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公子平白受了大半個月的無妄之災,最後到底是沒有上法庭。

真凶投案自首,唐興被當場釋放。

嬌生慣養的唐公子何曾吃過這等苦?在看守所裏三餐不繼,還被拷問出了一身大大小小的傷,解下手銬的瞬間百感交集,居然原地暈了過去。江寒忙著送紈絝師弟就醫,反駁各家小報對唐興的捏造毀謗,到處奔走善後——待他終於從一片混亂中解脫出來,得到喘息之機,理清真相的來龍去脈,事情已經過去了好幾天。

鄭寶珠已被捕,宋安妮則因幹擾搜查正在接受審訊。

阮露明到醫院探望時,唐興剛吃了藥,睡得很沉。她與江寒相隔一張病床而坐,平靜地說明了一切。

鄭寶珠既是沈司渝的妻子,也是他的姑表姐。兩人青梅竹馬地作伴長大,感情甚篤。

這場婚姻,名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實為真心相慕。結婚之初,沈司渝也曾因初戀得償而欣喜不已,兩人很快有了一個女兒。渝城的生活幸福安定,但也缺乏**。日子越過,沈司渝越覺得枯燥無趣,永遠溫柔平和的鄭寶珠逐漸令他厭倦。

恰巧此時,他認識了一名來自江城的記者。

沈司渝從青年記者那裏學到了所謂的“進步思想”,立刻加入了反對封建婚姻、鼓吹自由戀愛的隊伍。他毫不猶豫地把自己與鄭寶珠的婚姻也打入了“封建包辦婚姻”之列,完全忘卻了兩人當初的愛情。

冷情薄幸的人,在反抗封建束縛的堂皇大傘下,搖身一變,成了舊家庭的受害者,成了自我覺醒的新青年。

記者鼓勵沈司渝拿出實際行動,到“新世界”追求真正的自由。可沈司渝一來軟弱,二來心虛,不敢開口向家裏明說反抗和離婚的話。他編造了一個借口,稱自己為給妻女更好的生活而外出求學創業,離開渝市,奔赴江城,當上了電影導演。

十裏洋場的喧囂浮華,江城女子的摩登風情,讓沈司渝耳目一新,很快迷失了自我。他在霞霏路的咖啡店偶遇和女同學辯論社會問題的宋安妮,被宋小姐開朗大方的性格所吸引,頓時將老家的“糟糠之妻”拋到了九霄雲外,展開了熱烈的追求。

起初,宋安妮覺得沈司渝懦弱,沒擔當,根本看不上他。

宋小姐是西式教育下成長起來的進步女學生,是“自由戀愛”最忠實的信徒。沈司渝察覺了這一點,對症下藥,拿出自己為“封建包辦婚姻”所苦的“悲慘往事”,成功打動了宋安妮。

宋安妮相信了沈司渝的謊話。

她以為,沈司渝真是與自己心意相通的靈魂伴侶。

她以為,沈司渝在老家的妻子確實是個愚昧無知、粗俗貪婪的惡婦。

可事實並非如此。

鄭寶珠是一位典型的傳統女性。雖然生來被囿於老家宅院的方寸天地,沒有念過書,也沒什麽開闊的眼界見識,但性格溫厚堅強,自有她一種獨特寶貴的智慧和詩意。

沈家重男輕女。鄭寶珠生了女兒,本就備受婆家輕視欺侮,沈司渝離開後,她的日子愈發難熬。但她獨自扛起了保護和教養女兒的重擔,把孩子教得乖巧識禮。鄭寶珠深愛著沈司渝,隻求一家人美滿平安,根本不求“更好的生活”。但沈司渝說去江城求學創業,她也就信了,並相信丈夫終有一天會回來,接自己和女兒一起前往廣闊的新世界團圓。

美好的幻想,因女兒突然的重病而破滅了。

沈家不管孫女的死活,渝城的醫療條件也不夠發達。鄭寶珠決定帶女兒去江城求醫,但電話和書信都聯係不上沈司渝。女兒的病一日重過一日,不能再耽誤,鄭寶珠沒辦法,隻能咬咬牙,孤身抱著女兒出發了。

鄭寶珠太信任沈司渝了,根本沒有想過,沈司渝其實是故意不接她電話、不回她加急的信件,對女兒的病置之不理。直到她費盡千辛萬苦,終於找上沈司渝的寓所,當麵見了沈司渝的態度,才幡然醒悟。

