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戈相向
幾百艘船在岱東島附近停泊,各旗首接連上岸,由汪明月與趙絕走在最前。
蘇寶兒作為汪明月的貼身侍婢,自然也得隨行左右。
他們沒有登上摩崖之巔,而是選擇在島內一塊易守難攻的草地上支起了幔帳,帳中備好了坐墊和案幾,各旗之首席地而坐,侍從則跪立於其後。
蘇寶兒便跪在汪明月身後,地上冰涼堅硬,還有小石子硌著,著實難受。
她偷偷立起腳後跟,把重心向後移,坐在腳跟上,以緩解膝蓋上的壓力。
這樣,她才能集中注意力去聽各旗首的發言。
主位上坐著趙絕和汪明月,趙絕居左,看似為尊,但汪明月的座位卻比他要前半個身位,二人的地位這樣便微妙了起來。
主持聚會的自然是趙絕,他先是客套地開了場,給各旗首上了酒菜,然後冠冕堂皇地將各旗首誇了一通。
汪明月便毫不客氣地在這時,用手帕掩住下半張臉,打了個哈欠。
“既然我們已然通力合作,一同脫離了六旗幫,便要重振六旗之往日威聲。”
“既然我等已恢複六旗幫之名,行事自然要與原先一致,當年老幫主給大家訂立的合約大家都有帶來,其中大多條目無需修改,我命人重新謄抄後,我們再行立誓。”
汪明月嘴角一揚,紅旗的黃老板使了個眼色,黃老板扇了兩下羽扇,儒雅笑道:
“我等六人的盟約已是十多年前的老古董了,如今李老板身死,他的手下鳥獸作散,竟是連一個能頂替的都沒有,六旗自得變成五旗,這是其一。”
“其二,當年盟約,我等皆以趙老幫主為尊,所以船隻登簿列號、打單所獲船貨銀兩、議事裁決等大權全都交付給了老幫主所在的黃旗。如今老幫主不在了,咱們五旗難道不該重新定一定裁事之主嗎?”
說完,黃老板還溫和地笑了笑,仿佛自己隻是提了一個為了大家都好的建議一樣。
趙絕麵上表情一僵,瞥了一眼一旁懷抱琵琶的汪明月,冷笑地說道:“黃大老板好大的野心啊,開口便是想要奪權了?”
“吾乃趙老幫主之子,子承父業,於禮相合。”
“笑死了。”綠旗那位人高馬大的壯漢張老板忽然凶狠地大笑了起來,“老子是海盜,天王老子來了俺都不怕,還守什麽狗屁禮製?!”
十分守禮製的儒生黃老板咂了一下嘴,十分嫌棄地睨了他一眼,但什麽也沒說。
“再說了,你又不是老幫主的親兒子,一個娘們唧唧的兔崽子,也想跳到老子頭上了?誰不知道你是幫主的那誰誰嗎?”
趙絕臉色陰鬱,手指緊扣幾案,隱忍不發:“你再說一遍?我是趙幫主的誰?”
黃老板咳嗽了一聲,張老板才知自己失言,翻了個白眼低下頭去,嘴裏念念有詞:“仗著有幾分姿色魅惑老幫主的下賤坯子。”
黃老板接上張老板的話茬,繼續道:“遙想當年,六旗幫立盟誓之時,亦是老幫主於主位,明月夫人伴隨其右,十幾年來,明月夫人一直替幫主打理幫務,乃我眾人當之無愧的大嫂,若說幫主西去,也該由大夫人掌事才是。”
大腹便便的麥姓老板手裏轉著兩顆大核桃,突然插話:“老黃此言差異,絕侄是老大親自認的兒子,理應以其為尊,大夫人從旁協管就是,女人還是不要太插手前庭之事。”
樸素的黑旗陳老板理著自己身上的漁網道:“你們可真是奇怪,老黃你不是說要換大幫主嗎,怎麽最後又扯到大夫人和絕侄誰掌事上去了,這不得是黃旗自己內部的事麽?”
“依我看,我黑旗老陳才該是六旗,啊不,五旗幫的大幫主,當年在大梁軍營,我就是老幫主副將,蛟龍營中一半將領都是我領著出走的,如今他們都歸我黑旗執掌。我黑旗船最多,人最多,不聽我的難道聽一個女人,或者一個像女人的小兔崽子嗎?”
“陳老板,你放尊重點!”
