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10月18日 15:39台州
管站長回到了家,家住麻芝街。
回家是想交待一些事情,畢竟是有妻有子的人,牽掛比較多,放不下心。
其實誰不怕死,說不怕死的都是撒謊者,或者是極度厭世的人,管站長不厭世,還很戀世。所以,死亡對他來說是件很恐怖的事。現在,他似乎已經聞到了死亡的氣味,這讓他渾身不自在,像走在雲裏。
這種幻覺在家裏的時候特別嚴重,他實在舍不得這個家。但是,上了賊船,想下來有那麽容易嗎?不容易。想下來,隻會死得更快,死得更慘。他現在惟一的希望,就是早點圓滿地完成這個該死的任務,然後帶著老婆和一雙兒女跟蜥蜴逃到台灣,去享下半輩子的福。
老婆陳菊還蒙在鼓裏,蒙了十幾年了,沒有絲毫發覺。陳菊是個熱心腸的好人,前年當上了麻芝街的居委會主任,更是沒日沒夜地工作,街坊鄰居一提起她,沒有不豎大拇指的。在一般群眾的眼裏,這是個模範家庭,夫妻恩愛,事業有成,兒子聽話,女兒乖巧,真令人羨慕。可現在,這個家就要毀在他手中了,必毀無疑。要是她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份,會怎麽樣想?怎麽樣做?這比死亡還可怕,管站長想都不敢想。
管站長夢遊似的走進房間,到桌邊提起茶壺倒茶。老婆陳菊由於受了昨晚目擊陳甌之死的刺激,有點兒頭痛,躺在**休息呢。管站長想,這是不是一種報應?為什麽殺死陳甌的那一瞬間,撞到的不是張三,不是李四,恰恰是他的老婆呢?真是見鬼了!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你一整天到哪兒去了?公安處的人到處找你不到。”陳菊從**坐起。
管站長的心咯噔一下,差點把茶給灑了:“公安處的人?他們找我做什麽?”
“想找你了解些事情。上麵發下緊急通知,說M首長就要來台州視察了,還要參加今晚的群眾大會,這可是大事情啊,大夥兒心情激動的,都盼著首長來呢。可領導說了,台灣特務正伺機搞破壞,要我們提高警惕……”
管站長聽得心煩,把茶壺一放,說:“這些我都知道。我是問你,他們找我做什麽?”
“聽說風生閣出事了,那樓不是你們街道在管嗎?你又是宣傳委員,對樓比較了解,他們來找你問問情況。”陳菊說。
“哦。”管站長懸著的心放下了。
“老薑啊,你今天怎麽回事?魂不守舍的樣子,臉色也不好。是不是病了?”
“累了,今天都在鄉下調研呢。”管站長喝了一口茶說,陳菊走過來摸了摸他的額頭,沒什麽異常,就勸他工作別那麽累,不要跑這跑那的,身體可是革命的本錢,身體垮了,本錢就沒了。嘮嘮叨叨的,沒完沒了。
管站長聽了老婆的嘮叨,倒沒有嫌煩,忽然有一種想哭的衝動,禁不住緊緊摟住了她。嚇得陳菊連忙推開他。
“喂,你幹什麽啊?都一大把年紀了,也不怕被外人看到笑話。”
“阿菊,你認為我這個人怎麽樣?”管站長問。
“你腦筋糊了,無緣無故的,問這樣的問題。”陳菊對丈夫怪異的舉動摸不著頭腦。
管站長遲疑了一下,露出笑容:“沒什麽,隻是跟你開個玩笑。”
其實他蠻內疚的,騙一個愛他的女人騙了十幾年,到頭了,連他真正的身份,真正的名字,所有的過去都不知道,自己真他媽的禽獸。
“你今天真怪!”陳菊瞪了他一眼。
“今晚參加群眾歡慶會的名單下來了嗎?”管站長不想讓老婆太懷疑,轉了話題,好像是不經意地一問,其實心裏頭關注著呢。
“下來了。”
“那就好。”
麻芝街居民參加大會的名單由陳菊初審,管站長在老婆耳邊吹了風,推薦了幾個人,塞了幾條內線進去,陳菊並不知情。
管站長眯著嘴,上樓去了。
關上門,他掀開糊在牆上的幾張舊報紙,從一道極秘密的牆縫裏取出一本日記本,撕下最後一頁,開始給妻兒寫留言,或者,可以稱為絕命書。
萬一行動失敗,必死無疑,總要讓老婆知道自己的過去。
身體是自己的,命是別人的,自己把握不了,但他還是要努力去把握。
按蜥蜴的說法,刺刀密令成功的機率很大。現實中的計劃,一絲不苟,天衣無縫,三道保障,四套方案。哪一種都可以置M於死地。看起來,完美無缺,一步一步朝目標穩步前進,怎麽會令人沒有信心呢?
信心十足啊。隻要刺殺M成功,帶著妻兒逃到台灣,榮華富貴,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管站長努力為自己打氣,去除那些不良的意念,什麽事都等行動成功後再說吧。
他把寫好的紙條又撕了,揉了,燒成灰,重新藏好日記,又從書架上取了一本梁祝戲譜,放進公文包裏,下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