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墨寒川·師尊

山墟君每次說自己回昆侖山了,其實都是在葬骨川附近獵殺越界的魔種。他的習慣是帶著一身血回昆侖山,然後在熱水池子裏滾幾圈,最好能趴在池子底睡一覺。

隻是這一次,他還沒來得及踏進熱水裏,就被神帝火急火燎的一封信叫去了無量天。

山墟君不大高興地上了無量天,剛走進神殿就被神帝劈頭蓋臉地扔過來一遝公文。他動作迅捷地躲過了,沒什麽所謂地掃了一眼亂雪般的紙片,隻覺得神帝在發瘋。

神帝麵色難看,指著他說:“我念在你孤身一人的份上,對你多有容忍,你卻得寸進尺、不知輕重到這種地步!”

山墟君心頭一跳。

神帝恨鐵不成鋼地說:“你是山墟君,是白龍末裔,九天十地哪個生靈沒有被你的光輝照耀過?你怎麽能和一個魔種混跡在一起!你傳他詩書、教他修煉,是在給魔界磨刀,是在往自己的心口遞劍鋒!你父親要是知道……”

“不要提我父親。”山墟君冷冷地打斷了他,“墨規也不是魔種,他身上有我的血。是我一念之差釀成今日的局麵,但是墨規是無辜的,他的手是幹淨的。你們要罰要殺,我都認,讓他走。”

“就是因為他身上有你的血,才更要他死。”神帝冷笑一聲,“神魔混血乃是逆天而行,更遑論魔種成神,他是這天地秩序的變數!這才是天道異動的原因,白龍對天道和血蓮花池敏感至此,你難道會不知道?你隻是在裝聾作啞罷了!”

山墟君已經不想和他再爭論下去了,直截了當地問:“他在哪裏?”

神帝沒攔住他,羲和也沒攔住他,仗著血脈優勢把墨規抓上無量天的離曜更攔不住他。

山墟君闖進刑塔的時候,他們已經剖開了墨規的皮肉,把那條半成形的龍骨抽出來。墨規不能帶著龍骨去死,他隻能作為純粹的魔種死去,這樣他們的手才幹淨。

山墟君的劍氣貫穿了整個無量天,無處不是霜花攀附。

天道怒而降下天劫,紫色的雷電被山墟君揮劍劈碎,隻餘光電的碎屑紛飛飄落。墨規疼得在他懷裏發抖,滾了他一身的血。

墨規從未設想過,自己會是在這樣的情形下進入昆侖山。

他從山墟君的隻言片語和書上的記載中了解到,昆侖山是個終年下雪的地方,風裏都是霜雪的小小結晶。他知道昆侖山冷,卻不知道冷到了這樣的地步,即便被山墟君裹在大氅裏,也忍不住牙齒打戰。

其實昆侖山沒有那麽冷,隻是大量的失血讓他如墜冰窖。

山墟君急急忙忙地衝進小樓,把墨規放進池子裏,找來靈藥倒了進去。可是沒有用,墨規的傷口哪怕愈合了,已經剖出的龍骨也不能再放回去。他的魂魄在劇痛之下瀕臨破碎,如今已是強弩之末。

他的死亡隻是時間問題。

“殿下。”泡在水裏的墨規虛弱地喚了他一聲,池子裏的水被染成了紅色。

墨規平時跟他都是“你”來“你”去的,絲毫沒有注意禮節的意思。而神界那些人再不喜歡他,也要捏著鼻子尊他一聲“山墟君”或“殿下”。

此刻他如此稱呼,無疑是想和山墟君撇開關係,不想連累他。

隻可惜墨規好不容易聰明一次,卻已是徒勞。

“我在。”山墟君握住了他漸漸失去溫度的手。

“我沒有說是你,我什麽都沒有說。”墨規半睜著眼睛,有氣無力地說,“我給你添麻煩了嗎?”

“沒有,我什麽事都沒有。你別說話了,我會救你的。”山墟君的心裏湧出一股酸楚,蟲子似的一口一口咬著他的心髒。

他知道自己在說謊,卻毫無辦法,他能斬下這世上任何一個魔種的頭顱,卻無法挽回這條小蛟的魂魄。

墨規的眼皮止不住地往下掉,他覺得很累很困,山墟君的話他聽進去一半沒聽進去一半。他覺得自己就要沉進這池溫暖的水裏了,這種感覺讓他安心。可是山墟君死死地攥著他的手,不讓他沉溺。

帶著寒涼氣息的靈力湧進墨規的身體,勉力維持著他脆弱的清醒。

“殿下,我在院子裏給你留了一個禮物。希望他能陪著殿下……”墨規的聲音越來越低,已經沒有把話說完的力氣了。

他想說,殿下你知道嗎,你有時候真的很讓人討厭,可也是真的好;他想說,殿下不要再一個人了,也不要嘴硬了,你不說別人怎麽會知道你想要什麽呢?你這樣會讓想逗你開心的人為難的。

