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徐姥姥走了有半個月多,果然泰州又下了一場大雪。

因為沒生爐子,書房裏冷得厲害,應蘭風寫了一會兒字,手已經凍得冰涼僵硬,渾身微微地哆嗦,他合起雙掌搓了一會兒,還是冷的難耐,想喝口茶暖一暖身子,茶壺裏卻又冰冷。

正在難捱,丫鬟如意敲門進來,手裏提著一柄鐵壺,見他縮著肩頭臉色發青坐在桌子後,便說:“奶奶叫我來看看大人這兒冷不冷,又叫添些茶水。”

應蘭風牙關正打戰,卻道:“不算太冷。”

如意上前把那涼茶倒了,加了熱水,應蘭風忙擱了筆,把杯子碰在手心裏,覺著一股暖意從掌心裏湧上心頭,才緩緩舒了口氣。

如意看得明白,忍不住說道:“我瞧大人還是聽奶奶的罷,這兒也加個爐子豈不是好?一進來都冷森森的,又不是總站著活動,一坐老半天,那手腳怕是都凍壞了呢。”

應蘭風稍微啜了口熱茶,道:“不礙事,喝點熱茶便好了。”

如意瞅他一眼,默默地提著壺出去了。

應蘭風索性站起來,捧著杯子原地跺腳,門複又開了,一個小小身影跑了進來,口裏叫著:“爹!”

應蘭風一看是應懷真來了,頓時喜形於色,忙把杯子放下,見應懷真已跑到近前,便順勢將她抱了起來。

應懷真仍是戴著虎頭帽子,小臉兒紅紅地,通身有些熱烘烘地,應蘭風把她緊緊抱在懷裏,道:“你是在那屋裏烤爐子了?就這麽忽然跑出來怎麽成!風撲了不是鬧著玩兒的。”

應懷真把手中捧著的一物送到他的嘴邊,應蘭風垂眸:“這是什麽?”見帕子打開,裏頭竟是個熱氣騰騰的包子。

應懷真道:“娘才蒸好的豇豆包子,爹快吃個。”

應蘭風越發大喜,才要熱熱地吃上一口,外間有人笑說:“我本是想給阿真送了,再給你送來,她倒是等不及了,非得親自先跑了來。”話音未落,李賢淑滿麵帶笑地走了進來。

應蘭風摸了摸應懷真的頭道:“真乖!”便掰開包子,熱氣一湧而出,令他十分滿足,也不顧燙就小心地咬了口,豇豆是用糖拌的,又甜又糯又香,先前身上的寒氣兒因之散開,四肢百骸的毛孔都舒服地歎了聲似的。

李賢淑走到跟前,先摸摸應蘭風的手,又摸摸他的額頭,均是冰涼。

應蘭風吃著掰開的包子,又把另一半也湊到應懷真跟前,道:“真兒也吃一口。”

應懷真推回去道:“爹在這裏冷,爹先吃。”

應蘭風聽了這樣貼心暖意的話,便又開懷笑起來,且笑且忙著吃。

李賢淑在旁瞅著,便說:“不如你聽我的,咱們也不用就燒兩個爐子,白日裏就把阿真房裏的那個挪來這兒,大不了你捱著些鬧騰,讓阿真白日也過來這裏窩著就是了,晚上就再把爐子挪回阿真房裏,這樣豈不是都不用挨凍?”

應蘭風吃了包子,十分舒適,又喝了口熱水,便說:“我身子強健,挨得住,不用搬來搬去那麽麻煩了。”

李賢淑見應懷真走開了,就小聲說:“你別逞強,手都冰涼呢,為了省錢把人凍出毛病來又哪頭合算呢!咱們買的炭也夠用的了……”

應蘭風“噓”了聲,道:“今年的炭格外貴,冷的又格外早些,還要預防明年春寒也長,那些就留著給阿真屋裏用,多了總比少了強。”說完又笑:“再說我哪裏就能凍出病來那麽嬌弱了?大不了就再多穿些棉衣就是了。”

李賢淑瞅著他出了會兒神,左右為難,片刻才無奈何地說道:“也罷了,前些日娘在這兒的時候,給阿真做了好些過冬的厚棉衣裳,你也知道老人家心事多,竟不聲不響地也給你做了一件兒,裏頭是那麽厚的一層,我見那樣笨拙,以為你必不愛穿的,就給放在櫥裏了,如今我給你找來,你好歹穿著,雖不好看,卻也能禦寒不是?”

