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第149章

且說淩景深來到唐府探望老夫人,懷真因覺同淩林兩人之間,素有些說不清的糾葛,且又覺景深此人“隻可遠觀,不容相近”,於是有心躲避,便始終不曾露麵罷了。

不料景深出門之後,左右看了一眼,便問丫鬟道:“應府的小姐可在此處?為何並不見她?”

丫鬟便道:“因先前商議給太太做飯的事兒,這會子姑娘大概在廚下。”

因見景深沉吟,便又道:“大人可是有事?可要我去請姑娘來麽?”

淩景深因跟唐府素來交好,自然也便知道廚房在何處,當下道:“不必了,我自去看就是。”說著,便負手而去。

景深一路緩步而行,卻見眼前亭台樓閣,處處眼熟,每一處都似有舊日記憶,隻不知如今那人卻在何處,此刻,竟更有幾分“物是人非”之感。

且行且思,眼前一片綠竹掩映,便是唐家廚下,景深走過那片竹林,忽地聽到有人說道:“太太想必是吃膩了那些滋補之物,更加上近來天熱,越發飲食上不上心了。方才我同她提起要吃什麽,她雖笑說什麽都好,但我細看,她竟很有些倦慢之意,如今,倒不如用這梨子跟南北杏一塊兒,燉一碗酸酸甜甜的鴨梨南北杏瘦肉湯倒是好,又清爽又滋潤,太太必然是愛的。”

景深聽著聲音婉轉清麗,微微一怔。

卻又聽廚下諸人都連連稱讚,懷真複笑道:“各位別嫌我麻煩多事才好……那南北杏可別選了青皮的進去呢,留神太酸了,反傷了脾胃。”

大家都又忙稱是,又叫懷真隻管放心。懷真才道:“既然這樣,我便不打擾了,有勞諸位上心了。”說著,便退了出來。

兀自有個管廚房的嬤嬤陪著送到門口,又叫她慢走,且留神地上。

景深因站在竹林邊上,懷真又忙著同那老嬤嬤說話,一時竟沒看到他,隻一回頭的時候,驀地見到眼前有這麽個人,頓時抬手撫胸,差點兒受了驚。

景深見狀,才向著她一笑,道:“對不住,並不是有意的,可是嚇到你了?”

懷真因在唐府許多日子,也習慣了路徑、人物,因此來去身邊並未特意帶著丫鬟。這會子好歹鎮定下來,便向著景深行禮,道:“原是我沒有留意……淩大人怎麽竟在這裏?不是說去見太太了麽?”

景深道:“方才已經見過了,因知道你在這府內,故而特意來看一看。”

懷真心道:“這又有什麽可看的?”麵上卻垂了眼皮,因見這裏不是說話之地,便道:“既然如此,且到前麵說話便是了,大人請。”

懷真說著,便讓淩景深。景深笑了笑,道:“何必同我這般多禮,若不介意,你也隻喚我‘哥哥’便是了。”

先前,除了曾因小唐之事,兩人鬧得有些異樣之外,懷真同淩景深從來都是一個“井水不犯河水”,此刻見他這般說起,自然是因為成帝賜婚的緣故,所以叫自己改口。

懷真隻垂著頭,默默說道:“壞了規矩倒不好了,還是喚淩大人自在些。”

淩景深聽了這話,便不言語。

如此兩個人出了後院,正行到湖畔荷花池處,景深忽然道:“懷真丫頭,我知道先前因為小唐跟明慧之事,你我之間,曾有些不快,隻是過去的事,且由他去就是了,你是聰明人,切勿放在心上。”

懷真想不到景深竟會直接提起此事,略抬眸看他一眼,道:“淩大人說的是,過去之事,何須再提,何況此事原本跟我也並沒什麽關係,原是唐叔叔同你們之間的事,隻要他並不放在心上便好,與別人沒什麽相幹。”

景深聽了,便又輕輕一笑,道:“你倒仍是維護著小唐,心裏怕還是替他不平呢?”

懷真忙低頭道:“這話不敢。”

此刻,湖麵上便有兩隻水禽嬉戲而來,嘎嘎有聲,水麵隨著劃出一道道波痕,彀紋微蕩開來。

景深歪頭看了會兒,便說道:“明年,你便及笄了罷?”

