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第130章

月夜更深,北鬥闌幹,小唐醉宴扶歸,因心有惱意,忽見沙羅女樂夜舞,不由失了心神。

此即冬寒未退,而春氣初透,女樂抬手自他腰間蜿蜒往上,一寸寸力道漸增,眼波亦是撩人心魄,小唐垂眸看著,雙眸於月色之中澄明如火。

隻道那女樂的手撫上胸口,那眸子裏的火簇簇跳了兩下,忽地轉冷。

小唐望著女樂,便道:“放手。”

女樂似並不懂他說什麽,勾魂雙眸睜大,魅惑之中帶著些許天真。

小唐因在沙羅國呆過若許時候,知道些沙羅國的話,想了想,便用沙羅語道:“退後,繼續跳。”

女樂一驚,顯然大為意外,手在他的胸口停了一停,終於會意放開,腳下後退一步,擎手抬腿,腳尖點地,一手托腮,向著小唐嫣然一笑,果然又擺出舞蹈的姿態。

小唐往後退了一步,定定地看著,目不轉睛。

那女樂因他方才拒絕了自己,有心再行勾/引,便用盡渾身解數,將畢生所學盡都施展出來,雖是一人靜舞,卻比幾十人起舞更見妙處,有詩雲:

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颻轉蓬舞。左旋右轉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

然而任她萬種風情,千般姿態,做盡畢生妖嬈之舉,這對麵的看客卻始終麵無表情,女樂起初還縱情舞蹈,頗為自得其樂,不料漸漸地半個時辰已過,每當她欲上前撩/撥之時,那無情之人卻隻道:“繼續,不許停。”重又逼得她後退。

漸漸地,渾身的力氣都已經耗盡,雖然是冬夜,又且衣裳單薄,赤腳隨地,身上卻已經汗淋淋地,最終女樂到底支撐不住,腦中昏昏沉沉,身子搖搖晃晃,後退兩步,便跌在地上,隻顧低著頭,嬌/喘不已。

汗已經迷了眼睛,女樂目光一動,卻見眼底那抹衣角晃了晃,卻是小唐走到跟前來。

女樂手撫著胸口,又是怨念又是委屈,抬頭看向小唐,卻見碧海青天,皎月如許,而那人背月而立,雙眸卻似朗朗寒星,對著她道:“你可能聽懂我說的話?”

女樂搖了搖頭,又撫胸咳嗽了聲。

小唐凝視著她,緩聲說道:“你可想回沙羅?”

女樂仍是呆呆地,聽不懂他到底說些什麽。小唐停了停,便改用沙羅國語道:“你絲毫中國話也不會?”

女樂這才搖了搖頭。仍是楚楚可憐地看著他,小唐又問:“那你可能聽得懂?”

女樂仍是搖頭,小唐盯了她半晌,點了點頭,轉頭看了一遭兒院子,道:“這個地方倒是清靜。”

此刻他又用中國話說,女樂便不明白,隻是仍跌坐在地上,眼睛望著他。

小唐走到牆邊那棵桂花樹下,抬頭看了看,冬夜冷寂,又不是開花的時候,他定睛看著,卻似能看到千萬朵金花兒綻放,而樹叢之中,隨時都可能有個人探頭出來,衝著他驚呼道:“唐叔叔?”

他甚至覺得她隨時都可能自樹叢中墜落下來,那背在身後的雙手,忍不住想要去接。

真真是瘋了。

小唐定了定神,回頭看那女樂仍坐在地上,便才冷笑著說道:“今兒……我很不高興reads;幽暗主宰。”

女樂聽不懂他說什麽,卻也看出他的神情不對,就隻歪著頭好奇的看。

小唐望著她的眼睛,卻覺得她仿佛聽得懂似的,便又說道:“不,大概不止是今兒……是好些日子了。卻並沒有人知道,我這心事。”

女樂本想起身,然而聽著他聲音裏那股惆悵歎息之意,一時竟動不了,隻是呆呆地看著。

小唐想了片刻,說道:“說來也是古怪……我平生,從未對任何人上心過,隻是最近忽然有了這種念頭,然而……她的心中卻絲毫也沒有我。”

小唐回頭看一眼女樂,見她仍癡癡盯著自己,懵懵懂懂之態。

小唐點點頭,便道:“其實我自個兒也知道,不該有那種念頭,畢竟她還那樣小,我鎮日胡思亂想,豈不是如禽/獸一般了……然而,雖然明知如此,卻仍是無法自製,你說怪不怪?”

