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為何害人?

“蠢貨。也不看看自己什麽資質,山神金身碎片,你也配得上?”

女子冷冷嘲諷一聲,疾奔至破碎的神像之前,抬手就要去夠那顆金光**漾的泥胎。可誰知那金光觸手即灼,女子渾身一顫,被逼退好幾步。

她轉頭便忍著傷痛,顫手提劍直指李幼安。

“說,這金身碎片該如何取來?你若是不說……”

“不說怎樣,不說你就殺了我?”

李幼安唇邊笑意加深,她不顧身上疼痛,勉力撐著身子倚牆半坐。

“可我好像本來就活不了了。再說,撞見你殺害同門,我還能活著走出山神廟嗎?”

她瞧瞧女子麵變幻莫測的神色,又瞧瞧低聲伏倒著一動不動的男子,便覺得還是坐著看戲舒服。

“先前瞧你待你師兄不錯,我還當你們二位情誼甚篤,卻沒想到你居然如此狠心,說下手便下手,連半點兒猶豫都沒有……”

“閉嘴!他不過是個蠢貨,僥幸比我早入山幾年罷了。若非長老們看在他家中長輩的麵子上對他多加照拂,我又怎麽會跟在他後頭受氣。你不說——那我告訴你,我有很多法子,能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若是再嘴硬,我便讓你嚐嚐比死還痛苦的滋味兒。”

這女子出身紫薇山,修的應當是正道法門,卻不知道她從何處學來這一身的奇詭邪氣。她劍尖又向前一寸,竟是直指李幼安眉心要害。

李幼安隻是歎了口氣:“我有沒有跟你說過,其實我現下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還有,你覺得你師兄是蠢貨,那你有沒有想過,總覺得別人是蠢貨的人,自己往往也聰明不到哪兒去?”

女子神色一冷,劍氣已然侵入李幼安的肌骨。可李幼安隻是靜靜看著她,也靜靜看著,她身後陡然襲上來的男子。

李幼安語氣輕柔:“下輩子若是有機會,記得做事要再幹淨些。”

原本倒地不動的男子猛然起身,以猝不及防之勢扼住持劍女子的脖頸。兩人糾纏的身影在搖曳的火光之下被映得猙獰可怖。

本是仙家弟子,真到了生死關頭,使出來的打鬥手段照樣粗拙,和山下街巷間為了一塊果腹的饅頭而毆鬥的流民沒什麽分別。

李幼安身上疼得厲害,可她照樣看得十分高興。隻是今日登台唱戲的二位,道行實在拙劣了些。

這廟中有金身碎片不假,卻也不是人人都能覬覦的。

兩個紫薇山弟子大概還是年紀小修為粗淺,不然便能看出那塊金身泥胎是山神神隕之前,刻意留在此地護佑曾經虔誠供奉著他的百姓的。

莫說他們,就是紫薇山中的長老們親自來此,也奈何不了那金身泥胎分毫。

被扼著脖頸的女子臉色轉至青白,扼著她的男子胸口的血色越來越大。眼見自己鼓搗出來的戲快唱完了。李幼安越過那即將糾纏到死的二位,走到泥胎金身之前拜了拜。

逢廟必拜,諸邪辟易。

如今她雖過了怕妖魔鬼怪的年紀。可一養許多年的習慣,卻是再也改不了的。

身後兩人尚有聲息,李幼安搖搖頭權當沒聽見。

她慢騰騰往廟門口挪去,額上冷汗一層又一層,滲入骨隙的疼痛也是一陣又一陣。挪到廟門處撈起那根早就看好的竹杖時,方才鬆了口氣。

可不等她邁出廟門一步,便見一道白虹破天而來。

那劍光來勢洶洶,裹挾起風雷之勢。竟是直衝她而來。

冷冽迅疾的劍光轉瞬而至,寸縷長的一道劍氣在她身旁一分為二。一道直衝廟中尚在糾纏的二人,一道卻沒入她眉間靈府。

李幼安眼前一黑,連帶著耳畔那道男子聲音也模糊起來。

“孽障,為何害人?!”

為何害人?