懷真眉頭微蹙,便垂首不語。

景深掃她一眼,道:“我並無其他意思,隻不過,卻是想不到,你竟跟小絕有這等緣分。”

懷真便轉開頭去,隻做四處觀景之態,景深窺著她的神情舉止,心裏微微一沉,本還想再說什麽,心中轉念,便又壓下了,隻微笑說道:“既然有皇上賜婚,我也隻能祈願你們兩人早成神仙眷侶了。”

懷真越發不言語,景深卻也不再多話,隻一笑道:“既然你忙著,我便改日再來就是了,隻是倘若太太好了,懷真得閑,卻也可以去我們府上坐一坐,家中之人也都很盼著你。”

懷真聽了這話,不好不理,就隻是轉身,向著景深行了個禮。

景深又深看她一眼,轉身才自去了。

自從和親的李代桃僵計被打亂,懷真回到應府之後,且也隻把每天都當作最後一日來過罷了,如此想來,便把賜婚之事也拋在腦後,加上近來忙於照料唐夫人,更是無暇苦惱了,沒想到淩景深登門拜訪,竟又說了這些話,便掀起她心中那一縷憂思來。

因此一時倒並不著急回去,舉步走到湖畔亭子內,便在石凳上坐了,低頭看那湖麵水禽遊弋,卻見那一對鴛鴦,時而追逐嬉戲,時而分開玩耍,時不時地將頭埋進水裏,頃刻似是累了,便遊到那荷葉底下避暑,兀自嘴對著嘴,你替我梳翎毛,我替你捉癢,委實嬌癡可愛。

懷真目睹這大好時光,半晌便歎了一聲,此時此刻,竟覺著為人尚不如禽鳥自在,起碼並沒有那許多的爾虞我詐,血雨腥風的驚心苦惱。

懷真在唐府內足足住了一個月多,唐夫人才大安了,雖是萬分舍不得懷真,卻知道她來了許久,隻怕應公府內也是擔心盼望的,因此不敢挽留,這日,應公府來了車馬,便接了懷真家去。

懷真這月餘不在府中,別人尤可,——應佩因為官職清閑,隔三岔五便還能去唐府探望,李賢淑自忖女兒去照顧唐夫人,自己去的太勤快了,顯得多不放心似的,因此隻十幾天才去一次,倒也使得。

獨有應蘭風,因他一來工部事多,二來又不好貿然過去探望唐夫人,一天裏總要問上幾遍懷真如何,幾時回來。如今好不容易盼著回來了,一時喜不自禁,先著急來看瘦了不曾,又百般絮叨,噓寒問暖。

其實懷真在唐府之中倒是覺著自在,隻因唐府三房這邊並無別人,唐夫人又是個最好相處的,底下的丫鬟們也都聽她的命,每日除了操心太太要吃點什麽東西之外,並沒其他可憂心的,因此雖然聽著有些辛苦,卻並不累心,倒是比先前更長了一些。

應蘭風握著手,雖然不好埋怨懷真自尋辛勞,卻仍道:“我隻以為去三兩日便是了,若知道是住一個多月,如何也不肯放你過去。”

懷真便笑道:“爹怎麽說出這偏狹自私的話來,叫人聽了像什麽。”

應蘭風道:“我疼女兒罷了,再偏狹自私又如何?倒是要說你,就算小唐他對你曾有救命之恩,如今做到這個份上,也夠知恩圖報的了。唉,你這傻孩子。”說到這裏,又想到小唐之事,怕勾起懷真的不快,因此倒也住了。

不料,應蘭風隻以為懷真去唐府乃是為了報恩,卻不知懷真心中,竟是負疚而已。

原來,自小唐生死未卜,先前敏麗又曾說過那些話,懷真便自知,小唐先前主動領命前去沙羅,正是因為她的緣故,此事雖無法向小唐求證,卻也是十有八/九。

沙羅使者在京的時候,風起雲湧,從提出叫她和親、到小唐橫空出世要求賜婚……而後從郭建儀口中得知小唐是誤會了她跟淩絕……

想他唐毅,素日是何等沉靜沉著的一個人,怎會自亂陣腳。加上懷真又自知前世小唐這兩年並未出使沙羅,既然其他事情不變,那必然是因為她的事攪亂了心境,才陰差陽錯領了這出使的差使罷了。