此刻他用的都是中國話,女樂歪了歪頭,自然不懂,越發好奇地看他。

小唐輕笑了聲,道:“果然是怪極了是麽?何況……她心中大概已經有了喜歡的人,我卻仍然有那些下/流念想……”

小唐欲言又止,幽幽地抬頭看天,道:“我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或許,以後兩不相見,才算是正經的。”

女樂張了張口,卻又不知說什麽,隻是眨了眨眼,眼中透出幾分傷懷之色。

小唐出了會兒神,又轉頭看向她,見她仍是眼巴巴看著自己,便又笑道:“我素來不屑兒女之情,卻想不到竟有此劫,雖然知道放下才是正解,但一想到若再不能相見,或者她最終落了別人手中,心裏竟無端難過……”何止難過而已,如今隻是說一說,一顆心就仿佛被人揪著,撕來扯去。

女樂看著他眼底一點兒微光,仿佛是燦爛星子蒙上了一層霧氣,絕豔之外,又多一抹淡淡傷懷,此刻她身上熱氣漸退,又聽了這一番動聽的話,渾身竟有些汗毛倒豎,卻不舍得動一動,隻越發看呆了。

小唐哈哈笑了幾聲,自嘲似的道:“大概是我心裏奢求太多,因這一刻心亂,這些日子不知糊塗做了多少事,委實是不該的很。橫豎她能得喜樂自在,其他的又與我何幹?”

念了幾聲,忽然回神,便對女樂問道:“……你可冷麽?”

女樂仍是不答,仿佛是癡了似的,心中卻隻盼他再多說兩句。

小唐看著她,說出心裏的話,倒覺有些輕快了,片刻,便一笑,喃喃又道:“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對極,妙極,哈……”長笑數聲,竟拂袖轉身,負手離去!

女樂轉頭目送他身影消失在門口,卻兀自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動彈。

又過數日,禮部接到沙羅國送回來的消息,原來沙羅國果然政亂,老王被殺,新王叔繼位。然而因為暫時不能跟天/朝撕破臉麵,於是仍奉清弦公主為妃,又派使節跟天/朝來往交好。

加上春闈在即,全國各地的考生們雲集京城,各種事宜瑣碎繁重,禮部尚書偏又年高,幾乎諸事都落在小唐身上,因此竟忙得分/身無法,有時候甚至三四天都不能回府一趟。

卻說這一日,張珍又偷閑跑來應公府,便在屋裏跟懷真說話,見那隻奶貓被喂得圓滾滾地,赫然已經恢複了精神,做出各種有趣姿態,兩個人便一塊兒逗貓,一邊兒說話。

懷真便問起容蘭的事兒,張珍聽是她,便笑道:“是容蘭妹妹?真真兒想不到,你回一趟徐姥姥家裏,竟又認識了她,可見這京城雖大,有緣還是會遇到的。”

懷真見他這般說,便又繞著彎子問了幾句,張珍一一說了,雖然此刻跟容蘭並沒有什麽兒女之情,但也看出來對容蘭印象極佳reads;婚情警戒1總裁追妻,太任性!。

懷真笑了兩聲,心中愜意自在。

張珍又逗了會兒奶貓,忽然說道:“我幾乎都不敢來你這兒了,生怕再碰見唐侍郎。”

懷真聽到提起小唐,便道:“說了唐叔叔隻是偶爾才來一遭兒,難道你來幾次也能遇見幾次不成?何況自打上次遇見,他再也不曾來過。”

張珍聽了,才又小聲說道:“近來我聽說沙羅國那邊有使者過來,加上春闈,必然是忙的不可開交呢,這樣倒也好,免得又給我遇上,我可再活不出來了。”說著就拍手跺腳,樂不可支。

懷真見張珍如此高興,忍不住打了他一下,道:“你為何竟笑得幸災樂禍似的,留神我跟唐叔叔說……”

張珍這才吐吐舌頭,不敢再笑了,然而說到這裏,可轉頭之時,又想到一件事,就說:“對了妹妹,你可聽說了?”

懷真問道:“聽說什麽?”

張珍道:“上回唐侍郎不是從沙羅國回來麽……帶了那許多沙羅國美人兒,皇上賞賜了一位在他家裏,我近來聽聞……”

懷真睜大眼睛,問道:“聽聞什麽呢,你倒是快說。”

張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撓撓頭才說道:“我隻是聽人說,近來唐侍郎很寵那沙羅美人兒,幾乎夜夜……”

懷真正怔怔聽著,聽到“夜夜”,還不解,便問:“夜夜怎麽樣呢?”

張珍便為難地看著她,懷真愣了愣,忽然便明白過來,頓時臉上便紅了,忙又打了張珍一下,道:“你怎麽又來瞎說!這話也跟我嚼?你要死呢!”

