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第224章
且說這一日,成帝因身體欠佳,便在寢宮歇息,隻叫含煙在跟前兒伴駕伺候著。
先前那場“大病”之後,淑妃果然並未再為難應含煙,又仗著含煙年青體健,養了月餘,便恢複的妥妥當當。
此刻,成帝歪在榻上,打量著她花兒似的臉龐,忽然道:“朕倒是有些遺憾……沒有給你個子嗣,倘若朕百年之後,你無依無靠的,可要如何是好。”
含煙驀地聽他說出這話來,不由驚心,便忙垂了頭,道:“臣妾有皇上的寵愛,已經是足夠了。”
成帝一笑,點頭道:“你如此可人,朕竟有些舍不得了……”說到這裏,眼神幾度變化,忽然道:“朕百年之後,你可願意,陪著朕呢?”
含煙起初還沒聽出這其中的意思來,瞬間明白過來,頓時臉色雪白,抬頭看著成帝,竟答不上話來。
宮闕雖大,此刻卻杳然無聲,這偌大的寢宮,竟像是個墳墓一樣,透出死腐的氣息。
含煙戰戰兢兢,對上成帝深沉的目光,忽然有些不寒而栗,她張了張口,結結巴巴道:“皇、皇上……”
君無戲言,含煙知道此刻成帝如此說,必然是有這份心思了,然而她要如何回答?說願意陪著他去“殉葬”?隻怕一死不免,但倘說不願,若觸怒了成帝,隻怕仍舊是……
兩人對視片刻,含煙心驚肉跳,成帝才又笑起來,道:“朕嚇唬你的,瞧你的臉色都變了,跟了朕許多年了,怎麽還是這樣膽小?”
含煙聽了這句,心中卻絲毫放鬆之意都無,隻是生生咽了口唾沫,道:“皇上……臣妾、臣妾……”
成帝歎了口氣,道:“是啊,朕不過是信口說說罷了,你跟德妃的脾氣雖像,性子卻有些不同的,你的性子太柔順,她卻柔中帶剛,朕細想想,倘若此刻在朕跟前兒的是她,她必然會駁斥朕……大約會說什麽有道明君,不宜行此殘暴之舉雲雲……”
含煙聞言,越發靈魂出竅,“德妃”二字,本是宮中禁忌,成帝也從未直接提起,這卻還是首次。
這頃刻間,含煙竟不知該不該接口此話,忽地見成帝皺眉,搖頭說道:“不對,她大概不會這樣說的……當時她對朕也很是傾心,若是朕一死,她大概也會隨朕而去,本不用朕開口提什麽。”
含煙聽成帝自言自語似的,心中之寒,無法形容。
成帝驀地皺眉,喃喃道:“最近朕一直都沒見懷真……倒是該傳她進宮來了。”
含煙忽聞這句,當下才警醒起來,隻覺得以成帝此刻的情形,要見懷真,隻怕不是好事,才要鼓起勇氣拿話岔開,忽地聽外頭有人道:“淑妃娘娘見駕。”
成帝正恍惚間,聽了這聲兒,才醒悟過來,抬眸看向前方,一時沒了聲響。
含煙素來忌憚淑妃,此刻聽她來到,卻是無端鬆了口氣,當下忙站起身來,迎接淑妃娘娘。
果然見淑妃領著一隊宮人入內,進了寢殿,那些宮人們便止步,淑妃一人到了跟前兒,行禮過後,道:“皇上今日覺著如何了?”
成帝雙眼略有些陰鷙之意,打量著淑妃,見她麵容仍似昔日少女一般,卻才緩緩一笑,道:“好多了,你如何來了?”