倘若小唐有個萬一,豈不正是她的罪過了?因此知道唐夫人病了之後,懷真才不管不顧,親自到唐府照料,看著唐夫人憔悴傷心之態,幾次話到嘴邊想要請罪,卻終究又忍了下來。

懷真自回府中,倏忽又過幾日,府內漸漸地聽聞,說是老太君有意把穀晏珂許給應竹韻做續弦。

原來此刻距離許源去世已經一年多了,期間,穀晏珂雖仍在府中,卻不再似先前一般親近應蘭風了,反倒是跟應竹韻頗有些“眉來眼去”。

隻因穀晏珂生得很是貌美,又不似是許源一樣剛強的性情,瞧來倒算柔情似水,別有一番風韻情態,應竹韻早覺著她“不比常人”,隻不過當初穀晏珂對應蘭風似乎青眼更多幾分,且又有許源在,因此應竹韻雖然心裏有幾分念想,卻是半點不敢透露出來。

沒想到後來許源歿了,應竹韻瞧著穀晏珂的意思,卻像是“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他有心勾搭,奈何許源才喪,不好做出來,如此兩個有意無意地過了一年多,才終於透了點消息出來。

而自從上回應蕊之事後,李賢淑便疏遠了穀家兄妹,且喜雖然穀晏珂仍在內宅居住,穀晏灝卻不知為何,從那件事之後便搬出了應公府,竟是在外間另買了宅子居住起來。

偶然有一次竹先生來見懷真,同穀晏灝照了個麵兒,事後竹先生對應懷真道:“此子麵相不佳,乃是內藏奸詐陰險之徒,務必留心。”

懷真想到先前應蕊的事,雖然應蘭風並沒告訴妻女實情,應懷真卻依稀猜到幾分。

想她先前曾無意撞見應蕊鬼鬼祟祟出入花園,此後,又在花園中“偶遇”穀晏灝……如今回頭想想:此中難免有些牽連在內。

而自那件巫咒之事後,應蕊便被半關在院中禁足,闔府上下對巫咒之舉絕口不提,知道內情的也不過幾個老嬤嬤罷了,都給應老太君下了封口令。

老太君也不再如先前一般“疼愛”應蕊,隻淡淡叫李賢淑給她快些找個婆家,及早嫁了出去罷了。

又因應蘭風也叮囑過,李賢淑仔細看了半年,終究從上門提親之人中選了個還不錯的,同應蘭風商議之後,便給應蕊定了這一家。

期間應懷真也曾去探望過應蕊,卻見她對待自己,比先前越發地冷淡內斂了,應懷真見她如此,本來還想詢問一番當初究竟是何事,見狀也隻好罷了。

倒是應佩曾反反複複問過幾遍,對於這位長兄,應蕊還有幾分動容,隻是應佩雖不信她能狠毒作出那種巫咒的行徑,但再問她是否有人指使,應蕊卻很是堅決,隻字不提。

隻有一次,是在應蕊定親之後,應佩前去探望,應蕊按捺不住,看似無意一般提起穀家兄妹,卻是問應佩穀晏灝為何搬出府去之事。

因她掩飾頗佳,應佩當時並沒留意,然而回頭隨口對懷真提起之時,懷真自然便留心到了,再加上之前種種猜測……然而事到如今,卻隻是一個感歎罷了。

正是七月流火,苦夏多雨,這一日午後,一陣狂風大作,雷霆閃電,驚得那些高樹上的鳴蟬全都噤聲,躲在樹上瑟瑟發抖。

懷真午睡之中,聽到雷霆之聲,便懵懵懂懂爬了起來,從窗口往外看去,卻見風卷著一片黑雲,妖怪出現似的從天邊而來。

一聲霹靂,震動乾坤,大雨傾盆而至,地上很快凝成一片水泊,懷真正呆呆看著,卻見一陣狂風攔腰又吹來,那陣雨點竟像是千軍萬馬的鐵蹄踏落似的,在水麵紛紛地砸出無數水滴坑窪。

懷真怔怔看了會兒,無端端心便揪起來,竟從這雨勢之中看出了殺伐激戰的陣意,一時便手捂著胸口,有些心驚肉跳。

因風卷著雨點,拚命亂舞,有些雨絲不免飛進窗內。吉祥便進來關窗,誰知竟見懷真站在窗前,衣衫單薄,被風吹得像是要臨風而去似的,嚇得忙叫了聲,上前來把她拉到身後,一邊兒埋怨道:“姑娘!怎麽雨潑過來也不知道躲閃,打濕了害病可又不得了呢!”

又喝小丫頭們道:“還不快拿衣裳來給姑娘穿著!一個個懶貓似的,這般沒眼色!”