張珍忙舉手求饒,道:“好妹妹,饒了我罷了,我隻是覺著有趣,橫豎給你說說,是無心的,你聽聽也就罷了。”

懷真羞紅臉瞪了張珍一眼,卻又慢慢垂下眼皮兒,心頭竟無端地有些亂跳,浮亂之後,卻又想:“大元寶說的這究竟是不是真的?唐叔叔……真的很寵那沙羅美人麽?先前從來不聞這樣的事,怎麽忽然就……不過,他也是這個年紀了,又沒個妻室,且聽說沙羅國的美人兒妖嬈嬌媚,隻怕……也是有的。”

心裏暗暗地想了一會子,雖然知道此事說得通,也並非無理,但不知為何,心裏竟有些沉甸甸地,仿佛有什麽東西壓著,隱隱地不大受用。

誰知偏這一日,唐府派了兩個女人來到應公府,原來是唐夫人派人來請懷真過去做伴兒的。

隻因近來小唐總不著家,敏麗又出嫁了,難得回家來,唐夫人白日裏雖然到叔伯府內跟妯娌相見,但到底是寂寞冷清,又兼想念懷真,今兒便派了人來相請。

應老太君同那兩個女人說了會兒話,便讓人去東院跟懷真說了,懷真出了會兒神,仍是答應了,吉祥忙給她收拾東西,半晌便出來,別了老太君,乘車去了。

頃刻來到唐府,唐夫人見了她,像是見了親生女兒一樣,便把她抱在懷裏,親親熱熱說了會兒話,問起家中諸事等,又問她為什麽近來不到府裏來了。

原來懷真因上回小唐中迷藥亂性的事兒,便有些遠著他,以及後來小唐到了應公府,兩人又說了那些話,未免起了隔閡,自然就不好貿然到唐府來了。

唐夫人又摩挲著她的手兒,道:“你敏麗姐姐嫁了,你唐叔叔也是整日家不在家裏,這府裏竟隻剩下我一個了,你再不來,可叫我怎麽好呢,這一次來了,可得多住上兩日才好。”

懷真便問道:“我知道要春闈了,唐叔叔必然忙的不成?”

唐夫人點頭道:“可不是?已經有兩三天不曾回來了,白生了個兒子,整日裏也見不到麵兒reads;神偷拽妃,王爺滾遠點。”

當下懷真便陪著唐夫人說了會兒話,兩個便又挪到炕上,拿出那小針線來做,又一邊兒說著話,倒也和樂。

中午頭,懷真便陪著唐夫人吃了飯,果然小唐不曾露麵。

到了午後,不免小憩片刻,懷真心神不寧,睡了一刻鍾便起身,不料唐府的丫鬟冰菊迎了,說大房那邊方才有事來喚,唐夫人見她睡著,便未曾說,隻先悄悄地去了那府裏,說是片刻就回。

懷真聞言,才要出外走一走,忽然想到一件事,心中遲疑片刻,便問道:“姐姐,我怎麽聽說,你們府裏有個沙羅國的美人兒,隻不知是什麽樣兒的呢?”

那冰菊丫鬟笑道:“姑娘也聽說了?若說那美人,也是古怪,膚色有些怪黑的,生得模樣倒好,隻有一樣,打扮的真真驚世駭俗,上麵隻穿一件露著一大截腰的小衣,下麵的裙子也低低的,露出……怪羞人的,委實不能跟姑娘說呢。”

說到這裏,便掩口笑了會子,又道:“幸而她隻住在偏院裏,也不叫她出來走動,不然豈不是嚇死人了?”

懷真聽了,心中更有幾分好奇,隻不好說出來。

冰菊又笑道:“還有一件奇事,她偏喜歡光著腳,這般的大冬天也是不肯穿鞋子,說出來簡直沒有人信的。”

吉祥在懷真背後聽了,早按捺不住,便攛掇道:“這樣古怪?倒究竟是個什麽模樣?姑娘,咱們也去看看這沙羅國的美人兒,開開眼界,豈不是好?”

懷真看她一眼,又想起張珍說的那些話,仗著此刻小唐不在家,便忍不住對冰菊道:“不知她住在哪裏呢?我倒是覺得新奇,能不能見一見這人?”

冰菊想了想,因低聲笑道:“我們素日雖然好奇,卻不敢過去……隻因夫人見她那樣的奇裝異服,又那等做派,便不許我們去亂看,生怕被帶壞了,我們私底下倒也偷著去看了幾眼,回來隻是笑的……姑娘若要見也是容易的,我帶你去就是了,隻是可別對夫人說呢。”

懷真忙答應了,吉祥也已經迫不及待,當下便隨著冰菊,去偏院見那沙羅美人兒。

走不到一刻鍾的功夫,懷真便聽到耳畔有銀鈴似的響動,一陣陣兒地似落在人的心裏。

正覺奇異,冰菊便笑著道:“姑娘可聽見了,這正是她在跳舞呢,咱們正好兒過去瞧瞧。”

