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和我的前世(上)

第二章(上)我和我的前世

馬車一出洛陽城,上了郊道,就越跑越快,像發了狂似的。雖然我沒有騎過馬,可我知道,就算是千裏馬,也不可能跑得這麽快。

太古怪了。

車廂劇烈地震動,巫卡陰寒著臉,一聲不吭,就像被人強奸了老母。這個王八蛋搞什麽鬼?

管它呢!反正我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老子現在死都不怕,隻管騙吃騙喝。

接下來的日子,除了大小便和吃飯,巫卡都不讓我下車了。就連睡覺,也要在車廂裏。破chu男的計劃,當然是遙遙無期了。我隻知道,馬車行駛的方向越來越偏僻,應該是出了邊關。沿途,滿目荒涼陰森,死寂沉沉,連個人影也看不到,吃飯隻能啃冷幹糧,渴了就喝山泉、溪水。而無論我問什麽,巫卡就是不回答,隻是讓我老老實實地聽話。

這些天,我漸漸感到了死亡的陰影,比如我在樹下尿尿,大樹會突然倒下來,砸中我的腳。拉屎時,草叢裏有蠍子冷不丁地鑽出,死掐我屁股。就連喝水,也會莫名其妙地嗆著。

我隻好無論做什麽,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半個月後,我們來到了一片沼澤地。

“下車。”

“知道啦。”我懶洋洋地推開車門,猛地嚇了一跳。

四匹高頭大馬,血肉盡消,變成了四具白森森的骷髏馬,僵硬地站著不動。

我尖叫一聲,回過頭,見到巫卡妖異流轉的眸子,忍不住渾身發冷。

難道我碰上了一個妖怪?妖怪找我幹什麽?我的肉又髒又臭,肯定不好吃,莫非對方是個女妖,看中了我的姿色?可橫看豎看,巫卡脖子上的喉結都不像是假的。

從灌木叢裏,幽靈般地鑽出了三個人影。

一個白發老頭,一個壯漢,一個猥瑣的侏儒,麵對巫卡,他們齊齊跪下:“主人,你終於趕回來了。”

巫卡“嗯”了一聲:“我找到了靈媒。”

“恭喜主人,竟然在時限之前,找到了靈媒。”三個家夥抬起頭,貪婪地盯著我,好像我臉上有好多銀子。

我一言不發,現在不是開口的時候,就算問了,巫卡也不會告訴我。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就是對方口中的靈媒,而他們要利用我幹一件大事。

他們有四個人,我隻能見機行事,衝動反抗是沒用的。再說我也快死了。還有三天,我就滿十七歲了。

對於我的安分,巫卡有些意外,拍了拍我,陰惻惻地道:“聽話,你就能活命。”

我猜他隻是在騙我,不過我也沒什麽損失,心底裏,我倒是希望巫卡是個妖怪,這樣的話,他可能真的有力量救我。

“快點走吧,主人,我們隻剩三天的時間了。”侏儒一蹦一跳,急不可耐。

我心中一動,三天?還真是巧。

巫卡點點頭:“進去吧。”黑色的大袍展開了,一掠而起,滑入了沼澤地。白發老頭和壯漢一左一右,狹持著我,緊緊跟在後麵。

日他奶奶的,這麽急趕著去投胎啊!

沼澤地裏陰森森,靜悄悄,糾纏的樹藤遮住了天空,隻留出點點縫隙。汙水綠汪汪的,在灌木叢裏蜿蜒爬過,冒著混濁的氣泡,落葉積得很厚,大多都變成了腐敗的爛泥,散發出一陣陣的臭味。

我們漸漸深入沼澤。我覺得,這裏很奇怪,因為我還沒有看見一個動物,連小飛蟲、螞蟻都沒有。

這片沼澤好像吞噬了所有的生命。

“快走!快走!”侏儒惡狠狠地催促我,我真想一拳把它的酒糟鼻打爛。

一天很快就過去了,我早就分不清東南西北,巫卡的手裏,一直拿著一卷泛黃的羊皮圖,不時低頭看一看,繼續領路。

“不行啦,我走不動了!”我喘著氣,癱軟在地上。

巫卡看了看我:“那就休息一會。”