趙絕終於忍無可忍,這幾個人的話明裏暗裏都在嘲諷他像個女人,壓根就沒有把他放在眼裏。
“臭小子,看在老幫主的麵上在給了你幾分顏麵,如今你都敢跟我唧唧歪哇了?!”陳老板直接掀翻了案幾,比趙絕還要橫上幾分。
蘇寶兒從旁觀察局勢,發現剩下四旗中,紅、綠兩旗心向汪明月,藍旗是趙絕的人,那黑旗則保持中立,甚至想漁翁得利。
這麽一看,汪明月竟是占優勢的。
就在眾人劍拔弩張之時,帳外傳來喊殺之聲。
帳中之人聽到動靜,皆拔出武器,但都不敢妄動,蘇寶兒一腿已經支起,半跪在地,見趙絕抽出了她的鳳歸刀,便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手。
“自己人。”汪明月向後按住了她,悄聲說道。
看來汪明月選擇先下手為強,在五旗聚會上直接動手,強占先機。
但是,她為什麽好像看到了趙絕臉上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呢?
這時,各旗留在帳幔外的守衛紛紛進帳,給各自的主人傳信。
汪明月的手下在旁附耳道:“夫人,是我們的盟友到了。”
汪明月微微頷首,朝著琵琶忽地一掃,發出大珠小珠落玉盤般的清脆聲響:“趙絕,不,高玨,你狼子野心,恩將仇報,謀害待你不薄的義父,竟還串同前齊餘孽,攪動越州局勢,你死有餘辜!”
“我汪明月便於今日,替天行道!”
汪明月再一撥弦,琵琶中便射出無數苦無,隨著她的琵琶聲浪朝趙絕攻去。
“望月明日香,我看你在大梁過得挺自在嘛,即使現在去死,你也不會有怨言的,對吧?”
虛無之中,忽現一個矮小身影,那人操著一口奶聲奶氣的童音,現身時一身黑色勁裝,竟是和汪明月一般射出苦無,卻將她的苦無全部擊落。
此人正是那日在趙絕房中的朝天辮小孩。
二人竟在幔帳中直接動起了手來,汪明月往下擺一扯,明黃色的外裙被她扯下,裏麵是更方便行動的短裙勁褲。
琵琶聲再一揚,她在旋轉翻身中又再將外衣一卸,衣裙在空中揚起,她裏麵一身勁裝鍛打,手臂上還綁著一圈又一圈的黑色繃帶,繃帶裏插滿了苦無和十字釘。
其他旗首見狀竟也不閑著,黃老板以毛筆為武器,張老板則手握一雙流星錘,二人搶先朝趙絕攻去,麥老板一雙核桃往他二人前方一砸,煙霧便起,他身邊的長腿美女全部搶出,朝二人攻去。
陳老板觀望了片刻,立刻看清了如今的局勢,於是立刻加入了汪明月的陣營,拋出魚網去抓趙絕。
趙絕揮舞著鳳歸刀,刀法竟是不弱,而且一招一式頗有模樣,和趙海泠的招式有些類似,不過稍顯稚嫩一些。
他身邊隻有那奇怪的忍者小孩和麥老板等人,帳中其他所有人都與他為敵,儼然已露頹勢。
“絕兒,快快束手就擒,興許我能看在我們母子一場的份上,饒你一命。”
“賤人!”趙絕罵道。
那小孩和汪明月打得不可開交,蘇寶兒躲在角落裏看了半天,覺得沒有可以插手的空隙,便越挪越後,掀開帳幔一角,準備直接爬出去。
這是外界忽然有破空之聲,像是刀劍徑直將支撐帳幔的木柱給砍斷。
帳幔搖搖欲墜,轉瞬便坍塌下來,帳幔中沒有一盞省油的燈,紛紛在帳幔坍塌的瞬間,從中跳出。
蘇寶兒一爬出來,就看見整座島上已經打得不可開交了。
甚至還有一群倭人混在其中,對黃旗下手。
蘇寶兒定睛一看,覺得不對勁。
因為她看見了黃旗主船和護航船的人,這些眼熟的海盜竟然和倭寇在並肩作戰。
可是這些人都應是趙絕的心腹才是。
也因為帳幔的坍塌,眾頭目的爭鬥才稍微停滯了片刻。
“大夫人!”
帳幔外站著一名東瀛打扮的倭人,他手握太刀,似乎就是帳幔坍塌的始作俑者。
他趕到了汪明月身邊,汪明月微微點頭,問道:“戰況如何?”
“掌握之中。”
汪明月的笑容剛剛揚起,忽地便凝固在了臉上。
她遲疑地低頭看向自己的胸腹,一柄太刀竟是從後向前,將她一刀貫穿。
“你!”汪明月喉間腥甜,鮮血緩緩漫出,浸染了她的唇齒。
但她拚命咬死嘴唇,不讓鮮血從嘴縫中流淌而出。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身後,那名禿頂倭人畢恭畢敬的表情已然變成了陰險得意,他長刀一抽,汪明月便如一片沒有支點的落葉,跌落在地。
琵琶摔在地上,碎成兩半,發出“錚”的一聲噪響。
“汪明月,該束手就擒的是你,你以為隻有你能籠絡倭人嗎?”