他還想說,殿下,你說起你姐姐的時候,表情真的很難過……希望我給你留下的禮物能讓你以後不那麽孤獨。

“墨規?墨規!”山墟君喊著他的名字。

墨規卻聽不見了,他覺得自己躺在一片暖融融的陽光下,而他是一捧慢慢融化的雪。他看見了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白衣白發,幹淨得好像不屬於這世間。

他對山墟君說謊了,他不是山墟君的信徒,他隻是想活著,所以賴上了這位少年神君。

恍然間,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個荒草叢生的魔都。少年的銀瞳燦然,像是盈滿月光的海,看著他的眼神充滿了考量。

“殿下,我能……追隨你嗎?”墨規無意識地喃喃著。

是回光返照。

山墟君握住了他的手,堅定道:“好。”

墨規卻沒有再回應山墟君,他濕漉漉的睫毛垂下來,像是蝴蝶枯死的翅膀。

墨規被埋在昆侖山的雪裏。

他生在汙穢血腥的血蓮花池,死時卻躺在純淨無瑕的白雪中。

山墟君慢慢拚湊出了墨規被抓上無量天的來龍去脈。神帝派羲和去荒城巡視,羲和帶上了他那個狗都嫌的弟弟離曜。離曜人小脾氣大,從荒城亂跑到了葬骨川,正好遇見了在編燈籠的墨規。

離曜年紀小,從沒見過正兒八經的魔種,興奮得摩拳擦掌,上去就要製服墨規。

墨規生怕被抓住了牽連出山墟君來,連滾帶爬地躲著他,也不敢和他動手——動了也沒用,山墟君隻教他修成龍骨,沒有教他劍道。離曜輕而易舉地製服了墨規,墨規被他身上的神息燙得發顫,離曜卻以為他不老實,弄斷了他好幾根骨頭。

等羲和趕來,驚訝地發現墨規身上居然有山墟君的氣息,這起本來手起刀落就能解決的鬧劇生生被鬧上了無量天。

山墟君沒有理會神帝的再三催促,安葬了墨規之後,他徑直去了葬骨川的小院。

院子裏那些婆娑花被踩得亂七八糟,花朵被碾進了泥裏,花枝胡亂支棱著。反倒是池子裏打著花苞的紅蓮開了,也許是飲了主人鮮血的緣故。

山墟君稍一查探,就從水池底揪出來一條黑色的小蛟——和墨規如出一轍的紫色眼睛。

他不知道墨規是從哪裏、又是什麽時候弄出來了一個孩子,但他還是把小蛟收進了乾坤袋裏。山墟君像一個幽魂似的晃進屋子裏,他之前從不踏足墨規的屋子,意在暗示墨規,他並不是拘禁對方。

屋子裏赫然放著一堆書頁,歪七扭八地爬著幾串字,一看就是出自墨規的手。

山墟君把小蛟和那些書頁都帶回了昆侖山。

小蛟被養在水缸裏,靠近山墟君的水池,免得水被凍住。山墟君撥亮了燭火,麵無表情地開始看墨規的流水賬,期待著能從裏麵找到關於這小蛟的隻言片語。

“今天神君教我寫字了,寫字好難。”

“神君又嫌棄我笨,不知道他將來有了自己的孩子會不會這麽嫌棄他的小孩。不過神君的孩子應該是很聰明的。”

“修煉好累,活著好難。但還是想活下去。”

“用血救了一條小蛟。感覺他和我長得有些像,想拿去嚇唬神君說我有孩子了,不知道會不會挨罵。”

“小蛟的眼睛變成了紫色,完蛋了,他和我一樣了。我又給神君添麻煩了,不敢嚇唬他了。”

“感覺神君會更喜歡女兒,可是小蛟是雄性。更害怕了。”

…………

山墟君把雜亂的書頁整理好,捋平了折痕放進匣子裏。

良久,他對著跳動的燭火說:“真是個笨蛋。”

墨規不知道,他眉心的符文是觀測他的殺心的,而不是推斷他有沒有殺人。他不知是膽小得連反抗都不敢還是擔心連累山墟君,縱然被逼到絕路,被人像活魚一樣剖開身體取骨,也沒有生出殺心。

山墟君給這個懵懂的魔種取名“規”,意為規束自我。卻不想墨規踐行了這個名字的意義,卻未能阻擋這開明的世間抹殺他的決心。

賜汝名姓,卻未能全汝性命。

山墟君兩萬年未出昆侖山,神界也沒有神祇能進來。

這期間,那條小蛟長成了人形,是個漂亮得令人歎惋的男孩子——因為太美了,而過於美好的東西總是易碎。

山墟君給他取名墨寒川。

墨寒川是個安靜內斂的孩子,不像墨規那麽聒噪,非常省心。他也很聰明,山墟君教什麽都是一點就通,尤其寫得一手好字。

有時候,山墟君看著他紫色的眼睛,忍不住想,果然是墨規隨便撿的,一點都不像他。

在墨寒川的記憶裏,山墟君總是凝視著他的眼睛發呆。墨寒川知道他在透過自己的眼睛看誰,他清楚地記得那個院子裏發生的一切。驕傲的小鳳凰打斷墨規肋骨的時候,墨規用最後一點力氣遮掩了他的存在。

山墟君是個很沉默的人,墨寒川的性情和他接近。兩個人除了授課的時候,一天之中能說的話不超過三句。

按道理說,墨寒川應該算是山墟君的弟子,可山墟君沒有允許他稱自己“師尊”,他便老老實實地稱對方“神君”。

“你知道‘天道’是什麽嗎?”