應蘭風忙道:“要不怎麽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呢,可見是她老人家真疼我,才連這些都想到了!”

李賢淑忙去開櫃子取了出來,果然沉甸甸厚重長大的一件棉衣裳,應蘭風如獲至寶,忙穿上了,身上那股寒意慢慢地消散了大半,一時舉手投足,十分得意。

李賢淑上下打量了一回,笑得彎腰,拍手說道:“可不能怪我不早給你穿上,這樣打扮起來,好端端一個應大人,竟變成鄉野裏那收地租子的土財主了!”

應蘭風卻不以為意,拍拍身上,衣裳裏的棉絮被彈得極蓬鬆,他便嘖嘖讚歎說:“嶽母的手藝也是極好,都不曾量身,做的卻比量過都要合適。”

李賢淑正給他扯扯衣襟領子等,聞言便笑著白他一眼,道:“把你美的都不知姓什麽了!還不是我跟娘說了你的頭肩身長?不然也難做得這樣合身兒的!”

應蘭風忙轉身向她也施了一禮,道:“有嶽母那樣仁德睿智的老人家,才能有娘子這樣能幹賢良的女兒,這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了,也是我的福氣,白撿了這樣的好人。”

李賢淑咯咯地笑了起來,道:“瞧你這輕狂的樣兒!當著阿真呢,就越發胡說了!”

應懷真在旁,打量應蘭風衣裳一上身兒,整個人似胖了一大圈,本來是個有些清臒的斯文書生,此刻居然肥胖圓潤起來……這幅模樣,簡直一言難盡。

應懷真不由微微覺著好笑,應蘭風見她抿著嘴樂,就把她又抱在懷中,摸摸她的虎頭帽子,道:“爹這樣穿好不好看?”

應懷真道:“爹穿什麽都好看。”

應蘭風哈哈大笑,李賢淑道:“可知你們兩個是父女呢,都是嘴甜的跟抹了蜜似的!”笑看兩個一眼,想起自己廚房裏的豆包子還沒起鍋,急忙又抽身去了。

剩下兩個在書房裏,應蘭風索性抱著應懷真,一手又去寫字,應懷真起初不在意,瞅了兩眼,心中不由“咯噔”了聲,原來她已經看出來了,應蘭風此刻在寫得,居然是辭呈。

應懷真呆了一會兒,便故意問道:“爹你在寫什麽?”

應蘭風隨口道:“啊,沒什麽,是個公文折子,寫好了叫人送到府衙去的。”

應懷真不便追問,心思轉念,忽然道:“爹,你當初為什麽會想要當官兒呢?”

應蘭風聞言,手上一頓,沾墨的筆尖懸空,靜靜不動。隔了會兒,才笑看應懷真一眼,卻並不回答。

應懷真歪頭看著,手抓著應蘭風的肩膀輕輕晃了兩下。應蘭風見她似是故意搗亂,便一笑停手,說道:“你真的想知道?”

應懷真點了點頭,應蘭風垂眸看著她很是明淨的眼眸,張了張口,卻又沉默,片刻終於把筆緩緩放下,才說道:“因為……因為爹當時……受夠了。”

他的喉頭動了動,雙眸閃爍,繼續道:“所以爹想當官,想當很大很大的官,不要再看別人眼色,也不再……一無所成、無處可去。”

應懷真心頭一震,便尋思這兩句,乍然一聽仿佛沒什麽道理,細想想,又禁不住有些心驚。

應蘭風說完之後,臉上浮現回憶之色,兩個人一時誰也不曾說話,沉默片刻,應蘭風低低一笑,道:“好啦,現在你便知道了?不要鬧了,乖乖地等爹寫完了這個。”

應蘭風探手提筆,應懷真忽地又問:“那爹現在還想當大官嗎?”