淑妃道:“臣妾惦記皇上龍體,故而放心不下,特來探看。”
成帝點了點頭,道:“你有心了,這許多年來,多虧了你在朕身邊兒。”
淑妃笑道:“這不過是臣妾的本分罷了。”
成帝一拍身邊兒坐榻,道:“你過來坐著,讓朕看看。”
淑妃眼中透出幾分詫異,卻果然邁步上前,坐在了成帝身側,成帝轉頭,凝眸細看淑妃,目光之中,竟泛出幾分溫柔之意來。
淑妃不由怔住,就也定睛看著成帝,這一刻,兩個人都無言語。
含煙在旁,忽地有些後悔,正猶豫著要不要退下,卻聽成帝歎道:“愛妃終究也是老了。”
原來成帝上了年紀,眼神自有些不大好,遠看淑妃,還覺似昔日二八少女般的情形,近看,卻畢竟不是少年時的嬌嫩容顏了,因此發出感慨。
淑妃聽了這句,猛地一震,原本麵上還有些柔情蜜意之色,此刻,就像是碎裂的冰一般,紛紛墜落。
成帝兀自歎道:“朕還記得,當初你們剛入宮的時候……唉……”然而青春年少,畢竟不可再得了,本想從她身上再挽住昔日的影子,近看,那幻夢終究還是破滅了。
此即,淑妃凝視著成帝,道:“皇上還記得臣妾剛入宮時候的樣子?”
成帝笑道:“如何不記得呢?你那時候的脾氣,比這時侯差多了,暴躁的很,然而朕偏喜歡你那樣……”
淑妃也嬌笑了聲,瞬間仿佛也回到昔日年少時分,便道:“皇上那時候還對臣妾說,我論起氣質高雅來,不及皇後娘娘,論起溫柔大度來,不及德妃,然而皇上卻最喜歡歇在我宮內呢。”
成帝也笑了一聲,眼底複泛出幾分柔情,道:“此刻,也隻有你陪在朕身邊了。”
淑妃挑唇笑道:“是啊……連臣妾也是沒想到,我們三個當中,卻竟是我陪著皇上到如今……”
成帝點頭不語,握著淑妃的手,說道:“這些年來,也多累了你了。”
四目相對,淑妃笑道:“多謝皇上,能為皇上養育皇子,又伴駕至今,也是臣妾的榮耀。”淑妃說著,就看了含煙一眼。
含煙忙順勢道:“臣妾暫且告退。”
成帝一怔,差點兒忘了她還在,聞言便一點頭,含煙忙後退幾步,匆匆地出寢殿而去。
等含煙退後,淑妃便緩緩靠在成帝肩頭,道:“臣妾陪著皇上到如今……肅王也是這樣的年紀了,偏偏太子出了事,皇上也該早點再立太子呢。”
成帝垂眸看她,說道:“你是說,讓朕立肅王為太子?”
淑妃道:“皇上如此寵愛臣妾,肅王又是二皇子,太子既歿了,自然是輪到肅王了,莫非皇上覺著肅王不妥當麽?”
成帝道:“肅王倒是不錯。”
淑妃轉頭看他,道:“既然皇上也覺著他不錯,如何不趁早立了?可知道滿朝文武都也在議論此事?江山社稷將交在誰人手中,早一日定了,人心也早一日安穩。”
成帝笑了笑,道:“愛妃連滿朝文武在議論都知道了?”
淑妃心中一凜,麵上卻仍笑說:“臣妾雖是在後宮裏,卻也常聽那些宮女太監們碎嘴,偶然聽了一些罷了。皇上可別疑心臣妾如何,臣妾不過是覺著立嗣要趁早兒罷了,何況肅王這些年來勤勤懇懇,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皇上覺著呢?”
淑妃說罷,成帝若有所思地,問道:“你心裏巴望著肅王為太子?”
淑妃道:“肅王是我親生的,臣妾當然是想他承繼大統,何況肅王也很有皇上之風,三個皇子之中,他是最像皇上的,皇上不覺著麽?”
成帝沉默不語,淑妃端詳著,心中微冷,道:“臣妾陪伴皇上這許多年,難道……皇上連這個都不能應承嗎?”