這話她曾被別人指著鼻子問過千次萬次,也曾親口問過別人。

印象最深的那次,應該是當年在抱劍峰上,她當著三百劍府弟子的麵,親手斬下儷疏寒一臂,又扼住那個少女的脖頸,輕輕問她,為何要害人?

她那時也是年紀小見識短淺,行事不利落,還廢話忒多。

都提著劍橫在人家脖子上隻等著刺下去了,還要固執地多問那一句。

大抵她實在是不甘心。

不過是一隻狐妖,卻能將所有人迷得失了心竅。

酈疏寒愛慕她,劍府弟子人人喜歡她,連帶著劍府中劍術最高的那位劍仙,也願收她為徒傳她劍術。

都這樣了,她為什麽還是不滿意?

李幼安記得那時塗蘇的眼神,無辜又傷心,以一貫柔弱的姿態含著淚,搖頭對她道:“我沒有害人,是他自己要救我的。”

狐妖少女嘴唇開合,眼中噙淚,輕聲又對李幼安說了許多話。

話到最後,李幼安搖頭。

“不對,不是這樣的。”

她的劍上帶血。臉上沾血,她的臉頰貼著塗蘇同樣帶血的臉頰。

抱劍峰上煙灰色的雲霧流走回旋,三百弟子手中的劍氣激**。他們早已結起劍陣,將斬劍台上的三人圍得嚴嚴實實。

被斬卻一臂的酈疏寒倒在地上,俊美的臉龐沾了塵,那雙總是勃勃如日光的眼眸卻死死望著她們。他跪坐起來,被斬下來握著劍的右臂就在他身前三丈處。

“幼安,我求你,不要亂來!你忘了嗎?你與蘇蘇曾經一同遠遊。你們是朋友!”

“是你們忘了!朋友?!”

李幼安再次笑著搖頭:“我可沒有你這樣的朋友。哈哈,塗蘇,蘇蘇······”

李幼安附在塗蘇耳旁,側頭看著她那雙極美極靈秀,甚至還映著自己身影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噙著淚,隻怔怔看著她。

李幼安垂目,左手下移一寸,右手輕輕一劃。猩紅的血色濺上了兩人的臉頰,懷中人的身子也軟軟倒了下去。

“蘇蘇!”

不遠處酈疏寒厲聲驚叫起來。他在斬劍台的青石板上掙紮起身,搖搖晃晃,拖著殘損的右臂撲上來。

他為死在她劍下的塗蘇而來。

李幼安用身上的衣衫擦去了飛劍綠珠上的血。

她仰起頭,遠處大日浮空,嫋嫋雲氣之下落起了雪,再遠一些的劍峰上,也早有數十道劍氣白虹騰空而起,自四麵八方滾滾而來。

“今日大仇已報,隻有恩情尚未還清。諸位皆是欺軟怕硬的宵小之徒,可我在劍府修行多年,學的是此地劍術,承的是此地恩情。連殺人的劍,都是你們劍府的。”

她嘲諷地笑望向那三百道劍氣結成的劍陣。

“自今日之後,我李幼安與你們劍府再無瓜葛。”

手中飛劍綠珠衝天而起,亭亭如淨竹。

那柄被抹去塵跡的飛劍稍一擰轉,劍鋒嗡鳴,顫抖不止,似乎在與李幼安掙紮對抗著。

不遠處身形搖晃的酈疏寒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嘶啞的聲音中沁出了血:“不要!”

李幼安輕歎,雙指並攏,厲聲一喝:“斬。”

掙紮的綠珠劍終於疾襲而來。

它裹挾著風雨之勢,當著三百劍府弟子麵,從她頸下橫穿而過。有溫熱的血蓬勃地噴濺而出,沾汙腳下青石板。

李幼安仰麵倒在了地上。

她的血和塵混為一體,滿身的劍氣遇風而散。

在她身後,披散的烏發被劍氣**開,又輕輕落下,被越流越多的血液沾濕。她聽見綠珠劍因為失去主人而震顫的哀鳴,又聽見隱約男子隱約的嘶喊,還有愈來愈遠的嘈雜聲。

遠處天高雲暗,李幼安在一片朦朧中靜靜合上眼睛。

春雪簌簌,成片落下。

在忽明忽暗的雲影中,她最後看見的,是一道破雲而來的凜冽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