細細地筆尖微微晃動,但也是極快的一瞬而已,應蘭風又笑說道:“不了,爹現在……隻想好好地守著你跟你娘,安安穩穩地過日子。”

應懷真口幹舌燥,喉頭也陣陣地發緊,竟說不出一個字來了。

數日之後,府衙來人,說是主事的王大人請應蘭風過府一趟。應蘭風知道必然是為了他上表請辭之事,便隨著來人趕去府衙,入內相見了王克洵,稍事寒暄,彼此落座。

王克洵舉手便拿出一份公函,應蘭風一眼就認出那是自己的辭呈,便一笑。

王克洵望著他,道:“前日我收到泰州縣送來的這封公文,委實有些詫異,這是應知縣的意思?”

應蘭風起身拱手道:“正是。”

王克洵一抬手示意他坐下,便道:“我隻是不解,為什麽好端端地要辭官呢?”

應蘭風隻道:“回大人,是下官自覺才能有限,在泰州這四年也一直庸庸碌碌,沒什麽作為,反而幾次三番差點鬧出事兒來,故而下官想著倒不如急流勇退,也好讓朝廷另選賢能取而代之。”

王克洵聽了這話,嗬嗬地笑了兩聲,道:“應大人真是太過自謙了,我知道你在泰州這地方委實是有些屈尊了,然而有道是‘淘盡狂沙始到金’,想來應大人很快就有出頭之日了。”

應蘭風舉手道:“不敢不敢,其實不管在何處都為皇上的臣子,食君之祿忠君之憂罷了,雖然大人抬舉下官,然而下官也有自知之明,不敢就妄自尊大……”

王克洵不等應蘭風說完,便溫聲說道:“我也並非是故意抬舉,做地方小吏,瑣碎之事甚多,若是那些熬不住的,自然就此消磨了誌氣,也是無法,然而若真的能把這樣的小官做的出色,那麽將來必然大有一番作為,前途無量……在我看來,應大人便是後麵這一種,為何卻忽然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呢?”

應蘭風見他好言相勸,又一再追問,索性緘默。

王克洵看著他一笑,道:“你雖然不肯同我交心,但我也知道你必然有自己的許多苦楚不足以為外人道。比如前些日子,便有個泰州縣來的刁民,說是狀告應知縣……”

應蘭風頗為意外,抬頭看向王克洵,問道:“竟有此事?不知是誰,為何告下官?”

王克洵捋著胡須,含笑說道:“也沒什麽,就是你那裏一個村子的裏長,告了你好些罪名,都是些不經之談……你放心,我也已派人調查清楚,都是因為你那裏放糧,他私自扣押貪汙許多,被村民們告了,你秉公辦事打了他板子,他心裏懷恨,就來我這裏告了一狀……”

應蘭風聽了,身上不由一陣寒戰,記起來是有這麽一回事:當時他變賣棗子柿子運回了糧食,叫各鎮村主事之人領了發放,是這人仗著是裏長,故意克扣了村內百姓的糧食,應蘭風審問無誤,就把他打了一頓,罰了若幹,竟沒想到此人懷恨在心……幸虧府衙這裏主事的已經不是昔日的知府了,不然的話這一次他豈不是又是凶多吉少?

應蘭風忙起身相謝,道:“幸虧王大人明察秋毫,不然下官又是跳入黃河洗不清了!”

王克洵複嗬嗬笑了兩聲,道:“何必這樣兒?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人,我也知道前知府在的時候,曾對你多有刁難,也是他多行不義必自斃,所以才給林禦史斬了,而大人堂堂正正,故而仍然好端端的不是呢?”

應蘭風承他的情,隻好也跟著笑了笑。

王克洵見他兀自站著,便親走到身邊兒,挽住了應蘭風的手臂,意味深長地說道:“你且安心,那人已經被我判了誣告長官,如今關押在大牢裏了,斷不至於再生事。應知縣如今要做的,便是安心等候……過了這一冬,,來年開春兒,必有好消息。”

王克洵說到這裏,便抬起手來,在應蘭風的手背上輕輕地拍了兩下。

應蘭風轉頭,同王克洵目光相對,對方品級雖則不高,但乃是京內出來的林沉舟嫡係,身份尊貴,不管走到何處,百官們都需仰視,如今卻這樣“屈尊降貴”地同他手挽手地說話,又百般勸慰,當下那“辭官”兩字就也不便再出口了,隻好緩緩點了點頭。

王克洵親送了應蘭風出客廳,又頗多叮囑了一番,無非是說將來大有前途,又有‘若有難處隻管來找’等的言語。

承蒙他如此厚待,若換了第二個人,必然是要感激涕零受寵若驚的,奈何應蘭風心裏是不想再在官場上廝混的,於是對答也隻是中規中距而已,不見什麽格外惶恐或諂媚的神色,這在王克洵眼裏看來,——如此不卑不亢,則更是個“極有風骨”的人物了,是以對應蘭風好感越發添了三分。

且說應蘭風出了府衙,騎上馬兒,帶著招財,慢吞吞地就往回走。

路上招財見他鬱鬱不快,便打馬上前兩步,問道:“大人,老爺叫你來是做什麽?”