成帝終於說道:“這件事,朕還要再細想想,並要同眾大臣商議,再做定論。”
淑妃驀地起身,瞪著成帝,一言不發。
成帝被她這般狠狠看著,任憑是九五至尊,心中也有些森然之意,道:“朕知道你心中不快,然而這不是等閑之事,不能憑你說了,朕便依從。”
淑妃微微眯起眼睛,道:“皇上心裏,並不屬意肅王,是不是?”
成帝道:“都是朕的兒子,朕一視同仁罷了。”
淑妃道:“如今不過是肅王跟熙王,論資曆,論長幼之序,總也該輪到肅王了,皇上尚且推三阻四,是何意?”
成帝有些不悅,便道:“放肆。後妃不得幹政,立誰為太子,朕自有計較。”
淑妃看了成帝半晌,竟笑起來,道:“我好歹陪了皇上一輩子了……皇上的心總不在我身上,倒也罷了,如今,連區區皇位也得不到麽?”
成帝聞言色變,喝道:“你是瘋了不成?胡說什麽!”
淑妃斂了笑,默默看著成帝,終於說道:“最是無情帝王家,我本來早該明白這個道理,卻用了一輩子才明白過來。早知道這樣,我就像是皇後一般,從一開始就看清楚皇上的心不能指望……趁早兒絕情棄愛的,倒也好過些,不至於白巴望這許久,什麽都落了空。”
成帝擰眉,垂眸片刻,歎道:“罷了,你退下罷,朕想一個人歇息。”
淑妃聞言後退兩步,終於說道:“皇上這輩子,可真正喜歡過什麽人?”
成帝越發皺眉,一聲不吭。淑妃又定睛看了他片刻,本想再問一句,卻隻長長歎息一聲:“臣妾告退了。”轉身出殿而去。
寢殿靜寂森冷,成帝抬頭喚道:“來人……良妃呢?”
楊九公匆匆進來,躬身道:“皇上,良妃娘娘才回宮去了。”
成帝道:“傳她來……”
楊九公才領命欲走,成帝忽又道:“且住,不必去喚良妃,出宮去……到應公府裏,把懷真宣進來。”
楊九公怔道:“皇上說的是唐三少奶奶?”
成帝這才記起來,懷真如今是嫁到唐府了,悵然道:“不錯,速速派人前去,朕要見懷真。”
且不說成帝派人去唐府,隻說在唐府中,這日,小唐中午回府,吃了中飯後,便同懷真一塊兒午後小憩。
兩人在裏屋,相依相偎,一時睡不著,懷真就問道:“你部裏可不忙了?怎麽晌午竟有空回來?”
小唐撥弄著她的青絲,道:“才過了年,自然事情少一些,隻怕過一陣兒,又要回來的晚了,讓你獨守空閨的,可別怪為夫。”
懷真便捂著嘴笑道:“好極了,你這幾日又不規矩了,我倒是盼著你們部裏忙些才好。”
小唐見她如此說,不免笑惱起來,便笑罵道:“壞丫頭。”因伸手撓她癢癢。
懷真忙求饒,小唐也不敢十分逗她,就停了手,一本正經地說道:“還不是為了小懷真跟小毅兒,不然我才不會如此呢。”
懷真抬手,在臉上畫著羞他,道:“真是不怕羞,起先沒有為著誰,也不見你收斂規矩的。”
懷真說的自然是事實罷了,然小唐惱羞成怒,便要把她捉來……
隻因是晌午,外頭的丫頭又耳聰目明的,懷真忙小聲告饒,小唐才息了“怒”,隻半帶要挾說道:“你再惹急了我,看我怎麽罰你。”
懷真暗中吐了吐舌頭,偏哼了聲,道:“我知道唐侍郎素來端莊威風,哪裏敢惹急了您呢。”
小唐看著她促狹的模樣,滿心裏恨愛交加。
兩個人笑鬧了會兒,懷真怕他午後有事,就小聲勸道:“你且好生歇息會子,別下午犯困。”當下不再同他說話。
如此,兩人大概歇了有小半個時辰,小唐方起了身,收拾妥當,便欲出門。
此刻懷真也自起來重梳洗打扮,小唐臨出門時候,忽然想到一事,因回頭說道:“這些日子,你別隨意出府,若有什麽要緊事兒,隻叫小廝們去傳話……可記住了?”