有個丫頭忙忙地上前,把一件月白色繡花邊兒的的褙子給懷真套在身上,伺候她穿了整齊。

懷真歎了口氣,便冷笑了聲,自念自怨道:“風吹吹就要害病,這身子還要她做什麽。”

虧得吉祥並沒聽到,不然又得是一陣抱怨。

此刻窗戶關了,室內更是幽暗了幾分,懷真回過神來,便走到桌子前,拿起先前放在桌上的香料細看,因被風卷動,有些香便從桌上灑在地下,隻是旁邊展開的那本書卻被鎮紙壓著,並不曾翻動,那一頁卻是寫著“通靈香”三個字。

懷真凝眸看了片刻,倍覺刺心,一揮手,竟把所有等物都從桌上揮落,又把鎮紙撤去,書頁打亂。

因心裏悶悶地,才倒頭又要睡,忽然外頭有小丫頭來到,說:“老爺在書房內,請姑娘快過去。”

懷真尚未出聲,吉祥已經先驚問:“做什麽?這會子風大雨大,豈不是把姑娘淋壞了?倒是有什麽急事呢?雨停了再去可使得?”

小丫頭道:“我也是這麽問的,那來傳話的說,竟是什麽林禦史大人來了,即刻要見姑娘呢。”

吉祥回頭看向懷真,道:“林禦史?姑娘……可是咱們在泰州遇見的那位禦史大人?”

懷真也正詫異,便道:“必然正是他了,別的林禦史我也不認得,隻是忽然要見我是做什麽?”

懷真雖然覺得此事唐突,但自忖林沉舟其人非凡,更是小唐的恩師……此番前來,莫非是跟小唐有關的事?

她因心裏惦記小唐,因此竟事事都想到他,其他倒還罷了,隻一閃念想到此宗,頓時便跳起身來,催道:“姐姐快幫我收拾收拾!”

吉祥見她忽然一改方才慵懶無神之態,竟急成這般模樣,不免啞然失笑,忙替她打理了一番,因風大雨狂,便多穿了一件兒衣裳,外麵又罩一件擋雨的披風。

吉祥又怕下雨地上濕滑,便叫了個小丫頭跟著打傘,自己親自陪著出了門。

如此匆匆地穿過遊廊,見地上的青石台階都已經被雨水漫過了,步步小心地護送著來到前麵,在書房門口才停了腳。

小丫頭接了傘過去,自在門邊整理,懷真已經踱步入內,果然見林沉舟赫然在內,吉祥忙替懷真去了披風,挽在手中。懷真便自上前,向著林沉舟見禮,口稱:“參見林大人。”

正一屈膝低頭的功夫,忽然見眼前多了一人,微微抬頭,卻正是林沉舟走到跟前,雙眸盯著她,竟是目不轉睛地隻管細細端量似的。

懷真一怔,忽地覺著林沉舟的眼神仿佛……有些跟昔日不同,且隻靜靜地隻顧看她,竟是忘了叫她起身。

懷真不由道:“林大人?”

林沉舟驀地回過神來,嘴唇動了動,才道:“快……起來罷。”這一把聲音,卻像是壓著千萬均重似的。

懷真心中不免震驚,此刻應蘭風已經走了過來,道:“本來林大人因說風雨太大,說要親自去看你,我到底覺著不妥當,還是叫你過來一趟便是了……”

林沉舟回頭看他,嗬嗬一笑,隔了會兒,才說道:“先前在泰州一別,此後竟沒有機緣再跟懷真相見,人老了,記性也越發差了,倒是不由地想起她來,正好兒今日有空……懷真會不會覺著林伯伯太唐突了?”

懷真愣了愣,便笑道:“林伯伯一片關切之心,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怎會如此說?”

林沉舟望著她露出笑容,便點了點頭,道:“你……還能叫我一聲‘伯伯’,很好,很好。”說到這裏,忽然竟有些站不住似的,身子有些微微發抖。

應蘭風跟應懷真見狀,均都十分詫異,應蘭風忙上前扶住,請林沉舟重新落座。

林沉舟後退幾步,緩緩坐回椅子,低著頭,似是喘了幾口,才垂著眼皮,說道:“我近來……自覺身體越發差了,應大人不要見笑。”

應蘭風見狀,心中難免疼惜,便擰眉苦勸道:“林大人雖然為國操勞,可仍要保重身體才是呀!”

