，總能夢見自己的小房間，喜歡的擺設，陪伴左右的毛絨玩具，記錄心事的小本子……
一切熟稔的東西都像刻在腦海裏一樣，那時候最大的願望就是回家睡一個晚上。現在，願望每天都是真實存在的，反而覺得無趣了。
黎可欣的手指劃過手機屏幕，隨意翻看著裏麵的照片。她的手停頓在屏幕上，許久沒有動。
那張照片上，少年和女人依舊笑容燦爛，隻有充當背景牆的黎可欣一臉嚴肅地看著她。
驀地，黎可欣想起自己從省隊離開的那個早上，她回頭最後一次去打量省隊大院的時候，突然掃到了宋子期的身影，他依靠在露台的欄杆上，朝著黎可欣的方向張望。
離得太遠，黎可欣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不過，看起來並沒有什麽異常。想到這個人，黎可欣的內心就像披上一條淡藍色的浴巾，柔軟而溫暖。
她不知道，她離開的那一天，省隊會議室究竟發生了什麽。
姚猛建議省隊對黎可欣做出開除的處分，他已經把目光鎖定在房心愛的身上，肚子裏也早已想好了說辭。
不料，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的，根本不是房心愛！
姚猛坐在那裏吃驚地仰望著有條不紊陳述理由的宋子期，眼神有點恍惚：這個小隊醫，什麽時候輪到他指手畫腳了？！
姚猛打斷了宋子期的侃侃而談，大手一揮說：“這種人堅決要開除！要不然，明天你也要走，後天她也要走，隊裏花這麽大工夫培養的運動員豈不是走光了？！”
姚猛穩了穩心神又說：“再說，是她自己選擇離開的。離開意味著什麽？！離開意味著背叛！”
宋子期的眸子寒光一閃，身體朝著姚猛轉了過去。
房心愛雙手往下壓了壓，低聲說：“黎可欣是不對，但是，我們總要給她留一個機會吧？再說，國家這麽多年花費的時間、精力和金錢少嗎？如果真的讓她從此告別泳池，對國家也是不小的損失！”
“正因為如此，我們對這種人才堅決不能姑息！把國家的心血和培養看做什麽？糞土嗎？！”姚猛的情緒明顯激動起來，拳頭在桌子上捶的咚咚響。
羅隊長不滿地瞪了姚猛一眼：“說歸說，敲什麽桌子？！給我坐下！”
果然隻有羅隊長才能震懾姚猛，他低下頭悶坐在那裏，默不作聲。
羅隊長朝著會議室裏掃視了一圈，沉聲說道：“我同意宋子期和房心愛的意見，給黎可欣留一次機會，不過，她一定要真正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才行。”
房心愛明顯地鬆了一口氣，朝著宋子期遞過去一個感激的眼神，誰知這個混小子的目光從房心愛的眼神上方飄過，壓根就沒有跟她的目光交匯。
不過，今天這個結果已經很令房心愛滿意了。
黎可欣發現，自己與家中的同齡人已經格格不入了。她們考上大學的都已經去讀書了，高考失利的，有早早談婚論嫁的，有外出打工的，唯獨沒有像自己一樣一事無成，重新選擇回到學校的。
身邊的同學，比黎可欣小幾歲，這區區幾歲，就已經是橫亙在她們之間的鴻溝了。她們的話題黎可欣無法參與，黎可欣的話題她們根本不懂。
時間一長，黎可欣徹底厭倦了這種雞同鴨講的無效溝通，選擇閉口不語。
父母眼中憂鬱的神色愈濃，黎可欣看得到，卻假裝不懂。她常常會想，自己那天晚上究竟為何會暴怒至此，絲毫聽不進去任何人的勸阻？
如果，能夠重新來過，自己會不會改變當時的決定？可惜，沒有如果。
所有與水相關的場所，黎可欣都在回避。她不想看到她曾經歡愉恣意沉浸其中的水，哪怕隻是一片窪地，一方池塘。
