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10月18日 9:28台州

李猛低著頭,在紙上畫著什麽,聚精會神,心無旁鶩,連王星火走到他身後都沒發現。

白紙上,是一幅特別的鉛筆畫:一隻眼睛,三角眼,略顯細長的瞳孔,似乎閃著邪光,讓人想起凶猛的眼鏡蛇。

王星火在背後看了一會兒,猜不出李猛畫這幅畫的意思。但他知道,在這爭分奪秒的時刻,李猛不會閑得無聊,無緣無故畫素描來消遣。李猛似乎隱瞞著什麽,從他畫畫的精神高度緊張狀態就可以判斷出他內心激烈的思緒。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作為狙擊手,冷靜是必備的素質之一,李猛的表現很不尋常。

王星火正待發問,李猛已覺察到他站在背後,但沒有回頭,仍然繼續作畫,一邊說:“有人告訴我,狙擊手必須是一條眼鏡蛇,它伏在草叢中,靜得像一根死物,它等待著,等你走近,你卻永遠看不到它。當它出擊時,則毫不猶豫,迅猛如閃電,疾馳如箭,沒有任何預兆,誰也躲不掉。”

李猛終於停下畫筆,像完成一個正規的儀式,鬆了一口氣。

“那人是誰?”王星火看著那隻已經畫好的眼睛。

“毒蛇。”

“毒蛇是誰?”

“一個好戰友,好兄弟,一個英雄,一個比我優秀的狙擊手,一個已經死掉的人。我親眼看著他犧牲的,在朝鮮最後一次戰鬥中。”李猛喃喃而語。

王星火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但他還是不解,李猛為什麽在這時候想起死去的毒蛇。李猛顯然明白王星火心裏的疑問,把這幅畫遞給李猛,解釋說:“這是他的標誌和圖騰,他是土家族人,一直視蛇為神靈,所以每次行動,他都喜歡在射擊點畫上或擺上這個標誌,祈求蛇靈助力。這是他的秘密,不能公開,全部隊隻有我知道。那時,私下裏我們還進行過狙擊比賽,比誰射殺的敵人多,每次我都會輸,甘敗下風啊。”

說到這裏,李猛露出有些困惑的眼神:“昨晚,我在鍾樓頂上發現了同樣的標誌。”

“同樣的標誌?”王星火皺了皺眉頭。

李猛點頭:“用小石子排出來的,這是毒蛇的習慣,除了我,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老槍,不要上了敵人的當,他們企圖用這種小伎倆來迷惑我們。”王星火說。

“可是,我有一種不安的直覺,覺得毒蛇又回來了,他就在我的身邊……我相信直覺。”李猛搓了搓臉,又對王星火說,“你不要擔心我,我知道分寸。”

王星火嘴上沒說什麽,心裏卻深有同感,在反特工作中,理性雖然被擺在第一位,但直覺往往會在關鍵時刻占上鋒,一個預感,靈光乍閃,有時候就能決定成敗。他拉了張椅子,在李猛身邊坐下,沉默了一會兒,說:“說說毒蛇吧,他是個怎麽樣的人?”

“一個好人,有同情心,看不得戰友受苦,但他又是一個天生的軍人,執行命令毫不含糊,對敵人絕不手軟。有時候,甚至到了殘忍的地步。”李猛說。

“一個複雜的人。”王星火點頭。

“我們親如兄弟,情同手足,在朝鮮的最後一次戰鬥中,是他救了我的命。”李猛說,“那是部隊撤退時的斷後戰,仗打得異常慘烈。我們守在一棟廢墟裏,在街道的另一頭,美聯軍像狼群似的瘋湧而來,後麵的高樓則躲著幾個十分優秀的狙擊手……我們殺了很多敵人,同樣,每個戰士都遊走在死亡的邊緣線上,傷亡慘重……本來,從某處飛來的那顆子彈會射爆我的頭,是毒蛇撲過來推開了我,子彈卻在他大腿上開了花。敵人很快攻上來了,他的腿受了重傷,走不了,為了掩護我們,毒蛇決定與敵人同歸於盡,他說要再打死幾個美國佬,可以多賺幾條命。就這樣,死裏逃生的我被戰友們拖走了。在我們撤下火線時,眼睜睜看著一隊美國兵包圍了他,一個上尉走到他跟前,取出手槍朝他開了槍……”李猛說到這兒,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聲音有些哽咽,“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忘不了他,經常做噩夢,夢見回到了恐怖的戰場,和他並肩戰鬥……我總共欠他三條命。”

王星火靜靜地聽著,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他還是第一次聽李猛提起這段往事,沒想到在他沉靜的外表下,竟深藏著如此巨大的創痛。他理解李猛,十年後,在一個陌生的海濱之城意外發現毒蛇獨有的標識,不能不讓人感到震驚和困惑。

“那個狙擊手就是三套馬車的殺手萬裏針。”王星火說。

“萬裏針?”

“毒蛇已經犧牲了,不可能是台灣特務萬裏針,也許,萬裏針隻是與毒蛇同族或者相同信仰的人。”王星火猜測。

“但願如此。”李猛輕籲了一口氣。

“老槍,我們馬上就有一場大仗、惡仗要打了。雖然這裏沒有硝煙,沒有坦克,沒有飛機大炮,但對我們來說,險惡程度並不亞於抗美援朝時的任何一次大戰。”王星火提高聲音說,“你是身經百戰的老戰士了,打起精神來。我們的任務隻有一個——破獲蜥蜴組織,保護好M首長。”他很清楚,敵人的暗殺計劃已經緊鑼密鼓地展開了,103成員的任何情緒波動都可能對整個反特行動產生極為不利的影響。

李猛點點頭,從痛苦的回憶中擺脫出來,問王星火:“大勇和智強那邊咋樣了?”

“還沒有消息,範組也在等。他正在布控對林婉芬的搜捕。”王星火嘴角露出一絲笑,“這女人認識人太多,社會關係很複雜。現在,這些關係既是她的護身符,也成了她的催命咒,認識她的人越多,就越容易暴露。我們的天羅地網已經撒下去了,隻要有人舉報,蜥蜴組織的缺口就會打開。”

“鐵猴子為什麽要救走她?按照蜥蜴一貫的做法,應該是滅了她的口才是。”李猛皺眉。

“這就說明了林婉芬的重要性,她是連接晨光和蜥蜴的一顆螺絲,對於蜥蜴組織來說,是真正的自己人,內部人。自己人是不好亂殺的。”王星火說。

正說話間,杜麗推開門,叫道:“星火,老槍,範組讓你們趕緊過來,有新情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