應蘭風因常跟林沉舟見麵兒,倒也不覺如何,獨懷真自泰州一別,再也不曾見過林沉舟,如今一看,果然是蒼老了許多,此刻坐在椅子上,手如枯枝,仍是在顫巍巍地抖動,麵上更流露幾分疲累的老態,看來就如虎狼年邁,叫人眼見著,心中不免難過。

林沉舟坐在椅子上,過了半刻鍾的功夫才緩過神來。懷真早倒了一杯熱茶,便雙手奉給他,道:“林伯伯喝一口,今兒這風很不同尋常,隻怕是被風吹的寒邪入骨,用熱茶潤一潤便好些。”

林沉舟的手兀自哆嗦,接了一會兒,總算才握住了,眼睛看著懷真,果然便慢慢地吃了口,卻又轉開頭去,笑著說道:“好茶好茶,果然是好……我已經……好多了。”

林沉舟不再看他父女兩人,隻慢慢地將一杯茶都喝光了,整個人才果然又鎮定下來,便笑道:“都坐罷了,不必擔心,我尚死不了呢。”

這本是有些玩笑的話,懷真跟應蘭風聽著,卻雙雙覺著有些心裏不自在,應蘭風便笑著把話岔開去,隻道:“大人的外孫兒不知如何了?必然乖覺可愛呢?”

林沉舟聽了,眼底多了幾絲暖意,笑道:“那孩子的確是玉雪可愛。”

應蘭風點點頭,笑道:“林大人好福氣。”

林沉舟看看他,又看看懷真,忽地說道:“懷真明年及笄……也好嫁人了,假以時日,自然也會……”

一句話還未說完,就見懷真深深地低了頭,林沉舟何等老辣,當即住了口,隻又笑道:“人上了年紀,便愛多嘴多舌了,少年人的事,不是我們能夠多口的了,多說了也隻是討嫌罷了。”

懷真聽他提及婚事,本正黯然,忽然聽林沉舟轉了話鋒,才又抬起頭來,有些好奇地看他。

四目相對,林沉舟衝著她微微一笑,那笑中滋味竟是難明,隻是依稀看出幾分柔和暖意。

懷真心裏又覺稀奇,又有些受用,便道:“林伯伯,你倒真的要好生保重身子才對,其他國事等,忙到多久也是忙不完的……”說到這裏,又自覺莽撞,便也含羞笑道:“如今竟換我多嘴了,林伯伯所做的都是正經大事,原本也輪不到我來多口的。”

林沉舟卻絲毫不惱,隻笑道:“懷真說的才是正理,原本我這個年紀,的確該含飴弄孫……隻不過,有些事情,一旦背負了,輕易便不能棄除的。”說著,又略笑了幾聲,笑聲之中,竟有幾分苦澀。

應蘭風依稀聽出,便正色道:“我倒是也要多說一句:林大人高風亮節,素來為群臣所敬佩,大人不管是為國還是為民,且還要保重貴體為好!”

林沉舟看看他,又看看懷真,連連點頭,道:“你們的意思,我盡數都知道。可是應大人你也是朝堂中人,自也明白……有時候,那騎虎難下的道理。”

應蘭風微微一怔,林沉舟看他一眼,目光悠遠,忽然想起在泰州初次相遇時候的種種情形……

書房內一時沉默,半晌,林沉舟才又說道:“當初,我在泰州之時,所贈林大人之物,你可還曾留著?”

應蘭風道:“這是自然,林大人所贈的是‘謂我何求’四字的私章,下官一直都好好珍藏。”

林沉舟一笑,麵上很有欣慰之色,道:“我當時因一味偏見,並沒有指望你會懂我的意思……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我在朝堂上摸爬滾打,雖贏得無限褒貶之聲,但放眼過去,真正知己有幾人,私下未免感慨。你卻送我那句‘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讓我知道,‘吾道不孤’而已,如此胸襟,竟令我深為自慚了。”

應蘭風道:“不敢當!林大人功在社稷,人人皆知罷了。”

林沉舟聽到這裏,麵上似笑非笑,道:“功在社稷,功在社稷……隻怕……”說到這裏,卻又停下來,隻道:“罷了,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

此刻應蘭風也覺著林沉舟今次前來,言談舉止跟先前大不相同……隻是難以形容。

懷真也覺著有些異樣,便仔細看林沉舟。

此刻四目相對,林沉舟望著她黑白分明宛若清潭似的雙眸,驀地笑了笑,道:“差點兒忘了正經事……我這次前來,其實也是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的。”

懷真忙問:“是什麽?”