就算隻是走在村裏的路上，黎可欣都可以聽到身邊的人指指戳戳地低聲議論：“瞧，這就是老黎家的那個殘疾閨女，聽說都到省隊了，又讓人家退回來了。”
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婦女盡管壓低嗓子，她的話卻依然一字不落地砸在黎可欣的耳膜上：“現如今，全須全尾的全活人都還難找工作，你說這缺胳膊少腿的，往後日子可咋過喲？！”
“是啊，是啊，長得好看有啥用？誰會娶個殘廢回家啊？”
黎可欣的拐杖在地上憤怒地頓了幾下，旁邊的議論聲瞬間被壓了下去。盡管沒有聒噪，眼神卻犀利無比。
黎明看著女兒站在那裏，旁邊的幾個女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不用問，黎明也能猜到她們的舌頭上正在翻弄什麽。
“可欣，回家！”黎明走過去，讓女兒扶著自己的肩膀，並肩往家走去。
“那些話，你別在意，她們都是閑的沒事幹嚼蛆呢。”黎明悶聲悶氣地給女兒遞過來一句安慰的話。
“沒事，爸，我不生氣。”話雖如此，黎可欣的眼圈還是微微泛紅。
黎明始終看著前麵，步伐隨著女兒的節奏，不緊不慢。他清楚女兒心裏的滋味，可所有的路都是她自己選的，誰也沒辦法。
黎可欣今晚的晚飯幾乎沒吃，匆匆喝了幾口湯，就躲回屋裏。
手機微信提示音突然想起，嚇了她一跳，手機已經安靜的太久了。
“可欣，最近好嗎？”趙秀芬發過來一句問候。
“挺好的。你呢？”黎可欣回了一個微笑的表情。
“不好，你知道嗎？520現在就剩我一個了，我每天都特別想你。”
黎可欣看到這句，愣了一下，不是還有歐陽冰雪嗎？
還沒等她回複，對方又發過來一句：“歐陽住院了。”
住院了？什麽病？黎可欣的腦袋裏思索著，手下把這句話敲了上去。
“嗨，她的肩膀原來的傷口一直感染，每天都在醫院消炎，醫生說，如果還這麽下去，就可能引起髒器損傷，所以不建議她再遊泳。”
黎可欣呆愣在那裏，怎麽會？
“哦，還有，歐陽讓我幫她給你道歉，她說，那天晚上是她不對，事後，她也去找姚教練解釋了。”
解釋了？解釋了又能怎樣？我還不是離開了心愛的遊泳隊？！黎可欣的心一陣刺痛。
她不知道該說什麽，隻簡單地回複了一個字“哦。”
“還有，還有，姚教練有好幾次給我們提起你，他說你是最有潛力的運動員。”
嗬嗬，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黎可欣呆呆地望著手機屏幕，眼前一片迷離。
“可欣，我真的真的好想你！房教練也好想你！”看著後麵墜著一連串哭泣的表情，黎可欣再也忍不住了，抱著手機嚎啕大哭。
“我，我也想你們。”黎可欣哽咽著用語音發出了一條消息。
黎明和田玉英在門外，聽到了女兒的哭聲，誰也沒有說話。田玉英想要推門進去，被黎明生生用眼神製止了。
或許，這個時候，孩子並不希望被打擾！
這一夜，黎可欣數著星星等到了天亮，她想起在泳隊的許多往事，曆曆在目，無論如何驅趕，都從腦海中揮之不去。
其實，從踏出省隊大門的那一刻起，黎可欣已經開始後悔了！
這條路是她選的，在水裏自由自在的可欣，在岸上，就是一尾脫水的魚。沒有目的，沒有希望，更沒有未來！
如今，就算腸子悔青，想要回去也終究是不能了！
黎可欣在第一抹霞光映照在窗欞的時候，輕輕地閉上眼睛，兩行淚水潸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