山墟君忽然問出這句話的時候,窗外在下著墨寒川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大的雪。

風抓撓著窗戶,像是野獸含在喉嚨中沉悶的嘶吼。墨寒川茫然地抬頭,手裏捏著的毛筆一頓,墨水打在紙張上的“啪”的一聲,清晰可聞。

山墟君隻是開個頭,沒想著他能回答。

他在對方的沉默裏自顧自地往下說:“天道是一套規則,是橫亙在神魔人三界之間的屏障。天道保護凡人不受魔種虐殺,不受神明幹涉命運。天道通過限製各個種族的活動,來平衡天地間的善惡陰陽。聽著是不是很偉大?”

墨寒川的喉頭微微**,聲音輕微:“所以‘他’死了,因為他的存在跳出了秩序和規則之外,影響了大局。那麽‘他’就必須被抹殺,這與他是什麽樣的人、有著什麽樣的願望和做了什麽都沒有關係。他的存在,就是錯了,是嗎?”

“他”,墨寒川不知道該怎麽稱呼墨規,恩人嗎?父親嗎?

“是啊。”山墟君笑了一下,眼眸低垂,遮住了那雙瞳子裏的光影,越發令人不寒而栗,“這樣虛偽脆弱的太平盛世,真的值得嗎?如果天道的光照不到每個人的額頭,那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墨寒川沒有回答,他也答不上來。

“早點睡吧。”山墟君摸了摸他的頭,起身離開。繡金的白色長袍拖曳在朱色地板上,像是在血海裏漂著的一捧雪。

山墟君能感受到天道的不安,但他不在乎。

離開墨寒川的房間之後,他撐著傘迎著雪一路登上了昆侖山的頂峰。

昆侖山山頂是一個冰凍的湖泊,周圍空無一物。天氣晴好的時候,那個湖泊便像一麵閃閃發光的鏡子,嵌在雪頂上。

湖泊周圍是純白的雲英石碑,密密麻麻,像是一片低矮的蘑菇群。每塊石碑上都有一個名字,卻沒有生卒年——對神來說,時間是最多也最無足輕重的東西。

山墟君走到一處石碑前,伸手拂去蒙在上麵的冰晶,露出下麵的名字來。

明絡。

山墟君靠著石碑坐了下來,支著傘遮住了石碑上方落下的雪。他的姿態繾綣依賴,仿佛不是置身冰天雪地,而是在午後的陽光裏倚著少女的肩頭,趁她翻動書頁的時候搗亂吹她垂落的頭發。

他已經不是那個身形細瘦的少年了,石碑也並不高大,他必須縮手縮腳才能摸索著做到那個熟悉的姿勢。

“姐姐,”山墟君的睫毛顫動著,語氣像個委屈的小孩子,“我有點累。”

耳邊隻有低低呼嘯的風聲,仿佛夾雜著少女哼著歌謠的聲音。

他抬起頭,目之所及隻有雪。

山墟君在“明絡”這塊石碑的旁邊挖了一個坑,躺了進去。他睜大眼睛看著白茫茫的天空,那麽多的雪墜落下來,像是要把他淹沒。山墟君覺得無比輕鬆,像是壓在他肩頭沉甸甸的責任、命運都被卸了個幹淨,隨著死亡一起埋葬。

山墟君閉上了眼睛。

“昆侖山真冷啊。殿下,我能追隨你嗎?”顫顫巍巍的聲音縈繞在耳邊,開口的人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氣,眼睛亮得像是小獸。

山墟君猛地掀開身上層層覆蓋的雪片,坐了起來。

天光大亮。

他的頭上並沒有細雪飄落,墨寒川舉著那把傘,費力地遮住了他的頭頂。黑蛟因為受了神血的緣故,長個子都比別的種族慢一些,那把傘都快和他差不多高了。

墨寒川咬著嘴唇看他,瑰麗如煙霞的紫色眼睛裏蓄滿了水霧。

山墟君怔怔地去摸他冰透的臉頰,摸到了一手溫熱的眼淚:“哭什麽?跟個小女孩似的。”雖然是撿回來的,可愛哭這點倒是很像。

“我以為……你死了。”墨寒川抹了一下眼睛,嗚咽著說。

“別哭了,我們回去。”山墟君爬起來,牽住了墨寒川的手,沒頭沒尾地說,“以後叫我師尊。”

一大一小兩個人在雪地裏留下兩串腳印,像是幼獸緊挨著成年野獸的步履,磕磕絆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