沈司渝鐵石心腸,看似柔弱的鄭寶珠也有一身硬骨氣。

她決定不再指望負心的丈夫,自己帶女兒治病。

但“孤島”局勢混亂,魚龍混雜,鄭寶珠不幸被地痞流氓偷了隨身的全部家當。分文不剩的她抱著發病的女兒流落街頭,絕望之際,恰巧路過的宋安妮伸出了援手。

宋安妮把鄭寶珠母女帶到自己見習的仁濟醫院,墊付了醫藥費,還介紹鄭寶珠當了護工。

兩名女子一見如故。

宋安妮給鄭寶珠講各國進步女性的故事,鄭寶珠教宋安妮做手工,度過了一段溫馨友好的時光。直到某天,兩人共讀畫報上連載的言情小說,聊起彼此的感情經曆,愕然發現,原來鄭寶珠薄情的丈夫和宋安妮心意相通的男朋友,竟是同一個人。

江寒不解:“宋安妮不把鄭寶珠當情敵?鄭寶珠不恨宋安妮奪走了自己的丈夫?怎麽被殺的卻是沈司渝?”

阮露明聳了聳肩:“江先生是被先前那案搞出了心理陰影嗎?別太小瞧女子了。”

她們沒有怨恨彼此。

鄭寶珠恨的是沈司渝。而宋安妮發現沈司渝打著反抗封建包辦婚姻的幌子掩飾自己的負心薄幸,原來她無意間做了插足別人家庭的惡人——她頓覺天翻地覆,既恨蒙騙自己的沈司渝,也恨傷害了無辜的鄭寶珠的自己。

“你還記得宋安妮有一陣突然對沈司渝異常冷淡,沒過幾天又恢複如常的事嗎?”阮露明說,“當時,她確實衝動地想與沈司渝分手,劃清界限,老死不相往來。但很快,她冷靜下來,又強忍著厭惡,繼續和沈司渝交往了下去。為什麽呢?我想,她恐怕有個不得了的計劃。就算那天晚上鄭寶珠沒有去找沈司渝,沒有在爭執間失手砸破他的腦袋,宋安妮遲早也是要動手的。”

案發當晚十點四十分,鄭寶珠敲響了沈司渝的門,想和他談談離婚的事。沈司渝醉得神誌不清,滿口胡話,竟拿女兒的重病調侃。鄭寶珠被激怒,拿起桌上裝飾的黃銅招財羊擺件砸向沈司渝。待她回過神,隻見沈司渝滿頭是血地倒在地上,早已沒了呼吸。鄭寶珠又驚又慌,抓起公寓客廳的電話打給了宋安妮。

酒會上的宋安妮離席接了那通電話。

宋安妮讓鄭寶珠仔細清掃現場,然後悄悄離開,照常生活。她說,她會處理好一切。

隨後,宋安妮回到席間,主動提出陪周公子去舞廳,次日清晨再以“私奔”為名,到沈司渝公寓門口,用鑰匙打開了所謂的“密室”,將這出“戲”推至最**——完美地表演了一個因意外發現戀人陳屍家中而悚然尖叫的女友。

“她們確實犯了罪。”江寒突然陷入了迷茫,“可引導沈司渝走入歧途的新思想,所謂的‘自由戀愛’,不也有罪嗎?”

“當然不。‘自由戀愛’本身怎會有罪?兩個自由的靈魂相互吸引,交換真誠的諾言,彼此陪伴,世上再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了。”阮露明淡淡道,“真正罪惡的,是在滾滾紅塵裏迷了心,假借如此美好的名頭來掩飾醜陋心思的人。”

說的分明是沈司渝,可江寒總覺得,她那雙突然冷徹的眼睛,似乎正透過麵前的現實,看向更遠時空中的別的什麽人。

她說,世上再沒有比真正的自由戀愛更美好的事了。

“那你——”

不等江寒起話,阮露明就打斷他。

“不打擾唐公子休息,我該走了。”

她剛離開不久,唐興就醒了。得知阮露明來過,紈絝師弟頓時熱淚盈眶,激動地用力拍著被子:“師兄,去幫我追阿阮,請她回來!阿阮救了我,還我清白,我不以身相許不足以謝她!”

江寒正站在病床邊,低頭愣怔著。唐興喊了好幾聲,他才猝然驚醒,快步衝出病房。

正午的醫院走廊上人來人往,其中已不見阮露明的身影。

半空中依稀飄**著極輕的哼唱聲。

那聲音唱的還是——

風淒淒,雪花又紛飛。

夜色冷,寒鴉覓巢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