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10月18日 5:40台州

唐小六很配合,盡管戰戰兢兢,心驚肉跳的,生怕哪個角落裏突然打來黑槍要了他的命,但還是老老實實照著王星火的要求做了。

先回家,吃早飯,然後就去東海理發店開店門。開了門當然要做生意,因為以較早,街上的人還不多,稀稀拉拉的,都匆匆忙忙趕早市呢,很少有人理發。唐小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想到自己像隻樹上的猴子似的被公安監視人員盯著,他就渾身不自在起來,仿佛全身都生了芒刺。但在旁人眼裏,唐小六還是唐小六,一個技術精湛的理發師傅,勤勞得像隻早起鳥的老光棍。

唐小六心裏確實沒底,田順所說的那個接頭之人會不會來。他記得解放軍入城的前夜,晨光組織的頭子田順把這家東海理發店交給了他,讓他以剃頭師傅的身份潛伏下來,當時還沒有密室電台,這個電台是前一個電台被打掉後才建的,和理發店一起交給他的還有另一樣東西,小東西,可以放在手心裏。不用田順說,他就知道,這是一顆毒藥,完全可以在瞬間毒死一頭牛。

組織中的任何一人暴露,都必須自覺地取義成仁,為黨國效忠。或者,由組織來執行。田順的話猶在耳邊。

這顆東西在理發店的秘屜裏藏了十五年,現在,本該到了用它的時候了。但唐小六卻再也沒有勇氣把這顆小藥丸吞下肚子裏。一切都是虛假的,人生。他感到無比悲涼。為了一個個看起來崇高的任務,為了有一天青天白日旗再插上這片土地,為了能光宗耀祖,他付出了太多,像隻鼴鼠一樣躲在密室裏收發電報,十幾年如一日,連心愛的女人都放棄了,可到頭來,還是一場空,這個夢徹底破碎了。

唐小六有一種欲哭無淚的酸楚。

“師傅,剃頭了。”

就在唐小六陷入往事中時,一個聲音在門口響起。走進一個中年男人,高個子,黑皮膚,尖鼻子,像隻老鷹似的。

“哦。”唐小六如夢方醒,連忙把他迎過來,指著理發椅說,“請坐,請坐。”

“同誌,剃哪種頭?”待客人坐下後,唐小六幫他圍好白圍布,一邊問。

“三七分或者四六分,都可。”

唐小六心髒突然劇烈跳動起來,他一下子記起田順很多年前和他約好的切口。難道,眼前的這個男人就是田順約定和他接頭的“逗號”?

“那就三七分吧,你的臉型尖,比較適合這種。”唐小六也用切口回答。

“很好,老發型了,三七分,照原樣吧,你可要理得光鮮點,我等會兒要見上海來的客人的。”那人說。

確定無疑,唐小六的手忍不住顫抖了一下,但終於控製住了。他從鏡子裏仔細看了看這個不速之客,似乎在哪兒見過,但不是他以前的顧客。

開始理發,銀剪哢哢,電剪吱吱,唐小六幾乎是無意識地操作著,心不在焉的。他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什麽味兒都有,又像大風呼呼從大腦裏刮過,吹得暈暈的。是該提醒這個組織裏的“戰友”,還是抓住他,戴罪立功?唐小六在心底裏盤算著,矛盾著,卻始終下不了決定。

“逗號同誌,有情況嗎?”唐小六終於鼓起勇氣,小聲問。

“感歎號和句號都犧牲了,晨光完了。省略號通知我們,蜥蜴要求晨光未暴露的同誌馬上進入休眠狀態,銷毀一切證據和設施。”那人見四下無人,低聲說。

“嗯。”唐小六答應了一聲,模糊的聲音立即引起了那人的警覺,他從鏡子裏看到唐小六手上的剪子微微顫動,臉上的表情也很不自然。

“你被控製了?”那人驚諤地站了起來,見唐小六沒有反應,一下子明白過來,扯掉胸前的圍布,往門口奪路而逃。早有兩個便衣警察堵了上去,但那人拚命一撞,竟從他們身邊竄了出去。

“快抓住他,不要讓他跑了。”路邊幾個喬裝設伏的便衣紛紛圍了上來。那人身手倒也矯健,左衝右突,逃入一條小巷,卻不料腳下突然伸過一支腿,當即被絆了個狗啃屎。一個人撲上來,騎在他身上,扣住他的手臂扭到背後,“哢嚓”一聲銬上了手銬,幹脆利落。

“大勇,好樣的。”隨後趕來的王星火讚道。

那人終於放棄了掙紮,因為他發現,掙紮是徒勞的,四周已經站滿了警察。

“竟然是你!”許則安看清那人,眼裏就噴出火來。

是誰?

不是什麽大人物,甚至連正式的編製都沒有——竟然是公安處傳達室管收發郵件和考勤的“大劉”劉德山。傳達室,這是一個最不起眼卻又很關鍵的位置,公安處所有的人員進出和郵件收發,都要經過這道關口。這個內奸一抓到,從陳思的被騙到狙擊楊秀英,以及範哲的被跟蹤等怪事就順理成章了,原來公安處的每個行動,都有人偷偷看著呢。而且,能在停在大院內的無線電測向車上做手腳的,也隻有他了,傳達室離停車處隻有幾米之遙,方便得很。

五年前在這個位置上找人,也不是沒考慮過安全,但劉德山是田順強烈推薦的,各項政審又合格,所以就安排進來了。許則安很後悔自己忘了這麽一檔事兒,害得好幾名同誌犧牲,白白造成了如此慘痛的損失。

其實不用劉德山到東海理發店跟唐小六接頭,103也已經盯上他了。在這之前,範哲就推測到問題可能出在這個不起眼的崗位上。因為凡敵人有行動的,都是傳達室可以得到的情報。比如陳思投匿名信,投到了傳達室,當然被劉德山“捷足先登”了。還有楊秀英的被捕、範哲的密訪,以及幾次行動,他都是擺明了看在眼裏的。但也有幾次沒有被敵人掌握,比如杜麗對東海理發店的暗探行動,這些恰好說明了“內鬼”對情報的無法可靠把握性和膚淺性,這跟潛伏在高層的特務完全不同。所以,範哲故意設了一個套,在抓捕唐小六時,繞開了公安處大樓,果然,敵人瞎眼了,根本沒有發覺唐小六已被我逮捕過,這更印證了範哲的推測。劉德山秘密到東海理發店,早就被103安排的公安人員跟蹤了,隻是為了掌握可靠證據,才不抓他的。

劉德山不像唐小六和楊秀英那樣老實,死活不肯交代,抱了一副必死的決心。雖然暫時沒撬開他的口,但不開口,還是有線索的,那就是劉德山與蜥蜴聯係的中間人。據唐小六交代,劉德山轉達蜥蜴之令,晨光殘餘組織立即轉入休眠。所謂休眠,就是停止一切行動,切斷一切聯係,毀滅一切證據,完全掩蓋特務身份。這說明,劉德山是跟蜥蜴組織有所接觸的。劉德山暫時取代田順位置,必將通過一個關鍵中間人與蜥蜴重新掛上鉤,並收發指令。而這個關鍵人,極可能就是接受唐小六“密碼拳”情報的那個人,也就是在老人尖上出現過的人。

這個人是米蘭嗎?範哲認為不太像。因為從現有的線索分析,米蘭更像是個外來者,特派員。而這個關鍵聯係人,劉德山口中的代號為省略號的特務,應該是在台州長期潛伏的。

這是晨光組織的最後一道關口,打開了它,蜥蜴真正的尾巴就露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