懷真手勢一停,聞言回頭,看了小唐半晌,便撇下丫鬟,走到他跟前兒。
懷真拉著小唐避開兩步,悄聲問道:“可是有什麽事兒麽?”
小唐道:“沒什麽,不過……因上回熙王爺遇刺的事兒,最近滿城風雨捉拿刺客,我怕有意外罷了。”
這話若是說給別人,或許會信,然而懷真心中有一件正經大事……她猶豫了會子,見身邊無人,就對小唐道:“朝堂上的事兒,我不懂得……然而我總覺得,近來仿佛不大太平……”
小唐眉頭一蹙:“哦?”
懷真越發壓低了聲音,道:“我爹可好麽?”
小唐這才寬心笑笑,道:“嶽父很好。你別擔憂。還當你要說什麽呢……”
懷真擔心的自不是應蘭風,聽了這話,心頭卻也安了幾分,又道:“如今朝中沒有太子,你覺得皇上屬意誰呢?”
懷真從不提朝堂之事,小唐見她忽然留意這個,倒是有些驚訝,便道:“君心難測,這個如何知道?”
懷真不錯眼地看著他,說:“別人不知道……唐叔叔未必不知,隻是不肯對我說罷了。”
小唐心中一發驚愕,打量著懷真的臉色,忽地瞧出幾分來,便低聲問:“你可是有話跟我說?”
懷真暗中吸了口氣,終於說:“你明白的,我……沒什麽見識,隻是愛胡思亂想罷了,我隻是想……皇上遲遲不立太子,如今熙王爺又出了此事,大家都在亂傳,說是肅王爺幹的,本來按照長幼之序,皇上該立肅王,如今遲遲不肯表明,隻怕……倘若我是肅王,隻怕我有些心急呢……”
小唐心頭驚動,忙捂住了懷真的嘴。
懷真睜大眼睛,心中也是不安的……然而她因知道肅王會謀反,可是畢竟今生很多事情有了改變,誰知道肅王府又是個什麽情形?何況如今敏麗也在王府,因此雖然知道這宗大事,卻不敢對誰透露分毫。
隻是懷真畢竟心靈,聽小唐方才告誡的言語,又嗅得朝堂上的氣息不對,才壯起膽子,跟小唐說了這些話。
懷真說的雖也婉轉,果然小唐即刻明白,忙攔住了她。
兩個人麵麵相覷,還未來得及說話,忽然外頭丫鬟來到,說:“三爺,門上有人來,說是世子妃派來,有要事告知三爺。”
小唐回頭說:“立刻傳進來。”丫鬟回身自去。小唐才又握緊懷真的手,低低囑咐說:“這些話,隻說給我就行了,萬萬別再對別人說,知道了麽?”
懷真忙點頭:“不會對別人說。”
小唐微微一笑,道:“外頭的事兒,你不必擔憂,我自有數呢,你隻管乖乖地留在府內就好了,知道麽?”
懷真也又答應,小唐見她這般乖,便俯首過來,在眉心上親了口,這才去了。
小唐出了門來,果然見有人等在廳中,見了他,忙上前行禮,小唐將他扶起來,說道:“世子妃派你來走什麽?”
這人左右看看,上前對小唐耳語一句,小唐臉色大變:“果然?”
來人點頭,臉上浮出幾分難過之色,垂頭道:“此事肅王府秘而不宣,世子妃好不容易才把消息傳出來……讓小的回來告訴三爺,讓三爺……掂掇行事。”
小唐的眼圈兒也紅了起來,忍著難過,道:“我知道了。你且回去罷了。”
那來人行禮過後,後退幾步,自行離去。
廳內無人,小唐靜立半晌,雙眸略見淚光,最終卻斂卻悲容,疾步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