應蘭風歎了口氣,道:“也不知他們是怎麽想的,如今我不想再當官兒了,一個個卻竟把我當寶貝似的捧著,叫我跳也跳不下,跑也跑不了。”

招財笑道:“好端端地怎麽不想當官兒了呢,被這些京內來的大人物青眼,豈不是好事?別人求也求不來的。”

應蘭風重重地歎了兩聲,抬頭看看天際,見那北風吹得彤雲漫天,背後的陽光雖被遮住,卻仍透出幾分昏黃之意來,他心中一動,隨口喃喃念道:“莫道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念完之後才醒悟,便笑著搖了搖頭,心想:“如今我的前路倒似一片迷茫,誰成想會做出這樣的詩來?”

冬至一過,很快就到了新年。

今年不同往日,因為應竹韻來那一趟,所帶的有那外頭能買到的,也有外頭買也買不到的,吃穿用的,幾乎都有。故而今年過年所備之物便格外充足了,李賢淑早早地開始領著丫鬟小廝們忙活,興興頭頭地掃屋掃院,貼對聯掛燈籠,又準備了極豐盛的年夜飯。

辭舊迎新這天,一家子從上到下,包括丫鬟仆人們都換了新衣裳,因先前有徐姥姥在此幫忙,早早地就給應懷真預備好了過年的新衣裳,故而李賢淑更輕快了許多,一家子團團圓圓地過了個好年。

第二天早上,張珍先打扮一新地跑來拜年,拜年事小,跟應懷真玩耍事大,應懷真隻覺自己其實不算是小孩子了,很不想再跟他去做那些點炮仗竄門子要糖的孩子舉動,然而她若是一反常態地安靜了,李賢淑跟應蘭風卻總擔心她憂悶或者病了,不住地催著她叫她好生地出門玩耍,於是應懷真少不得也要“應酬”,隻不過若真個兒玩鬧起來,不知不覺中倒也極為開心,仿佛自個兒真的也變成了小孩子,快活的無憂無慮地。

除夕過後,很快又到了元宵節,按照慣例,每年元宵節裏,張府都要大放煙花的,而縣城裏卻也有一半的人要來湊這熱鬧,竟成了元宵節一大慶典似的,張珍更是早早地跟應懷真說好了,約了晚上要一塊兒看煙花。

當夜,李賢淑把應懷真打扮的花團錦簇的,便跟應蘭風一塊兒陪著去張府,張珍一早兒就在門口伸長脖子等呢,見他們來了,便忙不迭地撒腿跑上來,把應懷真的手一牽道:“怎麽才來,我帶你去看我爹買的煙花,有那麽好幾大車呢!”

張少奶奶走過來迎了李賢淑,便笑道:“元寶飯也沒吃好,總惦念著你們怎麽還沒來呢,瞧他急得那樣兒。”

李賢淑也說道:“可不是麽?元寶就是愛護妹妹,瞧他們感情可真是極好。”

張少奶奶便道:“我瞧他也不曾對別個兒這樣,前日我姨家的丫頭過來,纏著他玩兒他都愛答不理的……偏對懷真這樣。”

李賢淑便打趣道:“也是他們投緣,一天看不見都不成!不是你跑去找他,就是他跑去找你的,活像是一對兒!”

張少奶奶聞言,忽然道:“可不是麽?他們兩個好的這樣兒,以後分開可怎麽辦好?不然……就給他們兩個定個娃娃親如何呢?”

李賢淑怔了怔,轉頭看向少奶奶,正要說話,那邊張珍已拉著應懷真跑開了兩步,應懷真腳下不知怎地就絆了一下,差點摔倒,嚇得李賢淑急忙叫說:“你們兩個跑慢點兒!那煙花兒又不是長著腿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