進了沼澤地後,巫卡對我挺客氣的。接過壯漢遞來的一個冷饅頭,我狼吞虎咽。

巫卡背對著我,又在看羊皮圖,侏儒一直盯著我,看得我心裏發毛。白發老頭坐在一個樹墩上,掏出旱煙管,在腳跟敲了敲,含在嘴裏,“啪嗒”一聲,旱煙管突然滑落,老頭劇烈咳嗽起來。

咳嗽聲又細,又尖,仿佛有什麽東西,正從嗓子眼裏鑽出來。

侏儒吃驚地回頭看他,巫卡的臉色,也變了變。

“哇”!花花綠綠的東西從老頭嘴裏噴出,鮮血,糾纏的腸子,再是紅色的肺、黃色的肝,老頭痛苦地扼住自己的喉嚨,跪倒在地。

一顆熱乎乎的心髒蹦了出來,落在泥漿裏,微微地跳動。

我開始以為老頭是在變戲法,直到他軟軟倒地,才意識到,白發老頭死了。

壯漢驚駭得吼叫起來。

“住嘴!”巫卡喝道,臉色也很難看,他不安地四處張望,眼睛裏的紅光一會兒亮,一會兒暗。

我並不怕死人,每年下大雪的時候,洛陽城裏總要凍死幾個乞丐。我會立刻衝上去,扒光他們的口袋,拿走僅剩的一、兩個銅板。但像老頭死得這麽離奇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我有點害怕,也有些心災樂禍,要是我真的死了,還多個陪葬的。

整晚,壯漢都沒有睡,巫卡命令他守夜。

第二天拂曉,還沒有睡醒,我就被侏儒硬拖起來。

“快點趕路。”侏儒尖叫道,這個小矮子,力氣倒不小。

早上寒氣濕重,四周飄浮著慘白色的迷霧,隱隱約約,像是遊蕩的幽靈。我們四個人悶頭走著,誰也不說話,穿過了一片荊棘叢,我忽然覺得不對勁,腳下是濕軟的泥濘,走過以後,應該會留下腳印,可是現在,什麽都沒有,光滑得就像是綢布。

我們仿佛進入了魔境。

一滴冰冷的露珠從葉尖滴落,滑進脖子,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巫卡到底要去哪裏?

身旁的壯漢忽然停下腳步,目光呆滯,大吼一聲。

巫卡回過頭,皺眉道:“你幹什麽?”

壯漢也不理他,像一頭發狂的野獸,張開嘴,衝了出去。“ 砰”的一聲,壯漢的腦袋撞在堅硬的大樹上,漿血迸裂。可他還在狂吼,抱著樹幹,牙齒啃咬大樹,發出心寒的“咯吱”聲。

他好像發瘋了!

巫卡神色變幻,過了一會,道:“別管他,我們繼續走。”

壯漢忽然回過頭,對著我們笑,一邊笑,一邊向我們走過來,笑紋像一條條蚯蚓,在臉上詭異地蠕動。

“啪嗒。”鮮血濺出,壯漢的左手斷了,落在地上,接著是右手,整條手臂,眼珠,嘴巴,身體的器官一件件分離,灑滿一地。到最後,隻剩下兩隻腳,在鮮紅色的血泊中,一步步向我們走來。

侏儒嚇得臉色慘白,渾身哆嗦,我和他半斤八兩,心怦怦地亂跳。巫卡倒是很鎮定,一動不動,那兩隻腳走到他跟前,猛地炸開,泥漿被血水染紅。

我和侏儒麵麵相覷,許久,才聽見巫卡嘶啞的聲音:“還愣著幹什麽?快走!”

一天很快又過去了。

晚上休息時,侏儒蹲在結疤的老樹樁下,一個勁地發抖。稍有風吹草動,他就像個受驚的兔子,飛快跳起來。

我打了個哈欠,倒頭就睡,巫卡坐在一旁,親自守夜。

夜晚的沼澤地,鬼氣森森,“窸窸簌簌”的怪聲,時不時在暗處響起。老頭和壯漢都死得很蹊蹺,當時我雖然有點害怕,但過後就不在意了,照樣睡得香。

老子現在還有什麽好怕的?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抬起頭,久久地望著它。陽光照在臉上,有些冷。今天,是我十六歲的最後一天。昨晚我夢見了好多人,老爸、王家小姐、大熊、李潔淨,還有生下我就死去的老媽。