趙絕拿著帕子擦了擦刀上的血跡,後拿鳳歸指向黃、張、陳三人:“全殺了。”
眾倭人得令,紛紛往中心聚攏。
而那朝天辮的小孩鬥篷一掀,朝還奄奄一息的汪明月飛速閃來。
而倒地的汪明月對此無知無覺。
她正艱難地伸手,意圖觸碰摔在地上的琵琶。
蘇寶兒就蹲在那琵琶方向的草叢後。
本來滿心滿眼隻有那張破琵琶的汪明月,忽然朝蘇寶兒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眼滿是哀求和不甘心。
小孩已經跳到了汪明月的正上方,忍刀直指汪明月的心髒。
忽然,萬線齊出,纏住地上的汪明月,汪明月瞬間被拽到了一旁的草叢中,那小孩一個撲空,忍刀直戳地麵,竟是分毫刀刃都未露出地麵,隻餘刀柄,那小孩所用之力道可見一斑。
但也因為忍刀入地太深,拔不出來,才給蘇寶兒了一線喘息機會。
她立刻背上汪明月,強點身上幾處穴道,丹田之內兩股內力在她的強行調動下迅速交融,她深吸一口氣,腿再朝地一蹬,整個人便如閃電一般沒了蹤影。
她的目的地隻有一個,那便是東海岸。
她本來不打算救汪明月的,因為她覺得那是汪明月自作自受。
可是汪明月抱著趙海泠靴子的那個表情,總是在她腦海中閃現。
等她反應過來時,她已經出手了。
出手就出手吧,實在是汪明月身邊的人都挺不靠譜的,她剛才觀察局勢,發現汪明月好幾個心腹已經被斬於敵人刀下了。
如果不是她把芳洛給拋下了船,也許汪明月還落不到這麽慘的境地。
她將汪明月背到了東海岸的礁石群中,那裏離六旗幫上岸的地方不遠,且地勢複雜,可以看到海麵和六旗幫的情況。
如今場麵已經一團亂了,海盜都是一群無法無天的法外狂徒,逞凶鬥狠起來都是不要命地亂衝,其中倭人也不少,對黃旗和汪明月的盟友一通亂殺。
“小寶。”
汪明月吐了兩口血,似是使盡全部力氣,握住了蘇寶兒的手。
蘇寶兒隻覺得手中一片溫熱,她攤開手一看,竟是一根沾染了鮮血的琵琶弦。
“你找個地方躲起來,等回了臨安,你去找那個人,那個背鍋的男人。”
“你告訴他,我、我從未恨過他。”
“但是,趙絕真的心狠殘忍至極,所有的一切都是趙絕在搞鬼,我能力不夠,還是無法、無法手刃此奸賊!咳咳咳!”
汪明月捂著傷口,劇烈地咳嗽了起來,蘇寶兒點住她的穴道,替她緩解疼痛。
“你別說話了,隻要把血止住了,你就不會死!”
蘇寶兒當即替她處理傷口,沾染了一身血:“你有什麽話,你自己去跟趙海泠說!有什麽誤會,你們自己去解開!”
汪明月微微一愣:“你知道……你知道他是趙……”
忽然,天邊傳來一聲巨響,猶如流星墜地,在海麵炸開千層巨浪,將還未上岸的船直接掀翻。
接著一聲接著一聲巨響,這回天崩地裂的聲音砸在了小島上,火光漸起。
海麵上的船隻漸漸嶄露頭角。
最前一排戰船高懸金龍戰旗,是越州水師的快船,等船靠近了,蘇寶兒才大致通過服飾看清了水師船上的來者。
為首的竟是繡衣使者,一隊身穿玄服,一隊身穿墨綠官服,看來來的是梅星川和杜崎。
他們怎麽來了?
隨後,低矮的水師快船後另有無數大船顯現,桅杆處皆懸掛著鶴紋團紋旗,隨風飄揚,氣勢竟是不比那金龍旗差多少。
蘇寶兒遠眺,看著那鶴紋旗才稍微鬆了口氣。
“得救了,不愧是他,旗子都用金線,有夠奢侈的。”
某些人看起來摳,但是在某些需要撐場麵的時候,可是比誰都舍得花銀子。
“是麽,我倒要看看誰能救得了你們。”
地底下忽然傳來一聲奶音,一股巨大的衝擊力從地底裏鑽了出來,蘇寶兒被衝擊力彈擊到了半空之中,後又往尖銳的礁石群掉落下去。