三個人便往女樂的院子而來,走到門口,見那院門虛掩,冰菊上前看了一眼,就喚懷真。

不知為何,此刻懷真心中竟有些緊張,強自按捺著走到門口,便從半掩的門中看向裏頭,果然見院子裏一個十分妖嬈的美人在跳舞,正如冰菊所說,所穿的簡直可以用“衣不蔽體”來形容:上麵隻用一塊兒緊緊的布裹著胸,下麵的裙子也是又窄又低,中間露出一大抹的細腰來,偏正扭動如蛇一般,肚臍上還嵌著什麽寶石似的,隨著動作一閃一閃,似能蠱惑人心神的一隻魔鬼之眼。

懷真猛然間看到如斯情形,心中就震了震,雖然心無綺念,但看到那腰肢竟能扭成那種姿態,自然而然是一股子的誘人之意,便不由地有些臉紅心跳起來。

冰菊便對吉祥低低說道:“你瞧瞧,可怕不可怕呢?”

此刻懷真正又忍著羞怯,看那女樂的臉,卻見女樂膚色微黑,雖然不似中國人一般白皙,卻因生得眉眼生動,更加化妝甚豔似的,便別有一種綺麗妖豔之美。

此刻吉祥便也過來看,同冰菊兩個你扯我我拉你,都覺又驚又是好笑reads;婚情告急,老婆我錯了!。

獨獨懷真並不覺著好笑,看了一眼後便低了頭,微微掩口,若有所思地,就從門邊走開了一步,此刻吉祥跟冰菊兀自未曾察覺。

懷真正垂眸沉吟,忽地聽耳畔有人沉聲道:“你們在這兒是做什麽?”

懷真聽了這個聲音,嚇得猛然抬頭,卻如做夢一般,見眼前走過來的人正是小唐,身邊兒還帶著一個陌生男子,麵上殊無笑意,隻是盯著她。

懷真看了這個眼神,這幅神情,心中竟然無端一痛。也無言可說,隻是含驚呆看。

此刻冰菊跟吉祥也才發現小唐來了,忙從門邊跑過來,雙雙行禮,懷真後知後覺,便也跟著屈膝行禮。

小唐微微蹙眉,便問:“懷真幾時來的?”

懷真垂著眼皮,心裏隻是亂跳,澀聲道:“是……上午時候才來的。”

小唐仍是毫無笑意,便看冰菊,道:“我素來不許你們來此,是你自作主張帶小姐過來的?”

冰菊見了小唐,心中天然畏懼,不免結結巴巴地要請罪。

懷真因聽小唐聲音裏有些嚴厲之意,知道他要見責,忙分辯說:“不關姐姐的事,是我自己想要過來看,求著她,她沒有法子才應了。”

小唐掃她一眼,卻隻對冰菊道:“姑娘是來做客的,不好好伺候,反領她這樣,等告訴了太太,可怎麽說呢。”

冰菊嚇得變了臉色,忙道:“我知道錯了,三爺饒恕。”

懷真聞言,急得皺眉看著小唐,便求道:“唐叔叔……真的是我自己要來看的,是我的錯兒,別責怪姐姐。”

小唐才又略看她一眼,卻淡淡說道:“這兒不是你來的地方,既然你知道錯了,那也罷了。”

又對冰菊道:“好生帶姑娘回去,若有下次,決不輕饒。”

冰菊這才大大地鬆了口氣,忙答應了,便要送懷真回去。

此刻懷真心中冰涼徹骨,又隱隱做疼,隻覺得小唐這種做派,正跟前世那時候一模一樣了……就如同那日在應公府,應蘭風的書房外她跟淩絕表白,正遇到他出來時候,那樣冷冷清清地眸色,不怒而含威的神情……此刻心中森然生出寒意。

懷真不敢再看小唐,隻低了頭,轉身之時,雙眼中卻已經含了淚,隻咬唇忍著。

此刻心中亂亂雜雜,竟是什麽也記不得了,隻是吉祥跟冰菊兩個好生地陪著她,便往回去了。

身後,小唐卻兀自死死盯著懷真的背影,一直目送她消失在夾道口上,才聽到耳畔會同館那人喚道:“大人……”

原來此人方才已輕輕喚了他兩次,小唐竟都沒有聽見,此刻才回過神來。

會同館的那人見他恍神,因笑道:“方才這位,就是應公府那位很有些傳奇的懷真小姐了?”

小唐心中一刺,想要微笑,卻又笑不出來,隻一點頭,淡聲道:“便是她。”

那人笑道:“果然是生得非俗。”

小唐不願多說,便道:“咱們進去罷。”將門一推,讓著這人入了內,他在後而行,臨進門時又回頭看了一眼,卻見眼前空空,並沒有那道牽人眼眸的嬌嫋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