我忽然覺得老天對我太不公平。

巫卡讓侏儒扔掉了所有的幹糧和水。他緊緊地抓住我的手,向前走,巫卡又滑又膩的手爪,就像是鼻涕蟲。

寂靜的沼澤地裏,回蕩著我們的腳步聲,“沙沙”,“沙沙”,單調而沉悶。

路越來越難走,常常是大灘的水窪,密集的荊棘。泥濘濕滑,不小心踩錯地方,腳會立刻陷進去,人往下急沉。要不是巫卡拉住我,有幾次我可能就沒命了。

中午,我們穿過了一片白花花的蘆葦叢,巫卡停下了腳步。

“應該就在這裏。”他攤開羊皮圖,許多黑色的圈線交叉劃過,在中心,有一個醒目的紅色標誌。

“主人,你看!”侏儒瞪大了眼睛,指著前方,陽光像水一樣地晃動,在樹叢背後,一片綠洲神奇地浮現出來。美麗的鮮花,清澈的水潭,茂密的青草地上,堆滿閃閃發光的奇珍異寶。

日她奶奶的,是個寶藏啊!要是搬回洛陽城,我就立刻發達了!難道巫卡來這裏,就是找這些財寶的?

侏儒小眼冒出貪婪的光,向綠洲蹦了過去。

“不要去!時間還沒到!”巫卡怪叫一聲,但來不及了。

水潭裏,伸出一隻鳥爪般的手,瘦骨嶙峋,猛地掐住了侏儒的喉嚨。他掙紮著,被慢慢拖入水潭,兩條腿還在外麵拚命蹬踏。

我目瞪口呆。

侏儒消失在水潭裏,過了一陣,他又突然跳出水麵,變成了一個赤紅的肉球。皮膚已被整個一層揭下,血淋淋的肌肉冒著泡,一隻隻血泡滾落,在草地上跳躍。

侏儒很快化作了一灘血水。

四周死一般地沉寂,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我彎下腰,想嘔吐。

巫卡森然道:“死有餘辜。”看了看天色,他坐下來,盯著綠洲,像一隻獵食的餓狼,耐心地等待著。

太陽慢慢地落下去,暮風吹過,我一頭躺倒在水窪裏,又疲憊,又有點慌亂。按伽葉的預言,再過一會,我就該死了。而我身邊的這個王八蛋,似乎並不管我的死活。

巫卡猛然站起來。

一串串的水泡,從綠洲上嘟嘟冒起,像是一團煮沸的熱粥,劇烈翻滾。美麗的綠洲變成了汙黑的泥沼,珠寶紛紛沉了下去。

一隻巨大的頭顱從泥沼內慢慢鑽出,綠色的犄角,銅鈴般的眼睛,粗壯的四肢密布尖長的倒刺。怪獸拱起身軀,仰天咆哮,血盆大口裏吐出“北境”兩個大字。

“北境!真的是北境!”巫卡顫聲叫道,扔掉了羊皮圖,臉上一片狂喜。

“北境”兩字,慢慢化作兩柄利劍,身穿道袍的男女橫空躍出,手舞利劍,白芒閃動,將怪獸切割成一片繽紛的血雨。

我還沒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巫卡已經一把攫住我,衝了過去。

道袍男女厲喝一聲,長劍揮動,淩厲斬向我們。

劍光燦爛得就像烈日。

巫卡舉起我,牢牢地擋在身前。

我日他祖宗十八代!巫卡,你他媽生兒子沒屁眼!眼睜睜看著利劍逼近,寒氣刺膚,我破口大罵。搞了半天,巫卡是來讓我送死的!

這真他媽是個笑話,我為了活命,才跟了巫卡,到最後,反而自掘墳墓。伽葉,你個賊禿的預言還真準啊!

長劍剛刺到我,立刻像蠟燭油一樣,迅速融化。道袍男女驚呼一聲,瞪著我,忽然消失了。

我竟然沒死?

我不敢相信,那兩把寒光閃閃的劍,難道是麥芽糖汁做的?

“轟隆!”一座古墓慢慢拱出,墓碑裂開,化作窣窣的細沙滾落,露出下方的黝黑洞穴,深不可測。

耳畔響起巫卡的獰笑聲,一股大力猛然傳來,他抓住我,向墳墓的深洞飛去。

這一刻,夕陽剛好消失在天際。

這一天,剛滿十七的我,消失在唐朝的疆域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