林沉舟望著她,道:“你的唐叔叔,已經有了消息,他還好端端地活著……隻是歸期未定,然而按照他的性情及行事,應該不至於太久。你可以放心了。”

懷真一心前來,其實也正是為了這個,如今果然從林沉舟口中聽聞,一時渾身震動,猛地站起身來,顫聲問道:“林伯伯,你說的可是真的?”

林沉舟點頭,微笑篤定道:“林伯伯怎會騙你?”

這兩年來懷真擔驚受怕,且又內心萬般自責,終究得了如此一個消息,一時之間,外間雖然狂風驟雨,於她來說,卻儼然已經是雨過天晴,虹光乍現!

懷真跺了跺腳,竟跑到林沉舟跟前,也並不管什麽體統,隻是緊緊地握住他的手道:“這實在是再好不過,林伯伯!多謝你告訴我!”

林沉舟一愣,看著她歡喜雀躍的樣子,心底自也有一股隱隱地暖意,慢慢漾開,懷真卻又鬆開他的手,跑到應蘭風身旁,道:“爹,唐叔叔還活著!”隻說了一句,那眼中的淚已經驀地掉了下來!因委實太過高興,心潮湧動,一語未罷,已經轉作哽咽。

應蘭風也是才聽說這個消息,頓時之間也紅了眼圈,忙把懷真擁入懷中,撫著他的頭發道:“是是是,就說他不會有事的,這下子總算是放心了!”

懷真因情難自禁,竟喜極而泣,便忙掏出帕子掩著嘴,隻是淚卻忍不住,如窗外的急雨一般,刷刷而落,靠在應蘭風心中,滿懷欣慰感激。

林沉舟在旁看著這一幕,久久不語。

頃刻,應蘭風才拍了拍懷真的肩,道:“不許哭了,林大人看了笑話。”

應懷真忙拭幹淚,又上前請罪,道:“多謝林伯伯,您別怪我如此無狀,隻是……我心裏……太高興了。”忽忙心念一轉,又問唐夫人跟敏麗知不知道,看她的模樣,倘若兩人不知,她此刻便要立刻跑去報信的。

林沉舟見懷真紅著眼,兀自噙著淚,便點頭笑笑,道:“我已經派人前去通知了,此刻恐怕早也知曉,因此你自管放心罷了。”

應懷真大為高興,隻覺得此刻林沉舟的容顏,簡直是天底下最可親可愛的一張臉,若不是忌憚他素來冷峻嚴苛,又是外人,必然要跑過去抱上一抱。

林沉舟自看出她這種喜悅難以自禁之意,慢慢地在麵上又浮出幾分有所思之意。

如此,又坐了半晌,三個人說了些沒緊要的閑話,因為去了先前的隔閡,因此所談竟是無比的暢快,一直到黃昏時候,林沉舟才起身告辭。

應蘭風本想留他用飯,但知道林沉舟的規矩是從不在任何大臣家中吃一杯酒,便隻好放棄罷了。

林沉舟臨去之時,恰好雨已經停了,懷真同應蘭風出了書房,因她不便再往外送,隻好止步,見林沉舟欲去,又見他身形瘦削,竟比先前所見越發明顯,心中一動,便又柔聲叮囑道:“林伯伯,你萬萬珍重自己。”

林沉舟正要轉身,聞言腳步一停,便回頭看著懷真,半晌,一笑點頭,道:“懷真丫頭,你……是個好孩子。”說到這裏,便又轉過身去,邁步而行。

懷真在後仔細看著,見應蘭風陪著林沉舟往外而去,兩人轉過遊廊之時,卻見雨水把一顆花樹打的七零八落,地上殘紅片片,隨著水兒流轉飄零。

林沉舟看了幾眼,忽地口中念道:“狂儒醉劍鐵八卦,風塵俠……少年意氣,翠袖攏飛花……”而後卻又大笑數聲。

懷真遙遙聽著,並不真切,隻聽應蘭風問道:“林大人,這又是何意?”

林沉舟笑道:“沒什麽,是老夫信口胡謅的罷了。”

懷真眼見兩人便去了,一時微微歪頭,隨著念了句:“狂儒醉劍鐵八卦……又是什麽?”

雖然不懂,但一想起小唐仍是好端端活著,便又高興起來,忍不住笑道:“老天爺,總算是開了眼呢!阿彌陀佛,多謝多謝!”竟然喜不自禁,拍了拍手,也不要披風了,腳步輕快,便領著丫鬟們自回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